APP下载

光明颂歌

2014-03-31北鱼

十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工友班组

北鱼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里尔克《爱的歌曲》

位于河南省中部的城市平顶山,因建在“山顶平坦如削”的平顶山下而得名,地底蕴藏的丰富的煤炭,为它赢来了“中原煤仓”之名。从1955年开始,一座座矿井在这里因势依次而建,矿区绵延近百公里。天轮耸立,乌金滚滚。

诗歌中的煤,笼罩着神秘、诗意的气息,这些远古的精灵,如黑色的金子,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在地层深处深埋千百万年后,如今被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成为共和国的“工业食粮”。在与天斗与地斗狂飙突进的年代,这些涌动的乌金,奔流铭刻了几代人的记忆与豪情。

在创造巨大财富的同时,煤炭开采过程中也始终伴随着灾难和死亡,瓦斯、顶板、水、火等自然灾害,稍不留神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

在千米井下,生命有时显得极为脆弱。

时间流逝,场景变幻,荒山变成高楼,数万名矿工依旧奋战在这片丰饶之地。理想也许已经褪色,执着的坚守却每天都在创造奇迹。这些当代的普罗米修斯、采光者,在800米深处蓬勃着他们的激情,张扬着他们的青春,谱写了一首首感天动地的生命颂歌。

静心聆听,大地之下,有歌声穿越而上,直冲云霄。歌声嘹亮,生命嘹亮。

在被人形容为距离死神最近的危险之地,矿山汉子构筑起了牢不可破的安全阵地。

直到40岁时,白国周才有了平生第一次北京之行。

他是中国平煤神马集团七矿开拓四队的一名普通矿工,今年已经是他在煤矿井下一线工作的第23个年头。

这是一次载满荣誉和鲜花的旅程,始料不及的盛大热烈。

2010年4月,他以全国劳动模范的身份,披红戴花,在人民大会堂接受隆重表彰。颁奖仪式在电视中播出,人们从电视画面中看到了手捧劳模证书的白国周。

来北京的前一天,他还在像黑夜一样看不到尽头的井巷里穿行,和一群黝黑的汉子在掌子头挥汗如雨,手中的钻机剧烈地冲击着岩石,“突突突”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只有头顶上交织闪烁的矿灯,才让他们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眼前的场景盛大而陌生,笔挺的西装也让他有些缩手缩脚,此刻,他想到了那些还在井下奋战的兄弟们。

那是他出发的地方。

“班长,可要早点回来啊,你不在,这帮兄弟还真不习惯呢。”副班长刘应伟说。“就是,国周哥这一走,咱们的主心骨都没啦。”知道白国周要去北京,升井洗完澡,大伙聚拢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去喝一杯吧,也算是给班长饯行了。”有人提议。

大伙立即响应,于是,一帮人哗啦啦开到饭店。“国周哥,你当劳模,兄弟们都高兴,总算给咱煤矿工人争光啦!”有人很快醉了,说着暖心暖肺掏心窝子的话。

“兄弟,我知道。来,咱干个四季平安!”

“干了!”十几个酒杯叮叮当当撞击在一起。两瓶白酒很快见了底。

时隔8个月,白国周再次来到北京,再次走进庄严宏伟的人民大会堂,接受“全国煤矿十佳安全班组”表彰。这一次,曾经的忐忑和手足无措已经被自信坦然所取代,闪光灯下,这个健壮结实的男人,脸上洋溢着腼腆、自豪的笑容。

接踵而至的荣誉,是对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肯定,也让他赢得了一个矿工应当享有的尊严。

是的,尊严。

“在中国,80%的电力属于火电,煤炭行业为整个国家提供了光明和力量,但社会上存在着对整个行业的偏见,对煤炭行业的关注还远远不够,煤矿工人的社会地位普遍不高,甚至遭到歧视。”媒体这样报道说。

此外,因为频发的矿难,矿工已成为中国高危行业之一。煤炭,曾经是带“血”的。不要带血的煤炭,也成为整个行业的庄严宣告。

敬畏生命,禁绝事故,改善矿工的工作环境和生存环境,从国家层面到煤炭企业都付出了巨大努力。

“现在的许多国有大矿,采煤掘进的机械化程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井下一线有许多是高素质的劳动者,一些全部由大学生组建的班组成为矿山建设的新生力量。整个行业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

作为中国平煤神马集团七矿开拓四队的一名班长,从事矿工行业23年来,白国周下井8000多天,经历了8000多次安全大考,带过230多名职工,没有出现一例工伤事故。

8000多个日子,白国周书写了煤矿安全的传奇。

2012年11月,白国周第三次来到北京,再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时,身份已经是党的十八大代表。在河南省出席十八大的68名代表中,他是唯一的煤矿工人代表。赴京参会前,中国平煤神马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梁铁山,总经理杨建国等领导专门为他举行了欢送仪式。履职尽责,建言献策,从矿井走来的白国周,更多了份责任和担当。

一个人之所以伟大,不在于他成就了多大的伟业,而在于他长久地做了我们做不到或不愿做的事,并使之成为一种习惯和信仰。这是在多次对话白国周后,留给笔者最深的感受。

也曾想过放弃,但最终选择了坚守。“曾经有过很多次,从掌子头收工后,穿着潮湿的工作服,拖着又脏又累的躯壳,走在深邃寒冷的巷道里,头顶矿灯微弱的光亮照见的是更幽深的黑暗和更大的孤独无助。”在一篇日记里,白国周这样写道。

生活的重压下,矿山的汉子仍然挺立。

咣当一声,防护“罐笼”的铁栅栏卡住了铁门,巨大的声响让白国周吓了一跳。这是一种类似电梯的运输工具,四面透风,简陋而且笨重,煤矿就用它每天上下运送人员和物料。

没见过电梯长啥样的白国周,也是第一次乘坐这个铁家伙。他贴壁站立,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响声过后,罐笼陡地快速下降,并伴以间歇性的剧烈摇摆。气流冲击着耳膜,腾云驾雾般的眩晕感也随之强烈袭来,井筒周围哗哗的水流声和工友的说话声一时显得有些失真,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带队师傅的双肩。

“第一次下井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在快要窒息的惊慌中,他隐约听到师傅安慰道。

少顷,罐笼的速度慢下来,然后如弹簧一样上下轻微地弹了几下,静止不动了。恍恍惚惚间,有人说,到了。

明亮的矿灯光照下,一条深邃悠长的巷道顺着铁轨在白国周眼前绵延铺展开来。

许多年后,李江涛也是这样扶着已当了多年班长的白国周的双肩下井的。这个来自城市的小伙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往寒冷刺骨的罐笼里一站,浑身就哆嗦起来,嘴巴紧绷,脸色发白,身体几乎要贴在白国周身上。

“嘴巴张开,深呼吸,不用怕,一会就到了。”白国周说。

下到280米的井底,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李江涛身上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弯弯曲曲的巷道像黑夜一样看不到尽头,跟在白国周身后,李江涛深一脚浅一脚蹚着积水往前走。头顶上的矿灯发出手电筒一样的白光,低头照见水已经没到了胶鞋的边缘处。正低头看路,一不留神,咣,头撞在巷道里架设电缆的三角铁上,头顶的安全帽应声掉落地上。

“别光低头看路,记着眼角余光要照顾到左右的物体。”白国周拾起李江涛的安全帽,给他戴上去。“井下不比地面,要处处小心留意。”

一路说不尽的狼狈和害怕,李江涛后悔听了父母的话,来到这个活地狱一样的地方。

说不清走了多久才到了掘进头,污浊的空气里,炸开的岩石露出狰狞的面孔,顶板哗啦啦不停往下淋水,巨大的扒斗机像一只怪兽蹲伏在地。李江涛不停地抬头看顶板,担心铁丝网上有东西掉下来,把自己砸在下面。

白国周拿起一把钢钎,试探着把头顶松动的岩石撬下来,李江涛退到远处,看到顶板的碎石哗啦啦掉了一地。“记住,这叫敲帮问顶,每次干活前先把上面的隐患处理了,接下来干活才能放心。”他告诉惊魂未定的李江涛。

“不要说干活,只要在漆黑的矿井下走过一次,你就马上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人又会有多无助。”白国周知道,即使最强壮胆大的人,第一次下井干活,也会怀疑自己的勇气。

不要说李江涛,白国周第一次下井的经历更狼狈,内心里何尝想过自己小小年纪会去矿上做工呢。在来矿上下井当矿工的前几个月,他还是河南省宝丰县肖旗乡一名未满17岁的中学生,成绩优异,心怀理想,但贫困的家境,让他不得不放弃去县城读重点高中的机会。在他不到一岁时,父亲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脑病,母亲带着尚未断奶的他,辗转郑州、天津、上海等地为父亲治病,病没治好,倒欠下了巨额债务。数年后,父亲撒手离去。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书自然是读不下去了。此时,正碰上平顶山七矿到乡下招工,不顾劝阻,白国周卷上铺盖,坐上招工的卡车,到煤矿当了一名矿工。

“挺精明的孩子,为啥偏要干这个没出息的营生?”即使在穷困的农村,当矿工也不是个体面的生计。有几次,白国周碰见村里人主动上前掏烟搭话,人家竟像没看见似的,掉头走开了。

第一天下井,分配给白国周的工作是和工友一起抬摩擦支柱。一根柱子60多公斤,几乎比他的体重沉了快一倍。当时的白国周,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他和工友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黑咕隆咚的巷道里摇摇晃晃地把柱子从大巷抬到一公里外的掌子面,一趟下来,白国周的肩膀就磨破了,肿起老高。柱子再压上去,火辣辣钻心地疼。下了班,他累得吃不进一口东西。

超强的体力劳动和恶劣危险的工作环境,让他有些吃不消,洗完澡回到宿舍,看着红肿的双肩,这个要强的少年蒙上被子哭了。

没过几天,同来的新人就走了大半,翻来覆去犹犹豫豫的白国周留了下来。“就想着不能就这样回去了,让全村人看笑话,家里的账要还,这口气也要争!”

上班第二年,白国周就被任命为开拓队的班长,手上的泡破了又起,渐渐变成了厚厚的老茧;双肩变得宽而有力,足以扛下全部的重量和苦难;身体长高了,变结实了,4两的馒头一顿能吃五六个,不舍得吃菜,一次能喝下几碗稀饭。

第一个月100多元的工资,白国周全部拿回了家,靠单位补助的餐票马马虎虎应付着一日三餐。工作了3年后,他才第一次舍得花钱,给自己买了一双黑皮鞋。就这样,在他的儿子12岁那年,他终于还清了当年替父亲治病欠下的债。

苦难是一本书,外部力量越是艰苦,越会激发蕴藏在人内心的勇气和力量,像一粒种子,从大地之下破土而出,顽强生长,开花结果。

许多年后,当年连话都不屑于同他说的乡里乡亲,又纷纷把他们的后辈交给白国周,同村的20多个毛头小伙,一个个来到矿上,跟着白国周下井了。

命运如同河流,在黑暗弯曲的井巷,向白国周呈现出另一种人生走向。

度过最困难的头几天,白国周也就慢慢适应了井下的环境,天性中争强好胜不服输的性格渐渐显露出来,话也比刚到矿时明显多了。下井不久,一直干些辅助性杂活的白国周,看见工友手扶风钻,在坚硬的岩石上麻利地打眼,动作轻松自如,满是岩尘的脸上棱角分明,有股说不出的潇洒和帅气。看得白国周心痒难耐。

“师傅,让咱也试试?”趁着师傅给风钻加油的间隙,白国周走上去试探地问道。

“你,行吗?小毛孩儿才来几天?这可不是你玩的东西!”

“行不行试试呗,不试咋知道?我就不信玩不转。”白国周摩挲着手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师傅也是存心要为难一下这个愣头小子,把手中的风钻递了过去,不放心,又手把手交代了要领。

刚一上手,白国周就觉得这个在师傅手里乖巧听话的家伙忽然变得桀骜不驯,钻头刚接触到岩石表面,就不听话地歪到一边,差一点从手中脱落,好不容易打进去了有一指深,钻头又被卡住了,拔了半天没拔出来。没几下,就弄出了满头大汗。

“不行吧,小子,没几年工夫弄不了这个。”好脾气的师傅接过风钻,笑呵呵地调侃说。

白国周这下算是服气了。

首战失利的尴尬让白国周琢磨了很久,为什么自己连一个小小的钻机都玩不转?看起来这煤矿生产光靠一身力气蛮干是远远不够的,而且煤矿现在的机械化程度在不断提高,矿工要想找到出路,必须向技术型、知识型转变。

他想方设法找来各种书籍,开始系统学习绞车、电车、扒斗机等10多个工种的工作原理,不懂的地方就标记下来,第二天向队里的技术员请教。当时班里的成员大多都是农民工,在井下干活很卖力,只想多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对学习新技术兴趣不大,更没有长久留下来的打算。看白国周有事没事就捧着书看,都有些不以为然。

几年下来,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白国周,已经取得了5个工种的上岗操作证,两次在全集团的技术比武中获得“技术状元”称号,从农民工转成了正式工,并获得了集团劳模,被聘为集团的“首席技工”,到香港澳门风风光光旅游了一圈。

2011年,白国周荣获第十届中华技能大奖,这是国家对技术工人技术、技能水平的最高奖励,自1995年设立这个奖项以来,全国仅有120人获此殊荣。

胡会选和胡会召兄弟俩都在白国周班里,看到白国周学技术实实在在改变了命运,也受到了刺激,兄弟俩聪明又肯钻研,很快就成了班里的技术能手,两年后双双被提拔为班长。

那时候,城市工李江涛还在怀疑自己的人生,他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份工作,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干脆人间蒸发,一连几天见不到人。对他来说,选择下井纯粹是因为当过矿工的父亲的威逼,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第一天下井的经历更是让他心里蒙上了阴影。

苦口婆心,好话说尽也不管用,白国周使用了激将法。一次班里组织聚餐,白国周当着全班人的面,“将”了李江涛一军:“江涛,我打赌你下个月上不了满班,如果上满,我掏钱请客;如果上不满,就当我的话没说。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说着掏出200元钱“啪”地拍到桌上。

一帮人面面相觑,继而有人叫好,有人嘲讽。

“赌!”借着酒劲,血气方刚的李江涛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热血青年李江涛果然上了满班,不久还和白国周签订了师徒合同,从此一改怨天尤人、懒懒散散的毛病,踏踏实实跟白国周学起了技术。后来,他俩的感情进一步升温,李江涛结婚生子,儿子就认了白国周当干爹,两个人从工友、师徒,又成了亲戚。

几年后,李江涛考上了职工大学,成了矿上的技术骨干。

由于这种关系,对白国周,李江涛一直心存感激。有一年春节,他陪着白国周去乡下看望其年迈的老母亲,中午吃饭时,他端起酒杯给白国周的母亲敬酒,脱口就喊出了“娘”。

“娘,啥时到平顶山住住,让我也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将心比心,以心换心,硬汉柔情,让白国周赢得了尊重。对工友,白国周从来言语温和,不肯说一句伤他们自尊的话。他知道,包括他自己在内,这些外表粗粝、性格豪放的兄弟,内心其实是极其敏感自卑的,渴望别人的尊重,一句温暖的话、一个善意的举动,都会让他们交出真心。

每月倒松班时,白国周会组织班里全体成员聚会一次,加深一下感情,聚会轮流约在一个人家里,大家合伙买菜做饭,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就最敏感的工资分配、表现优劣、评先等问题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共同打分分配工资;单位奖励班组的资金,也按照各人的出勤率多少平均分配。公平透明的做法,让大家心里敞亮。

班里人来自五湖四海,凑到一起也是缘分。谁家里有困难,大伙一起想办法。工友刘应伟家里的房子漏雨要重新翻修,白国周和同事们下了夜班,顾不上休息,一起赶到他家帮忙,15个人忙活了4天,把房子翻修好了;李伟宾的老婆和孩子患了病,大家凑钱垫付医药费,工作中让他干些辅助性轻活,下班尽量让他早走,没干完的活大伙替他干……

白国周是个孝子,让母亲来平顶山住住也是他多年的愿望。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弟弟不久前也来到矿上,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婚后一年,妻子韩琪跟他来矿一起生活,两人租住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平房里,有了孩子后,不大的家显得更拥挤了,有心接母亲来,却应付不了这个局面。直到2006年,白国周看上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咬咬牙,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想要买下来,却怎么也凑不够最后的几万块钱。正在犯愁的时候,下了班的工友不约而同来到家里,你一万他一千,这些并不富裕的兄弟们,话不多说一句,放下钱就走……

看着码在桌上厚厚的一摞钱,这一夜,白国周感慨万千。这些兄弟啊!

“幽暗巷道,有死神往来倏忽,一双有力的手,将死神之喉紧紧扼住。白国周用责任守护生命,安慰自己的,是矿工兄弟们笑容灿烂的全家福!”这是2009年感动中原年度十大人物评选时,组委会写给白国周的颁奖词。

全家福就挂在队部的会议室里,半面墙那么大的地方,整整齐齐地贴着全队200多名职工的全家福。

白国周的全家福在正中位置。照片上的白国周西装笔挺,十分精神,妻子韩琪穿着翻领红色毛衣,一脸灿烂,唯一的儿子偎依在他们中间,其乐融融。

时间悄悄改变着一切,17岁那年扛着铺盖卷来到矿上时,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如今,20多年过去了,他有了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每天班前会的最后一个仪式,是当班工人依次走到贴有自己全家福的照片前面进行安全宣誓,默默看一眼家人,体会着家庭的亲情和温暖,然后才去换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去灯房领过矿灯,提上工具,入井。

“看一眼全家福,就想到了家人的叮咛嘱托,想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一个班家人都好像在盯着自己,安全上一点儿不敢马虎。”工友韩永福说。

也有工友的全家福,从这面墙上永远地消失了。

倒班休息时,碰到宿舍楼的服务员周大姐拖地打扫卫生,白国周总要上去帮忙。周大姐的丈夫,就是在井下一次事故中失去了生命,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从眼前消失,对白国周刺激很大。

“我的责任就是保证全班的工友不出事,他们的家人每天都在看着我,我要让他们的全家福完完整整的,当班长,就要扛起工友安全生命的重托,扛起这份责任。”

他从不去想“万一出事后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他想得最多也最担心的,是自己怎样在工作中,哪怕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也时刻保持着清醒,不能出现一丝懈怠和大意。

作为落实安全生产规程的第一责任人,20多年来,白国周每天都是第一个到达井下工作面,在工友到来之前,从风门、风筒、绞车、扒斗机到掌子面顶板都一一认真检查一遍,即使是螺丝松动这样细小的问题,他也立即用粉笔圈出标明,督促工友及时处理。之后,他还要进行班中巡查,班后复查,将发现的问题口交口、手交手地交代给接班的人。

北京奥运会开幕的那天晚上,白国周班后复查时,发现一根锚杆深度打得不够,如果返工,就必须花一个多小时在井下往返两公里的上山坡路到其他队借工具。班里的工友急着升井,想看看奥运会开幕式的盛况,便争辩说:“一根锚杆能坏了什么大事,喷上浆,谁也看不见,你何必太认真呢,在家门口举办的奥运会,你白国周就不想看?”

白国周当然想看,他也想早点升井,感受一下奥运的气氛,他和工友们早就开始猜测,最后点燃鸟巢圣火的人到底是谁。但隐患是比天还大的事,不排除就是违章,就要出人命。“看不见就更危险了,一时没问题,不代表它一年不出问题、10年不出问题。我们不仅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还要保证别人的安全。”

在他的坚持下,工友借来工具重新打锚杆,直到达到要求后才升井。

安全上锱铢必较,让白国周背上了“周扒皮”的绰号。班里有个叫叶振立的老工人,下井时间长,经验也丰富,班里工友包括白国周都很尊敬他,但碰到违章违规作业时,白国周一样不迁就。这天,老叶下井后急着赶进度,风筒没接到位就领着徒弟在掌子头打眼放炮开始施工。干得正欢,白国周走了过来,“老叶,你过来看一下,风筒够不够5米长?”

掌子头的新鲜风流是从地面压风机房压下来的,靠着风筒输送到作业点。风量小、空气污浊、呼吸困难不说,有毒有害气体和瓦斯也容易聚集,碰到明火,会导致瓦斯爆炸这样的巨大灾难。

“你是老师傅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你这是拿你自己和大伙的命开玩笑啊!”

知道白国周的脾气,也知道自己违了章,老资格的叶振立也无话可说。

对老叶这样,对自己的亲弟弟,白国周更严厉。一次班中巡查,白国周发现运行中的矿车没有挂保险绳,大惊之下,连忙发出了停车信号。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底弯处一看,把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弟弟白国辉,心头的怒火“腾”地冒了上来,脸涨得通红,胳膊在空中抡了抡,控制着没有把巴掌打下去。

“全班作检查,罚款100元!”白国周当场宣布,嫌不够,又撂下一句,“再发现这样干,给我滚回家去!”

白国辉脸上挂不住,嚷嚷着要调班,“你是我哥,你罚我,我不跟你白国周啦!”

回家向老母亲告状,老母亲一句话堵上了他的嘴:“你哥是为你好哩,你哥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但井下的情况瞬息万变,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有意外发生。一次,正在维修电车的韩永福,忘记断掉电源开关,调试中电车突然启动,快速向前冲去。前方运输队的10多名工人正在巷道中央维修轨道,机器的噪声掩盖了韩永福惊恐的喊声,庞然大物无情地朝着坡下冲去,一场事故似乎难以避免……惊心动魄的关键时刻,白国周跳上电车,一把拔下电源插头,手脚并用快速转动刹车轮进行制动,避免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惨剧。

事后,韩永福提了两瓶酒,找到白国周。他被罚了款,全矿通报批评,所幸没有酿成大祸,保住了工作。白国周请他吃了饭,喝过酒,把韩永福领到队部的全家福前。“韩大哥,都是囫囫囵囵的一家人,可不能因为咱自己的大意,把自己和别人的家给毁了。”

说话的语气很轻,但分量很重,一时间,韩永福泪流满面。

早上5点刚过,白国周准时醒了。他没有开灯,蹑手蹑脚下了床,洗脸刷牙回来,又仔细为妻子掖了掖被角。“我走了。”话音落下,隔了一秒,妻子韩琪翻了个身,没有理他。

妻子还在生气,结婚以来,尽管日子再苦,他俩却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但这次因为孩子的事,妻子真的有些恼了。

昨天说好了由他接孩子,但井下冒顶要处理,升井洗完澡已经晚上9点多了,匆匆忙忙赶到幼儿园,发现大门紧锁,空无一人,紧张慌忙地回到家里才长出了一口气,孩子已经被妻子接回来了。

妻子没有工作,在市里租了个摊位卖鞋贴补家用,昨天知道收了摊要去拉货,孩子就交代给白国周接,没想到就这一次还不让她省心,让孩子一个人哭哭啼啼在幼儿园门口待到8点多,最后还是一个熟人辗转打电话找到了她。

穷,她不怕;结婚到现在还租住着不到10平方米的房子,她也没有怨言。可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如果孩子出了事,日子就没法过了。

白国周自知理亏,他亏欠妻子的太多太多。

有这个家不容易啊。

家里欠债多,又是个煤矿工人,白国周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母亲也着急,托人前前后后介绍了几个,但对方一听他的工作和家境,就没了下文。最后,一个远房亲戚给介绍了现在的妻子韩琪,第一次见,白国周就很满意,韩琪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皙,人也长得好看,就是比白国周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只要人家不挑,自己还有什么可挑的?

一个多月过去了,媒人还是没有回话,没说中,也没说不中。白国周有些坐不住了,让大姐去亲戚家再打听打听,得到的回话是女孩子没啥意见,就是女方父母不同意。事情看来还有转机,趁着倒松班,白国周回了一趟家,提了两份礼物去了亲戚家,一份留给亲戚,另一份让亲戚带给女方父母,顺便再做做工作。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过了几天,亲戚回话,事成了!

借钱翻修了家里的破房子,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就这样简简朴朴又热热闹闹把漂亮的新媳妇娶回了家。

两年后,他们有了唯一的儿子白振东。

儿子生下来就由妻子带着,很长一段时间,父子俩的关系显得很生分,有时想亲近亲近,儿子却怔怔地看了一下他,像不认识似的,掉头走开了。“儿子一生下来就只和娘亲,因为一天到晚也难见着我这个当爹的,我下班时他已经睡觉了,第二天去上班时他还没醒。”白国周说起时直摇头。

对妻子,白国周打心眼里感激,总想方设法补偿。

但工作和家庭有时实在难以兼顾。就在前两天,一口新买的饭锅被白国周烧了个洞。那天把稀饭放到火上,邻居有事把韩琪叫出去一会儿,回来她就感觉哪里有些不对,房间里一股焦煳味,炉灶上的铝锅冒着黑烟,锅里的稀饭早已经熬干了,白国周则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上了一天班,他也实在是累,看得韩琪是又气又心疼。

丈夫上班太辛苦,为了多挣几个钱,到矿上参加工作以来从没有休过一天班,月月满勤,家里的活韩琪能不让他操心就不让他操心。尤其这几年,全国各地发生矿难事故的消息不时传来,让她本来悬着的心也跟着揪了又揪,更加起起伏伏没着没落。别人的日子是一年又一年,下井人的生活是一天又一天,只有看着丈夫从地底下平平安安回到地面,这一天才算是过踏实了。

丈夫心里是有她这个妻子的,虽然白国周平时不说什么,但韩琪心里知道。就在今年春节,矿上井下全面停产检修,白国周破天荒地休息了一整天。吃过早饭,他主动提出陪妻子逛街。“早有预谋”的白国周逛了几家金店,最后看上了一款打折后888元的金戒指。

“好看吗?”男人笨手笨脚、小心翼翼把戒指给女人戴在手上。

“好看!”女人把手举到灯光下,眯缝着眼睛把手指晃了又晃,“它咋这么晃眼啊?”

节日拥挤喧嚣的大街上,人流涌动,喜气洋洋,冬日的暖阳如金子般撒了一地。

这个除夕,他们吃了结婚以来的第一顿年夜饭。

左思右想了一会儿,韩琪觉得眼睛有些湿润,赶紧披衣下床追了出去,白国周已经骑上车子走远了。

“假如你丈夫是煤矿工人/请不要跟他吵架/他在井下累了一天/你是唯一能让他放松心情的人/假如你丈夫是煤矿工人/他累的时候请不要与他计较/他在井下干了一天的重活/一分钟都没闲着/假如你丈夫是煤矿工人/一天的工作/也许他滴水未进/你亲手做的一碗面条/都能让他欣喜若狂……”

在QQ空间里,白国周转发了一首诗,名字叫《假如你丈夫是煤矿工人》。对韩琪来说,当矿工妻子的滋味,她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跟着这个人,吃了不少苦,每天都要担惊受怕,但看着他每天平平安安回到家里,所有的怨言也都没有了。”

频发的矿难事故,其实原因多数雷同——违章违规生产。在我国的煤矿生产中,驻矿安监员制度、矿长带班下井制度、联保互保制度……各种规章制度细致绵密,总量近千条。其中许多规程是用矿工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问责越来越急,处罚越来越重,矿难却难以禁绝。在白国周看来,“绝大多数违章往往存于毫厘之间或者不经意时,比如液压支柱只差1度没有垂直,比如擦汗时顺手摘下的安全帽。不是每一次违章都会酿成事故,但在侥幸心理的影响下形成习惯性违章,那发生事故只是早晚问题。”

2008年1月27日,在看完一篇矿难报道后,白国周在日记中写道:“一页页翻去,满篇都是带血的文字,隐隐透露出孤儿寡母的抽泣。那些黄泉路上的魂魄,在用怎样的哀怨诉说满心的不甘。它给我们警示,那是用违章生产颜料涂画的人间悲剧。”

下井年数越多,见到的听到的血淋淋的事故也越多,白国周越是小心,头脑里的弦就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安全年年讲,天天说,真要落实到瞬息万变的井下作业环境里,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次,班里掘进到了打50米空钻探测的位置,如果按规定停止掘进重新打钻孔,十几个人一天的井等于白下了。白国周征询大家的意见,有人不甘心。“辛辛苦苦下个井,一个班咋就白干了呢?”“按规程办吧,损失点也不能冒险施工,心存侥幸出了事,后悔也就晚了。”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没有安全,一切都是空谈。”这些直白浅显的道理,是白国周和工友交流最多的话。

班组是煤矿生产最基本的单元,作为兵头将尾的小班长,其重要性不亚于一个矿长。白国周当班长不当甩手掌柜,脏活累活总是抢着干。但他不是只会埋头干活的“拼命三郎”,还善于琢磨。他结合井下生产的现场特点,提炼出了简单易懂、便于操作的班组管理法,其中一部分被称为“安全生产三字经”,比如“三快、三勤、三不少”。“三快”就是嘴快、手快、腿快。嘴快,就是要求工人发现安全隐患后,必须马上说出来,提醒所有人注意,并立即排除隐患。井下生产噪声大、任务重,发现安全隐患不排除,忙起来可能就忘了,或许就成为事故的源头。

这些在实际工作中总结出的行之有效的经验,在具体工作中大放异彩,成了煤矿安全生产的“定海神针”和一大法宝。在井下最危险的开拓掘进一线岗位干了23年,不仅白国周自己没有出过事,他先后带过的230多名工人也无一伤亡,甚至连磕手碰脚这样的小伤都没有出现过;此外,队里80%的班组长出自白国周的班组,这13个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班组长,所带的班组同样没有发生过一例安全事故,创造了煤矿安全生产的奇迹。

这些数字看似平淡无奇,但在煤矿安全事故频发的背景下,任何一个有煤矿工作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能做到这样,又是多么不容易。

“班组是煤矿管理的最小单位,是企业安全生产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长年在煤矿井下工作,一个人要做到不出事故难,让一个班组不出事故,更是难上加难,白国周以及他的班组做到了。中国企业需要更多这种学习型、安全型、智能型、创新型的班组。”平顶山市委书记陈建生曾任中国平煤神马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多年,对白国周创造的安全生产的传奇,他深有感触地说。

从2009年开始,《人民日报》、新华社、《经济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国家级和省市媒体对白国周的班组管理法进行了密集报道,一时间,白国周成了闻名全国的优秀班组长和安全生产的先进典型,全国总工会授予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张德江也亲自批示,建议在全国煤炭系统推广由白国周独创总结的“白国周班组管理法”。国家安监总局、国家煤监局、国务院国资委、中华全国总工会、共青团中央等5部委联合向全国发出通知,要求学习推广这一管理法,以一个普通职工名字命名推广的管理法,在全国尚属首例。

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成立了“白国周班组管理法”示范教育基地,先后迎来全国煤炭、钢铁、冶金、电力、纺织等10多个行业近300家单位200多万人次取经学习,白国周也受邀奔赴全国各地传授经验,两年中举办各种讲座200余场,直接受训人员达10万余人次。

“白国周班组管理法的出现并非偶然,从建矿初期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第一代劳模精神,到后来不断涌现的新一代产业工人的代表,体现出了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深厚的文化底蕴。无论干部还是职工,对企业共同价值观均有很强的认同感。先进典型的涌现,既有他们自身的追求,也有企业文化的熏陶和共同价值观的激励。”中国平煤神马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梁铁山这样评价白国周以及不断涌现的先进群体。

“没有安全就没有效益,没有安全更谈不上发展。安全发展一直是我们企业的核心理念,这既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煤矿最大的政治。在中国平煤神马集团进军世界500强的征程中,白国周班组管理法已成为我们企业的巨大财富。”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总经理杨建国说。

2013年5月的一天,身着工装的白国周匆匆行走在矿院里,一个全煤系统的班组长座谈会今天要在这里召开,他要在会上介绍经验;几天后,还要迎来另一个前来参观学习的考察团,他要作典型发言。

他现在的职务是矿工会副主席,同时还是十八大代表、全国劳模、中华技能大奖获得者、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一个在全国数百万煤矿工人中家喻户晓的“安全讲师”。如此多的光环集于一身,“我还是我,虽然不在班组一线,但还是那个矿工白国周。”明亮的阳光下,这个朴实的汉子如一块刚刚被开采出来的、新鲜的、带着温暖气息的煤。

责任编辑 赵兰振

猜你喜欢

工友班组
工友艺苑
强班组建设 促企业发展
工友艺苑
“党员进班组”促进班组建设的探索和实践
“4+1”班组运行见实效
工友艺苑
工友艺苑
工友艺苑
班组安全管理的成功经验谈
创建“放心满意班组” 打造精品班组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