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器与乡村
2014-03-31黄金明
黄金明
1.关于铁的断想
怎么高估铁器在乡村生活及农事生产中的意义都不过分。绝大多数农具都是铁器(或其核心部件是铁器)。每一位农民都是制造工(用)具的好手,当然也善于修理及使用。在这一领域,他们几乎无所不能。譬如用铁锤将钉子敲入墙壁,用锉子将钝损的手锯打磨得锋锐如鳄鱼的牙床,排除故障,维修农具,但他没法阻止一件铁器在泥土或手上缓慢地磨损并无声地融化于血肉中。很少有比铁更坚硬的事物(即使岩石也会在铁钎及十字镐上崩裂、破碎),又一把锄头只剩下短秃的“锄耳朵,劈柴的斧头在木柴上消逝。在漫长的时日,父亲用掉了多少把锄头?他曾有用不完的精力,如今也意识到自己老了。
我曾试图数清家里的铁器,但这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两样被遗漏的器物从角落浮现。譬如农具(铧犁、铁耙、铁耧、锄头、铁锹、铁钎、铁叉、十字镐、鹰嘴锄等)、刀具(菜刀、柴刀、杀猪刀、各式镰刀、剪刀、剃刀、削蔗刀、小刀等)、厨具(铁锅、铁勺、铁碗、铁筷、菜刀、薯丝磨等)、木工器具及铁匠器具(如斧头、锯子、刨、锛子、凿、锥、锉、钳子、锤子、钉子、铁砧等)。还有其他难以归类的生活用具如刻刀、铁桶、铁盒(铁罐)、铁锁、铁线、铁链、铁钩诸如此类。铁器的配偶多是木头,几乎每样铁器都离不开木头,譬如刀或斧头,都需要一根合适的木头做柄,锄头和锤子亦如是。
铁器种类繁多,铁器也根据名称及用途的不同,而呈现出相应的形态、特征和气质。农具用于耕作,譬如在田地挖掘、平整、收割或扫除障碍,坚固耐用。铁砧、秤砣显示着重量。所有的刀具或铁叉都讲究刃锋锐利,光芒闪烁。在乡村,大多数刀具应用于日常生活,诸如砍削、劈剁、剐剖、修剪等,但也有少数用于杀戮。譬如菜刀不仅用于砍瓜切菜,也用于宰鸡杀鸭,或将鱼类刮鳞剖腹。当家庭主妇在砧板上切肉,身边总是围着垂涎三尺的孩子。在他们看来,有肉吃的时候往往是节日。那种厚重、尖锐的屠宰刀,俨然是凶器,尽管它的对象仅限于六畜而且主要是猪。当村人争斗时,也常有人挥舞着磨得雪亮的杀猪刀,扬言说要一刀洞穿仇敌的喉咙,好在此类狠话没有变成事实。除了杀猪匠,很少有人家会存放杀猪刀。父亲认为它乃不祥之物,过年时真要杀猪,就差我去邻居家借用。
用于技击或打斗的铁器(美具名曰武器或兵器,说白了就是用于杀人),在过去,粤西乡间肯定有很多。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冷兵器日渐稀少。但石湾水一带有尚武之风,不少大村落都有舞狮队,舞狮固然是常规功课,拳脚功夫及舞刀弄枪更是基本功。凤凰村过去曾有舞狮队,在“文革”中一度中断,在八十年代又组织了起来。教头由村中的几名拳师担纲,常在农闲时的夜晚聚集徒众,于大晒坪上拉开架势,苦练不辍,是谓“食夜粥”。我有位堂哥也去参加了,扎了几天马步,终究没有练成真功夫。那些曾经堆在旧谷仓一角的兵器被纷纷搬了出来,诸如单刀、红缨枪、三股叉、春秋大刀等,锈迹斑斑。这些器械,也许曾跟随武林高手叱咤江湖,如今在无情的岁月中卷刃及锈蚀。说到高手,毕竟是罕见了。
不唯独专门的兵器,几乎每件铁器乃至板凳都是潜在的凶器,像大刀、“禾叉”(这是专供翻秆用的农具,实乃简单的两股叉,两根呈菱形的叉柱微微向上翘起)虽是用具,但亦可当利器直接用于械斗或战场。某一年,邻村有两户人因争夺宅基地大打出手,双方就地取材,执起农具打成一团。有个壮汉抡开大锄头,将对手数兄弟的头颅——敲破,就如磕鸡蛋似的。对方还以颜色,一个后辈手持“秧锹”(一种型小单薄的铁锹,专门用于插稻时锹秧苗)猱身而上,猛然将对方一人的鼻子铲掉……幸好现场无人死亡。头骨碎裂者经医治后奇迹般生还。鼻子被铲掉者就成了无鼻之人,那年月整容术尚未兴盛,他痊愈后也只好在此处贴块黑胶布了事。数年后早逝,不知是否跟那个先他而去的鼻子有关。
铁器来自于铁。在凤凰村外数里之遥的石湾墟,土街上就有一家打铁铺。每次路过打铁铺,我都惊异于那些黑沉的铁块在炉火中变红、柔软……新打好的刀具,半成品,准备投入熔炉的锈铁,铁匠漆黑的额头及鼓凸着股健的胳膊,在明灭的炉火中楔入了我的记忆……还有铁锤敲击在铁片上的当当声,如此清晰。我在黄昏跟一块暗黑的铁相遇。它像一只乌鸦、一小块被敲掉的天空,吸收了全部光线。一块漆黑的铁,带来了持久的寂静,像我忧愁的脸,一段生锈的岁月,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想不起青春的短歌,一块铁的飞翔与坠落同样沉重、急促,像一个人三十岁时挽留不住的爱情……一块漆黑的铁粗糙、冰冷,像我千锤百炼的心。它肯定是一把利剑,但不轻易出鞘,像我胸口燃烧的诗篇,从不随便发表。两块铁在互相碰撞,临街的打铁铺,传来敲打的声音,就像我挑战命运的拳头:以牙还牙,我的青春在火焰中苏醒。一块铁在熔炉中满脸通红,像我怀中浑身发软的女人,一块铁在火中怒放还是在梦中锈掉?我的内心滚过一阵恐惧,一个人的一生,像不断被锤打的铁块,一天天在闪亮中减薄……一块铁在春天的花泥上,露出失眠的脸。它在大地中沉睡了多久?它被马蜂的念头蜇伤,被钉子的想法扎痛。一块铁被未来折磨,它在打击下减轻了重量,就像闪电省略了肉体,只剩下骨头,把生活碰得鼻青脸肿,在只有赞美没有愤怒的时代,在只有富翁没有诗人的城市,我用血液中的铁,锻造梦想的合金——这是我二十来岁时关于铁的断想,回头来看,未免有点矫情,却无法忘却。
2.铁锄
在粤西乡间,较大型的铁制农具应当是铁犁与铁耙。父亲常用的铁制农具是铁锄、“秧锹”、钉耙、“禾笊”(可能是粤西乡间特有的农具,实为一种微型的钉耙)、“禾钩”(即专门用来割禾的镰刀,铁打的刀刃,装着木柄,刀刃上分布着细齿)、禾铡刀、禾叉等,偶尔用到的有铁锹之类。铁锄用于耕种(譬如掘地、平田等),也用于收获(譬如挖掘薯类作物)。犁地或耙田本应靠耕牛。由于因家贫买不起耕牛,父亲只好带我们用农具完成。锄头的地位在父亲看来尤为重要,犹如鲁班的斧头、关公的大刀,没有锄头,就像狙击手丢了步枪,纵有本事也使不出。
如果你是农民,或者在乡下生活过一年半载,你就会清楚一头牛在庄稼人心中的分量。牛就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的尊严!一个农民没有牛的后果就是做牛做马,去干牛马所做的一切活计:拉车、犁地、耙田诸如此类。一个人没有牛,就像六十岁还没娶老婆,都是要让别人瞧不起的。我父亲耕田,只凭一身力气,一把锄头,一把猪八戒式的九齿钉耙。农忙时节,我和二妹跟着父母在水田劳作,用铁锄,用钉耙,用脚、丫儿把土坷垃踩碎。大路两旁,行人来来往往,讥笑声四起,仿佛在看一场不用买票的演出。二妹出落得水灵,老害羞,怕人笑话,就把草帽压得低低的,盖住了眉眼,脸憋得通红,眼看着要哭。父亲叹气,持锄肃立,望着天边的一朵浮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纵有想法,也飘散如云絮吧。我对自己说,有朝一日要买回十头大耕牛,否则无法挺起脊背做人!啊,那时我还没有懂得天高海阔,还没有想到离开这个势利的村庄。
用锄头掘地,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一直到二十岁,我都被围困于铁桶般的现实中。
那天清晨,父亲带我们来到了田野,每人扛着一把锄头。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将从山冈上升起,早晨的浓雾还没有吹散,在轻雾笼罩的旷野之中,不时传来别人吆喝耕牛的声音。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往掌心上吐一口唾沫并用力搓了搓,开始牛马一样的劳作。我们必须用手上的锄头把这一块田地翻转过来。我们沉默着,只知道机械地挥动手上的农具。只要我每挥一下锄头,大地都会翻起一块土坯,向我暴露它的秘密。每一块土坯都是不同的,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这是我第一次跟土地进行深入对话。土地向我露出了它的多个侧面,并呈现它内在的颜色和气味。我还太年轻,还不能听懂土地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些泥土为何能生长食粮,我只是跟在父亲身后掘进。我们挖掘的姿势犹如在挖掘一处宝藏。现在,我们终于把一块田翻转了过来,但它未免让人大失所望。这块田地犹如穷人的口袋被翻得底朝天,一片狼藉。然而,把泥土翻开还是泥土,这么多的泥土,覆盖着梦想的种子和空想的世界。
母亲掏出一条旧毛巾抹汗。我将锄头柄支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拧开军用水壶的塞子,把水倒入喉咙。水解除了我的焦渴,也让我恢复了几分气力。人需要一把座椅,以便放置身心俱倦的身体。对我来说,一截光滑的锄头柄,就是椅子。
父亲在田埂上用锄头打开了一个缺口,沟渠的水马上顺着缺口哗哗地流进来,水来自遥远的“水口”水库。稻田看上去如此平整,渠水仿佛抹掉了田上的坎坷和凹凸。土坯会在水中缓慢地发软并腐烂,但需要很长时间。我们缺乏耐心。水够了,父亲填上缺口,往田里撒洒氨水粉。化肥加强了稻田的肥力,又有助于泥土瓦解。我们用铁锄将土坯切开并粉碎,或者用脚把土块踩烂,直至这块水田变得一片稀烂。现在水土浑然一体,水田平坦如镜。我们的力气通过锄头传递到稻田中去,按照头脑中关于一块合格稻田的理念改造着它。我们不停的劳作,这块结实的田地在变软并流动,那是我们的经验和汗水改变了它的性质与形状。那么多细腻柔软的泥浆从心底涌起,贯注着自身并溢出,这些香糊状的泥浆无意中形成了一面黏稠而模糊的镜子,绿色的田埂就是它的镜框。它反映天空但不需要天空的蓝色或云朵的洁白,它勾勒远山的轮廓但不描绘它的面目。它把投射在上面的一切事物都变成泥土的颜色,包括在田上劳作的农人。这是我们用锄头整合出来的。别人驱赶耕牛用犁耙会做得更完美,但我们很满意了,每一块土坯都在我们的意志下粉碎并融入水中。那些赶着耕牛走过的人,会鄙视地瞄一眼,或干脆说出疑问:“用脚踩出来的稻田会有收成吗?”父亲不吭声,现在不是回答的时候。在秋天,黄澄澄的谷子会说明一切。
为了领活计,挖井的锄头用的是损耗大半的锄头耳,装着短短的木柄。我帮族人挖过井,阿土年龄跟我相仿,论辈分却叫我叔叔。在他父亲的授意下,他决定在庭院中打井。他首先把天井中的方砖撬起来,接着用锄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径约为五十厘米的圆圈,拿起一把短柄锄头开始向下挖掘。当阿土挖到一两米时,我只能看得到他的头顶,地底漆黑一团。我听到工具在切挖泥土发出的轻微声音,他身边放着一把小铁铲,以作搬运泥土之用。他父亲抓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尽头系着一只畚箕,等阿土装满泥土就会把它扯上来。泥井越来越深,阿土在向下挖掘时,在井壁挖了两排小坑以便上落。他在上落时,就用手撑着井壁,双脚在那些小坑一级级地往上移动或往下直抵井底。
我觉得很有趣,主动帮他挖井。“挖掘”这是一个动人的字眼!我在井底不知疲倦地挖着,仿佛用锄头跟大地对话,只能听到锄头切入泥层单调的声音,但我体验到了新鲜而陌生的乐趣。那是一种创造,泥井在我的努力中逐渐走向深邃。我的努力寄托在深刻的期待中。我感到有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挖起来,我不关心它们会搬到哪儿去,我只管把它们铲入畚箕就行了,自然有人将其弄走。
阿土父亲为了省力,也为了井中人的安全,他做了一个辘轳,乃由铁柱、圆木及绳子组成。这样他可以毫不费力就将井中挖出的泥土搬上地面。我在井底工作着,听到头顶上的辘轳在“吱呀”声中转动,时有一些泥屑掉在头上,打歪我的草帽。草帽主要是为了遮挡头顶上掉落的泥坯。后来,辘轳的声音显得越来越远,我知道井的深度在不断拓展,我也离地面越来越远。井底不断地向下推移,昨日的井底成了今日之井壁,一直往下挖就是深深的泉源。在那些日子,我跟阿土轮流爬下井中挖掘。终于,我们挖到了潮湿的泥土,那是泉水将要冒出的预兆。我们挖得更起劲了,有什么比挖到隐藏在深处的泉源更让人兴奋的呢?我们一直挖到泉眼暴露于阳光中,才结束了挖掘。井水明晃晃的,它在大地深处反射着阳光。我们仿佛从泥土中挖掘出了一个晃动的圆镜并将它擦拭。阿土的家处在山坡的低矮之处,这口井挖十来米就行了。有的人住在山坡的顶部,要挖三五十米才有泉水冒出来。
在一个潮湿暧昧的春日黄昏,我发现几个农夫在凤凰村附近的一个山坡上挖掘。这是一片种着花生和豆子的坡地,他们在地上疯狂地挖呀挖,泥土在身后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泥坑中一片狼藉。据说,他们知道地下埋着十几罐白银,这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这可能是神灵的启示,也可能是梦境中获取的信息,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银子没挖到,却挖出了几个陶罐,罐里只有一些清水或几只呆头呆脑的蟾蜍。那些陶罐具有洞穴的形状,仿佛是一个脱离于地底的古怪的洞穴。他们的本意并不是挖洞,但仍然得到一些洞穴的模型。换言之,他们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所得到的乃是虚空。农夫们失望地扛着铁锄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了那儿。
3.关于刀的断想
刀是乡村家庭常用的铁器。即使妇人或孩子,也离不开刀。妇人每天清晨的工作,就是用菜刀将薯叶在砧板剁得稀烂并放入铁锅熬透,这是猪的主要食粮。一个小孩手上有了一把木柄或铁柄的小刀,就等于拥有了一个打开奇幻世界的钥匙。他可以用它削掉番薯皮将其当水果吃掉,并用其削制木偶、弹弓等难以计数的玩具。一把小刀就是玩具之母。每个乡村孩子都是自学成才或无师自通的玩具制造者及发明者。几乎没有农民给孩子买变形金刚、遥控飞机之类的,一切玩具都得自己制造出来。
一把菜刀在高明的农妇手上,玩得出神入化,派上了各式各样的用途。平时砍瓜切菜,节日时宰杀禽鱼,切肉斩骨,刀光闪动,干净利落。如果没有一把顺手的菜刀,这对于农妇来说太扫兴了。一把刀太崭新或锈掉了牙,都不太顺手,但农妇只要花几天就将刀用得娴熟自如,如臂使指。当时的菜刀大都刃口薄利,刀背厚重,嵌着木柄,木柄经常会朽坏及崩裂,后来才有铁柄菜刀出现。菜刀的用武之地在于厨房,也是农妇用得最多的刀具。每位农妇都掌握了在磨刀石上磨得锋锐雪亮的方法,有时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而刀又钝了,就顺手在水缸沿飞快地蹭磨几下,快捷地完成了任务。
刀钝了,就必须在磨刀石上砥砺。通常,一把刀不是死于砍削(譬如折断或崩口),而是殁于磨砺,犹如铅笔轻描淡写,死于纸上。这也像是农夫的一生。这种死亡是缓慢的,难以觉察的,但也真实、残酷而在劫难逃。我在乡间务农时,接触并使用过各式各样的镰刀。我忽视了其隐喻或诗性的成分。我知道刀是铁打的,但不知道刀也有生命,也会困倦、衰老,并逐渐消逝于它砍伐或割取的草木之中,无声无息。刀在磨刀石上脱去一身皮,它脱胎换骨。它越磨越利,越磨越少,一把刀在死中求生。在武侠小说中,一把刀出不出鞘,那是一个问题。即使是农家的寻常用具,刀的生命也在于运动,而又终结于运动。
至于杀猪刀及武林中人的大关刀、单刀、短刀、匕首乃至弹簧刀、三角刀之类的兵器及管制刀具,在凤凰村很少见到。有一次,我在麦荣家看到一柄装在铜鞘里的短刀,虽锈迹斑斑,但抽出一看,仍可见刀身于锈迹中透出寒光,冷气侵肌。而刀身及刀柄均制作精美,线条流畅之极,尤其是刀身的血槽让人触目惊心。此专供饮血之用,刺入肉身后用力拔出,对方必“入风”而殁,血如泉涌。据说麦荣有位先祖是个功夫头,但传到麦荣父亲,已不晓得一招半式,只留下这把家传宝刀,以供后人想象先祖纵横江湖的风采了。
4.镰刀
稻子熟了。谷粒在日光中悄悄地变黄,谷子的表皮犹如时光的硬壳,谷壳包裹着的白米更像是时间的灵魂。我在沉甸甸的稻穗中看到了时间之神轻盈的面容。日光是时间的代用品,它没有影子,却使经过它的东西打上了影子。这几乎显示了时间的性质,它没有形体却不虚妄,它没有身影却使事物打上了痕迹。时间是最大的神秘,我不知它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它既无起点,也没有终点;它是支离破碎的片断,也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在流动中离开,却不会最终消失;它是在永恒中生长的,却永远不会停留。它在不停流逝而永无尽头,它每一刻都在否定过去却找不到开端。它的永恒停驻于流逝之中。一个人在岁月中成长并衰老,一棵树在季节的更迭中掉光叶子并扩大着年轮,一株水稻用它的全部谷粒来解答时间的提问。那些闪光的谷粒,是它们使消失的时光具有了不朽。稻田在一阵风中轻轻荡漾,它在田野中散发着成熟的气息和香甜的味道。一块长满谷子的稻田在炫耀它的成熟和美而不会遭人诘难,它有这个权利,犹如成熟女人散发体香。云朵在散尽,天空在往后退去,那些稻穗低垂着双手,犹如一只装满金子的布袋在下沉,只有锯齿般的稻叶切割着风声,也许那是时间在稻叶尖上掠过,但它不会停留。
一天傍晚,父亲眉飞色舞地从稻田中归来,他说:“稻子熟了,明天就去割禾!”吃完晚饭,父亲找出了镰刀(专门用来割禾的镰刀即“禾钩”)。那是去年买的,细齿已遭到磨损。父亲找出钢锉打磨,使铁器变得像刚打好时那样锋利。父亲意犹未尽,砍了一棵竹子,就着皎洁的月光在院子安装粪箕的提臂,粪箕和扁担是我们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我们将利用它们把稻子从田里挑到打谷场上去。那天,月亮又大又圆,我躺在条凳上睡着了,耳畔依稀听到大刀剖开竹篾的声音,也不知父亲忙到何时。
第二天一早,我和妹妹跟父母挑农具来到了稻田。我被田野那巨大的美所震撼,心底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那是一种被高贵和华美席卷的感觉!稻田以其华丽的颜色占据了我的视野,田野上一片金黄,那是极尽奢华的颜色,是生命发挥到极致后发出的光辉。我不知道那是一张用金丝和绿线编织的地毯覆盖着的田野,还是一大块光华夺目的黄金从大地上生长出来。这种辉煌耀眼的颜色,我从前只在天上的云霞才见过,但如今它们匍匐在地上。风在田野上吹过,这块黄金仿佛受到推动而晃荡。而在这一整块之中,有一小块金子是属于我们的,这一小块金子与那个金色的整体没有什么不同。曾有人讥笑我们用锄头种出来的稻子是否会有收成,而现在有了答案。
我们把扁担插在田头上,开始收割。我用左手抓着水稻,右手用镰刀“唰”地割下手中的稻穗。村人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割谷颈”。清晨,稻子上的露水还没有消失,露水打湿我的裤腿和衣襟,谷子的清香扑入鼻孔。太阳在升高。我望了一眼仿佛永远也割不完的稻田,那些锯齿状的稻叶割伤了我的手臂,我感到厌倦和劳累。我的力气在流泻,化成汗水无声地注入了大地。稻田并不大,但我的疲倦夸大了它的面积。与其说我放大的是稻田,毋宁说我放大了劳动的强度及畏惧。一个少年还没有学会对事物做出准确的判断,更没有耐心去面对困境。父亲就很平静,这块稻田的尺寸心中有数,只要割下去就会完成任务。这样的经验,被一个农夫广泛应用于生活中的诸个领域:工夫一到,一切自会瓜熟蒂落。你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会改观。
父亲瞪了我一眼。他弯着腰,手中的镰刀拢住一束束稻穗并飞快地割取。他割稻的动作是干净利落。我注视着他,好几次短暂地停顿。镰刀跟稻穗的接触,乃是铁器跟庄稼的对话,这种对话的结果是庄稼一刀两断,一束束稻穗在“咔嚓”声中脱离它的根茎。汗水洗亮谷子的光泽,也洗亮了父亲手上的镰刀。稻秆是空心的,丰富的纤维却使其充满韧性,它们损耗镰齿磨平刃口并最终使其报废。一把镰刀的使用寿命不会超过两年。镰刀在割取稻穗,又最终消失在那些庄稼的茬口上。
当所有稻子收割完毕,父亲用香油擦拭镰刀,用油纸包扎并妥善地放好。父亲将它们藏掖是为了下一次使用。现在,镰刀沉睡在光线灰暗的阁楼中,它的睡眠中埋藏着太多疲惫、眼泪和叹息?当我们吹开铁锈,只看到光滑的木柄和磨损的镰齿。在凤凰村的各式镰刀之中,用来砍柴草的“钩刀”最常见(形如弯钩,刃口白亮,刀背漆黑)。割薯藤、割稻、割菜等主要用“禾钩”。还有一种“割钩”,是在弯刀上装上长竹竿作柄,用以割取高处的枯枝或果实。母亲在镰齿磨损的“禾钩”上发明了一个新用途,就是放入炉膛烧红,再用来补断裂的塑胶凉鞋——只听得“吱”的一声,白汽冒起,塑胶在高温下局部融化了,母亲赶紧将补丁粘连上去。有时一双胶鞋补了好几个补丁,实在无法再穿才作罢。烂鞋底放在杂物间里,等杂货佬来时拿去换糖果吃。
除了菜刀,镰刀可能是母亲使用得最多的刀具了。她每天都要踏着露水,跑到“闲山”(即荒山,山上柴草人皆可割取,也多是铁芒箕、须芒草及山稔子等小灌木)去砍柴,而“禁山”的柴草当然更繁茂,一早分配到各家,一年可收割两次。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冈上升起,母亲早已用畚箕挑着一担柴草回到庭院,在院子或晒坪上晾晒。我也用镰刀斩过柴。从土山上觅得一丛柴草丰茂之地,蹲在地上,左手揪着柴草,右手猛砍,一刀一把,走时收集起来,塞装于畚箕之中(这种畚箕装着麻花辫般的四条竹篾提臂,是乡间很常见的竹器),将提臂撑得圆滚滚的。砍柴是重力活,砍柴者挥动镰刀,泥尘纷飞,砂石进溅,全身都是尘土,又被汗水濡湿,甚为狼狈。柴火是当时村中的唯一燃料。木柴毕竟少见(村中森林稀罕,木材多用于建房或打家具,树枝亦可做篱桩或扎篱笆,岂可轻易烧掉),柴草最为常用,那是一天也不能缺的。火来自于柴。在乡村,几乎每个孩子都要参与到攫取柴草的劳作中去,尤其是女孩子,到七八岁就得挑着特制的小畚箕去砍柴。打铁匠投其所好,也会打制小一号的镰刀。像我的两位妹妹,都是砍柴的好手,这才使母亲从繁重的砍柴中解脱出来,得以花更多时间于耕作中。在乡间,火石又称为刀石,这似乎暗示了柴或火来自于刀的事实。
砍柴的镰刀同样是割草的必备之物。田头地尾,青草密布,此乃耕牛的食粮。割草料的工作也多由小女孩担任,挑着竹筐或畚箕,去山野割回来,到小河的过江埠上浣洗干净,挑回来喂牛。朝阳从田野上冉冉升起,草叶上缀满了露珠,一位小姑娘蹲在田埂或草坡上,以闪亮的镰刀割取着青草。她很恬静,也略显孤独。洗衣妇麋集水边,成群结队,割草者只能独自行动。每个人都有她的一块领地,那些草叶,俨然是其私有财产。我们家没有牛,也就无需牵牛去啃草,更不必割草。
割猪菜主要是割番薯藤,用“钩刀”倒不及“禾钩”趁手。番薯苗割了又出,正如韭菜一般,源源不断。番薯也会开花,它跟其他薯类一样,同时向着天空和大地生长,但藤蔓上的花朵毫无意义——至少在农夫的眼中是这样。在乡下,人们看重的只是果实,那些怒放的花朵多么浪费!那些番薯花有什么用呢?连牲畜也嫌它不够有嚼头。而一朵类似小喇叭的淡蓝或雪白的番薯花可以给一个乡村小姑娘带来无限的喜悦。我六七岁时,看见大几岁的小堂姐去薯地割薯叶,她将篮子里的薯叶分成两部分,好一点的炒来吃,另外的用来喂猪。有时,人和牲畜吃的是同一样东西,尽管有优劣之别,却无本质不同。堂姐弯腰忙碌了一阵,坐在田埂上小憩。她扎着马尾巴似的头发,露出了耳垂丰润的耳朵。她掐了两段又长又粗的薯叶梗,将叶梗折成数段而连带着薄皮——将它挂在耳朵上,遂成了一副饶有情趣的“耳牌”(即耳饰),头一晃动,那副“耳牌”也随之晃动,犹如珠串在碰撞。堂姐摘了一朵白番薯花插在发鬓上,小花犹如一束光华,刹那间照亮了她的面容,被照亮的还有那个灰暗而忧郁的下午。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稚嫩的肩头也感到生活的负担在缓缓地加重。她每天都要到薯地割番薯叶,此乃是猪的主食。要把猪食煮熟则需要大量的柴草,所以她还得在清晨或黄昏上山去砍柴。一个乡村孩子在上学之前,就几乎弄懂了“劳动”“艰辛”甚至“生活”之类字眼的全部涵义。
多年之后,我回想起在乡间的数种镰刀,猛然发现,那种装着长柄的“割钩”跟西方绘画中死神手上持着的器械何其相似——啊,辽阔的土地像一块黑板,一茬茬庄稼像粉笔字写满了黑板又擦掉。一代代王朝像韭菜一样冒出又被割取,我注意到一个人像镰刀在星空下,“唰唰”地收割而看不清面目。他终究消失于无穷无尽的青草之上。那些遍地皆是的野草(正在蓬勃生长的,早已被割取的,刚刚从地表拱出嫩芽的),仿佛是时间的化身,似乎比钟表更能泄露时间的形迹。与其说是镰刀将草叶般的时间割断,毋宁说是抽刀断水,反而加速了时间的流逝。你瞧,在野草被割去的地方,又冒出了新芽。而那些在清晨割野草或薯藤的小姑娘(其中有我的小堂姐),早已远嫁他乡。
5.剪刀
剪刀也常为母亲所用。那种黑铁剪刀,主要用于裁剪,常跟针线合用。三十年前,成衣行在乡间集市尚未成气候,乡人购新衣习惯于购买衣料自制衣物或请裁缝定做。我家太穷了,一年之中难得买一次布料,几个孩子见风即长,母亲焦头烂额,无奈之下,只好将旧衣改制成孩子的衣服。大人的衣服改给我穿,我穿烂了,或不合身了,再改给弟妹穿。在那时,衣物新旧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完整而不至于捉襟见肘,又或臀部处露出两个洞来,遭到小伙伴的嘲笑。每次母亲改制了旧衣,我们都笑逐颜开。人毕竟是要一块遮羞布的。
剪刀在母亲的手上运用得娴熟自如,只见她持着剪刀的手穿过旧衣裳,上下翻飞,一块块褪去了颜色的旧布料(它们也曾经五彩缤纷,失去了颜色更好,拼接起来显得更和谐了),像蝴蝶般飞舞,时而舒展双翅,时而收拢翅膀。母亲俨然是精通刀法的高手。剪刀穿过,布料在分离——在粤西,日照充足,庄稼一年两熟,在春天或秋天,田野也像一块布料被两度撕裂,这是多么神奇的锋刃!它使经过的事物获得了两种对立的完整——就这样,残破的变成了完好的——母亲像魔术师一样,将一件破烂的旧衣裳,变成了几块完整的布料,继而在她的飞针走线下,变成了一件针脚细密、貌似结实的衣裤。有时,母亲也厚着脸皮,到镇上的缝纫店去,捡碎布片给我们做衣服,五颜六色,俨然是百衲衣。
母亲除了缝制衣物,很少动用到剪刀。逢年过节,我们炊米糕时,母亲也要用剪刀将托底用的菠萝蜜树叶略为修剪,以使之美观。乡间妇人多用剪刀为小孩剪指甲及剪头发。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母亲小心翼翼地为我剪指甲的情景,胸中不禁涌起柔情。
上述种种,足以概括凤凰村每一位家庭主妇跟剪刀的关系。至于那种园艺师用来修剪花木的大铁剪,我多年后在城市才见到。乡间花木乃至果树无数,乡人司空见惯,没有谁有闲情去修剪,也无此必要。也许是出身山野的缘故,我一向为被修理的花木深感悲哀。那些被剪成球状或冠状的花木,犹如阉割或洗脑之人。花木不能自由生长,犹如人不可自由选择,终究被束缚如囚徒,何况还要屡受刀兵之灾。
父亲没有专门的剃须刀,他每次胡子长了,都只能使用剪刀。至于孩子使用剪刀,每受大人呵斥,就是担心小孩剪伤了手指头。我用剪刀,也是像小刀一样当玩具用,或者利用它制作一些纸板模型之类的玩具。
6.刻刀
小刀对于孩子来说,是一件随手携带的宝物。其实,大人也很喜欢小刀,就是因为其用途广泛,又方便携带之故。那时,在乡间没有专门的水果刀(那种双刃并排的削蔗刀是一个例外),但切削瓜果之类,小刀足可代劳。乡间常见的是可折叠的小刀,又多是木柄(每一把刀都有其把柄),连接铁器处包裹着铁皮。平时折叠在木柄的刀槽里,要用时才打开来,犹如拔刀出鞘。我喜欢将小刀放在口袋里,跟随着我四处游走,要用时就掏出来。
有一年,我迷上了“雕刻”,我仍要借助大刀、小刀之类,但仅靠家里现成的刀具是不够的。父亲的杂物柜里有他过去刻私章的小刻刀,但我也用不上。只好利用旧锯片自制刻刀。我将其在磨刀石上磨得锋锐,在另一头缠上旧布条,就成了一把独一无二的刻刀。它虽简陋,却好用。
我喜欢木偶戏,并不是那些演员或布景,而是那些木偶。精雕细刻,栩栩如真,眉眼清秀,神态生动,有的连眼睛及嘴巴都能灵活转动,远远望去,宛若活人。我十来岁时,对木偶的痴迷有增无减。一天,我心血来潮,立下宏愿,决计要将一个木偶戏班所需要的各式木偶如生、旦、净、丑、末诸角全凭一己之力雕刻出来。村庄没有一个像样的雕刻师,据说化州城郊有人专事木像雕刻,神像和木偶都出于其手。我不认识他们。只能靠自己。我甚至没有一个木偶以做榜样。唯一的模特就是自己。为了培养信心,我曾花时间磨砺技艺。照着镜中的影像,缓慢而艰难地雕刻。
为了寻觅一段适合雕刻的木头,我尝试过不同的材料。桉树木质呈丝状,容易开裂,苦楝木太松软,质地较差,松木及杉木质地粗犷,也不理想,荔枝木又太坚硬,不易雕刻。倒是樟木质地细腻,软硬适中,又散发清香,是能觅得的较好木材。坡禾林中尚有一株巨木,树干参天,虬枝如龙,遮天蔽日,在密林中如鹤立鸡群,大有族中长者之风。树干树皮皲裂,犹如鱼龙鳞片。我不必将此树伐倒,据为己有,只要砍伐一段枝丫,就足以雕刻出十个八个木偶了。我爬到树杈上去,骑坐在一段粗大枝干上,从腰带上抽出大刀,向身前的那截砍去。刀不断地砍向枝干,其缺口不断扩大,伐木声在幽静的林子里清脆而响亮。樟油的气味让人神清气爽。“咔嚓”一声,那截枝干带着枝叶坠到地上。我截了一段粗如海碗、长逾半米的樟木段,将皮剥离,还未等其晾干,就迫不及待地雕刻起来。
我仿佛窥见了木头里的雕像,像镜子照出了跟我如出一辙的五官和表情。我只要将多余的木料凿掉,木偶就会脱胎而出。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根本无法将匿身于木头中的木偶顺利而完整地敲凿出来。我手上的刻刀未能将我的意思准确地贯彻到木头上去,不是有所欠缺,就是用力过度。我埋头苦干了五六天,尽了最大的能力,略有小成。尽管我将木偶的头部及颈部雕了出来,并雕琢出了五官,但技艺过于拙劣,只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第一件作品出来,倘若说我就是那个模样,那我也太难看了。羞于承认这是我的作品。它五官扁平、模糊,表情僵硬,没什么生机。瞧着长满血泡的双手,我叹了口气,将雕刻刀抛在一边。我跟木头的雕像还缺少了某些致命的联结,或者说雕刻工作肯定有某些法则及技艺,那是我尚未掌握的。我妄想将一个戏班子所需的木偶全部雕刻出来的万丈豪情,就像一个气球被戳穿后,很快就瘪掉了。
那个拙劣而丑陋的木偶,我不想看到它,就弃置在杂物间里。有一天,父亲兴致勃勃地从里面搬出来,说略为加工一下,穿上破衣服,插放在稻田里,倒可起到稻草人的用途。那时我的兴趣转移到了刻制象棋子上,也就不管它了。
7.薯丝磨
瓜刨、“薯丝磨”等厨具,有弧状或孔状的锋刃,可算是另类的刀具,但钝了或锈了,是没法去磨的,不断使用反倒能保持刃口锋锐。
将番薯从地里挖掘回来,并不算完成了收番薯的任务,正如将水稻从稻田收割回来,只是收割工作的第一步,还要脱粒、晒谷、“风谷”(利用风柜将秕谷及沙子之类的杂质清除)、归仓等诸项工作,将番薯洗干净之后,用“薯丝磨”将其磨成薯丝。薯丝磨长约一尺,宽如大人的手掌,主体是一块木板,上面镶嵌着一块磨制过的铁片,铁片上分布着数排小孔,一眼看去有点像蜂巢的表面,但小孔的口是向上微微翘起的,磨齿乃是这些孔壁,异常单薄而锋锐。当番薯在上面擦过,就会被这些小孔切割成一根根细丝,并从薯丝磨的背面掉落。这是粤西乡间常用的刀具,不单单是磨番薯丝,要磨萝卜丝或蒲瓜丝亦无不可。
在收番薯的日子里,村庄到处都是磨薯丝的身影。人们用竹筐将番薯装到河边,洗净泥巴,再挑到晒坪上去。番薯堆积如山,人手一把薯丝磨,坐在小板凳上,左手持磨,右手拿番薯在磨齿磨动,一根根薯丝经过磨孔如泉水般流泻而出。磨薯丝的多是妇孺,孩子中也多是小姑娘。壮年男人有更需要花力气的农活在等待他们,而男孩总是不及女孩心灵手巧。磨薯丝不算多费力气的活计,但要求目光敏锐,双手灵巧,一坐下来就要干半天,这需要忍耐。我跟母亲在晒坪磨过薯丝。我们在一棵龙眼树的浓荫下劳作,地上铺开宽大的塑料布,我们坐在塑料布上,薯丝纷纷扬扬,就落在塑料布上,我再用畚箕搬到晒坪上去晒。在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中,一只只番薯被我磨成了黄玉或白雪般的丝条,手上的番薯越来越小,最终剩下一小块薯皮。番薯跟铁器的接触宛若一场隐秘的对话,我听不懂,但我在磨板上感到了飞翔般的乐趣。我双手在磨板上忙活,仿佛在弹奏一把乐器。我陶醉于劳动所滋长的快乐之中。
使用薯丝磨有点危险性,当番薯只剩下一小块,稍不留神就会将手指送入磨齿中去。有一次,我被磨齿削去食指和中指的皮肉,鲜血立马冒出来。我痛得叫起来。母亲放下手中的磨板,她没有慌张,从容地从路边的山稔子树上摘了一把嫩叶,塞入嘴中飞快地咀嚼,嚼烂后敷在我的伤口上。山稔子是粤西乡间常见的野生植物,学名桃金娘,落叶灌木,花朵粉白或粉红,微有香气,灿若云霞,果实椭圆形,熟后呈暗红色或紫黑色,乃是极其鲜美的野果。山稔子的嫩叶有止血止痛的功效,我也咬嚼过,略有苦味,异常生涩。在乡间,疗效显著的神奇草药何止千百,山稔子叶不过是其中一种。番薯丝在烈日下暴晒数天就干了。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番薯,干薯丝一律呈白色,这是淀粉的颜色。晒干的薯丝倒入大瓦缸贮存,放一两年也不会变质,要吃时就用米升来打。这种瓦缸口宽肚大,立起来有半个大人那么高,乃是乡间用来盛装粮食的容器。后来,那些用来装化肥的纤维袋(俗称蛇皮袋)多了,农夫洗干净后也可用来装薯丝等物什,但纤维袋禁不住老鼠咬噬,还是瓦缸保险。
8.斧头
斧头与锯子主要用来对付木头,它们堪称刀具的近亲。在凤凰村,斧头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手斧(刃口单薄,形如半月,而背部厚重,装有短木柄,用时单手持斧,我觉得蚌吐出壳的肉块像极了斧头的刃口,太小了。也有点像《兴唐传》小人书中程咬金所用的武器,当然人家用的是长柄),这种斧头主要用于伐木及砍削树枝及树皮,当然也是木匠常用的器具,譬如砍削屋梁诸木料都比大刀好用。另一种是柴斧,刃口窄小,尖锐,斧身瘦小厚重,装在长柄上,主要用于劈木柴。
那个冬天,我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看父亲将院子里的那堆木头劈成了柴火。天气寒冷,父亲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一次次地挥动斧头,将一段圆木一分为二,再分割得更细,直至适合塞入炉膛。斧头被父亲举得高过头顶,而落下时闪亮的斧刃画过了一道弧线,总是准确有力地落在木头上,“啪”的一声,斧头在落下,木头在分离。简单,直接,有力,没有繁复花巧的招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不会在木头旁边绕来绕去,而是直取核心。有时,木头被劈偏了,滚到了一旁,斧头深深地嵌入了地里。父亲用力将其拔出来,他冲着我像孩子那样笑了笑。父亲像一个背负着数千年传统重荷的继承人那样沉重而呆板,但也偶尔会泄露他的单纯和天真。父亲将木头再固定好,这次他不会失手了。我着迷地看着,我感到父亲的力量通过斧柄准确地传递到木头上去,并将其分离。有时,斧头嵌入一截粗大的木头中,气力已衰缺,仿佛利刃归鞘,却又无力自拔。父亲费了不少劲,才将斧头从木头的深渊中拔离。父亲知道要将巨型木头一分为二的想法是狂妄的,他调整了方法,顺着木头的纹理一块块劈开,木头不断地缩小,剩余的部分,最终被父亲一斧劈开。
我注意到斧柄及被劈开的(包括待劈的)木头是同样之物,更注意到父亲尽管不停地挥动粗壮的膀臂,一起一落,仿佛机械臂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的背部被汗水浸湿了,但看上去好像毫不费劲。他懂得用力的技巧及借助斧头一起一落之势,直至使所有的木头都分崩离析,才惬意地将斧头钉在地上当凳子坐以休憩。
多年后我写诗。跟诗人东荡子交流时说,诗句必须像闪电一样,同时具备爆发力、速度和光芒,在瞬间将你震撼并照亮事物内部的黑暗!力量、速度、情感、思想之类必须同时具备,缺一不可,那才是诗。东荡子说,闪电有时也是盲目的,不妨以斧头劈木柴作譬以说明这个问题,既不偏离,也不纠缠,木头在分开,诗意在呈现。我想起父亲早年劈木柴的经验,若有所悟。但今天看来,“盲目”一说似不成立,必须捍卫事物以及诗本身的神秘,过于理智及控制的书写,必显得呆滞自大而走向诗的反面。诗的语言触及了事物内部,并呈现了事物的秘密,而那种呈现的方式也是神秘的。像劈木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蕴含着诗一般的奥秘而无从言说。你怎么能控制一首诗以及它的涌现及固定?你怎么能解释神秘?
父亲一再告诫我,别轻易去劈柴。他担心我没劈开木头,倒把脚指头砸伤甚至劈掉。别看劈柴简单,却蕴含着力量及对力量的支配和运用。当我到十三四岁,我偷偷地搬出了那把斧头,花了半天力气才劈开了两三段小圆木。那把斧头对我来说,太过沉重,木头也太过坚硬。而我花出的力气通过震颤的斧柄传回到我身上,震得我虎口发痛,双臂酸麻。我多次尝试过劈柴,随着年岁增长,力气及技巧略有长进,但我跟父亲的挥洒自如仍相距甚远。我要成为真正的农夫尚需时日。斧头终究是男人使用的工具,很少有妇人去舞动斧头。
斧头还经常充当锤子,将钉子或木桩敲入目标(如木头、墙壁或硬实的地底)。农民是乡间各种杂七杂八的职业的公分母(如禁头、杂货佬,阉鸡佬、劁猪匠、木匠、铁匠、瓦工、“补广瓦”佬、捕蛇者、磨刀人、篾匠、理发匠、做戏佬、唢呐手、掘墓人诸如此类),他们都属于农民阶级,每个人都粗通三五门手艺,像父亲不仅精通竹器编织及打鱼,还是一个蹩脚的砖匠、瓦工及木匠。在农闲时节,他将大好光阴抛掷在各种手艺的摸索及操练上,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制作和发明。在数十年间,父亲留下了难以计数的成品及半成品(如数千块半生不熟的火砖、飞不上天的木头滑翔机及各种模具),大都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而成了遭人嘲笑的话柄。父亲也懒得去处理,要么堆放在庭院,要么束之高阁。倒是他用木匠工具制作的几张桉树板凳,虽然歪扭粗糙,倒也坚固耐用,后来举家迁至县城仍带上使用。
9.锯子
我家里除了斧头,还有锯子、长刨短刨、凿子、墨斗之类的木工用具。锯子是那种木柄手锯,一段单薄的铁片长满了尖锐而闪光的牙齿。父亲在使用之前,总要用钢锉将其锉得锋利闪亮。父亲用它来锯断不大的木头,或割木板。锯子一上一下地拉动,木糠簌簌而落,散发出清新好闻的香气。几根木头被父亲用斧头乃锯子加工成了四条凳腿,而凳腿之间由数根木方连接。父亲用凿子在凳腿上凿出方孔并接入榫头,他在将凳面或椅面安装上去时才使用铁钉,看起来虽然粗糙,刨得不够光滑,却也有质朴的粗犷之美。父亲还常用一种小钢锯,他在制作滑翔机时,就多次用其将钢铁锯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并锻造成了零件及构件。他那时顺手过了一回铁匠的瘾,炉火正旺,铁砧上摆着烧红的铁锭,父亲挥动铁锤在锤打。
那一年,父亲决定将家里成材的桉树砍伐并锯成瓦格子(瓦格子是建房子时盖瓦用的支架,他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盖房子,那幢在父亲脑海无与伦比的房子一直未曾动工),少量树木乃祖上所留,大多数是父亲小时候种植的。不过三四十年,它们长得高大挺拔,有一棵桉树树干粗如磨盘。当年种下的小树苗,如今都像不可战胜的巨人了。父亲不禁慨叹时光之流逝而在树木上堆积并化为实在之物。父亲常说,要挽留光阴或记忆,没有什么比种树更好的了。我只对种果树感兴趣,对种桉树、苦楝树之类热情不高。树长大了,人也老了。父亲说不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类的话,但要将它们一一砍伐也略有伤感。
要砍伐一棵大树不容易。应父亲的邀请,一位远房亲戚远道来援。母亲让我叫他“舅公”,他是矮个子,看上去不比童年的四弟高多少。他嘻嘻笑着,那神情就像孩子。据说他终生未娶,但先后收养了好几个女娃(当地重男轻女之风让人发指,不少女婴惨遭抛弃乃至弄死,后来有了什么B超技术,有女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了。父母杀婴的罪孽似乎就不再存在),十多年后,那些养女都能打工赚钱了,对他很好。舅公赤裸上身,肤色黝黑而闪光,腰带上插着一把大刀,气度不凡。他从提来的蛇皮袋里,变戏法般从里头掏出了手斧之类,还有一些蒲瓜及菜蔬。母亲颇难为情。舅公笑说:“都是自家地里的,也吃不完。”让我惊奇的是,他的扁担上还挂着一圈绳子(绳子的用途我很快就会知晓)及一把大油锯(当地人称之为“猪娘拖”),每个锯齿都堪比鳄鱼的尖牙。
舅公果然是经验丰富的伐木师傅,父亲只能给他打下手。譬如帮忙用“割钩”(一种装着竹竿长柄的镰刀)“去枝”(将树木上的枝条割掉)或帮忙拉油锯。不大的树木,舅公只利用斧头,从四面八方砍,一会儿就砍到了树心,他站起来,伸手一推,树木应声而倒。只有大树才运用油锯,先“落枝”,再将树身锯至将断之际,用绳子往预定的方向拉去,以免砸伤人畜,毁坏田地。
在二三十年前,村边跟门口垌相接处,竹木成林,村口亦布满了桉树、相思树及苦楝树等,多为父辈所植,林中鸟雀啁啾,出没频繁,如今亦湮没无闻。尤其是家门前有两棵大树,胸径有一米多,两人合抱而不得,树干挺直,叶片阔大如蕉叶,乡下人叫角栌木,也不知其学名是什么。一株在大伯父于八十年代中期建房时砍伐了,材质松脆,他用来做了模板。另一株于十几年前,被十几户村人合谋而抢掠,大伯父拼死阻拦而不得,大树被抢走卖给了一个开木工厂的人,据说参与者每人分得八角钱。在京城工作的二伯父在电话中告诉我,在过去,水井四周有数十株老龙眼树,树龄均在百年以上,每年初秋,硕果累累。昔日村庄内外林木密布,多有古树名木,如香樟树、白玉香、荔枝树、龙眼树、橄榄树、荷木等等,胸径达一两米的巨木难以尽数。在小河两岸,从坡禾林、过江埠、碑头湾、荷包袋一直到米缸窝,河边两岸均长满了古老巨大的水蓊树,大者两三人没法合抱,春天繁花似锦,到秋天果实成熟,甜味在空气中弥漫不散。这些树木两三百年来安然无恙,却跟村外其他难以尽数的大树一样,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塞入炉膛化为灰烬。
想起那些已经消失了或变成了柱梁、家具或格子的树木——尤其是变成灰烬的巨木——我鼻子发酸。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深深地嵌入了巨木的刀斧(及利锯),以及挥动着利器的那一双双手(这些东西恐怕都跟那些不再存在的树木一样湮灭了)。作为用具,这些铁器有时是帮手,有时是凶器。
10.钉子
钉子通常跟锤子或铁砧联系在一起。在乡村,铁匠并不多见。锤子更大的用途乃是将木桩敲入地里。这些木桩各有用途。有的在河床将黄麻绒固定,以免浸泡时被大水冲走;有的乃是搭建篱笆墙的骨架。锤子多是手锤(羊角锤),大油锤亦常用于砸碎大石以铺路或建屋。大油锤的柄不用木头,而是用坚韧的竹片嵌装而成,举起来时颤巍巍的,目的是要增加弹性,以消解砸在硬物时的反震之力,并借助一举一落间的冲力,干活就省力些。
通常,钉子都是尖锐的。但这枚铁钉老掉了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一段木头。木头在奔跑。它曾经是一把绿色的扫帚,打扫着空中楼阁,如今是一只木马,带走了天涯。鞍形的时光被钉子刺穿,贝多芬沉睡在一切耳朵之上。木马上的童年,像金色的星星在紫云英上盛开。那无声的四蹄,那成长的扇形记忆,你瞧,是木头在奔跑。钉子给木头带来的痛楚已经消失,而钉子在木头中缓慢地弯曲。通常,钉子是铁打的,可以钉入坚硬的木头。但我要说的钉子不是这些。譬如,北斗七星像锃亮的图钉按入了黯淡的星空,锤子使钉子敲入一切墙壁,钳子把木板上弯曲的钉子拔掉。有多少锈蚀的花朵被从春天的肉上拔除?一棵高大的橡树,在黑暗中不断深入、推进,身后有一把看不见的锤子,在敲打着它。一棵橡树拥有一切钉子的记忆,那螺旋形的记忆几乎穿透了大地。尖锐是一切钉子的特征,譬如河流像箭矢呼啸着命中了海洋,喷泉走错了方向,它几乎追上了乌云中的水池。大海是一只强有力的胃,但它无法消化钢钉般的鱼群,沉睡的大鲸,使大海过度膨胀。最后,我要说的是一代人,被教育成螺丝钉,按计划分布在一架机器的辽阔版图上。
通常,钉子连接着事物,它使分散的零件构成了整体。做一张小板凳,需要四枚长长的铁钉把凳面和凳腿连接起来。要挂窗帘,就把两枚钉子敲入墙壁,并在它们之间拉上一根绳子。这些都是钉子简单的用法,但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首先要有合适的钉子,要有一把顺手的锤子,下手时还要找到要害的部位。一枚弯曲的钉子,会使你的想法变形。你坐在高高的木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面,肯定是鱼群,把大海的回忆录装订成册,连大海也被钉子般的记忆扎痛。你有过无数蔚蓝色的梦幻,如今像磨损的钉子散落了一地。一万枚钉子有着同样的命运,是同一把锤子,把它们敲入了一艘建造中的木船。你不知道你是哪一枚钉子。你不知道航行了多少个寒暑。你看见一枚拔不出的钉子,正在变成深渊。
在凤凰村,很难找到比钉子更小的铁器了。一枚小钉子,它从灶头的墙上无声地掉落,或从父亲的旧木屐上迷失于草叶掩映的小径,却无一不像马蜂蜇痛了我的记忆。
11.铁桶
作为一种容器,铁桶称得上是乡间铁器的另类,也可以说是木桶的升级版。在这里,用铁皮不是因为坚硬或锋锐,而是铁更经得起耗损。光以木桶而论,就有水桶、粪桶、潲水桶、戽担桶、酒桶、米桶等之分,其实都是木桶,大同小异,只因功能或用途不同,有的吃香喝辣,有的以屎尿为伍。在凤凰村,用作挑水用的锑桶或铁桶取代木桶,在九十年代初已告完成,其他诸桶的材料仍多是木头。也是因为水桶更易损坏,而米桶之类则问题不大。塑料桶装水没问题,要用来挑水,还是不够结实。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挑井水都用木桶。那些木桶多以杉木板拼嵌而成,桶板之间纯以木头楔子拼接,再围绕桶身箍两三道铁线,牢固异常,亦不会漏水,用三五年没问题。据说箍桶的环节很关键,故在木匠之外衍生出箍桶匠这一职业来。很少木桶会突然散架,但木桶终非坚固耐用之物,且不说桶口在跟井壁的无数次碰撞中遭到磨损,就是在跟水的长期浸淫中也会腐朽。人们挑完水后,往往会把木桶倒扣过来,以使其保持干燥而增长寿命。由于桶耳的木板常跟铁制的担水钩互相摩擦,木不敌铁,磨损乃至朽烂。
在打水时,水桶、“井篙”“担水钩”的组合可谓铁三角(当然还有竹木的附件)。井篙是一根长竹竿,并在竹竿头上用螺丝钉装上一个可以活动的铁钩,人们利用它把一桶水从井中打上来。“担水钩”的主体是一根由木头或竹子做的扁担,在扁担两端上挂着两条生铁打成的钩子,铁钩也由两部分组成,犹如双节棍一样灵活,使挑水者不用低头就能顺手钩住水桶。一根担水钩充分体现了乡村木匠和铁匠的朴素智慧,它符合力学的原理,贯彻了省力和好用的原则。所谓省力也是有限度的,乡村中的每一样活计都是苦役,不可能有多轻松。挑水又是家务活之中最累人的,一个孩子能否帮家人挑水,这视为他长大的标志。当一个孩子挑着满满一担水走过村中的小巷,在大人嘉许的注视下,总会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这说明他开始有用了。在乡村,一切都以是否有用为原则,连人也不例外。一个无用之人为人所不齿。
我是十二岁开始挑水的,我一直在跃跃欲试。在井台上打水、挑水的景象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而我身材矮小,手臂像芦苇管一样赢弱,要挑满一担水力不从心。我第一次挑水时,就因力气不足而在铺着青石的村巷摔破了一担木桶。后来,慢慢才能轻松自如地挑水,在巷子奔走如飞。劳动增强了我的体质,我体会到力气在膀臂缓慢生长的美妙感觉。打水的过程是这样的——我弯着腰,用井篙钩住铁桶把它缓缓地放入井中,旋即用力往下一压,铁桶发出“噗”的一声,首先是桶口切入水面,然后是铁桶没入水中,猛地往下一沉。水中有一股力量在抻着我,仿佛要把我往井底拖去。我憋住气,双手交替着使劲往上拔,一桶水顺着井篙,在一寸寸上升,直至越过井沿,被我提到井台上。我松了一口气,继续打另一桶水。村人打水的姿势几乎是一样的,它仿佛是一种简化的祈祷仪式,庄重而简单,从祖先的手温中一直传递过来。它省略了多余的动作,简单、直接而有效。我刚开始打水时,极为小心,尽量不让井篙沾上水珠,我担心竹篙在手中变得滑腻。但我错了,竹篙的表面是一层篾青,异常光滑,沾点水反而不易脱手,这跟农人喜欢在锄头柄上吐唾沫相似。
打水也有意外,最头痛的是水桶会脱手而掉入井底。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铁桶沉入水底,我没有能力挽留它,感到心跟着往下沉。一只铁桶对贫穷的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我一面在自责,一面在想办法挽救。铁桶掉入井中,无路可走,它是完全可以打捞回来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技巧,铁桶很快就会失而复得。
但有一次,我花费了许多时间,依然没有把铁桶捞上来。铁桶待在水中,一声不吭,犹如一个恶作剧而又心计深沉的孩子,它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从正午捞到傍晚,大汗淋漓,晚霞从山冈卷到了屋顶,村庄升起乳白的炊烟。农夫扛着农具赶着牛回来了。他们劳作了一天,是该吃饭和休憩了。我除了挑水,还承担着做饭和喂禽畜的任务,而我还耗在井台上进退两难。我咬紧牙关地想,不把这个该死的铁桶捞上来誓不罢休!我持着井篙在水中盲目地打捞,同时滋长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和无力把握的悲伤。我感到有几次触碰到它,但就是不能顺利地捞上来。它仿佛沉睡在一个久远而顽固的梦境中,远离这个世界,不会为任何事物所惊动。终于,父母用锄头柄挑着畚箕踩着星光返回了。我停止了打捞的动作,发觉双臂像两个沙袋在下坠,又酸又痛。我望着父亲,忍不住哭了。父亲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接过我手中的井篙往井水探去。夜色中的井水,显得无限安静、孤独而黯然。井篙在水中缓慢而执拗地移动着,很快,铁桶听到了井篙的召唤,犹如铁钉听到磁铁的召唤。父亲坚定地攀起了竹篙,铁桶终于捞上来了。
事实上,用磁铁的确可以将沉入井底的铁桶捞到水面上,但要将其提离水面却不容易。我在黄花镇读初中时,曾将同学的铁桶不慎滑落井中。该井深达二十米,平时打水得用绳子,寻常竹篙够不着水面。我只好趁着夜深人静时(担心有人在场更紧张)去捞,我先将井篙斜架在井壁上,然后用绳子绑着的大磁铁将铁桶吸至水面,绳子的一端拴在井台的栏杆上,再小心地顺着井壁上的铁环爬到水井中途;这样,井篙就够得着水面及半浮半沉的铁桶了,并顺利地使井篙上的铁钩钩住了桶耳。我将井篙跟绳子拴连,等我爬上去,就可以小心地通过提起绳子将井篙并将其拴住的铁桶提起来。没想到,我在往上攀爬至井沿时突然双腿发软,一阵恐惧震颤着我的全身。我努力震慑心神,总算爬出了井口,趴在井边大口地喘气,慢慢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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