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帝王之学”的信仰体系——真德秀《大学衍义》“诚意正心之要”解析*
2014-03-31夏福英
夏福英
(湖南大学 岳 麓书院,湖南 长 沙 410082)
程朱理学以儒家为本位,吸收释、道二教思想,建构起一套以“天理”为最高范畴的哲学体系,“天理”即是信仰的“本体”,朱熹的老师李侗曾说:“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①脱脱:《宋史》卷四二八《李侗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册,第12747页。“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这样一种修持方法,很类似禅学和道家的修持方法,而所体认的那个“天理”便是一种超越的本体。而这个“天理”本体又与“诚”是可以划等号的。朱熹曾说:“意诚便全然在天理上行,意未诚以前,尚汩在人欲里。”②黎靖德編、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十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册,第341页。真德秀曾在《大学衍义》卷一中自问自答说:“(朱)熹之以‘一’为诚,何也?曰:天下之理一则纯,二则杂;纯则诚,杂则妄。”在理学家那里,“天理”即是“一”,即是“诚”,三者在一定意义上是一致的。从这种意义上说,“诚”也是最高的本体,从而“诚意”本身已经不是知识体系中的问题,而是哲学信仰的问题了。“诚”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一般人很难体会和把握。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变通的办法呢?有的。二程提出了一种容易操作的工夫,即“主敬”。二程说:“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者,用也。)敬则诚。”①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卷十一,第173页。有人问二程的学生谢良佐说:“敬是存诚之道否?”谢良佐回答说:“是也。”②谢良佐:《上蔡语录》卷二,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就是因为这样一个道理,真德秀讲《大学》“诚意正心”时,主要讲“主敬”的工夫,要人君在对待自然万物与国计民生问题上时刻抱持一颗“敬畏”之心。这些便是真德秀论述《大学衍义》“诚意正心”的理论前提。
需要指出的是,真德秀在《大学衍义》中并没有讲述这样的理论问题,他只讲人君应该怎么做。相对他的《四书集编》关于心性哲学的理论探讨而言,《大学衍义》更像是一部人君政治实践的指南手册。但是如果我们不阐述这些理论问题,便不会理解:何以讨论“诚意正心”问题,却不谈正题,转而大谈“敬”的问题。也不能理解,真德秀讨论“诚意正心”问题,其本质上乃是意在建构“帝王之学”的信仰体系。下面我们来具体谈一下真德秀是如何建构“帝王之学”的信仰体系的。
一 崇敬畏
儒家走的不是类似佛教、道教的宗教路线,但也有类似宗教的那种情感,这种情感便是真德秀所说的“崇敬畏”,也可以说是信仰的情感。帝王作为国中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威,很容易滋长一种骄矜的情绪,甚至为所欲为,暴虐无道。作为充当“帝王师”的儒者们,他们教导人君在面对许多事情上,都要保持“敬畏”感。到底应该在哪些事情上有“敬畏”感呢?真德秀作了深入的思考和系统的论述,由此而建立起一套“帝王之学”的信仰体系。下面次第论之。
(一)修己之敬
“敬畏”,首先要出于自己的真诚之心。没有真诚之心,就不会有真正的“敬畏”。因此要讲“敬畏”,首先要在每个人的心性修养上下工夫。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讲心性修养,最重要的是一个“敬”字。因而“持敬”乃是心性修养之根本妙法。真德秀指出:“盖敬者,一心之主宰,万善之本源。学者之所以学,圣人之所以圣,未有外乎此者。”尧、舜、禹、汤、文、武、乃“天纵之圣”,似乎他们不须修养,天生就具备圣人的品格。那些天生的品格是什么呢?《诗经》《尚书》等在讲述他们的德行时,首先必称其“敬”。可见圣人之所以为圣,关键所在是他们能以“敬”为本。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非圣之人呢?为何修心养性要以“敬”为本呢?因为人是有情欲的,而情欲是邪恶的根源。人只有在具有“敬畏”态度时,才不敢放纵情欲。否则情欲就会失去控制,人就容易成为情欲的奴隶,离邪恶也就不远了。所以真德秀进一步指出:“尧、舜、禹、汤、文、武,天下之大圣也,苗、扈、商、辛,天下之大恶也。而其所以为大圣、大恶之分者,敬与弗敬而已。”③真德秀著、朱人求点校:《大学衍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卷二十八,第444页。敬与不敬是大善与大恶的分水岭,“敬”对于人们的心性修养如此重要,那对它能掉以轻心吗?
“敬”,有一个彻底与不彻底的问题。彻底的敬就是“毋不敬”。用真德秀的话来说,就是“身心内外不可使有一毫之不敬也,其容貌必端严而若思,其言辞必安定而不遽”。真德秀认为,修“敬”,身心内外都要“敬”。内心的“敬”是会表现于外的,这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容貌端严”,二是“言辞安定”。帝王为天下所瞩目,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成为万民的观瞻,所以不能有一丝一毫之不敬表现出来。真德秀认为,如果帝王做到了“毋不敬”,“以此临民,民其有不安者乎?”④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八,第442页。
“敬”,还有一个持久与不持久的问题。持“敬”于一时并不难,难的是持之以恒。真德秀引古人语:“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⑤《礼记·表记》,李学勤主编:《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0页。然后解释说:“强与偷,主心志而言。庄敬则志立而日强,安肆则志惰而日偷。强则毅然以敬德修业自任,视天下之善无不可为者。虽天行之健,亦思企及。一或偷焉,则视焉苟安,惟知燕嬉娱乐而已。”⑥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八,第443页。这里的“偷”,是苟且的意思。修“敬”,就要养成时时刻刻都能持“敬”的习惯,一旦苟且、放松自己,便不能“敬”了。
也就是说,只有做到彻底的“敬”和持久的“敬”,才能完成“修己之敬”。只有完成“修己之敬”,才能对值得“敬畏”的事物产生真正的“敬畏”。
(二)事天之敬
古人把“天”视作万物的最高主宰,认为“天”具有全知全能、超乎自然的力量。正因为这样,作为天子应该像人子侍奉父亲那样侍奉上天。真德秀举出大舜即位时所表现的“事天之敬”说:“逮兹即位。犹惧己之未当天心焉,察璇玑以揆日月五星之运,其循轨耶,是天之与我也;其失度耶,是天之警我也。正如人子之事亲候伺颜色,惟恐一毫少咈于亲心,此大舜事天之敬也。”①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八,第445-446页。
上天到底是自然之天呢,还是一个有意志、能赏罚的人格神呢?宋明理学家于此总是支吾其说。一方面他们不愿将上天说成人格神,另一方面也不愿承认它是纯粹的自然之天,而毋宁表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骑墙态度。因此有人将这解释为儒者的策略,如明代魏校所转述的:“昔人谓人君至尊,故称天以畏之,却是举一大者来吓人君。”②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崇仁学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上册,第52页。在中国古代的专制制度下,皇帝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几乎是一种无限制的权力,儒者不得已而抬出“上天”来压专制君主。所以作为“帝王之师”,首先要帮助人君建立起对“上天”的信仰,儒者方可借“上天”的意志来对人君施加影响力。
儒者认为上天的意志,在许多时候是通过“民意”来表现的。真德秀引古人语:“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③《尚书·虞书·皋陶谟》,李学勤主编:《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页。并进一步解释:天之聪明在于民,天之明威在于民,“民心”所在就是“天心”。因此人君对“民心”的敬畏,也就是对“天心”的敬畏。
人君为何要“事天以敬”?又怎样“事天以敬”呢?真德秀提出如下几点诫告:
1.“天人之交,至近而非远”。真德秀提出,不要认为上天离我们很远,不要以为我们所做的事情上天看不到,其实上天时刻都在关心着人间,时刻监督着天子的所作所为.他说:“天之明命,至可畏也。常人视之,邈乎幽显之隔;圣人视之,了然心目之间。故常瞻顾而不敢斯须间断,惟恐己之所为少咈天意,则明命去之……天人之交,至近而非远也。呜呼!为人主者,奈何弗敬?”④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八,第443页。
2.一“敬”而有三德。真德秀指出,当年伊尹告诫太甲三句话:“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⑤《尚书·商书·太甲下》,李学勤主编:《尚书正义》,第213页。此篇经后人考证为伪《古文尚书》。但真德秀之时并未形成定案,真德秀引用其中格言警句以教人主,仍有规儆意义。以下所引《咸有一德》《五子之歌》同此。真德秀解释说,第一句话是讲:上天没有私心,不会偏爱谁,他只爱那些能“敬畏”上天的人。第二句话是讲:老百姓没有恒常的理想,只是常盼人君能施行仁政。第三句话说:鬼神不会专享某人的祭祀,只会享用虔诚人的祭祀。其实这三句话,皆可归结为一个“敬”字,他说:“曰诚,曰仁,何所用力?惟敬而已。”⑥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八,第448页。
3.“常厥德者,必保厥位”。伊尹教育殷王太甲之语说:“天难谌,命靡常。常怀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⑦《尚书·商书·咸有一德》,李学勤主编:《尚书正义》,第215-216页。意思是说,作为王者不能相信上天必保你的王位,你的王位要靠你自己的德行来保证。常有其德,才会常保其位。王者其德无常,就会失掉天下。真德秀引此语后指出:“‘天难谌’者,谓今日而善则福之;明日而淫则祸之,难必信也。曰‘靡常’者,有德则归于我,无德则去而之人,无定在也。……天虽难信,然常厥德者,必保厥位,乃所以为可信也;命虽靡常,然有吉德者,必降祥,乃所以为有常也。”⑧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八,第448页。这是说,上天既是不可信的,又是可信的;命既是无常的,又是有常的,关键在于人君自己如何修德,常注意修德的君主是可以保住王位的。不注意修德,天命就是无常的。
4.君臣同德。真德秀引古人语:“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⑨《尚书·周书·召诰》,李学勤主编:《尚书正义》,第400页。并解释说:天命至公,是不能由祈求祷告就可以得到福禄的。如果王者平时能注意修德,那便是“不祈之祈”。可是“天命至重”,不是王者一个人修德就可以保住天下的,必须“君臣同德,然后可保。”君臣修德,不意味君臣无事而闭门修德思过,而是要造福于社会,造福于人民。如果说王者的福禄来自“天命”,那又与小民有什么关系呢?真德秀认为,命在天,天无心,以民为心者。天本无心,民心即天心。要求得天心,只有到百姓中去求,只有王者之心与民心相合,才会得到人民的拥戴;君臣之德能得到人民的认可,朝政才会得到民众的支持,政权也才会得到巩固。真德秀同其他儒者一样,抬出“天命”的权威让人君就范,诱导人君要得民心。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做法是有积极意义的。
(三)遇灾之敬
古人对水、旱、地震等自然灾害不能作出科学的解释,称之为“灾异”。由于受当时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的限制,他们将这些“灾异”的出现,归结为人君失德,以致上天对其予以谴告和示儆。这种思想自先秦以来就有,到汉代,被董仲舒等人予以系统包装,创建出“天人感应”的理论,成为汉代具有支配地位的思想意识形态。到了南宋之时,真德秀仍沿袭董仲舒这一套理论。在今天看来,这种理论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无论对朝廷而言,或对社会而言,都是一种误导。但在当时专制制度下,君主的权力太过集中和强大,儒者们不愿放弃已有的能制衡君主权力的思想武器,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每一次灾异的出现,儒者都要求人君对以往的施政得失做一次检讨和反省,修正自己的错误,这在客观上也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关于灾异出现与人君行为的关系,真德秀归纳出如下几点:
1.灾由自取。真德秀认为,上天仁爱,非有意降灾,灾害是“人”自取的。这个自取之人的“人”,不是别的人,乃是人君自己。因此,当灾异出现时,人君首先要检讨自己的政治得失,以积极的态度去修明政治,灾异才会消除或减少。
2.灾不可禳。祈祷消灾的做法古已有之。齐景公时,齐国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取诬焉,天道不谄,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①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下册,第1478页。真德秀认为晏子“知天道”。所谓“天道不谄”,是说“天道”不接受以颂词祈祷那一类谄媚的话。所谓“不贰其命”,天有自己的意志和决定,不会因为人的祈祷,就改变已有的意志和决定。真德秀说:“古之应天者,惟有敬德而已,祷禳非所恃也,后世神怪之说兴,以为灾异可以禳而去之,于是人主不复有畏天之心,此为害之大也。”②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九,第465页。这里,真德秀指出了“灾异可禳”说的危害性:既然可以通过祈祷来消灾,那么人主就“不复有畏天之心”;既无畏天之心,就不会迷途知返。
3.善恶有报。善恶有报不是真德秀的发明。早在汉代,董仲舒就已提出:“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③班固:《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8册,第2515页。就是说,一个人或为善,或为恶,达到极至的时候,上天都会作出反应。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此真德秀评论董仲舒:“汉儒之言天者众矣,惟仲舒最为精粹……尤古今之格言也。”④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九,第467页。真德秀之所以如此推崇董仲舒的话,是因此话对于劝善惩恶有着巨大作用。真德秀也因此劝勉人君修善远恶。
人君处国家权力的顶端,是国家政策的最终决定者,并掌握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一旦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即使是做错了,大臣也很难有置喙的余地和矫正的可能。但是,一旦有灾异呈现,大臣便借机翻出旧账,对人君的过错加以清算,并要人君从此做事要倍加小心。因为一出现“灾异”,人君往往会下诏求直言,这便给大臣提供了一次劝谏的勇气和机会。也只有在此时,人君才不敢轻易动“龙颜之怒”,不会轻易治直言者之罪。所以真德秀特别提出“灾异之敬”一项,作为其建构“帝王之学”信仰体系的重要内容。也正因为他所建构的是“信仰体系”,所以他没有也不愿从科学方面来探讨自然灾害的发生原因。
(四)临民之敬
统治者高高在上,看似掌握着人们的生死予夺的权力,那统治者为什么还要对人民“敬畏”呢?到底谁怕谁呢?真德秀引资料加以说明:“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⑤《尚书·夏书·五子之歌》,李学勤主编:《尚书正义》,第177页。所谓“皇祖”,乃指大禹。大禹认为,民可亲而近之,不可疏而下之,民为国之根本,根本牢固然后国安。大禹把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比作“以朽索之驭六马”。若六马狂奔,朽索如何能拉得住呢?既然是这样,统治者怎么可以对民众掉以轻心呢?怎能不待之以“敬”呢?所以真德秀指出:人君与民众的关系,若分开来说,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在社会底层,有天壤之别,不可相比。可是,若以情理来说,统治者为一国之首脑,好比是人的心脏,而民众则是身体。心与身必相资而存在,那又怎么能不亲而近之呢?心脏虽然极其重要,难道可以卑视身体,疏远身体吗?他又认为:国之有民,犹木之有根。根摇则木拔,民离则国危。匹夫匹妇,若一个一个去看,好像力量很少。可是他们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圣人也比不了。民情怨忿,开始的时候很微小,发展下去,便犹如朽索御六马那样不可控制。所以聪明的统治者,要懂得当民怨还未形成时,就将其化解和救正。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⑥《孟子·尽心下》,李学勤主编:《孟子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87页。真德秀分析说,按照常理,人君为神人之主,应该说“君为贵,社稷次之,而民又次之。”孟子却反过来说,那是为什么呢?战国之时,诸侯视民如草芥,竟不知废兴存亡,皆由民众。孟子这样说就是告诫统治者不要怠慢民众,否则必不能长治久安。
真德秀想让人君保民、爱民、敬民,把人民当作上帝和神明,建立“敬民”的宗教,由此使人君成为历史上的“圣王”,但统治者能否做到呢?是否愿意这样做呢?从此后的历史看,这不过是真德秀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五)治事之敬
古有四民分业,曰士农工商,四民各“敬”其业,社会才会正常运转。而居于社会权力顶峰的君王当然也不能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他要日理万机,履行他作为君王的至为重要的职责。所以对他而言,不仅要修身以“敬”,还要治事以“敬”,不能有丝毫的轻忽怠惰。因此真德秀说:“天下万事莫不本之一心。敬则立,慢则隳。虽至细微,亦不可忽。故尧舜之敬,不独修身为然,至于应事亦莫不然。后世国君既鲜知以敬治身,而临事尤多轻忽,此祸败所由基也。”①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九,第470页。即以今人的观点来看,敬业是每个人起码的道德规范。讲敬业,就要求个人有一种担当的精神,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负起完全的责任,这既是对社会集体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人生和事业负责。因此对个人而言,无论他所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在岗一天,就要敬业一天,认真负责,不存怠惰之心,古人这样要求,今人也这样要求。作为社会的管理者,尤其要率身垂范。
二 戒逸欲
所谓“持敬”,是要修持而得,不是人生而即有的。但人生皆有欲,人要一味随顺自己的欲望,就会肆意妄为。因而“敬”与“肆”是一对矛盾,此消则彼长,此长则彼消。人有“敬畏”之心,就会克制欲望。这是“敬畏”之心长而欲望之心消。反之,欲望膨胀,便会无所忌惮。这是欲望之心长而“敬畏”之心消。因此学者就要仔细研究人到底有哪些嗜欲,应该怎样克制这些欲望,不使自己败德害身。因此真德秀专门列出“戒逸欲”一项,用以“正君之心”。他说:“‘逸’谓燕安怠惰之私,‘欲’谓奢靡荒淫之好。国君一身,天下之表倡也。故当以勤俭而率诸侯,不可以逸欲教有邦。夫所谓教者,非昭然示人以意向也,逸欲之念少萌于中,则天下从风而靡矣。”②同上书,卷三十一,第494页。对人君而言,“逸欲之戒”是总说,它包括许多事项,人君到底应该具体在哪些事情上有所戒呢?真德秀列出“沉湎之戒”“荒淫之戒”“盘游之戒”“奢侈之戒”等类,下面次第论之。
(一)沉湎之戒
“沉湎”对象是酒。“酒”之为物,并不是人人皆好,好之者嗜之如命,不好者视如鸩毒。著名的暴君如夏之桀、商之纣皆“沉湎”于酒,相传商纣王“以酒为池,以肉为林”,以致败德。真德秀认为,酒并非不能饮,但万不可沉溺其间。他说:“人惟一心明,则万善所从出,昏则众慝所自生。未有沉溺于酒而志不昏者,志一昏则无所不有矣。”又说:“酒,一也,饮之有度而受福……饮之无度而受祸。”人一旦沉溺于酒肉,就会私欲膨胀,为所欲为,不顾一切。真德秀说:“考之《史记》,受(纣)为酒池肉林,使男女裸而相逐,其威仪之伤如此,民所以痛伤其心,悼国之将亡也。而纣方且荒腆于酒,逸欲不息,其心疾狠,虽杀身而不畏也。罪在商邑,虽灭国而不忧也。观今之小人,一醉之余,急疾强狠,水火可入,兵刃可蹈……”③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三十二,第515页。酒能使人获得一种飘飘欲仙的感受,所以为嗜酒者所追求,但酒也能乱性,为了追求那种飘飘欲仙的感受,甚至连江山、性命都可以不顾,那他还有什么顾忌呢?于是什么罪恶之事都可以为所欲为了,酒之败德,盖以此也。
历史上,因酒丧邦之君不少,真德秀以陈后主、隋炀帝为例,指出:陈后主君臣酣歌自夕达旦,以此为常。其后隋师东下,不为深备,奏伎纵酒,赋诗不辍,陈国遂亡。隋炀帝至江都,荒淫益甚,宫中为百余房,各盛供帐,实以美人,日令一房为主人,帝与萧后及幸姬历就宴饮,酒卮不离口,从姬千余人亦常醉。未几,为宇文化及所弑。真德秀援引二君之史事,可谓用心良苦。
(二)荒淫之戒
先贤曾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学说向来不反对人们正常的、合理的欲望,但反对过度的、不合理的欲望,尤其警告人君勿沉湎于色欲。真德秀特设“荒淫之戒”一项,告诫人君,人们知道有边境之寇,而不知道有宫闱之寇。坚甲利兵、兽奔豕突之辈,是边境之寇;冶容妖色、狐媚蛊惑之辈,是宫闱之寇。边境之寇扰人们于外,是肤革之疾。宫闱之寇,贼人们于内,是腹心之灾。治肤革之疾容易,而去腹心之灾困难。又引理学家杨时的话说:“自古淫乱之君,自谓密于闺门之中,世无得而知者,故自肆而不反。圣人所以著之于经,使后世为恶者,知虽闺中之言,亦无隐而不彰也。”①转引自朱熹:《诗经集传》卷二,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古人把女人比作祸水,这当然不公,但历史上人君因沉溺美色而导致祸乱的例子的确不少。真德秀援引汉成帝、唐玄宗荒淫误国的史事后评论道:“后世淫泆之主,溺于衽席之爱,以召乱者众矣,而汉飞燕、唐太真最其著者焉。……二君流连荒纵,自谓穷天下之乐,而不知祸胎乱萌已伏于闺闼中。……色之为祸,惨于镆铏,而烈于燎原之火。……可不戒哉!可不戒哉!”②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三十三,第530页。
(三)盘游之戒
“盘游”是指游乐、田猎。游乐、田猎是古代一些帝王的爱好,史书多有记载。游乐、田猎,偶一为之,本无大害。但帝王一旦沉溺于此,不理政事,则危害甚大,甚至付出失国的代价。如夏王太康就因为沉溺于田猎而失国,这是一个沉痛的历史教训。对此,真德秀评论道:“太康者,大禹之孙。而禹之功与天地并,甫及再世,太康以盘乐之游,剧失其国。天命之靡常,而前人之功不可恃盖如此……后王可不戒诸?”③同上书,卷三十四,第535-536页。
在这方面,汉文帝可谓是一个好皇帝。史载:汉文帝时,有献千里马者。汉文帝下诏说:“銮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朕不受献也。”下令四方毋再来献。④潘自牧:《记篡渊海》卷五十三,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对此真德秀评论道:“马以千里名,世之所不常有也。使人主少有驰骛之志,未有不乐受其献者。穆王荒于八骏,几失其国。惟文帝之心湛然渊静,虽世所不常有之物,皆不足以动之,此所以能却其献也。厥后武帝以一马之故,至于兴师动众,疲惫中国以求之。盖文帝几于无欲,而武帝则多欲矣。此得失之所以异与?”⑤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三十四,第539页。
(四)奢侈之戒
在古代,帝王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有集中和调配全国人力和物力的权力。这样的权力若用于国家的建设和人民的福祉,功莫大焉。而若利用其权力集中全国财力,以供个人奢侈之用,则其危害也甚巨。因为帝王所享有的安富尊荣,在国中已经无人能比,若穷奢而极欲,则将成为臣民的公敌。所以历代儒家学者都反对君王为满足个人奢侈之心而大兴土木。《春秋》载:“庄二十有八年冬,筑郿,大无麦禾。”⑥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上册,第288页。“二十九年春,新延厩。”⑦同上书,第291页。“三十一年春,筑台于郎。”⑧同上书,第296页。筑一台,筑一厩,本非大事,为何孔子屡书于史呢?真德秀解释说:“《春秋》重民力,谨土功,故新一厩、筑一台必书之,以示人君不可以纵欲以病民也。”可是历史上一些君主,尤其是承平之世的君主,却偏偏背道而驰。他们不惜耗费大量的民力、财力,以满足自己的奢靡生活,如秦始皇修阿房宫,隋炀帝筑西苑等等,直接导致亡国,成为历史上的反面教材。与之相反,历史上也有一些君主崇尚节俭,生活素朴,汉文帝就是一个典型。史称:“汉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饰无所增益。……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纹绣,示敦朴为天下先。”对此,真德秀大加赞赏说:“文帝斯言,有二善焉。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念细民为生之艰也。曰‘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念祖宗创业之艰也。人主常存此心,虽劝之奢侈亦不为矣。”⑨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三十四,第548页。
三 小 结
真德秀一方面讲“崇敬畏”,一方面讲“戒逸欲”。一“敬”一“戒”,以此来引导人君进入一种信仰者的境界。读者不禁要问:这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信仰体系呢?显然,它并不同于一般宗教的有神论的信仰体系,但也不同于我们今人所说的某种“主义”的无神论的信仰体系,而毋宁说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一种信仰体系,这是基于宋代理学所建立的一种信仰体系。就宋代理学而言,这本是一种理性主义的哲学,它本来并不为“上天”或“上帝”保留人格神的品性。但当时君权太过强大,儒家还需要一种能压制君权的超越力量,所以在对“上天”或“上帝”的解释上仍然保留了董仲舒哲学中的某些神学成分。即使这样,它仍然与一般的宗教信仰体系有所不同,那我们就姑且称它为理学版的“帝王之学”的信仰体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