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法乎上:大化无极,允执厥中
2014-03-31张志扬
张志扬
借“现当代西方哲学专辑导语”之便,我想对年轻一代西哲人说几句话。
一
只要对西方哲学史稍作浏览,不难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作为哲学家的西方人都负有哲学史意义上的“积累与传承”使命,且不管是横向地在哲学流派内外演变地积累与传承,还是纵向地面对“存在”的垂直探问,如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带向边缘的临界经验等。即使当代西方出现了“哲学碎片化”、“微型机巧结构”及其“明星式哲学家”,仍不过延续着西方哲学史的强弩之末——形而上学本体论与虚无主义的“两极摇摆”。这是常识了。
但非西方的西哲人不在此列。比如,一百多年来,中国西哲界大体经历了四代“哲学家”,他们之间根本谈不上“积累与传承”。都是别人的概念、范畴、逻辑、体系、乃至思维方式“舶来品”,无非翻译、转述、评介、加上一点心得体会,还必须交代西学渊源以示“西学正宗”;一代一代青年学者,留学的不留学的,都力图掌握最新哲学流派话语或过去哲学流派的最新解释话语以取得自己的“代办专利”权;至于自己的中文老师不过是中介式的引入而已,早就消失在入门的过程中了……何来自在自为地积累与传承?结果便是,潮起潮落,沙滩依旧。谁见过中国当代哲学家建树的“中国现代哲学”?连所谓“现代中国哲学”的“新儒家”都还要挂靠一个“洋人字号”以翻新做派。而且,按照目前愈演愈烈的“唯英文是问之学问”,恐怕再逾百年,仍是“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
中国西哲界乃至影响所及的哲学界、思想界,何以“德性”偏至于此?
二
如果仅就个人学习西方哲学成为某门某派的专门家,也不妨多多益善的。另当别论。
如果三军夺帅、匹夫夺志地崇拜“凡西方皆真理”、恨不得“全盘西化”了去、甚至“去中国化”、“脱亚入欧”或“脱亚入美”也在所不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幸,一百多年来,中国“启蒙”正“西化”到这个边缘,足用两个中西成语对勘:“阿基里斯追不上龟”与“邯郸学步”。
“阿基里斯追不上龟”说的是,阿基里斯如果只按龟的规则追龟,的确,永远也不会追上龟。因为阿基里斯每次起步追赶只能追到龟同时起步的地方,所以,阿基里斯永远会差龟走出的那一步。说白了,西方必须始终站在“主人位置”给你制定规则——“钳制你、围堵你、卡死你”,使你必须永远臣服于“奴仆地位”追随在后。想想百年“启蒙”——中国人自己的思想何在?你难道没有听见如此“启蒙者”在背后窃笑吗:“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邯郸学步”说的是,别人的步伐没学到,自己的步伐却丢掉了。人类四大原生文化——埃及、西亚、印度、中国——各不相同而又独立互补才能保持文化生态平衡。中国文化基本属于“圣言·德性”文化,讲究“天地人道”四大,因“德性”而倾向“大而化之”、“和而不同”路线,只是近代落伍了。西方开元的希腊文明(文明乃文化的技术标志)属地中海区域的“哲言·知性”文化类型,他们讲究“地天神人”四大,但历来奉行“自然理性”的“自然正当”(优胜劣汰),走“智能性知识—功能性善”即“知识即德性—知识即力量—知识即功利”的“强力意志”、“大而霸之”路线。看看他们一路走来的“雅典帝国”、“罗马帝国”、“不列颠帝国”、“新罗马帝国”之兴亡史便一目了然。因此,抹掉文化类型,宣扬世界“必然如此”的一元论历史观,不过是西方近四百年借工业革命做强的“形而上学一神论”之“帝国意识形态”罢了。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当属西方思想无疑。其中两点:(一)历史唯物论有把人唯物化倾向,其“生产力”三要素纯属西方科学主义物义论范畴,今天已经公然宣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二)把货币当做一般等价物乃资本批判不彻底之表现,仍给金融资本的国际运作继续提供“平等假象之梦幻本质”。但考虑到中国文化可以利用马克思主义“生产力”范畴弥补自身历来“破物取力”之不足(科学乃天下公器也),只要充分意识其界限,发展出中国传统的“义利之辨”,重申“体用之分”、“以体制用”而驾驭之,则有利于重建“神-人-物”的制衡关系——使“人”执其中而扣两端(“神”-“物”)地成“中和”之势。在这个意义上,“生产力”范畴可适当纳入“中体西用”,断不可本末倒置地陷入技术物义论的“西体中用”。
三
百年在押,痛定思痛。今天的年轻西哲人,当改弦更张、别开生面。
如何做西哲研究?首先确立自己的文化本位,不仅在于复兴东方民族文化,更在于纠偏西方资本式“技术-功利-欲望”之“单子化”与“单向化”倾斜危机,扶正人类多元文化生态平衡地相辅相成。为此,我以为东方西哲人至少应优先具备两个基本条件:
第一,首先破除“西方中心论”,将“凡西方皆真理”的“西方意识形态”还原为“地中海区域文化特性”。为此而淡定“重读西方哲学史”的气度,揭示其自然理性的“双重遮蔽”以“启‘启蒙’之蒙”,是为当务之急。
第二,必须复兴而确立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本位,意识到有不同于西方道路的东方道路——德性智慧:“大而化之、和而不同”地“仁义”制衡“功利”,既使敬神以节制人的僭越,又使驭物以抵制人的物化,由此打通“神-人-物”的关节,使“人”执其中而扣两端(“神”-“物”)地成“中和”之势。此之谓“极高明而道中庸”。
倘能如此,立足自身的中国,对西方继而对四方的研究就有自身的“积累与传承”了。百年不会白费。前四代的“迷途问津”就能浮现出来,循由自身复兴而“大化无极”、“允执厥中”之上下求索也能开辟出来,直到你们真正做到“平心游学”、“切题访问”、“互补对话”之“和而不同”者,世界多元文化新生态便有了东方的和声与神韵。
2014年7月27日 海甸岛
附注:
“双重遮蔽”——此语出自海德格尔,旨在揭示作为“存在者”的形而上学“本体”,何以如此长久地遮蔽形而上学史成为遗忘“存在”的历史。作为“存在者”的“本体”实系显现在地平线上的在场者,属“存在于时间”中的“第一开端”。它以“第一开端”的时间威势成其为同一性“本体”,也因此而遮蔽着地平线下的生成涌现之源,即“另类开端”的“存有”(我把它叫做黑暗域非规范性之“在而不是”,对科技之“是”起制御作用)。不仅如此,“第一开端”还把“存在者”遮蔽“存有”的“遮蔽”也遮蔽着,因此而显得像“绝对开端”。显然,“双重遮蔽”之第二重遮蔽根本杜绝了反思的可能性,才成其为“自明性”即“绝对性”的“开端”。
它类似于“自然之光”,遮蔽了黑暗,还把这“遮蔽”遮蔽着而显得像“纯粹的光明”(“白色神话”)与“纯粹的黑暗”对立开来。如此“双重遮蔽”遍布西方哲学史、神学史、政治思想史,乃至艺术史,等等。试举一例为证:
“雅典民主”历来被吹捧为西方的民主开端,但人们对雅典民主制的实质讳莫如深,它乃是建立在内部奴隶制和外部殖民地之上的“奴隶主制度”。其从不思反省更形成“双重遮蔽”。以致今天西方的民主制,无一不是建立在内部的资本奴隶制和海外的殖民地掠夺之上的。尤其是美国历史,用大卫·格雷伯《债:第一个5000年》大量人类学实证的事实说,只能用始终伴随的“妓女史、奴隶贩卖史、殖民劳工史、金融货币史、战争史”来描述解释。算一算西方历史从雅典到华盛顿2500年,所谓“民主”、“人性”、“技术”,难道不始终隐含着“主人/奴隶”、“人性/动物性”、“技术/功利”这样的显隐二重性吗?怎么能够设想,有这样长久殖民史的“主人道德”中会有奴隶们的民主自由?说穿了,不就是《饥饿游戏》与“罗马斗兽场”一脉相承吗!揭去“双重遮蔽”,不难发现“民主”、“人性”、“技术”正是西方资本意识形态的三根“骨刺”。
谓予不信,请再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