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小说观念与言说体例
——以《中国小说史略》为参照
2014-03-31林莹
林莹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文学·语言研究】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小说观念与言说体例
——以《中国小说史略》为参照
林莹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写于1935年,主要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为参考,并在其基础上更新了部分史料。此作因被《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力所遮盖,以及解放后没有再版等原因,历来所受关注较少。以《中国小说史略》为参照,发掘和分析《中国小说发达史》的小说观念与言说体例,期待展示其中别有洞天的学术风景和谭正璧自家的研究旨趣。
中国小说发达史;中国小说史略;谭正璧;小说观念;言说体例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以下简称《发达史》)写于1935年,时距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下简称《史略》)出版十年有余。谭氏在“自序”中状写其时的情况:一面是此十年旧小说新材料发现成果之斐然——“此十余载中,中国旧小说宝藏之发露,较之十年前周氏著小说史略时,其情形已大相悬殊”,一面却是本该同步进展的小说史书写的滞后——“吾人对此无限可贵之瑰宝,尚无人焉为之编述”。这既是《发达史》写作动因的表白,亦提示了此作在史料方面的更新。谭氏自述其除了“将十年来浏览所获,尽加网罗”以外,还“参之周氏原作”*“自序”,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史略》实际上是时人编撰小说史的共同底色。“半世纪以来,最好的小说史还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其他所谓小说史,起码也有二十多种,都是把《史略》的文言翻成白话外,再胡乱抄凑几篇三十年代的旧文便算了事”*《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的来源》,马幼垣:《中国小说史集稿》,台北:时报文化事业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61页。,马幼垣这般评价虽嫌偏激,但不无意义,后来者看待这些小说史,的确不可忽略鲁迅《史略》的巨大影响。
从谭氏的撰史观出发,“文学史是编的,不一定要作,(能作果然最好),既称为编,就不妨采用现成的好材料”,对发明者来说亦无损害,公之天下能造福大众,经人采用能传之久远;“至于改头换面式的虚伪的重述,更大可不必”*“序言”,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光明书局,1929年版,第3页。,一来有了窃取他人发明的痕迹,二来也使读者因全书一人的手笔而单调。这些他在出版于1929年的《中国文学进化史》中的观念,自然同样适用于六年后的《发达史》。是故,谭氏《发达史》凡沿袭鲁迅《史略》处,均显而易见。本文选取鲁迅《史略》为参照来看待《发达史》的小说观念与言说体例,本质上是从《发达史》的特点入手的,而换句话说,认清小说史写作所处的“鲁迅时代”*陈平原:“可以这样说,在中国小说史研究领域,至今仍处在‘鲁迅时代’。”见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也有助于谭氏“非鲁迅因素”的彰显,这正是其自家风采之所在,值得别样关注。
谭氏相当重视小说观念的梳理,用他自己的话说,要叙小说之史,必先查明中国历来的小说界限,对小说的观念“作一番历史的考索”*“绪论”,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7页。,此为《发达史》的“绪论”开宗明义之言。致力于此,《发达史》“绪言”的框架仿照《史略》第一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首先论及各史志的小说观念,次而复论《史略》未及的史志以外小说观念,如南北朝以“小说”为名之作、唐人的“市人小说”与“非市人小说”、宋时“说话”四家之一的“小说”以及明代“通俗演义”等,进而确论两个事实:小说观念的几乎人各不同,以及每个时代均有其认同的小说。本文要讨论谭氏小说史,首先应当对其小说观念进行一番探索和总结。
谭氏在《发达史》中反映出的小说观念,大抵包含如是因素:虚构的,以区别于历史;专重记叙及描写的,以区别于诸子寓言。前一论点在“绪论”即已亮出,所谓“小说与历史虽同为叙事,然一则不妨全出虚构,尽其笔墨之淋漓;一则全凭实事,不能有一语空造”,谭氏甚至指出,“如于此二者不能加以分别,那么他能否写小说史还是问题了。”*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10页。具体而言,虚构作为小说之基本界限,反复出现于《发达史》的论述当中。其首章“古代神话”与《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如出一辙,其中,谭氏增加了《韩非子》中《内储说》《外储说》诸篇不应目为小说的一部分文字,说明历来文学家处理上的问题:“自来文学家也都把它们作短篇小说看待。但其中所引大半为史实,尽目之为小说,很不妥当……”*同上书,第26页。注重小说的虚构特点是西学东渐之风带来的影响,六年前谭氏编写文学史就声明“不以历史为文学,不叙‘载道’的古文”*“序言”,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第2页。,把古文全算作历史未免矫枉过正,然自此亦可知其观念由来之久。
关于小说具备虚构性质的判断,主导了谭氏对宋代“说话”分科四家的理解。说话四家具体为何,历来众说纷纭。《史略》引用《都城纪胜》的记载,认为此书所指四家是小说、说经说参请、说史、合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5页。,虽非为鲁迅认同的观点,但反映了他对这一材料的解读。而面对同样的材料,谭氏却认为四家应为小说、说铁骑儿、说经、说参请。在“说话四家”的诸多探讨上,这一观点无疑属于一家之言,谭氏自称直接证据是“因为这四家名字中恰巧都有一‘说’字,定非偶然巧合”*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159页。;追根溯源,则是谭氏“虚构”的量尺在起作用——他认为“讲史书”应与“说话”平行,“大概说话全凭虚造,讲史书须有依据”*同上书,第159页。。将“说铁骑儿”提升到四家之一的地位,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谭氏特别留意“说铁骑儿”,又将“说铁骑儿”与“讲史”分流,形成了自家特色。待到讨论明清通俗小说时,他提出《三遂平妖传》《金台传》《归莲梦》《粉妆楼》等诸作,“今人或称之为‘讲史’,或列入‘说公案’,我以为皆为‘说铁骑儿’之流,与《水浒》为同流”*同上书,第211页。,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延伸。
谭氏认为小说专重记述及描写,观点集中于第一章第四节“先秦子史中有寓言而无神话”,文引庄、孟、韩非诸家“叙述神人行事或形象的文字”,一方面介绍“曾经后世喜剧家取为题材”等对后世创作的影响,也陈述大部分文学家“把它们作短篇小说看待”的现象;另一方面则坚持认为这类作品“十九出之作者自撰,且是用来作为他的学说的证明的,所以是寓言而非神话”*同上书,第24页。,“且可当小说的名的,也尽是些寓言,与后世专重记述及描写的小说亦全不同”*同上书,第26页。,从而在构撰方式上,将小说的记述性、描写性,与寓言证明性区分开来。
如果说虚构、专重记述及描写是谭氏小说观念的核心,那么《发达史》的叙述场,就是围绕着这一中心,以小说周边、对小说发展产生影响的文体作为半径划定的。谭氏具有非常自觉的文体意识,上述讨论已能证明。在文体意识的指导下,他既有明确的撰史对象,又能在思考时不拘于文体的楚河汉界,展开以小说为中心、同时关注小说周边文体及其互动关系的讨论,视野广阔,阐述也较为充分。
《史略》“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下)”一节开谈此类志怪书“大抵记经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顾后世则或视为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9页。。谭氏在“六朝鬼神志怪书”中专设一节,名为“佛教徒怎样利用鬼神志怪书”,将鲁迅列举而未一一呈现的五部作品*此五部为颜之推《冤魂志》、刘义庆《宣验记》、王琰《冥祥记》、颜之推《集灵记》和侯白《旌异记》,鲁迅仅介绍《冥祥记》一部,见《中国小说史略》,第29页。,按作者时代先后依次介绍并附引文,表达了视这些作品为“应验录”,不归于小说但有必要在小说史中叙述的态度,或可视之为对鲁迅“顾后世则或视为小说”一语的回应。谭氏的观点是,这些应验录是佛教徒利用此体裁的产物,本不应纳入小说史的叙述。但考虑到应验录“于整个社会的信仰与思想很有影响,一代一代的下去,与后来的小说里的思想产生了密合不可分开的关系”,与唐代变文一样,“动机虽起于此,而收果往往反在于彼,或有重大影响于彼”,从给予通俗小说莫大的影响来看,“造成了小说的正宗地位”,因而本书有叙述的必要*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82页。。这样的处理是很通达的。
《发达史》在唐传奇的发展和变文的遗留影响等处的精彩议论,为《史略》所无,其优长即在打通文体藩篱,广收他山之石。谭氏对郑振铎提出的唐代传奇文是古文运动一支附庸的说法颇为认同,赞其“研究有得”,再次提醒读者注意小说形式与古文运动的关系,“吾们读了韩愈以前张鷟所作的《游仙窟》,它为近于骈文的体裁,便可知道在韩愈同时或以后的传奇都是流利的散文,决非无因所致”。*同上书,第98页。接着,谭氏进而观察唐传奇的古文化,将之与骈体文的通俗化相对应,并且敏感地联想到敦煌变文散文部分的对句形式,是骈文流入民间接受通俗化的结果,“反助长了通俗文学的传布的顺利”,强调“这种似乎有意与古文运动作对的风气的造成,绝不会是偶然的事实”*同上书,第135页。。
此外,谭氏还把唐代变文与宋代说唱文学联系起来,指出 “(变文)的魂魄却遗留在别种文体里,前述的‘话本’与‘淘真’,就是感染着它的影响而起来的”*同上书,第134-135页。。陈平原认为,“小说史的研究,必须努力把握各种小说形式和小说类型在文化结构、文学结构和小说结构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三者之间的联系和转换。”*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第81页。谭氏的探讨不囿于文体界限,实现了陈氏所说的“文学结构”层面上的交通,很能反映谭氏的史识。文学史的叙述本就是“被选择”的结果,而专治一体者,如小说史,其“被选择”程度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发达史》在客观上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介绍颜之推《冤魂志》时,提到颜氏“以《家训》二十篇为最著,著应验录乃其余事”*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84页。。谭氏能有这般登高望远的姿势,也得益于明确而通达的文体意识。
小说史的写作体例是其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如陈平原所言,“体例实际上蕴涵着论者对研究对象的整体思考及学术取向。”*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第83页。“《中国小说发达史》是在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发表十年之后,修订本发表之前编写的,目的是要补充十年中陆续发现的小说史新资料,自《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的名字、《二刻拍案惊奇》以及其他许多值得在小说史中补叙的小说和讲史,并无新意,章节全依《中国小说史略》之旧,惟用白话文叙述,故颇受读者欢迎。”*谭寻笔录:《谭正璧自传》,载《晋阳学刊》,太原:山西省社会科学院,1982年第3期,第39页。根据这段来自谭寻笔录的《谭正璧自传》的说明,谭氏《发达史》在史料的增补以外,章节全依《史略》,并无体例的创新。《发达史》的整体结构仿照《史略》,这从目录就能感知;但两相比较,仍有颇多不同。
两书均主要采用编年法,对小说进行分时段讨论。具体而言,《史略》分为二十八篇,《发达史》分为绪论和七章,按时代分章,每章六节。较之《史略》,《发达史》以七章结构而呈现出的“古代——汉代——六朝——唐代——宋元——明清(一)、(二)”时间线索更为明晰,其中,每章第一节均涉及小说演进之时代因素,勾连上、下章的内容,并对本章的展开先作一简述。谭氏自称“对于每一时代某种作品所以发生或其所以发达之历史原因或社会背景,尤三致意焉”,正因如此,读者往往对《发达史》具有脉络感的小说发展动因阐释与演进状况书写印象极深。相比而言,《史略》主要着力于小说的演进问题,而于演进之社会动因,精练涉笔,点到为止。
由于谭氏采取了每章叙一时段而又联系前后的做法,《发达史》的宏观脉络感尤为显著。《发达史》对小说发展“两个系统”的划分,未必准确,也不乏见地。在谭氏看来,以唐宋之际为界,小说史大致可以分为两系,“它(宋元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为新起的一系。唐末的俗文小说,相当于前一系中的古代神话,而宋元话本,则相当于汉魏六朝的神仙志怪”*谭寻笔录:《谭正璧自传》,载《晋阳学刊》,太原:山西省社会科学院,1982年第3期,第11页。。试以第一系中从古代神话到六朝志怪部分的小说发展动因为例,对比《发达史》与《史略》的论述逻辑。鲁迅的相关文字,仅见于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的开篇*第二篇“神话与传说”:“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虽及神话成因,但没有写到与其后相关作品形成动因的逻辑联系,故未涵括在内。:
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
谭氏则每章开端详述作品生成的社会背景并将之连贯如下,括号内为其与前后联系的逻辑:
古代神话——汉代神仙故事(秦皇汉武神仙迷信:燕、齐方士一致承认仙人住居于海中三山;秦始皇竭力寻找“不死”的本领。“这样两相遇合,种种神仙故事便由是发轫了”*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38页。)——六朝鬼神志怪书(东汉黄巾之乱与士大夫服药习气:“一个普通人想做‘万人之上’的皇帝,正和一个皇帝想做不死的神仙一样,这种心理的产生是极自然的”……“不死之药原是仙术的一种……于是他们想造成一个有人的灵魂而金石的身躯的超人,也就是所谓仙人……于是造成了魏晋时代士大夫服食药散的风气,产生了所谓‘名士’的一派”*同上书,第67-68页。;较汉代神仙故事更扩大其内容,鬼怪的故事占了大部分位置:“六朝时代,求仙不死的迷梦既逐渐被打破,于是转而憧憬于死后魂魄的种种,又羡慕着人以外的物体反而不易消灭,自然‘鬼’‘怪’之说会和神仙故事等量齐观的多起来了”*同上书,第71页。)
谭氏还常引《资治通鉴》来辅助说明,尽力把小说发展及其背后社会、思想梳理清楚,呈现给读者的一目了然、易于接受的史论面貌。相比之下,鲁迅并非不重小说史的社会结构,其精练笔墨的原因盖能从《史略》“序言”窥知一二:“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省其举例以成要略”*“序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文本既可省却,文本之外亦概述大要便可。因此,这样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是由语体之别造成的。
《发达史》线性发展条理的优点无需赘述,但读者当警惕这种整齐排列背后的“人工化”局限。真正的历史与所有的专史都不可能毫无枝蔓,谭氏的书写再一次揭示其题名“发达史”本身所隐含的进化观。例如,他在“结论”部分说道:“自通俗小说勃兴,而中国各体小说皆趋入末路,即通俗小说自身亦然……这趋向在小说史上是进化而非退化。”*“结论”,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300页。谭氏并非因为迷信进化论而这么著书立说,这实际上是他在“文学使命”感召下有意的选择。谭氏在《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对“文学史”下的定义是:“叙述文学进化的历程,和探索其沿革变迁的前因后果,使后来的文学家知道今后文学的趋势,以定建设的方针。”谭氏笃信,文学史的使命有两种,“一是叙述过去文学进化的因果,所以退化的文学应当排斥于文学史之外的;一是指示未来文学进化的趋势,当然在希望现在的文学家走上进化的正轨”*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第10页。。这些观点,将其中的“文学”二字换作“小说”,依然适用于《发达史》的写作。换句话说,谭氏是带着挑选的眼光和切实的目的来著史的。我们知道,经过裁汰取舍的历史显非信史,如陈平原所质疑的那样,“我很怀疑,越是井然有序联系紧密没有旁枝分叉的小说史,距离小说发展实际情况就越远”*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第100页。。其时治小说史者受进化论影响甚巨*如鲁迅:“许多历史家说,人类的历史是进化的,那么,中国当然不会在例外……今天所讲,就想不理会这些糟粕——虽然它还很受社会欢迎——而从倒行的杂乱的作品里寻出一条进行的线索来”,见《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收入《中国小说史略》,第193-194页;又如郑振铎:“文学史上的许多错误,自把进化的观念引到文学的研究上以后,不知更正了多少。达尔文的进化论,竟不意的会在基本上改变了人类的种种错谬的思想”,见郑振铎:《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收入《郑振铎全集》(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五卷《中国文学研究(下)》,第293页。,今日之读者不能不注意。
在以篇和以章节为单位的不同处理方式之下,《发达史》与《史略》在对同样的作品进行介绍时,会有结构分合、文字多少之异。
《史略》第四篇“今所见汉人小说”,在《发达史》中分为“汉武故事的起来”和“东方朔”两节。《发达史》将此两节,加之源自玄珠《中国神话研究》的“西王母故事的演化与东王公”*玄珠:《中国神话研究》第三章“演化与解释”,娄子匡: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第三辑(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年版),第48册,第56页。《发达史》“绪论”有言:“及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开卷即叙神话,而玄珠著《中国神话研究》,专替古代神话作发掘,于是被掩埋的神话渐被发现出来。故本书叙古代小说,即根据这两书,以神话为主,而以汉人所谓小说缀于篇末。”见《中国小说发达史》,第10页。虽然谭氏仅仅说到《中国神话研究》与第一章写作的关系,但经比照不难发现其与第二章第四节“西王母故事的演化与东王公”一节的关系。,形成讨论所在的汉人小说范围,比《史略》更丰富而有条理。《史略》第七篇“《世说新语》与其前后”,到谭氏的《发达史》则为“笑话集与清言集的起来”和“由《语林》到三说——世说俗说与小说”两节。谭氏先将清言集与笑话集这两种“极幽默而雅致的小品文字”合而讨论,以“朝——野”分庭之思想,对立于同时期志怪小说,说明笑话集与清言集“专供士大夫阶级阅读鉴赏”的性质,认为“在东汉末神怪思想弥漫在民间的时候,在政府方面却产生了一派所谓‘清流’人物”*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85页。,“志怪书是平民小说,而它们(笑话集和清言集)总不脱为一种贵族文学。”*同上书,第86-87页。并且,谭氏延续这一对立观,将侯白《启颜录》的俗化倾向解释为一种变体:“盖《启颜录》著作时代较后,已脱离贵族文学而侪于平民读物之林。”*同上书,第89页。这一梳理为《史略》所无,既明朗又深入。
鲁迅以文言著小说史,主、客观的追求均是行文简洁,这决定了他在每一作品上所用笔墨相当节制。然在《唐之传奇文》(上)(下)之一的下篇中,他用较大篇幅介绍了“特有关系者二人”元稹、李公佐,可谓浓墨重彩,对于其余传奇作品作者则从略处理。与此不同,《发达史》讨论唐代单篇传奇设有三个小节,分别论及唐传奇中的神怪、恋爱、豪侠三类,其中李公佐在神怪、恋爱两节中均出现,元稹则在恋爱一节中出现,这种书写体例符合谭氏自己对唐传奇分类的见解。同时,谭氏在元、李二人的用笔篇幅上,与其他传奇作者相埒。由此也可看出两书作者旨趣和眼光的略异。
此外,两书作者在小说类型、编排等方面言说也存在不同。谭氏《发达史》将唐代传奇分为神怪、恋爱、豪侠三种,清代传奇及志怪书分为以遣词胜的《聊斋志异》、以叙事胜的《新齐谐》和以说理胜的《阅微草堂笔记》三种*同上书,第293页。。前者早在《中国文学进化史》一书中已经成型*见《中国文学进化史》第五章“传奇文学”的第二、三、四节,分别为“恋爱故事”“豪侠故事”和“神怪故事”,第81页。,而在《发达史》中结合社会动因分析尤详*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96页。,这一做法既与盐谷温“别传、剑侠、艳情、神怪”*(日)盐谷温著、陈彬龢译:《中国文学概论》,北京:北京书局,1929年版,第94-95页。的四分不同,也没有延续鲁迅在《小说史大略》中“二类四种”*二类为:异闻、逸事,异闻又分为“写牢落之悲”和“抒窈窕之思”,逸事又分为“记时人情事”和“更(史?)外轶文”。鲁迅:《小说史大略》,《鲁迅全集补遗》,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的分类,创见与论据并长;后者也没有袭用鲁迅“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的称法,直接名之“清代传奇及志怪书三大家”,亦可资参考。又如,鲁迅将《三国志演义》《忠义水浒传》归于“元明传来之讲史”,将《西游记》和《金瓶梅》分别归于“明之神魔小说”和“明之人情小说”,谭氏则沿用“四大奇书”的传统称法,并认为《水浒传》属于“说铁骑儿”的小说,到了清末,和“公案”小说结合为《三侠五义》等侠义小说,和“灵怪”小说相合为《济公传》等济世小说*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211页。。总的来说,凡鲁迅所提“拟作”者,谭氏都没有采用,比如,在《史略》中属于“宋元之拟话本”的代表作《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和《大宋宣和遗事》,在《发达史》中处于“所谓讲史书”一节;鲁迅所指的“明之拟宋市人小说及后来选本”,包括“三言”“两拍”等,谭氏则置之于“明清通俗小说”之下的“通俗短篇小说五大宝库”。若是如谭氏在自传里所说的,《发达史》完全是《史略》的白话译本,那么在分类和提法上则不应有这些显著的差别。这些差别当然不能反映出谭氏对《史略》相关论述持有否定态度,但至少能够说明,谭氏在这些问题上,具有自己的思考和理由。
李鸿渊在《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学术贡献》一文中评价此书为“研究通俗文学的第一部专著,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之后最重要的一部小说通史,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叹惜“至今不见有专文论及”*李鸿渊:《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学术贡献》,《文艺评论》,哈尔滨: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2012年第6期,第145页。,这一“至今”指的是到2012年李文发表为止。解放后《发达史》没有再版,直到2010年为纪念谭正璧先生诞辰110周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了谭氏系列学术著作,这部近八十年前的小说史才又返回人们的视野。李鸿渊的评论,主要关注于《发达史》汲取新材料、分析社会历史原因、关注小说演进轨迹、重视作品艺术分析、详尽罗列小说家情况等特点,例证翔实;但对《发达史》的整体观照,和谭氏的撰史思想,把握和提炼均比较有限。关于如何评判文学史研究是否有价值,陈平原曾提出这样的标准:“成功的文学史研究,必须兼及技术含量、劳动强度、个人趣味、精神境界。”*陈平原:《假如没有“文学史”……》,收入同名著作,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50页。如今对谭氏《发达史》的评价,因鲁迅《史略》在前,技术含量和劳动强度似不必过多提及,而其个人趣味和精神境界又多被忽视。本文以小说观念和言说体例作为重新观察此作的窗口,期待《发达史》中别有洞天的学术风景为世人所识见,而谭正璧蕴于其中的研究旨趣和精神,亦为更多读者所感知。
[1](日)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M].陈彬龢,译.北京:北京书局,1929.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鲁迅.小说史大略[M]//鲁迅.鲁迅全集补遗.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4]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M]//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五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5]玄珠.中国神话研究[M]//娄子匡.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第三辑.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
[6]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M].上海:光明书局,1929.
[7]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8]马幼垣.中国小说史集稿[M].台北:时报文化事业出版有限公司,1983.
[9]谭寻,笔录.谭正璧自传[J].晋阳学刊,1982,(3).
[10]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1]陈平原.假如没有“文学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12]李鸿渊.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学术贡献[J].文艺评论,2012,(6).
FictionalConceptandSpeechStyleofTanZhengbi’sDevelopmentHistoryofChineseFiction——ABriefHistoryofChineseFictionasReference
LIN Ying
(Chinese Depart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Tan Zhengbi’sDevelopmentHistoryofChineseFictionwas written in 1935, mainly based on Lu Xun’sABriefHistoryofChineseFictionas reference, updating some of the historical data. As it was overshadowed byABriefHistoryofChineseFiction, also because it was not reprinted after the liberation, it has always caught less attention. The study, takingABriefHistoryofChineseFictionas reference, analyzes the fictional concept and speech style ofDevelopmentHistoryofChineseFiction, showing amazing academic vision and Tan Zhengbi’s own research interests.
development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 a brief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 Tan Zhengbi; fictional concept; speech style
2014-06-15
林莹(1989-),女,福建漳州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明清文学研究。
G207.42
A
1008-469X(2014)04-003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