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庸武侠小说的语言特色
2014-03-30曹漾漾
曹漾漾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从1955年在香港《新晚报》连载《书剑恩仇录》开始,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开始广为流传,为人们接受和喜爱,香港文学评论家林以亮在一次访谈中说:“凡是有中国人、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侠小说。”究其武侠小说受欢迎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小说中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和精彩逼真的武功招式,还在于金庸用他独具特色的语言,牢牢地抓住了读者的心。读者在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时,首先接触的就是小说中的语言。而在语言运用方面,金庸是一位杰出的大师,他用语言构建起奇妙的武侠世界,让读者深陷其中而流连忘返。
一、雅俗共赏和生动形象的语言风格
金庸武侠小说没有传统武侠小说中晦涩难懂的语言。金庸的武侠小说不仅被普通百姓所喜爱,而且得到了很多学者和专家的肯定。严家炎曾说金庸的武侠小说的“读者文化跨度很大”[1],也就是说,金庸的小说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境界,书中的语言是流畅的、通顺的,虽然浅显却灵活生动,没有难认的字、难懂的词和艰涩的句子。例如下面两段文字:
话说金身罗汉法元,在九华与齐灵云斗剑,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巧遇许飞娘赶到,明为解围,暗中点破,才知道那女子是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的女儿,暗暗吃惊。[2]
裘千仞大惊,但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而至,站在当地。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3]
以上两段文字描写的都是在打斗过程中天降奇兵的场景,第一段选自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其中“话说”一词还保留着旧白话小说的故事开头方式,而“点破”这样的文言词语也难以使读者一目了然。第二段出自金庸笔下,全段没有一个生涩的字词,用字用词简单朴素,却把打斗的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
金庸武侠小说具有很强的画面感。金庸的小说并不是仅仅让读者读到一个或喜或悲的故事,而是能够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在阅读的过程中把文字变成画面,从而使读者获得视觉、听觉甚至是触觉上的享受。还珠楼主写金身罗汉法元和齐灵云斗得难解难分时没有具体的招式描写,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斗得难解难分。而在金庸笔下,裘千仞“见竹棒来势如风”,“只得又退回崖边”,这两句话极具画面感,裘千仞被竹棒逼退的景象清楚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再看许飞娘“赶到”为金身罗汉法元和齐灵云的打斗解围,还珠楼主用了“明为解围,暗中点破”八个字,可是许飞娘是怎样“赶到”的、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读者无从想象。而洪七公的出场是“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而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令读者对威风凛凛的洪七公心驰神往。
金庸武侠小说的语言在塑造人物方面也十分形象传神。金庸小说中数得上名字的人物有成百上千,这些人物的个性各不相同,很少有雷同或者面目模糊的情况。请看金庸对杨过和韦小宝出场方式的描写: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有这般美人儿朋友啊。”[4]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5]
同样是市井之中的小混混,在金庸的笔下却有天壤之别。杨过的言行举止轻佻却不下流,他对“大美人、小美人”的调侃显露出他年少的轻浮,而他“唱着俚曲”“跳跳跃跃”显得颇有童真;而韦小宝的咒骂粗俗恶毒,举动下流阴毒,可一个小小孩童却敢和盐枭作对,又能从盐枭手中逃脱,也表现了他的机智和灵活。仅仅凭借人物的语言和几个动作,杨过和韦小宝给读者的第一印象就跃然于纸上。再如《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在他们令人捧腹的对话之中,六个老顽童的天真、善辩等性格展现在读者的眼前。金庸还擅长用比喻等修辞手法来刻画人物,《雪山飞狐》是这样描写胡一刀夫妇的:“这一男一女啊,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人物的形象被语言勾勒得恰如其分,这惟妙惟肖的比喻让读者把这对夫妻牢记在心。
二、高超的叙述语言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作者不会一厢情愿地控制人物的情感、态度和观点,小说中并行着两个甚至更多的声音进行叙述。同时金庸还采用了顺叙、倒叙、插叙和补叙等叙述方法,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等叙述视角。
在《笑傲江湖》中,男主角令狐冲直到第五章《治伤》中才正式出场,可是在令狐冲出场之前,读者已经对他的形象了然于胸。作者先让林平之作为一个旁观者,从劳德诺等华山派弟子的讲述和对话中得知,令狐冲对青城派弟子的胡作非为和与乞丐喝酒的事,此时在林平之眼中的令狐冲既爱胡闹又不拘小节,这是令狐冲给读者的第一印象。紧接着,令狐冲勇敢侠义和机智聪慧的一面又从恒山派小尼姑仪琳的口中娓娓道出,将令狐冲的形象补充完整。令狐冲正式出场之前的事迹和令狐冲的性格都从他人的口中倒叙和转述出来,这些倒叙和旁证式的语言不仅把令狐冲的形象塑造得客观全面,而且从对令狐冲的叙述中,表现出陆大有对令狐冲的崇拜、岳灵珊对令狐冲的关心和仪琳对令狐冲的感激,而劳德诺的世故老成、田伯光的凶狠残忍和定逸师太的暴躁正直、余沧海低俗阴险的性格特征也一一崭露出来。
《雪山飞狐》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被困在玉笔锋山庄的宝树、苗若兰、陶子安父子、阮士中、曹云奇、田青文和平阿四等人对往事的回忆。在这一部分的叙述中作者几乎没有采用旁白,所有情节都是在当事人对往事的回忆讲述中惊心动魄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的,真相和谎言相互交织,在人们的叙述中,盘根错节的往事一点一点浮出水面,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晰,谁是善人谁是恶人一目了然。仅仅依靠人物之间的对话,金庸就构建了一个表现人性善恶挣扎的罗生门。
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
金庸武侠小说的语言蕴涵着丰厚的传统文化精神,飘逸出浓郁的文化气息。
首先是成语和古诗词的运用。金庸的小说中运用的大量成语独到而准确。在《笑傲江湖》中,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既朴实又随和,像隐士一般无欲无求。金庸以虚怀若谷一词来评价冲虚道长可谓恰如其分。《雪山飞狐》中胡斐与苗若兰两情相悦、在山洞里私订终身时,胡斐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经》中一对夫妻情意绵绵的对答之词被金庸引用在这里,不仅体现了男女主角的契合和深情,也让读者能更深层次地领会胡斐和苗若兰之前的深情蜜意。中国自《诗经》开始就有“诗言志”的传统,金庸把古诗词和小说的人物情节结合在一起,既含蓄内敛,又让小说有了浓浓的古意,读起来唇齿留香。金庸的绝妙之处还在于,他用古诗词来为武功命名,如连城诀中戚长发教狄云的“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一招便取自唐代诗人綦毋潜的五言律诗《宿龙兴寺》。这样的武功招数不仅少了血腥之气,还给小说增添了诗情画意。
其次是化典故于叙述之中,这是金庸武侠小说语言传统性的另一个表现。金庸小说中的很多武功都以文史典故来命名,比如在《神雕侠侣》中杨过使用的美女拳法如一笑倾城、西子捧心、绿珠坠楼等名称都来在中国的文史典故。小说中许多人物的命名也蕴含着典故,如《天龙八部》中段正淳与阮星竹之女阿朱和阿紫,她们虽然是亲姐妹,却而性格、品质迥异。她们的名字取自《论语?阳货》中的“恶紫之夺朱也”[6]。何晏集解为:“朱,正色;紫,间色之好者。恶其邪好以乱正色。”后因以“朱紫”比喻以邪乱正或真伪混淆。金庸以“朱紫”为她们命名,爱憎之情不言自明。
再者,金庸的武侠小说为章回体,大多都有回目。有的小说的回目采用对句,类似传统章回体小说,如《书剑恩仇录》的回目“古道腾驹惊白发,危峦快剑识青翎”、《碧血剑》的回目“危邦行蜀道,乱世坏长城”等。有的小说回目采用固定字数的短语,如《诗经》一般有节奏感,《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采用四字短语,如风雪惊变、江南七怪(《射雕英雄传》回目)和风月无情、古人之子(《神雕侠侣》回目);后期创作的《笑傲江湖》则是二字,如灭门、聚气、囚居等。有的小说的回目则采用原创诗词,整部小说的回目连缀以来就是一首完整的诗词,如《倚天屠龙记》的回目:
天涯思君不可望,武当山顶松柏长。
宝刀百炼生玄光,字作丧乱意彷徨。
皓臂似玉梅化妆,浮槎北冥海茫茫。
谁送冰舸来仙乡,穷发十载泛归航。
……
这些小说回目或传统或传统中求变求新,代表着金庸所建立的一种独具风味的语言范式。回目之精美,文化意蕴之深厚,也达到了武侠小说中一个新的高度。
四、从细节看金庸武侠小说的语言特色
金庸的武侠小说给人的感觉是磅礴大气,言语中充满了大家风范,却往往令人忽略了他对语言细枝末节的精雕细琢。
武侠小说的故事背景大都是古代,而现当代的作家创作武侠小说时,稍不注意就会使用现代化的词汇,把小说变得不伦不类。金庸在《射雕英雄传》后记中写道:“我所设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现代化的词语,如‘思考’、‘动机’、‘问题’、‘影响’、‘目的’、‘广泛’等等。所以用‘因此’或‘是以’代替,‘普通’用‘寻常’代替,‘速度’用‘快慢’代替,‘现在’用‘现今’、‘现下’、‘目下’、‘眼前’、‘此刻’、‘方今’代替等等。”[3]金庸在选字用词上的精心和谨慎,使小说的语言更加适应故事的讲述和发展,也为读者打造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武侠世界。
金庸对小说语言的精雕细琢还表现在遣词造句符合情节的实际情况。在《射雕英雄传》第六回《崖顶疑阵》中,有这样一句:
铁木真站在土山上了望,过得约莫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3]
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一盏茶时分”、“一顿饭时分”等等,这里出现的“挤两桶牛乳时分”,不仅新颖别致,而且符合事件发生在蒙古的背景,可见金庸对语言细节之处所用的功力。
正是因为金庸对语言的良苦用心,才能构筑出雅俗共赏、生动形象的语言风格,变换自如的叙述方式。金庸小说不但能将读者带进小说中的世界,而且能让读者领会和接受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金庸在武侠小说的语言上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给读者带去了浓浓的诗情和古意。同时,金庸也表现了在大家风范之下对小说语言细节处的精雕细琢,把武侠小说写成了充满美感的艺术品。这些特色表现了金庸作为一位杰出的大师,在语言运用方面独具魅力的驾驭能力。
[1]严家炎.金庸热:一种奇异的阅读现象[N].中华读书报,1998-11 -11.
[2]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金庸.射雕英雄传[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
[4]金庸.神雕侠侣[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
[5]金庸.鹿鼎记[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
[6]何晏,朱熹,等.名家集注论语[M].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