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发简史》中巴恩斯对自然与文明冲突的反思
2014-03-30余依婷
余依婷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是英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集自由撰稿人、电视评论家、作家于一身的他拥有着丰富的文学生涯。这使得他写出了具有独特风格的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还有一些评论性的文章。迄今为止,巴恩斯共著长篇10余部。其中,《福楼拜的鹦鹉》《英格兰英格兰》《亚瑟与乔治》3部小说均获得2005年度布克奖提名。在这些风格多样的小说中,巴恩斯打破传统小说创作的一般模式,大胆尝试多种实验创新手法,被誉为“英国文坛的变色龙”[1]。当代著名作家马丁·艾米斯认为与同辈作家所尝试的各类形式的实验相比,巴恩斯的实验是真正属于天赋型的,因为“他的作品总是深邃而卓尔不群”[1]。的确,巴恩斯的小说不仅以独创的形式实验手法著称,而且富有深刻的哲学辩证性。
如今,这位活跃在当代英国文坛的优秀小说家的创作,受到了国内外大量学者的关注。在英国,巴恩斯被视为与马丁·艾米斯、伊恩·麦克尤恩等文坛大腕齐名。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他对历史、艺术、形式创新的钟爱,他卓越的智慧与轻快的漫谈风格,堪与纳博科夫、卡尔维诺和昆德拉媲美”[2]。中国对朱利安·巴恩斯的研究虽起步较晚,但近几年来发展迅速。大部分的学者如杨金才、张和龙、罗媛等都选取了巴恩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福楼拜的鹦鹉》《亚瑟与乔治》《终结的意义》等作为研究对象,并对巴恩斯作品中的历史与真实、时间与死亡以及后现代艺术手法这3个主题进行了探讨,体现了巴恩斯作品中“既有艺术形式的创新,又有多元文化的共鸣,展示了英语文学幽默反讽的精髓”这一鲜明特点[3]。然而,目前为止,对巴恩斯的《柠檬桌子》研究极少。《美发简史》则是属于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第一个短小故事。本文将从自然与文明的视角切入,通过分析故事中的自然与文明的冲突,以体现巴恩斯崇尚自然、追求自然与文明和谐统一的思想。
1 “自然代言人”格雷戈里与“文明化身”理发师
广义上的自然是指无穷多样的一切存在物,与宇宙、物质、存在、客观实在等范畴同义,包括人类社会。自然还指人或事物自由发展变化,不受外界干扰。自然事物就是自然存在,不依赖人类的反应活动而独立自在的事物。而与之对应的文明,是指人类所创造的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也指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表现出的状态。它涵盖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人类开始群居并出现社会分工化,人类社会雏形基本形成后开始出现的一种现象。
《美发简史》描述了主人公格雷戈里幼年、青年以及老年三个不同时期的剪发经历。在幼年时期,提到他喜欢以前理发店“漆了颜色的旧木头,一圈圈色彩回转环绕其上”而成的“旋转彩灯柱”这类“粗俗东西”[4]。然而主人公格雷戈里喜欢的“粗俗东西”是没有受到文明与科技发展所带来的损害,而依旧保持着原生态模样的东西。在故事的第一个阶段,巴恩斯花了一些笔墨来描写主人公年幼时的生理特征。无论是在主人公的青年时期还是老年时期,他在理发店都体现了其“稍稍打理一下自然”的座右铭。在短篇故事《美发简史》中,“头发”“阴茎”“生命”作为自然事物,以及主人公对自然的坚持与热爱,使得格雷戈里成为了自然的代言人。
由于“头发”的自然生长,“理发师”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随着文明与科技的发展,故事中的理发师,所运用的理发工具是“电动的”,美发产品是可以“改善你头发的生长状况”的“护发素”,这些都为理发师披上了文明的外衣。理发师在故事中所提及的“十字军”的“结果是贵族阶级的削弱,市民阶级和王权的加强,以及农奴解放的开始”[5]。市民渴望自由,要求打破种种封建枷锁,摆脱天主教会的精神压迫。他们崇尚个人主义、世俗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和禁欲主义。“如果说,中世纪后期西欧社会政治经济关系的演变,为文艺复兴运动提供了孕育的土壤,那么,十字军东征就是一针催化剂,促使文艺复兴运动于14世纪在意大利进发”[6]。可见,十字军对于文艺复兴产生了直接的推动作用,它成了欧洲中世纪文明进步的催化剂。在《美发简史》中理发师多次向主人公提到“十字军”是“很不错的组织”,并建议他加入该组织。这又为理发师成为文明的化身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2 “自然代言人”与“文明化身”的冲突
文明的进步就是不断的改造自然、打破自然,这必然要打破自然界原有的平衡关系,打破人与自然原有的和谐。人类为了生存,不断与自然对抗。文艺复兴时期,人类确立了“人是万物之尺度”的观念;科学革命时期则形成了“人定胜天”的思想;工业革命时期,将物质文明发展推向了一种极致,没有兼顾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看作是自然界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存在物,是一切价值的尺度,自然及其存在物不具有内在价值而只有工具价值”,并且把“自然排除在人的道德关怀的范围之外”[7]。由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存在,人们在实践中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总是从人类的自身需要出发,忽略其它自然存在的利益从而造成了自然生态危机。而人类现在之所以面临严重的生态危机与我们对待科学技术的态度有密切的关系。“培根有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其中的‘知识’就是指‘科学’”[8]。文艺复兴以来,尤其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科学逐渐取代了宗教成为阐释自然的主要依据,它被认为反映了自然的本质规律,是绝对正确甚至唯一正确的客观真理。
然而巴恩斯受福楼拜思想影响严重。他指出,福楼拜是“不相信进步”的,尤其是不相信道德意义上的进步,因为他生活的时代是资产阶级统治的时代,是一个“愚蠢”的时代,而普法战争后的所谓“新时代”在福楼拜看来就“更加愚蠢”了,因为在这样的时代,任何意义上的“进步”,都是资产阶级意义上的进步,而资产阶级从来都是那么可鄙,那么猥琐,那么可气可恨。正如在巴恩斯《包法利夫人》中的“俄麦精神”就是指“进步、理性主义、科学、欺骗”一样,《美发简史》中,所呈现的3个不同时期的剪发经历,也体现了这种资产阶级所崇尚和擅长的一切“俄麦精神”。在《包法利夫人》中,“牧师代表宗教正统,俄麦代表科学,包法利则代表罪愆”[9]。而在《美发简史》中,主人公以头发、阴茎、生命为代表成为了一个自然的整体,而美发师便是文明的化身。理发店一直便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文明社会”。代表自然的主人公将文明的化身“理发师”戏谑为“疯子”“变态鬼”“牙医”“园林造型师”;美发师修剪头发这个行为讥讽为“修剪篱笆”“屠杀”;将理发店电动的“旋转彩灯柱上的一条条鲜红的色带”比喻成理发师弄得顾客鲜血直流时,顾客“手臂上缠着的那条绷带”;而“理发店的标志”则是“一只碗,用来盛你流出来的血”(《柠》:15)。这无疑都体现了作为自然代言人的主人公对文明化身的理发师的不满。
“在当代英国文学史上,朱利安·巴恩斯和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经常被相提并论,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未被人重视:他俩都对“进步”话语提出了强烈的质疑”[10]。在《福楼拜的鹦鹉》中两位守护尸体者不顾体面地“伏在尸体上”睡着了:“他们起初只是由于某种哲学错误而走到一起,但很快便在共同的鼾声中达到了深层次的统一。”[11]与之相仿的是,在《美发简史》的第一部分,巴恩斯毫不避讳地谈及到主人公年幼时裸泳的情景。对游泳池里男性的生殖器官的描写时,突然写到“这真下流,可千万不能让老师看到”。“老师”是“进步”思想与“文明”的象征,而裸泳的场景虽是自然、原生态的,但在文明的社会环境下,这就是下流的。此外,巴恩斯还在主人公进入到人生的青年时期,对“进步”的文明进行了讽刺:“不过我敢肯定您是比我聪明的人,您可是上过大学的。”,“聪明到不相信上帝了吧”。正如阮炜评价《福楼拜的鹦鹉》所说,“巴恩斯对福楼拜勾勒出的这一极富洞见的守灵场景的阐释是:宗教与科学一起保卫着罪恶,或者说,宗教与科学在罪恶面前勾结起来,与罪恶形成了某种可耻的三角关系”[9],巴恩斯的《美发简史》也体现出了宗教与科学在理发师身上相互勾结,融为一体,并一起对抗着自然的代言人格雷戈里。
3 探寻文明与自然冲突之下的出路
在生态批评的浪潮声里,人类中心主义早已成众矢之的,而作为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文化渊源的《圣经》也成为讨伐的对象,因为正是它确定了人类对地球的统治权力。科学史家怀特指出“基督教是世界上人类中心主义最严重的宗教”,“只有拒绝自然为人而存的基督教信念才能遏制生态危机”。《圣经·创世纪》被认为是人类统治自然的文化缘起,也是人类中心主义话语权威。但在《美发简史》中,这个权威话语遭到了挑战和解构:“他只敢在一帮怀疑论者面前否定上帝”。然而,面对现代文明进步中人类中心主义和唯科学论带来的生态危机,巴恩斯在《美发简史》中试图寻找解决危机的途径。正如他在《10 1/2章世界历史》中体现的思想一样,它没有寄希望于科学的未来发展,因为这无异于“采用导致危机的手段来解决危机”[12]。
在主人公幼年时,所有的理发店给他的印象是:“折磨人的椅子,手术室的味道,还有磨刀皮带和合着的剃刀——合着是合着,让人看了不觉安全,反而更像是一种威胁”。青年之时,他认为理发店还是一个充满“保守主义的主仆体制、一切做作的交谈、阶级意识与付小费”“臭名昭著”的地方。当他迈入人生的年老阶段时,在他眼里,“美发店笼罩在混杂的气氛中,宛若一个欢欢喜喜的门诊部,大家都无大碍”。通过主人公三个阶段对理发店心态的变化,可以看出格雷戈里由年轻时对文明的憎恨转变到年老时对文明的淡然。
正如人类的年老与死亡一样,文明与自然的冲突不可避免。于是,在死亡面前,面对文明与自然的冲突,主人公所采取的态度是适应文明却不摒弃自然。在他年老时,他终于“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学对理发店里顾客与店员相互之间“半真半假”的戏谑。他还懂得了在回应“是否担忧当今的世界状况”的询问时,“不要老老实实地说‘是’,也不要抛出一个沾沾自喜的‘不’。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总能给自己台阶下”。对于文明社会中的一些事物,主人公格雷戈里并没有像年幼与年轻时那样反应激烈。在老年阶段,他这样回顾自己的人生:“我现在已经不再害怕宗教和理发师了”。理发师在故事中连续3次提及与教皇权势上升以及宗教复兴有关的“十字军”,宛如一个“福音传道者”,急切希望一切自然事物都有受到宗教观念统领。由此可见,“巴恩斯显然在顺着福楼拜的思路发挥福楼拜的社会批判精神,在附和福楼拜,等同于福楼拜。”[9]巴恩斯认为宗教界灵魂升天是虚假的承诺。他也从没加入过十字军。读书时,他还总是躲避目光热切的福音传道者。而现在,“每当礼拜早上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就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大体上说,巴恩斯的文化政治立场是保守主义的。但“他传达这种立场的方式既然是使用福楼拜这面透镜,读者得到的东西最多只是一种折射的印象”[9]。
巴恩斯在《10 1/2章世界历史》所说的“过去”与《美发简史》中的拿镜子看经过理发师所打理之后的“后脑勺”寓意相反,它是指与现代文明相对的,没有受科学技术污染的,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活方式和存在形式。而在《美发简史》中,主人公最后说“我不想再看后脑勺了”。他更希望自然与文明能更好的融合在一起。正如巴恩斯的艺术观认为最好的艺术揭示人生的最高真理一样,他以平日生活中最常见的事情展现自然与文明的冲突,呼吁自然与文明须和谐共处,而我们人类不能过激地反对一切文明。
4 结论
巴恩斯作为活跃于今日文坛的英国小说家,并不像后现代主义作家那样把小说看作纯粹艺术形式,而是对社会现实问题更为关注。在人类中心主义影响下,现代文明在追求进步中不惜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毫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造成人与自然的严重对立,而对科学的盲目崇拜引发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危机,尤其是高科技的滥用更威胁到整个生态系统,甚至是地球本身安全。这些反思揭示了生态危机的根源所在,反映出人类生态危机的严重性,以及解决生态危机的紧迫性。要解决生态危机就要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抛弃科学乌托邦的幻想,立足于地球本身,把人类自身视为自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重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人应该以真实的自我需要进行选择,在精神层面上摆脱外在的奴役,保持独立的人格,顺乎天性的发展;再通过自身努力,追寻和吸收文明社会形态中蕴涵的真善美的行为方式,找到物质需要和精神需求之间的平衡点,从而根本上取得内在灵魂的真正自由和外在世俗生活的宁静与幸福。虽然巴恩斯对待现代文明的态度有些悲观,但为人类盲目追求自身发展敲响了警钟,体现出强烈的生态关怀和责任。
[1]Mira,Stout.Chameleon novelist[N].New York Times,1992-11-22.
[2]Merritt,Moseley.Understanding Julian Barnes[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7.
[3]瞿世镜.当代英国小说[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
[4]朱利安·巴恩斯.柠檬桌子[M].郭国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5]朱 寰.世界上古中古史(下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
[6]徐台榜.论十字军东征对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推动作用[J].宁夏大学学报,2004(4):19-24.
[7]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8]田 松.唯科学·反科学·伪科学[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
[9]阮 炜.巴恩斯和他的福楼拜的鹦鹉[J].外国文学评论,1997(2):51-58.
[10]殷企平.质疑“进步”话语 三部英国小说简析[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6(4):12-19.
[11]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M].汤永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12]朱利安·巴恩斯.10 1/2卷人的历史[M].林本椿,宋东什,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