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克尔的学术道德规范思想述评
——读《高等教育不能回避历史——21世纪的问题》有感
2014-03-29尹向毅
尹向毅
(浙江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克拉克·克尔(以下简称为克尔)是二战后美国最杰出的高等教育思想家兼实践活动家,被誉为“当代美国高等教育系统之父”[1]。在《高等教育不能回避历史——21世纪的问题》一书中,克尔分析了美国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不能回避的矛盾与冲突,并对化解这些矛盾与冲突给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这些矛盾与冲突分为高等教育民族化与国际化之间的冲突;高等教育内部传统与变革之间的冲突;变革内部优秀与平等之间的冲突;传统学术道德规范与新学术文化之间的冲突;高等教育各种使命与目的之间的冲突。这些冲突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笔者主要介绍传统学术道德规范与新的学术文化之间的冲突,以此分析和评价克尔的学术道德思想。
一、克尔的学术道德规范思想
克尔的学术道德规范思想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为学者在发现与传播知识方面必须遵循的“知识的道德规范”[2];一部分为学者作为学术共同体的成员须要遵循的“公民道德”[2]178。知识的道德规范与学者“公民道德”存在一定的交叉部分。
科研、教学与社会服务构成了高等教育的三大职能。从本质上讲,科研的目的在于发现知识,教学的目的在于传播知识,社会服务在于知识的应用。学术道德规范问题产生于学者的学术活动,学者学术活动的核心是科研与教学,即发现知识与传播知识。克尔认为学术道德规范首先是“知识的道德规范”,“是在知识的创造和分布中所固有的”[2]167。克尔认为在知识的发现方面即科研方面必须遵循知识的道德规范有“仔细地收集和使用证据;仔细地使用他人的思想和著作;对于未经充分证明的事情应持怀疑态度;虚心对待可供选择的解释;谈话有礼貌依靠说服而不是依靠压制;公开大学内进行科研的成果;在评价别人的学术成绩时仅凭学术价值;拒绝利用创造知识的地位和方便,来促进无关的个人金钱或政治目的”[2]168-169等。在传播知识方面(最重要的方面是教学)必须遵循知识的道德规范有“拒绝利用传授知识的地位和方便,来促进无关的个人金钱或政治目的;完全接受对学生的义务,忠诚地教育他们,仔细地指导他们,公正地评价他们,并无论如何不剥削他们”[2]169等。
关于学术道德规范,克尔最看重的是美国高等教育界教师“公民道德”(Citizenship)的衰退[2]178。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现代国家公民为了履行公民责任所具备的公民道德。他认为良好的高校教师 “公民道德”包括“遵守学术道德准则;愿意有效地参与共同治理;承诺保护学术机构不受政治破坏和暴力冲击;注意不为经济上的利益利用学校的名誉或者学校设备”[2]178等。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实际上是教师组成的学术共同体所必须承担的公共责任。这些公共责任包括参与学校各种治理委员会,维持高水平的教学与研究,指导同行与学生,在学校发展上展现领导力,保障集体的利益等[3]。在教师的诸多公民责任中,最重要的是参与学校治理。大学一直是一个高度自治的机构,高校教师参与学校治理保障了大学能够作为学术组织而良好运行。总之,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要求他们超出个人利益,为整个学术共同体、大学负责,从而保障集体利益。
二、新学术文化对传统学术道德规范的冲击
克尔认为美国高校学者的学术生活“正在部分的从传统的范式走向后现代的范式”[2]156。在传统范式中,“多数教授成员作为特定的学术团体的一部分,非常严肃地对待他们在校园的公民责任”[2]156。学术道德标准“理所当然的得到遵守,是一个偶尔通过同辈的评论受到温和执行的含蓄的契约”[2]156。在新的学术文化范式中,“教授成员对校园外的经济机会或者对校园内外的政治关系有较多依赖,而对学术团体内的公民职责较少承诺”[2]156。在新的学术文化中,过去那种“控制高校教师行为的含蓄的合约和非正规的强制手段不那么有效了”[2]156。在新的学术文化中,高校教师更加看重利益,较少承担学术共同体的责任。新的学术文化对传统的学术道德规范构成冲击。克尔认为“学术职业也许在它的道德行为的某些方面正在缓慢地瓦解”[2]188。
新的学术文化对知识的道德规范与教师的公民道德在哪些方面构成冲击呢?知识的道德规范主要包括科研与教学方面的道德规范。首先,在科研方面,克尔认为“学术道德虽然有个别人违反,但一般能得到很好的遵守。伪造证据等学术不端行为是受到警告和批评的”[2]170。但是,“大多科研的进行,主要由于充裕可用的科研经费,而不是为了科研在理智上的挑战性;有些科学家在公开他们的科研成果前,首先把他们卖给商行;有些学者使用容易的统计方法,而不去找翔实的证据”[2]171等。学者虽然遵循学术道德,但是他们的科研目的、科研方法、科研成果的发表等发生了变化,最终干扰了科研的最终目的——发现、扩充知识,冲击了传统的知识道德规范。其次,在教学方面,有些教师在课堂上“传播自己的政治信念和爱好”等做法违背了教学的道德规范,学术职业比过去更大程度上政治化了[2]171。
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由于学科的发展越来越专业化,造成学术共同体越来越少;政府固定拨款的降低,造成高校教师不得不在校外寻求资金,而不愿奉献自己的时间去承担公共责任;学校规模的扩大,大学管理采用越来越多的行政管理人员,也给教师承担公共责任造成一定障碍。其中,受到最严重威胁的是教师有效地参与共同治理。克尔认为“现在比过去更难使大学教师严肃认真地承担他们在系科和学院的任务。他们更加不愿在委员会任职,希望倾全力于自己的事务而不是学校的事务”[2]181。而且“越来越多的内部管理正在被越来越多的行政人员接过去”[2]158。一方面是高校管理人员权力的加大,另一方面是高校教师自顾不暇,不能或不愿承担共同治理应负的责任,这两者加起来造成教师参与共同治理以及“分权与授权的学术自治”[2]181受到威胁。
三、解决新学术文化对传统学术道德规范冲击的措施
在新的学术文化的影响下,学者“越来越需要通过更加正规的行为准则,特别是通过独立的法庭得以强化,结果是较少地依靠含蓄的规范,更多地依靠法律和法庭”[2]156-157。克尔认为这种转变是“一个令人悲痛的发展”,“学术团体到了不会惩戒自己的程度”[2]156-157。克尔建议学术界仿效工会的契约,制定明确的契约,这些契约提供一个具有约束力的规定和通过第三者的仲裁履行规定的机制;或者采取法律诉讼的方式,并最终建立法律上的学术行为标准,还认为一些专业学院可以像医学院那样设立道德委员会[2]186。由于传统学术道德规范运行机制的失效,社会外部机构越来越多地介入到大学的内部事务,克尔认为这种转变威胁到了美国高等教育中的学术自治。
克尔认识到随着新的学术文化的发展,最终必须依靠明确的学术行为准则甚至是法律对学者的学术行为进行管理。但是克尔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发展会损害学术自治,他赞成“较好的准则和较好的内部执行的方法”[2]178。 因此,克尔认为应该建立新的学术道德规则与运行机制“用更加明确的契约和更加公正的内部的学术法律制度取代行会的规范和实践”[2]3,以处理一些学者利用法律规范的学术行为与损害学术自治之间的矛盾。但对于如何提高高校教师公民道德水平,克尔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办法。
四、对克尔学术道德规范思想的评析及其借鉴意义
(一) 有关学术道德规范内容的评析
克尔的学术道德规范思想包括知识的道德规范与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两个部分。克尔对学术道德规范思考的出发点是知识的发现与传播,把知识的道德规范与其他道德规范区别开来。知识的道德规范不是强加在学者身上的,而是内在于学者的学术活动之中。学者从事知识的发现与传播活动必须遵循其规律,尤其是知识的发现规律。知识的发现与扩充“是科学的最根本的价值目标,这一根本的价值目标包含两个基本的价值要素——客观性和原创性”[4]。为了实现客观性与原创性,学者必须具备特定的科学精神特质。著名科学社会学家默顿认为“普遍主义、公有主义、非谋利性以及有组织的怀疑主义,构成了现代科学的精神特质”[5]。为了促进知识的不断扩充,对学者的科研活动提出的道德规范必须体现客观性和原创性这两种价值要素以及相应的科学精神特质。克尔提出的公开科研成果要求正是体现了科学精神特质的公有主义;评价学术绩效时仅凭学术价值正体现了普遍主义,“学术评价服从于先定的非个人性的标准”[4];拒绝利用创造知识的地位和方便,来促进无关的个人金钱或政治目的体现了非谋利性;对于未经充分证明的事情应持怀疑态度体现了科学精神特质的怀疑主义。克尔对学者在收集、使用证据,引用他人思想和著作等方面提出的要求充分体现了客观性和原创性这两种价值要素。总之,克尔提出的科研方面的道德规范要求遵循了知识的发现规律,与默顿的科学社会学理论不谋而合。
在知识的传播方面,学者需要遵循的道德规范与科研的道德规范是有区别的。科研的道德规范最重要的是维护知识的客观性与原创性,知识传播的道德规范最关键的是要把学生以及同事当做目的本身,而不是学者实现自己金钱或者政治目的的手段,充分体现了利他主义精神。学者对学生以及同事的义务不仅体现了学者作为教师对学生的成长成才所负有的责任,而且体现了学者作为学术共同体的一员对其他学术共同体成员所负有的责任。
克尔提出的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规范超出了我们传统意义上对学术道德规范的认识。通常的学术道德规范重在对学者从事学术活动提出一定的要求,着眼点是每一个学者的学术诚信问题;高校教师的公民道德包括通常的学术道德规范外,重在对学者组成的学术共同体提出要求,着眼点是学术自治问题。克尔认为“美国大学在历史上由于它们合乎道德的行为而享受它们的自治,而现在,在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可以说,它们可能由于同样的理由正在丧失一些自治”[2]188。知识的道德规范可以看成对学者个人从事学术事业必须承担的个体责任,而学者的公民道德则是学者对学术共同体、大学承担的公共责任。高校教师的学术道德规范不仅仅关乎学者的学术诚信,还涉及大学自治与高校内部的治理问题。
(二) 有关新学术文化的评析
克尔阐述的新学术文化在世界各国的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都有所体现。克尔的新学术文化观实质上包含了学术资本主义、学校治理官僚化等内容。高等院校及其教师的学术活动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变化,他们更加注重“外部资金的市场活动或者具有市场特点的活动”,这种学术行为变化被美国学者斯劳特(Sheila Slaughter)和莱斯利(Larry L. Leslie)称作“学术资本主义”[6]。高校学者更加看重个人与小团体的利益,而忽视对知识发现与教学的责任,忽视捍卫参与学校治理与捍卫大学自治的责任,忽视对社会的责任。新的学术文化还包括一种“从学院式的共同治理的方式向更加官僚化与管理化方式的转变”[7]。这种转变造成大学治理的官僚化,不利于学术自治。
克尔经历了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美国高等教育大发展的过程。高等教育的大众化使得学校规模的扩大,学生人数的增多。随着社会对知识与技术需求的增加,高校加紧了对科研的审计和提高了对科研成果的要求。学生人数的增多,学校规模的扩大带来学校管理人员的增多,行政权力的加大。国家对科研的重视与审计降低了教学的重要程度,加剧了学者间的竞争,学术共同体的分解。国家对大学固定拨款的减少,造成大学学术人员越来越看重个人利益。这些变化对学术道德规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克尔提出的新学术文化观念根植于美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变化之中。他提出的新学术文化对知识的道德规范的冲击与教师公民道德的衰退是美国高等教育大众化、市场化以及高校教师忽视自己的责任带来的后果。
(三)对解决措施的评析
克尔提出的建立新的学术道德规则与机制,制定明确的契约与公正的内部学术法律制度的思想具有很强的前瞻性,并已得到实施。美国国会制定的《卫生科研拓展法》增加了有关科研不端行为的专门条款;国家科学基金会发布了《关于科学和工程研究中的不端行为的正式规章》;美国卫生和人类服务部于1993年成立了独立的科研诚信办公室,“制订了明确的有关科研不端行为的政策和处理程序”。在调查程序中,政府以及隶属于大学的科研机构与科研诚信办公室进行合作,共同处理科研不端行为[8]。虽然克尔提出的解决措施很有前瞻性,但是他并没有提出具体详细的实施规则。而如今在学术人员的晋升程序、终身教授申请程序中,越来越多的美国大学要明确地参考学术人员的“公民道德”表现[9]。克尔对教师公民道德的要求也得到了部分实施。
克尔作为经济学家曾参与美国劳资领域的调解活动,又作为高等教育专家长期担任伯克利加州大学以及加州大学总校校长,主持了加州高等教育总规划的制定等,他“作为美国高等教育的参加者与观察者,凭个人对优良实践的洞察力”[2]163来思考学术道德规范问题。他立足于美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实践,对学术道德规范的分析与思考不是抽象的逻辑推理,而是立足于实践中产生的学术道德问题,立足于这些问题的实际解决。
(四)启示与借鉴
目前我们国家的学术道德规范研究,大多针对学术诚信问题,很少有学者从知识创造与传播角度阐述学术道德规范问题,很多学者只是从学术诚信的角度出发进行分析,没有认识到学术道德规范区别于其他道德规范的特征;更鲜有学者从教师“公民道德”的角度出发,阐述学术道德规范对学术自治的影响。克尔的学术道德规范思想对我们深入了解学术道德规范的实质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我国学者的学术道德现状不容乐观,学术抄袭、剽窃、伪造证据等学术不端问题较严重,而美国学者的学术不端行为则较少。克尔的学术道德规范思想对解决我国学术道德规范方面存在的问题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为了改变这一现状,我国立法部门可以制定学术不端行为专门法律,也可以在相关法律的基础上增加专门的条款。国家社科基金、自然科学基金等研究基金以及各大学与研究机构有必要制定明确的学术道德准则与学术不端审查程序。国家政府部门有必要设置独立的学术诚信审查机构,来处理学术不端行为。最关键的是,各个部门之间要建立起明确合理的协调程序与审查程序。除了学术不端问题,我国学者还应努力遵循其他的知识的道德规范,尤其是评价学术绩效时只根据学者的学术价值大小,而忽略了学者应有的怀疑精神和虚心与理性的态度等。
我国高校的学术自治水平还有待提高,教师参与学校治理的程度也较低。从长远来看,我国高校有必要在教师晋升程序中参考学术人员的“公民道德”表现,以明确学者作为学术共同体的一员对同事、系科发展、所在学院与学校乃至整个社会的责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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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Bruce Macfarlane. Defining and Rewarding Academic Citizenship: TheImplications for University[J].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and Management , 2007,29(3):261-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