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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关于鲁迅和《史记》的读书札记

2014-03-29程光炜

东吴学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张承志荆轲史记

程光炜

东吴讲堂

张承志关于鲁迅和《史记》的读书札记

程光炜

丁晓原(常熟理工学院教授):今天下午我们安排了“东吴讲堂”第三十五讲。“东吴讲堂”是一个名人的讲堂,它是一棵小的禾苗,但是现在一点一点,一个月一个月地长大了。长得有点看得见,摸得着了。培育它的是很多名家。今天我们非常高兴地邀请到中国人民大学程光炜教授,著名的学者,著名的批评家。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程老师的到来。学文学的人,特别学现当代文学的人,对程老师的名字不应该是陌生的。他在当代文学的批评、当代文学的研究方面,跟他的名字一样,他名字叫光炜,炜是光明的、光辉的意思。程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的带头人,文艺思潮研究所的所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理事,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的主编。程老师老早就读博士了,在武汉大学师从陆耀东先生。毕业后到中国人民大学工作。一九八三年到一九九八年,差不多十五年,是一段人生中非常美好的年华,程老师主要从事当代诗歌批评和诗歌史的研究,曾经是八十年代先锋诗歌的主要批评家。一九九八年以后,到现在也是十五年,他的研究领域大大地拓展了,转向中国当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化、重要的小说家以及文学史问题的研究,特别是对“重返八十年代”作了大量深入的研究,通过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文化的再讨论,清理文学史上已有的重要的问题,具有很大的影响。主要著作有《艾青传》、《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中国现代文学史》等。今天程老师讲演的题目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既有宽度、关联度,更有深度。我想我的闲话少说一些,下面我们再一次以掌声欢迎程老师给大家作学术报告,大家欢迎。

常熟距鲁迅老家绍兴不远,这里风俗文化与那里相似之处很多。来常熟谈张承志读鲁迅的札记,别有风味。我这个题目,主要想谈的是:当代小说家的读书,对他性格、写作和文章的风格有直接、间接的影响。他们的读书,有时候是在开始创作前,有时候是在其文学世界形成的过程中,存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对这些问题,以后可以分门别类地细致地作些研究,不过现在,我倒觉得到了观察一个作家的读书与其创作的关系的时候了。

张承志最早谈鲁迅的札记,是一九八八年七月写的《静夜功课》这篇文章。他说自己小时候就喜欢读《史记》,成年时再集中去读是在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六年之间。我查过资料,他写鲁迅和司马迁的文章只有几篇,数量不多。作家在《静夜功课》中说:“近日爱读两部书,一是《史记·刺客列传》,一是《野草》。”说它们都写到了“黑暗”,读到其中的文字“心里不知为什么久久地感动”。①张承志:《静夜功课》,《无援的思想》,第26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这种感觉是张承志那个时候的心境,我想从这里再去捋一捋这位作家的秉性、气质和文风的特点。

张承志读鲁迅的《野草》最多最细,其他小说也读,但不太细。《芳草野草》写于一九八八年夏天,张承志说:“翻开鲁迅先生的《野草》,他写尽了苍凉心境,但是他没有写他对这草的好恶。他说自己的生命化成泥土后,不生乔木只生野草。他还说自己这草吸取人的血和肉。”②张承志:《芳草野草》,《荒芜英雄路》,第11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野草》写于五四落潮后,时局变化,新青年群体分崩离析,因此作品中充满心绪烦乱、孤独与自我怀疑等多重成分。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但是八十年代的张承志连续获得全国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奖,《黑骏马》、《北方的河》、《黄泥小屋》和《金牧场》被热捧,一时名满天下,可谓春风得意。他读《呐喊》还可以理解,但读晦涩难懂和苍凉不安的《野草》就令人奇怪,因为它与张承志此时的处境、心态完全不符啊。当然作家也是人,也有郁闷的时候,将他当时处境与读书情况简单比照也不合理。不过,这倒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我们再次回到张承志这里来。三年后,他在《致先生书》一文中对自己之所以读鲁迅有过详细解释,这种解释让我们意识到,他在鲁迅作品中发现了自己生命气质中那些沉睡着的东西:

我的心灵却坚持这个感觉,先生特殊的文章和为人,实在是太特殊了。对于江南以及中国,他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先生血性激烈,不合东南风水。当然,这仅仅是少数民族对当代汉族的一种偏见,我只是觉得,他的激烈之中有一种类病的忧郁和执倔,好像在我经历中似曾相识。③张承志:《致先生书》,《无援的思想》,第97、98页。

以为江浙一带的人性情柔弱,这可能是中国北方人普遍存在的误解。你们常熟就出过一个生性激烈的柳如是,墓地距常熟理工学院还不远。张承志说的“东南”也很笼统。不过,他说鲁迅激烈的反传统的态度,与中国人温柔敦厚的人生哲学“格格不入”倒是对的。这样就可以解释刚才的问题了。张承志当时作为一个青年作家虽然春风得意,但他内心深处有一种类似鲁迅的东西,过去没有意识到,通过读《野草》突然发现,所以他才被鲁迅“特殊的文章和为人”深深吸引。因为自己生命中原来就具有这些因素,之后以别的作家身上的东西代置在自己身上,后来再逐渐潜移默化地成为自己的东西的例子,在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作家那里非常多。例如鲁迅与“魏晋文章”,老舍与狄更斯,莫言与马尔克斯,贾平凹与沈从文、孙犁,等等。

细读张承志的读书札记,会发现他的注意力不在《野草》的现代技巧、现代人的生存经验上,而在鲁迅的血性、孤独和自疑上。这种读书的自我选择,是把鲁迅“拿来”为我所用。他九十年代初的文章,也多次出现“无援的思想”、“荒芜英雄路”、“清洁的精神”这种疑似鲁迅味道的表述。他可能在鲁迅那里得到了支持,找到了知音。他那时确实处境艰难,因为卷入论争遭到很多人的攻击。读书和处境的叠加,大概在札记中不断发酵、放大、强化。这就使他进一步在意气风发的时代浪潮中感到了孤独,这使他心理上进一步靠近了五四落潮后孤立独行的鲁迅。结果,他就一股脑儿把怨愤发泄到对社会转型、文学市场化、文人下海等等这些有违于八十年代纯文学理想,也包括他的理想主义精神的对立物上。从读书到写作,张承志这时的文风渗进了鲁迅的杀气和阴气,他写道:“两年前,当最终我也安静下来时,我满心杀意又手无寸铁,突然想起了这个画面……‘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他的文章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眉间尺行刺不成,人变成鬼。”他发现自己十几年来都在茫然寻找一种心灵的参照,这种参照终于在《野草》这里找到了。他感到自己与这本小书心心相印了,但同时又是这本书令他备感孤独和无力,感觉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灵魂的折磨。①张承志:《致先生书》,《无援的思想》,第9 3、9 4页。这种经验让他也有些害怕,他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黑夜。我惊奇一半感叹一半地看着,黑色在不透明的视野中撕絮般无声裂开,浪头泛潮般淹没”,然而,“我看见这死寂中的一种沉默的躁力,如一场无声无影的角斗”。“我冥冥中信任的只有鲁迅。”②张承志:《静夜功课》,《无援的思想》,第25、26页。这使他更喜欢鲁迅文章的风骨,而非其他。由于这种心理天平的倾斜,他虽然也读过鲁迅几篇小说,如《狂人日记》、《药》、《伤逝》、《故乡》,也表达过激赏。不过,像读《野草》一样,他更愿意找到与自己心灵对应的作品,这就是《故事新编》。他在《故事新编》里又找到了自己,发掘了自己:

人最难与之对峙的,是自己内心中一个简单的矛盾……

先生很久以前就已经向“古代”求索,尤其向春秋战国那中国的大时代强求,于是只要把痛苦的同感加上些艺术力气,便篇篇令人不寒而栗。读《故事新编》会有一种生理的感觉,它绝不是愉快的。这种东西会使作家自知已经写绝,它们的问世本身就意味着作家已经无心再写下去。③张承志:《致先生书》,《无援的思想》,第93、94页。

但凡人们读书都有“拿来”的目的,然而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当代小说家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余华读鲁迅,觉得鲁迅可以改造他的心境,让他偏离西方现代派小说的蛊惑,认真面对中国残酷的语境。这是写作策略上的考虑。张承志读鲁迅,可能希望在心灵上找到战友、导师,获得精神上的声援,他内心生活需要鲁迅。这也不是说鲁迅如何如何伟大,了不起,我是说作家在复杂隐秘的创作过程中都需要找到一个历史替代物,一个历史替身。他不可能凭空写作,离开文学的谱系。但因知识结构、人生经历不同,这种历史替身的需求就存在差异,我们再看这种情况时不能大而化之,而应该处处留心。

不过,我倒愿意说,一九九一年的张承志遭遇一九三五年的鲁迅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文学史的现象。他们当然是既不同代,也不完全相同的作家,但他们都是那种把一种东西写绝的作家,这一点就让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另外,在他们的文学世界中都有一个“春秋战国”这样一个大时代,张承志是通过考古研究,鲁迅则借助另外的渠道,或者是张承志本来就有而没有意识到,是读鲁迅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一点上他与鲁迅精神存在着某种相似性。基于这种感同身受的历史情怀,他对《故事新编》里的《铸剑》一文评价甚高,认为它是鲁迅的“遗书或绝笔”,是作者“最后的呐喊与控诉”,“也是鲁迅文学中变形最怪诞、感情最激烈的一篇”。他认为,司马迁在当代的知音是鲁迅。不瞒大家说,从张承志读书札记中这些偏激、激烈的文字中,我仿佛看到他从一九六八年插队内蒙古草原,一九七八年投身文学生涯,在历史驿道上一路狂奔的影子,这个影子中有他所仰慕的春秋战国文人侠客们特有的东西。如果这样看,也可以说张承志是《野草》和《故事新编》在九十年代的知音,至少他自己希望是如此。

一口气讲完张承志与鲁迅作品的关系,我有点累的感觉。这两位都是比较较真儿的作家,你谈他们也不得不较真儿起来,结果弄得比较累,当然也有心灵的欢欣。

因此,我想换一个话题,谈谈张承志与《史记》关系的始末。当然这是另一个比较累的话题。我想强调的是,古代文学是我研究中的短板,因此不会涉及专门知识,我是从现当代文学史的角度进入问题的,想了解张承志对这本历史著作的看法,继而看这本书与他创作的关系。大概是一九八三年五月,张承志只身去日本东洋文库进修,同时在东京外国语大学旁听著名历史学家小泽重男的《元朝秘史》的课。尽管像当时国内很多作家、知识分子一样,张承志被卷入了“出国热”当中,但他这时候的事迹也需要注意。从日本返回后,他从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辞职,到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段时间后,又辞职从事职业创作。这期间,他去新疆、宁夏、甘肃西海固回族乡村考查并居住。一九八九年九月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心灵史》,校订回族宗教典籍《热什哈尔》。一九九三年四月又去日本爱知大学法学部任教,开的课是“六十年代的世界与青年”。与此同时,他被卷入国内“人文精神讨论”的论战。这段复杂经历对一个作家可能说不上什么,但如果关心他与读《史记》的缘分,就变得有意思了。

这一段时间,张承志在反复读《史记》,尤其是《刺客列传》,他在阅读札记中说:

如今重读《逍遥游》或者《史记》,古文和逝事都远不可及,都不可思议,都简直无法置信了。①张承志:《清洁的精神》,《求知》,第328-331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

这不是说这些著作中的记述“不可思议”和“无法置信”,而是说九十年代与这些古代记述相比,不可思议和无法置信了。这种由历史产生的惊讶,使他回忆起很多年前在河南登封王城岗的丘陵上,对二里头早期文化进行考古发掘时,忽然想到“古代”这个词,原来“就是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从考古现场凝望“箕山之阴,颖水之阳”,更进一步觉悟到,“在厚厚的黄土之下压埋着的,未必就是王朝国家的遗址,而是洁与耻的过去”。他接着讲了《史记·高士传》中一个“许由洗耳”的故事,是说许由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士人,被尧仰慕,他一心想把帝位禅让给许由,许由却不肯接受,躲到箕山里隐居。然而帝尧派人到处寻找他,甚至做出妥协,请许由出山做九州长。许由把此事当作自己的奇耻大辱,于是跑到河边,拼命用水洗被弄脏的双耳。张承志不是随便说说,他讲这个故事有很深的寓意。我把它看作是一个历史节点,也是一个写文章的转换。

果然,他就把许由的故事引申到刺客荆轲这里来了。《清洁的精神》这篇文章很有名,当时争议很大。一九九六年出版的修订版的散文集的名字也叫“清洁的精神”,可见张承志很看重这个历史符号。但我估计这篇散文写于一九九四年左右。熟悉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一九九二年“南巡”,一九九三年发生了“人文精神讨论”,接着知识界在文学与市场的关系、知识分子的责任、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等问题上争论得很厉害,张承志与张炜号称“二张”,冲在了抵御文学世俗化浪潮的最前面,也被攻击得很厉害。今天再看这场争论,我们会看到它们背后有一个社会转型这个大问题,心态比较平和。但是,那时候就不得了了,谁捍卫市场经济,谁批判市场经济,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等等,纷纷划分边界,各自站边,阵营鲜明得很。《清洁的精神》就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中出现的。作者这么推崇刺客荆轲,目的是一目了然的,当然其中的偏激也值得重新讨论,这是另一个问题。文章详细叙述了《史记》中“荆轲刺秦王”的来龙去脉,分析了这位中国历史上著名剑客的个性气质,为人处世之道,荆轲与燕国太子丹交往的始末和矛盾,以及荆轲刺杀秦王的动机,等等。张承志对自己阅读和评价《刺客列传》的初衷也供认不讳,声称中国需要荆轲这种正义的态度,“管别人呢,我要用我的篇章反复地为烈士传统招魂,为美的精神制造哪怕是微弱的回声”。他认为从这则故事可以窥见,荆轲当年也像面对九十年代社会转型手足失措的一些知识者一样,曾因不合时尚潮流而苦恼,与文人无法谈书,与武士不能论剑,他被逼得性情怪僻,整天赌博嗜酒,以致远赴社会底层寻求解脱。在此过程中,他与流落市井的艺人高渐离结识,于是终日唱和,相交甚深。荆轲后来被长者田光引荐给燕太子丹,按照三人不能守密、两人谋事而一人当殉的古典规则,田光在引荐荆轲之后当即自尽,这样荆轲走进了太子丹府邸。

荆轲在刺杀秦王的行动之前,每天被太子丹用车骑美女的方式引诱纵容,恣其所欲。此刻秦军已逼近易水,燕亡国迫在眉睫,所以太子丹苦请荆轲赶紧行动。在张承志看来,太子丹与荆轲的关系并非天衣无缝,而是早有裂隙,由于荆轲的队伍动身较迟,太子起了疑心,但他的婉言督促,引起了荆轲的震怒。张承志认为司马迁这么着笔,是为了凸显荆轲的忠义和君王无情的对比,借此衬托这位刺客舍生取义的崇高精神。张承志指出:

这段《刺客列传》上的记载,多少年来没有得到读者的察觉。荆轲和燕国太子在易水上的这次争执,具有很深的意味。这个记载说明:那天的易水送行,不仅是不欢而散甚至是结仇而别。燕太子只是逼人赴死,只是督战易水;至于荆轲,他此时已经不是为了政治,不是为了垂死的贵族而拼命;他此时是为了自己,为了诺言,为了表达人格而战斗。此时的他,是为了同时向秦王和燕太子宣布抗议而战斗。①张承志:《清洁的精神》,《求知》,第328-331页。

作家的观点是,荆轲在蒙受委屈的情况下将诺言置于生命之上的“清洁精神”,实际来自春秋战国环境的滋养,他是忠义烈士群体中站起来的一个人。

我估计,张承志在奋笔写这个历史人物的时候,一定是情绪激昂的,进入了酒神那种自我迷醉的深度状态。恍惚之间,他把自己也看作是荆轲了。感觉为了捍卫八十年代文学的纯粹精神,捍卫这代人的精神信仰,连死也不足惜,还怕接连泼来的污泥浊水吗?他整个豁出去了!后来,乘着写这篇文章的东风,他还专门跑到距北京不远的易县,到易水河边亲身体验荆轲当年壮怀激烈的情形。接着乘车南下,又去湘江旁的长沙观看考古现场,从出土文物中进一步印证自己对高渐离使用灌满铅的乐器筑最后向秦王攻击时的感觉。长沙考古现场果真发现了失却两千年的这件古代乐器筑,这令张承志大为激动。这是张承志比较天真的地方,六十多岁了,还像一个小孩子,像一个激进的青年,几十年都没有变。但这也是他值得尊敬的地方。在最近三十年的历史转轮中,时移物非,风气大变,很多人走向颓废,变得玩世不恭,或者干脆把什么都可以放下,完全去混世了。张承志每年还到甘肃西海固一带,与劳苦民众待在一起,虔敬地听他们谈论世事宗教和个人的静修的道理。对张承志这位作家,我个人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年作文学史研究,我始终告诫自己,要坚持和秉持着一种客观、冷静和稍微超然的态度面对文学史上的人物,包括那些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作家和作品。我觉得它们都有存在的理由。文学史的丰富性,不是靠几个你喜欢的大人物就能支撑起来的,这种丰富性,必须有容纳很多你不喜欢不接受的其他人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和小作品的空间。神各归其位,我们从容地历史地把它们再一一叙述出来,告诉人们当年的文学发生了什么,它们各自发生的前因后果是什么,让读者和后来的研究者再从中作判断,我认为这就是文学史家的责任。

同学们看得出来,在今天的课堂上我一定程度扮演了“讲书人”的角色。通过讲作家张承志读鲁迅《野草》和其他小说、读《史记》的故事,再把他八九十年代作为一个作家的位置和历史处境带进去,接着又把我个人比较谨慎的评价带进去;通过这种人与文的比照,让同学们尽量看到九十年代文学史的全貌,张承志是其中一个主角,但他不一定都是对的。从一个作家的“读书”看他的历史观、文学观,看他的精神操守,以及他本人的局限和缺点。这种“反过来”的观察方式,在传统学问中是很多的,只是我们后来学科分工,走向了狭窄化,视野、眼界都受限制了,反而不知道这种研究方式是我们的古人固有的。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古文献整理等研究领域,这种方式比较普遍,而在现代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史研究者那里,则几乎绝迹。

我想把上面讲过的内容重复和强调一下。如果过去我们看到张承志这些读鲁迅《野草》的文章,可能会毫无感觉。时过境迁之后再去触摸它,才知道他是在寻找,既寻找自己的路,也寻找与鲁迅的历史接触点。这个接触点,就是他发现自己原来与鲁迅一样,在历史的浪潮中都不过是一个多余人,一个孤独者。因为这种寻找,他才发现鲁迅“特殊的文章和为人”,也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只是过去没有人告诉自己,自己在那里盲目寻找,而遇到鲁迅之后,原来历史是可以多次重复的,文学的血脉是相通的。鲁迅在走司马迁的路,而自己在走鲁迅的路。他还把《故事新编》当作鲁迅的“遗书或绝笔”来看待,以为这大概是作者“最后的呐喊与控诉”,“也是鲁迅文学中变形最怪诞、感情最激烈的一篇”,同时更是“鲁迅作品中最古怪、最怨毒、最内向的一部”。鲁迅“特殊的文章和为人”的意义在于,他没有止于书斋里的思想革命,而是告诉了世人“反抗的办法”,用眉间尺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与那些制造了自己内心“苍凉”、“黑暗”的东西作绝望的和无休无止的抵抗。因此,与大多数鲁迅研究者的学者生涯有所不同,鲁迅这种“特殊的文章和为人”被强烈深刻地植入了张承志的内心世界,把他秉性气质中某些原本沉睡着的,至少并不自觉的成分唤醒了,丰富和复杂起来了,它被极大地激发出来,张承志因此以他远比一般研究者能量更大的作家的方式,从而在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造成了很大的文化影响。因此可以说张承志是有底气的作家,不是随随便便走上了文学舞台的那种作家。现在大学课堂也许不太重视他,甚至很少讲他的作品,不过许多年后,这种局面会发生转变。

另外一点,张承志是学考古学专业的,没有这个专业,他不可能接触很多考古现场的知识,也不可能回到春秋战国时代。这个契机,使他对司马迁的《史记》发生了特殊兴趣。文学史怪得很,很多文学家的故事就好像有前缘一般。没有鲁迅学医,他不会成为解剖中国病症的著名作家。没有“反右”、“文革”,八十年代的黄金时代怎么出现?好事变坏,坏事变好,万变不离其宗,文学史也是如此。在我看来,张承志性格气质中本来就是类似“独行侠”、“刺客”的东西,过去时代,没有提供让他奋力走出的机会。八十年代来了,这是让所有有文学禀赋的人大展身手的机会,张承志抓住了。以前读他的小说,会朝理想呀、浪漫呀一路去联想,隐隐约约感觉其中有些特异的东西,也不敢去证实,比如“特殊的文章和为人”,等等。这样,通过张承志的读书,我们发现了他与《史记》、春秋战国以及刺客传统之间的关系,发现他的小说创作中有一个“古代史”,于是我们对八十年代文学的看法就不像过去那么简单,变得复杂了,考虑得多了一些。因为借助这个管道,我们找到了张承志的文学血脉,其实他那代作家都是有自己的文学血脉的,例如王安忆与海派文学传统,贾平凹与三言二拍、唐传奇和明清小说,莫言与聊斋,余华与鲁迅,等等。有自己文学血脉的作家一般都是了不起的,是有自己精神和文学的来路的,否则他立不起来。但是,由于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水平普遍较低,很多人不注意史的研究和追问,我提到的这些东西多被人们忽视,甚至不以为然。把写这篇文章时我内心的东西向大家交代以后,我就为此文作结论了。

我的结论就是要亮出我的观点,为什么要写这种文章啊?我是想说,张承志在写这些阅读札记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为九十年代文学梳理出了一个“孤独者”或说“刺客”的文学传统。这个“传统”重要不重要?我觉得很重要。不看到它,研究者就无法理解张承志在九十年代论争中为什么那么激烈,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他不是在作秀,想吸引读者,而是真的这么想的,否则《心灵史》就不会如此打动人心了。这个传统,在我看来实际为张承志九十年代的文学行为做了最好的注释。这是一。第二,这个传统让人看到,从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九年间的当代文学史,基本排除了这种东西的存在。到九十年代中国社会完全恢复正常,摆脱了政治性非文学性的东西之后,传统的势力开始卷土重来,其中就有“孤独者”、“刺客”这些非主流的思想和文学因素。

这是我这篇文章希望指出的一个东西。

丁晓原:每一次讲座对大家都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刚才我听了程老师的讲演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他提出并示范了当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程老师的话题是从张承志的创作中来,张承志的禀赋、气质,要寻求他的那个精神的路线图、精神的地图,然后由张承志的读书目录导入到鲁迅那里去了,而且没有到鲁迅那里就停止了脚步,再远溯到史记那里去了。这需要非常强的功底。所以文学的学习、研究更强调一种广泛的阅读,由博而专,然后从中可以发现,这是我听后一个大的感受。第二个是具体研究的方法。我知道同学们现在有的是在考虑写毕业论文,写论文找一个好的题目不知道掉了多少头发,哪怕你把你的头发掉光了,也找不到合适的题目,百分之九十五的题目都是没意思的,甚至有的是抄的。程老师刚才讲的由张承志的读书可以反映一个作家他对一些东西的接受,也反映了他的精神的路线。读鲁迅的,然后鲁迅读什么,他也读。这里也可以寻找许多蛛丝马迹。这里面有很多逻辑可以发现的。下面抓紧时间跟程老师对话吧。

学生:罗丹在《安魂曲》中说到,在伟大的作品与生活中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张承志欣赏着鲁迅与司马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都是自负孤傲但受到现实磨难的人。请问老师,我想知道的是,在张承志的人生经历中,除了早年被父亲舍弃外,在考古过程中,遇到了什么样的磨难,对他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程光炜:就张承志的精神来路,我在前面已经谈到,他是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估计家庭也比较贫寒,这对他后来的思想有很大影响。他在写内蒙古的散文中都隐约谈到这一点。他认为六十年代在内蒙古草原插队的都是北京穷人家的孩子,而在陕北插队的则是一些社会上层的子弟。因为我不是老北京人,我不太知道北京的知识青年中还有这种区别。插队时期,他对这种状况可能没有反省能力,意识到这种阶层差别,是当了作家之后。另外,后来他被推荐到北大读书,如果不是考古学系而是别的什么系,也不可能有作家张承志了。考古学表面上与文学创作没关系,但他毕业后(一九七八年)对文学创作发生了浓厚兴趣,这种关系就神奇地产生了,而且对张承志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七十年代中期,他到新疆考古,前后十年。因为他研究生阶段学的是北方民族史,所以考古对象,就选在北方的一些区域,就是叫作蒙古时期的新疆。随着许多考古文物的发现,他逐步地从这里面看到了一般历史教科书没有的东西,这使他的创作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文学观,比如伊斯兰教问题,穷人的哲学问题,等等。恐怕当代的很多小说家都不会有这种特殊经历和想法。比如,他是有一次在伊犁考古现场,认识一个姓马的老人,他问马老先生是哪儿人,那人说是甘肃人,他就很奇怪,新疆怎么会有甘肃人呢?那个老人回答说,我是祖上从甘肃被流放到新疆的,我是甘肃那地方的回民。这样张承志就决定到甘肃去,可能别的作家即使有兴趣也不会这样做,但张承志这个人很独特,他有一个刨根问底的性格气质。于是,他就跑到回民那里去了,到了甘肃、青海,还发现了一个叫“西海固”的回民集聚区。他根据自己的多次采访,以及许多关于伊斯兰教其中一个派别哲合忍耶的起义和被清朝政府镇压的故事,写出了长篇小说《心灵史》。他通过这部长篇,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栖息地。所以,我说张承志是一个比较独特的作家,不能忽视的作家,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需要高度重视的非常优秀的当代小说家。因为他是一个把思想看得比小说艺术更高的作家,是一个有大境界的创造者。他的小说艺术很简单,你看张承志的所有作品都是只有一个主人公,就是张承志。从《黑骏马》、《北方的河》到《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金牧场》,绕来绕去都是他一个主人公。但是,那里面雄浑的激情,深刻的思想,以及夺人心魄的力量,却往往令阅读者为之激动和感动。为什么会被感动呢?这就是他小说里不光有他这代人的历史,还有我们这个民族非常复杂和深刻的历史,有一个大历史在里面。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就是说这种从北方民族史考古,上古史的考证,然后发现了伊斯兰文化的一个发源是从甘肃那边传到新疆的,然后又到那个地方,这样考古来考古去,大历史的秘密就被他揭示出来了。《心灵史》就是这部大历史的集中体现。我在研究张承志的过程中,感到有两个很困难的问题,一个是考古学知识,另一个就是他的语言(他掌握着十几种语言),另外还有回族的宗教经典。这些东西是我无法深入进去和了解的。这部宗教经典有一个起源,清朝皇帝乾隆镇压这个教派之后,杀了很多人,许多妇女和孩子被流放到新疆和东北,幸存下来的一些人,为了记录这些历史,就秘密地转入地下,他们起初用一些黑话,后来用阿拉伯语偷偷记述本教派被镇压和流放的故事。这样,他们的历史就被写进了这部文字上类似天书的宗教经典,这部著作被秘密隐藏起来。它可以说是一本绝版的书,完全看不懂。因为这本书是用阿拉伯语写的,为了不让清朝的人发现,因为阿拉伯语有很多密码,穿插了很多ABCD之类的文字谜语。现在还不能证实,张承志是看了经过翻译的这部宗教经典之后,还是他仅仅根据对西海固回民的采访写出了《心灵史》的。总之,这部经典与《心灵史》之间有某些心心相印的东西需要解码。因此,我觉得要了解张承志,就是你刚刚说的他那种性格的形成比较简单。另外就是他与鲁迅和《史记》的关系。但是还有很大一块我没动,比如,他的六十年代情结、宗教信仰、考古学成果,等等,这都是因我个人知识储备的不够造成的。

学生:刚才程老师说到张承志的作品受他的个人阅读的影响很大,那么我知道一个作家的作品和他的阅读史是相关的,阅读史作为个人阅历的一种,和他的作品应该是不谋而合的。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想问问,张承志老师的作品是如何和他的阅读史相关联的?另外,我想问一下,张承志的作品是如何和他的阅读史有一种互文性的?

程光炜:嗯,这个同学问得很好。这确实是不谋而合的。就是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阅读史,这实际上可以做一个本科论文的题目,甚至是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的题目。你看大多数来“东吴讲堂”的作家和学者,他们中的很多都会谈到自己的阅读史。这些阅读书目看起来很零散,但这之中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就是与他内心世界是相通的。如果作阅读史研究,我们就应该注意,讲述者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本身是很强大的,它们只是还没有被激活而已。“阅读”往往就成为一种激活的中介。他通过看到一些书,忽然感到内心有些东西被激活了,被释放出来了。我们在作研究的过程中,往往会遇到这种作家与他阅读对象之间发生历史相遇的奇异情况。在这个意义上,张承志的这些作品是否和他的阅读有一种互文性?我认为一定有。因为,张承志是个特别不满于自己的作家,他非常喜欢修改自己的作品,比如他一部小说刚开始叫《金牧场》,后来他把它改成《金草地》。又比如,他把《心灵史》改了很多遍,有许多版本,最近还自费出了黑皮封面的版本。我约张承志来人大讲学,他说黑皮本的《心灵史》你们都没见过吧?这个版本印了十万册,全是送人的,要不要给你们两箱?请你转给听讲演的同学?我当时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别扭,也不理解,但还是接受了。于是我请一个北京的学生,开了一辆车,经过千山万水(笑),北京那么大,那小区又不好找,就是拉来了两箱赠送的黑皮本《心灵史》。这个现象让我想到,作家修改自己的作品大概与他最近在读什么书有关系吧?他读了一些书,感觉应该补充到自己作品里面去,于是就改起来。我以为这是作家与他的阅读史的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层面。一个层面发生在他创作一部小说之前,另一个层面则发生在小说完成之后,不断被修改的过程之中。这种现象可能在很多作家那里都发生过。一个有追求的作家,因为要不断整理自己的思想,所以就得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修改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不断地往上走,往上走的作家都是要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的。这样去看一个作家的修改史,就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作品的修改,这里面更多是关于他的思想的修改,以及思想修养和他整个精神世界的修改。

学生:对于张承志,我有个比较不一样的想法。我觉得理解张承志,首先他应该是一个回教徒,其次才是一个作家。现在三大宗教,我觉得像基督教、佛教的宗教教义还是比较容易被大家接受的,但伊斯兰教却不行。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宗教信仰对他的文字风格产生了影响,所以才会导致他现在这种类似鲁迅的风格?

程光炜:你问到了我最怕被问到的问题了。我今年暑假中写了两篇关于张承志的文章。第一篇文章研究的是《心灵史》的历史地理图,文章回避了一个问题,就是宗教信仰的问题,因为这个非常难谈。这些年,由于阿拉伯国家那种人体炸弹,把伊斯兰教问题国际化,也复杂化了。这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张承志他个人当然不会这么看,他的思想世界中有一点点左翼思想。比如他会认为,帝国主义长期欺负阿拉伯地区的人民,那么怎样去反抗帝国主义,就是这些人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生命去抗争,这是弱者的反抗,是一种代表着弱者正义的反抗。但我们普通人可能认为那是偏执,是暴力。在这儿我不谈这个事,这事比较复杂。我不回答这个问题好不好。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这个伊斯兰教很复杂,而且因为它不同的传播方式,以及在不同作家身上的影响各自不同,所以如果研究它得非常谨慎。不过,我对这个事和你的认识不一样,我不认为张承志是个回民,就一定得信奉这个宗教。回民在内地很多,但不一定所有的回民出身的作家都写这种题材。我小时候,从小学到中学有很多回民同学。他们仅仅就是不吃猪肉,他并不信教义这些东西,就是说很世俗化,在汉族人看起来回教徒、回民是很世俗化的。我的意思就是说,他这个回民子弟的身份和他后来成为那个作家所写的东西不是一个完全对等的东西,不是绝对对等的关系。

学生:我想问一下,不是问那个张承志的,我想问鲁迅的。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吧,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时好像有报刊独家专访了您,您当时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点都不意外,您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鲁迅和莫言都是中国乡土文学上的名家,您觉得他们在乡土文学创作上有什么差异?

程光炜:其实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分析莫言的小说《白狗秋千架》的,叫作《小说的读法》。前年,我和哈佛大学的王德威在北京搞了个小会,计划是海内外各出十位批评家和学者,每人分工读一篇小说。我读的是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我在文章里面花了很大精力去分析了莫言和鲁迅、沈从文的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就是“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区别。你们看看莫言和鲁迅、沈从文写他们故乡的农民,是非常不一样的。主要区别,在我看来,就是莫言是一个“本地人”,鲁迅沈从文其实是他们故乡的“外地人”。我们知道莫言是在他故乡高密长大的,土生土长的高密人,而鲁迅只是在他全家避难的时候在他母亲家的乡下待过三个月,沈从文则是湖南凤凰县的县城居民,他由于当兵才接触了故乡沅水一带的乡下人的,这对他们的小说经验有很大影响。另一个区别是,莫言、阎连科和贾平凹这些写乡土题材小说的作家,是六七十年代,也就是说在“合作化运动”时期成长于农村老家的。他们这个时期,与很多农民一样都吃不饱,受了很多委屈,没有任何尊严,是受了很大伤害的许多老百姓中的一员。他们成长在农村合作化时期的个人经验,决定了他们写了一辈子乡土小说,而实际上就是这个“合作化小说”,我们所说的“乡土小说”,决定了他们对合作化运动及其历史事实采取了彻底否定的态度,采取了彻底批判的文学立场。你看他们这代人写农村全部都是负面的、黑暗的东西,没有一丝让人看到希望的东西。那么鲁迅是一个大家子弟,他肯定有点家道中落。这决定了他看农村和出身于城里军人世家的沈从文一样,是在同一个文化层面。他们是用小说来回应那个时代的思想问题和文化问题,而不是要否定故乡。那么我就觉得莫言、贾平凹这批人,他们实际是当代农村的批判家,同时他们又是农村文明的维护者,或者也是唱挽歌的人。他们的独特经历和小说决定了,他们创作的乡土小说明显不同于鲁迅沈从文笔下的乡土小说。为了把问题说清楚,我在文章里面专门举了一个细节——“干农活”的感觉,《白狗秋千架》里面有干农活的感觉,例如手感。我当过知青,我干过农活,鲁迅的作品里永远没有干农活的细节,所以说他的乡土小说中有一个工具化的功能,或者叫历史功能。但是《白狗秋千架》有大量干农活的手感的感觉,比如收割高粱时的情景,把高粱叶子打成捆,背到肩上等等细节。“手感”是什么?我认为就是当地人的“感觉”,这只有一个农家子弟,一个做过知青的人才有,是干过农活的人说不出来的一种生活的感觉。我认为这是他们小说的一个很大区别。

学生:程老师您好。我今天听这个讲座。感觉最大的收获就是从一个作家的阅读书目来研究,包括之前大大小小的讲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想问的是,一个作家性格的形成是有一定原因的,比如说鲁迅,第一个就是受浙东文化的影响,第二个受自身自卑的影响。我就是想问张承志内心的孤独和敏感来自哪里?还有就是我们老师说的和之前您文章中提到的内容有出入,我们老师说清洁洗耳的不是许由,是许由的老师。

程光炜:好,请坐。我肯定是外行,我对洗耳的故事没做考证,是来自张承志的信息,张承志的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我基本上是顺着他的思路来的。但这个不重要,我不是要考证洗耳这个典故原始材料的真实性,只是拿它来说事,你纠正得很好,错肯定在我,不在你这儿。我们知道对当代作家的研究来说,我刚才多次讲过,林建法也说了,下一步肯定是对关于作家的“经典化研究”。作家的经典化是什么呢?就是尽可能多地搜集资料,储备研究文献。当代作家研究最大的不足就是资料缺乏。可喜的是,现在《东吴学术》这份学术期刊开始建立当代作家的档案,他们叫“文学年谱”。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我刚才说过,我暑假写文章之前想进一步了解张承志,电话中问到他的身世问题,但被他拒绝了。这就让我一筹莫展,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深入不下去。我觉得一个一般的作家研究是什么步骤呢?先收集资料,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料,没有办法做一个假设,假设是在资料收集的基础上有的,假设他从小就是一个单亲家庭,被父亲抛弃了,他没有安全感,他的性格形成肯定有一个起源性的东西,这是一个假设。但张承志拒绝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想若干年之后,他大概可以战胜自己,说我觉得父亲抛弃我不是一个问题,可以坦然地说出来,给世人留下研究的可贵文献。后来我曾后悔,为什么不去采访他的兄弟姊妹,他的同学,把这个材料坐实?也许可以亡羊补牢。当然最好的还是第一手资料,就是他自己亲自写出来的文字。我们接下去说,你这个材料齐了才能有了一个假设,可能他最早性格的敏感多疑是一种不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人对他的身世的影响有致命的关系。下一步说,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我们就要去验证这个假设。更多的张承志的身世研究出来了,能证实我们这种假设,在许多资料中可以找到证据,这样学术研究就有了很大进展。我注意到,张承志的身世确实对他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他把最重要的文章编成三卷本的《张承志自选集》,花城出版社出的。第一部叫作《草原》,第二部叫作《秘境》,第三部书叫作《求知》。他已经问世的六十本书重复比较多,在我看来其中的精华就是这三本书,它们是张承志这三十年文学创作的总结,值得重视。

丁晓原:今天时间差不多了,程老师说的还会发表在《东吴学术》上,大家可以去看一看,看不到刊物的话,可以到编辑部去要。能要学术刊物的都是好学生。我们再一次谢谢程老师。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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