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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冷:民国时期新闻职业与自由独立之精神(续)

2014-03-29陈建华

东吴学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时评时报日报

陈建华

四、“日报”与“时评”的建制

凡论及陈冷为《时报》开创“时评”栏目,几乎无不引征胡适《十七年的回顾》一文:

《时报》的短评在当日是一种创体,做的人也聚精会神的大胆说话,故能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故能在读者脑筋里发生有力的影响。我记得《时报》产生的第一年里,有几件大案子。一件是周有生案;一件是大闹会审公堂案。《时报》对于这几件事都有很明决的主张。每日不但有“冷”的短评,有时还有几个人签名的短评,同时注销。这种短评在现在已成了日报的常套了,在当时却是一种文体的革新。用简短的词句,用冷隽明利的口吻,几乎逐句分段,使读者一目了然,不费功夫去点句分段,不费功夫去寻思考索。当日看报人的程度,还在幼稚时代,这种明快冷刻的短评,正合当时的需要……这确实是《时报》的一大贡献。我们试看这种短评,在这十七年来,逐渐变成了中国报界的公用文体,这就可见他们的用处与他们的魔力了。①胡适:《十七年之回顾》,《时报》1921年10月10日。见《胡适文存》第2卷,第285-286页,合肥:黄山书社,1996。胡适之外,鲁迅也读过陈冷的作品,据周作人《鲁迅与清末文坛》一文,鲁迅“以前在上海《时报》上见到冷血的文章,觉得有趣,记得所译有《仙女缘》,曾经买到过”。见《鲁迅的青年时代》,第75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在胡适这段经典性评价中,不免受记忆的误导,有的细节被混淆,以致后来以讹传讹,历史过程被简化。②即如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狄葆贤“延陈冷为主笔,独创体裁,不随流俗,如首立时评一栏,分版论断,扼其机枢”,(第143页)曹聚仁说:“狄平子延陈冷为总主笔,辟时评一栏”。(第23页)周有生案发生在一九〇四年末,大闹会审公堂案在一九〇五年初,有关的“本馆论说”或“时事批评”仅少数署名为“冷”的。③见《论中国人之弱点》,《时报》甲辰(1904)年十二月初七。所谓“短评”指“时事批评”,并非每日有,有些不署名,且由他写的大多不短,近千言的也有。后来引证胡适这段话的都把“短评”认作“时评”。事实上“时评”这一“创体”经历了一个不断尝试的过程,到一九〇七年才形成那种“逐句分段”的“时评”专栏,包括“同时注销”的“几个人签名的短评”出现得更晚,这既来自于不断的实践,也包含着对于日报及其社会功能不断认识的过程。

《发刊词》为梁启超所撰,明确申论“救亡”、“报国”的宗旨,因此每日头版的“本馆论说”也是《清议报》、《新民丛报》的做派,比起上海的两大报《新闻报》、《申报》要来得较为严肃正式。①郑逸梅说:“清末民初,上海是全国的文化、经济中心。当时有三大报纸,立足上海,面向全国。那就是《申报》、《新闻报》和《时报》。这三大报纸的读者对象是有所侧重的,《申报》面向军、政界,《新闻报》面向工商界,《时报》则面向学界。”见《〈时报〉和戈公振》,《出版史料》第27期(1992年3月),第42页。梁氏也重视短评,在《发刊例》中,对于社论和新闻报道都有具体要求。第一至第四条规定 “论说”要遵循“公”、“要”、“周”、“适”四大原则,第五至第九条有关“纪事”,即新闻报道,要求做到“博”、“速”、“确”、“直”、“正”。如第十条云:“本报特置批评一门。凡每日出现之事实,以简短隽利之笔评论之。使读者虽无暇偏阅新闻,已可略知梗概,且增事实之趣味,助读者之常识。”这里所提出的“批评”类型有别于“论说”和“纪事”,特点是短小精悍,活泼有趣的。但梁氏未作具体阐述,仅在第十条中一笔带过。

一九〇四年九月间的 《论日报与社会之关系》一文是继《发刊词》之后《时报》的自我定位,略去救国报国的大道理,专注于“日报”的实际功能,强调要使日报得到社会信任,必须贴近社会:仁对于《时报》作为传媒功能的总体构想,则更强调实效,而“社会”属于意义复杂的关键词,在这里指报纸的服务对象,也是建构舆论的资源,当然要求包含民意,等于“公”的代名词,不仅与政府或各种集团势力保持距离,且以“社会”作为批评的基准。该文进一步界定“论说”与“批评”的区别:

论说者,举国家之大问题,原原本本而演绎之,所谓晨钟暮鼓,朝夕警醒我国民者也。批评者,举当时之紧要问题,抉其要窍,明其得失,所谓耳提面命,随事以提撕我国民者也。故批评者,论说之变也;论说者,批评之常也。故批评简而明,论说长而详,批评指其事之是否,论说指其事之原委,批评不常有,论说常有,此犹戚继光之用兵长短以相卫也。③《论日报与社会之关系》,《时报》甲辰年九月初五。

夫欲得社会之信用,其道在先社会而不离社会,何谓先社会?凡社会未先知者,我报之知,社会所未行者,我劝之行。社会未虑及者,我为之虑及。何谓不离社会?凡我所报所劝所虑者,皆社会所能知能行能虑者也,且又他日社会所必知必行必虑者也。由前之说,故日报之欲取信用于社会者,不可不确实,由后之说,故日报之欲取信用于社会,不可不迅速。今试聚日报之要端,而总记之,则如左:

其一,与社会相称;其二,得社会信用;其三,确实;其四,迅速。②《论日报与社会之关系》,《时报》甲辰(1904)年九月初四。

本来《发刊例》对于“批评”一门语焉不详,这里“批评”与“论说”相提并论,“长短”是两者的区别。在重新界定的《时报》“要端”中,“其三确实”和“其四迅速”是根据《发刊例》中第六条“纪事以速为主”和第七条“纪事以确为主”这两条而来,由此我们可发现一个有趣之处:原来在《发刊例》中,“论说”要遵循“公”、“要”、“周”、“适”四个要点,有的学者认为梁启超提出这四点有“发聩振聋,去腐创新”之功,对于中国报纸的“社论”、“体例”作出了贡献。④赖光临:《中国近代报人与报业》,第233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但在《时报》这番谈论“日报”的性质与功能时,把本来属于技术性层面“纪事”的“迅速”和“确实”提了上来,所谓 “批评简而明”、“指其事之是否”,正合乎“迅速”和“确实”的新要求。这不光说明“批评”

“要端”含有原则之意,代表了陈冷及其同并非停留在“公”、“要”、“周”、“适”的抽象原则上,而更与新闻报道相结合,这暗示《时报》作为“日报”的某种方向性转变。①朱传誉在《报界奇人陈景韩》中说陈冷的“时评”为各报仿效,“也使中国报纸的言论,由‘论’进入‘评’的阶段”,可与胡适说的“情感”让位于“学理”之说相参照。

“日报”成为陈冷他们探讨与实验的中心课题。如《时报》刊出《记日本各日报源流》和《记美国日报流派》两文,②《记日本各日报源流》,《时报》乙巳(1905)年九月二十八、二十九;《记美国日报流派》,《时报》丙午(1906)年二月十八、十九。陈冷为之加按语,如称大阪 《每日新闻》“报旨不偏不党,注意于发展实业”,或谓美国报纸“探事之迅速,与夫阅报者之视报纸如布帛菽粟,而不能一刻缓也”,也是借鉴他国办“日报”的经验之意。一九〇五年初,陈冷撰《论日报界之大活动》一文,对于最近一年里沪上《中外日报》、《新闻报》、《申报》相继“改样式”而作的“整顿”大加称赞。实际上这样的“整顿”,在中国报业史上一致公认乃由《时报》启此新机。如以“对开四版,两面印刷”第一次使报纸脱离期刊的形式,至今天仍沿用这形式,③戈公振云:“‘日报’创自西人,故形式初亦与西报无异,分每页为四五直栏,其排列由上而下。至《申报》始废直栏,其排列由右而左。至《中外日报》,始分横栏。至《时报》,始分一纸为四大页,即今日通行之形式矣也。”见《中国报学史》,第375页。因此“说是革命性的创造并不过分”。④见傅国涌 《文人的底气——百年中国言论史剪影》,第27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胡适在《十七年的回顾》中说:《时报》的“内容与办法,也确然能打破上海报界的许多老习惯,能够开辟许多新法门,能够引起许多新兴趣”。如陈冷所形容的:“群雄并起,逐中原鹿,各出其所长以贡献于社会”,此时《时报》已自置于“日报”的激烈竞争中,他更意在突出《时报》的创意:“日报之改良也,为阅者计便利也。本报自开创至今,为阅者极便利之心,未尝一日稍懈”,继而陈述《时报》的改良,涉及十个方面。如考虑到各种读者的不同需求提供有关时势、学问、历史,乃至让人能够“消闲”、“解闷”的内容,且详细列出种种形式上的改进,最主要的是“对开四版”的创举,使读者“开卷而一目了然”,其他从内容的编排顺序到装订等细节,一切都为了 “便利”读者。

到一九〇七年一月五日,“本馆论说”改为“社论”,“时事批评”改为“时评”,其名由是固定,之所以被视作《时报》的商标,因“说是有双关之意,一是时事评论,一是时报评论”,⑤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第419页。作点引申的话,也可说是保存了梁启超《发刊词》中“时”的含义,即在“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时代,报纸是谋求国家“适者生存”之具,要“适时”而进,即“不及于时者,蹉跎荏苒,日即腐败,而国遂不可救。过于时者,叫嚣狂掷,终无一成”。但我们可看到,“时评”所含的不光是“时”的抽象观念,而落实到“日报”这一载体,两者相辅相成,首先考虑的是读者的多元性及其每日里读报的可能性,而以“便利”作为出发点,力求最大限度地发挥“日报”的实效与功能,而对种种“样式”的改进则是造成“日报”机制自身完足的必要程序,也体现了陈冷等人的专业追求,某种意义上他们把握了稍纵即逝的“现代性”,而《时报》之所以能一时领导报界潮流也正在此。

此时“时评”确实成为短评了,一般两百字左右,分段而断句,风格趋于成熟。如由“冷”执笔的第一篇“时评”:

谁谓我政府乏财?

镑亏矣,镑亏矣,而今日乃有镑余一千数百万以上。

广西以灾与乱而捐,捐之溢款,又达百万以上。

奉天以乱离而赈,赈之溢款,又达二百万以上。

然则苟有一于国于民不利之事也者,政府必得多金。⑥冷:《时评》,《时报》1907年1月5日,第1版。

当“时评”有时被置于报端而取代了“社论”时,也真正实践了三年前在《论日报与社会之关系》中所表达的,即贯彻“迅速”、“确实”的批评,更以短小精悍而直达人心,由此发挥“日报”的迅速传播的功能。不过这未成为定式,陈冷仍在作新的尝试,对于“时评”的风格形成颇为重要。①“时评”与小说创作之间的互动关系,见张丽华《〈时报〉与清末“评”体短篇小说》一文,《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第181-190页。一九〇七年另有“报余”栏目,置于第三版,有“闲评”、“杂译”等栏目。既谓“闲评”,确属一种短评,形式更为灵便,内容更为广泛。一则陈冷写的“闲评”,题为“报纸之进步”:

去年之他日报未有四张,今年之各日报均有四张。去年之他日报未有图画,今年之各日报多有图画。去年之各日报,均属于庄,今年之各日报多趋于谐。②冷:《时事批评》,《时报》1907年2月18日,第3版。

陈冷仍在关注当时各日报在形式上的变化,而《时报》是“四张”、“图画”等方面的开路先锋,语气含有自喜。他为连载的“滑稽画”配作短评,培养了冷峻辛辣的文风,如为《中国现状》一画所作:

东方病人,外人之称中国者也。双目病矣,不见世事;双耳病矣,不能闻善言;足病矣,不能进步;手病矣,不能保持权利。其所未全病而尚能动者,只有一口。③《时报》1907年4月22日,第5版。相配之“滑稽画”在1907年4月21日,第5版。

经过不断的实践,陈冷的“时评”形成激情和理性高度糅合的独特风格。那种几乎每天有三篇“时评”的格局,要到一九〇九年才固定下来。陈冷的置于第二版,包天笑的置于第三版,雷奋或其他人的在第四版。

五、《申报》“时评”的特征

一九一二年十月,史量才和友人集资十二万元从席子佩手中购下《申报》,并以重金聘请陈冷为总主笔。像《新闻报》一样,《申报》也属自负盈亏的商业报纸,在民国北洋军政期间,以“中立”自居,其实也代表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④见陈建华 《申报自由谈话会——民初政治与文学的批评功能》与 《共和宪政与家国想象——周瘦鹃与〈申报自由谈〉(1921-1926)》,《从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国时期文学、电影与文化的转型》,第121-170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另见申报馆编《最近之五十年》,上海:申报馆,1923;宋军:《申报的兴衰》,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庞荣棣:《申报魂——中国报业泰斗史量才图文珍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除总持社务外,陈冷每日写一篇“时评”,刊于第二版上,实即社论。自一九一三年九月至一九二九年七月,历时约十六年,从中可窥见这期间军事、政治与社会的风云变幻,以及《申报》“自由独立”的立场。此时陈冷的“时评”风格较稳定,关于其见解独到,文笔隽冷明利,波谲翻腾等都已有定评。以下从言说行为及修辞策略等方面作些分析,借以揭示陈氏的宪政理念,自主意识与从事新闻的专业伦理。

1.言说行为

一九二二年九月三日的“时评”题为“告纯粹之国民”:

或谓今日中国党派分歧,主张杂出,机关涣弛。为纯粹之国民者,将抱若何主义乎?曰:存国家、保共和而已,他非所知也。

或谓然则为纯粹之国民者,一切今日之政局,皆将不问欤?曰:虽然有三事焉,厥宜以国民之力,离今日之政局而自立。三事维何?一曰教育,二曰经济,三曰团练。教育不借政府之资助,所有学堂皆由国民之力自维持之……经济不牵涉于政局之中,不使政局变动而影响及于国民之经济。凡百实业不求助于政府,而亦勿因助政府而自害……团练之自立,所谓国民自卫国民之下策,亦即国民自求生存之至计。武人日以战争为事,军队日以抢掠为事,土匪日以劫夺为事,其所以致此者,皆国民无自卫之力故也。各地皆有团练,团练皆能自立,则兵匪之祸自可减矣。此其事凡求今后生存之国民皆当任之。

其时民国政体仍陷于困境,武人当政,社会动荡,百事沦替,人民失望。陈冷的“时评”大多针对时弊,有批评,也有建言,而这则属出谋献策一类的短评却呼吁民间“自立”,显然不信任政府而鼓吹与之保持距离,尤其建议民众建立军事“团练”以“自卫”,其作战对象应当是当政的“武人”及其“军队”了。这样颇似文告的“时评”并不陌生,早在辛亥革命期间,如《敬告我国民》、《敬告各地方绅士》、《敬告组织临时政府者》等就接二连三地出现过。①冷:《敬告我国民》,《时报》1911年10月22日;冷:《敬告各地方绅士》,《时报》1911年10月25日;冷:《敬告组织临时政府者》,《时报》1911年11月11日。

事实上这则“时评”超越了批评的界限,在文体上照英国语言哲学家奥斯汀(J.L.Austin)的说法,可看作一种“言说行为”(speech act),既发言者具有表演性,直接诉诸聆听对象而具动作效果,包含命令、宣判或允诺等语境。陈冷在这里远不止对时局作客观的批评,而是对现实的强烈干预。那也是继续了《时报》所开创的传统,站在“社会”的立场上发声,借以对抗专制政治,而这段《告纯粹之国民》典型地体现了这一传统,既在启迪民众的自主意识,也在直接呼吁民众动员起来,实行自救,发扬所谓“纯粹之国民”的权利。

像这样的“言说行为”对于一贯宣称“中立”或“独立”的《申报》来说,带有挑战性;对于报纸言论受到民国军政当局钳制的现状来说,作这样富于煽动的呼吁也是在打擦边球,要这么做需要相当的勇气和自信。这样的文告是否有实效在于其所具的权威性,且不说一般认为陈冷的时评在当时产生影响,有一点可确定的是,在陈冷方面则具有自我担当的责任感,且自信具有充分的正义性。这种责任感和自信心乃基于维护共和宪政的认识。或许不无意义可提一笔的是,一九〇七年四月一日的《时报》刊登了法国的《人权》宣言的中译,题之为“法国宪法之纲领”。因此站在社会大众的立场上发声,对于“自立”的要求首先应当落实到自身,即在新闻从业的立场上冲刺“言论自由”的极限。

2.宪政理念

在一九一三年十月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后,一再和议会发生冲突,实质上蔑视宪法,刻意取消议会而走向专政。十月二十二日陈冷发表《议会政府争权》云:“此次政府之驳国会委员会之职权,当国会自驳之,不当政府驳之也。何则?政府所驳国会委员会职权过大之处,对于国会全体之权过大,于国会有专制之嫌也。”继“时评”栏后继之以“命令”和“专电”栏,刊登了来自北京的袁氏驳议会权力过大的新闻,由此可见陈冷的评论至为及时,其材料既来自新闻,也对新闻加以评述,这里指出袁氏的做法有 “专制之嫌”,其实在辛亥革命之际,陈冷就在《时报》上一再表示对于袁氏的不信任。

十月二十四日袁氏要求派人列席于宪法会议,遭到拒绝。陈冷的《宪法之冲突烈》曰:“是故总统对于起草之宪法而有所议论,贡其所经历者,以告于委员会。平心论之,不得谓之侵立法之权。惟必派委员以莅会,使参与立法之事,则宜乎委员会之不能纳也。甚愿两方各平心以谋国事。如有碍难,善自商榷,勿使中华宪法委弃于半途,或徒存其名义,则幸甚矣。”袁氏表达不满意见,并无不当,但派人列席就属侵权,在陈冷看来超越了总统的权限,违背了宪政的分权原则。他呼吁各方心平气和共谋国是,都贯穿了维护宪政和重视政体建制和程序的想法,最重要的莫过于尊重宪法并使之能得以实行,不至于半途而废。在十月二十七日《文字之交战》中云:“夫宪法,立国之根本法也。世界各国以之光荣其国家者也。然而一入中国,不为饰品,即为祸根,不其悲欤?”语气之中不免流露某种悲观。

此时的《申报》尽管声称“中立”,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江浙资产阶级的利益,陈冷当然会受到约制,但只是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一九一三年九月张謇接受熊希龄的邀请,答应参加其“名流内阁”。陈冷《名士内阁》一文略带讽嘲地说:“我非訾议今日之第一流内阁也。所谓今日之第一流内阁,诚为今日之第一流人才,然以此第一流人才解剖之,实今日中国第一流之名士也。”在称赞熊希龄、张謇等都“能文章,务实行”后,最后说:“虽然,窃有数言,欲为诸名士告者:治国不如治文易,治一国不若治一业一职之易为力也。勿执一学说,成一偏见,诸名士之名得永保,亦中国之福也。”②冷:《名士内阁》,《申报》1913年9月16日,第2版。似乎暗示出此内阁徒有“名士”之虚名,其实是受袁世凯的笼络而已。

自陈冷主《申报》笔政直至一九二〇年代,国事鼎沸,民生凋敝,陈冷始终把矛头对准政府当局、总统、军阀,指斥“武人干政”、“军阀专横”,要求“裁兵废督”,始终揭露真相,实行“监督政府,指导舆论”的职能。

3.经验思辨

陈冷认为“报纸最要之点,一曰确,二曰速,三曰博”。他的“时评”始终贯彻这些要旨。把握时代的脉搏,聚焦于众目睽睽的经国大业,言之有据,因此能做到准确而具时效。他也常是犀利而具洞见,如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日《军阀之三时期》曰:

军阀之专横。第一时期为只任己意,不顾人心。第二时期为之发迎合人心之空论,专营反对人心之实事。至第三时期则又不问一切,惟己意是专,而军阀亦将自此沦亡矣……

这样透彻的归纳乃是经验累积的结果,事实上早在十年前袁世凯撷取政权之初,陈冷在《军政之前途》一文中即有所预见:“嗟乎!祸中国者,军队也。我为此言,已非过早,证诸往事而可知矣。然而及今不图,日后之受其祸者,岂特千百倍而已哉。亡国灭种,胥将以之……呜呼!中国而欲立国于世界也,非根本改革军政不可。”①冷:《军政之前途》,《申报》1913年9月14日,第1版。这里仿佛一眼看透袁氏及北洋军政当局的性质及其历史后果,然而不幸而言中。他对时局的判断,来自密切而持续的观察与思考。不作高妙的理论,也不故作深刻,如《做到与后来》:“试观今日裁兵废督问题与各省之更易省长问题,当时所谓做到者,不知他日又何如。盖做到者,而仅为空言,或为形式,后来之一无效力,可断言也。”②冷:《做到与后来》,《申报》1922年7月11日,第2版。以经验为据,以历史为鉴,以事实戳穿当局者的谎言。

陈冷的“时评”属一种专业性书写,长期从事报业养成了他的职业伦理,如其自言:“做报之用力,不在一时,而在继续。继续又继续,而至于毕生。则其效验,必视乘兴而来、兴尽而去者为大。盖报与时为一体,无时无刻不在继续中,故报亦当如是也。”③陈冷:《二十年来记者生涯之回顾》,申报馆编:《最近之五十年》,第35页,上海:申报馆,1923。时间赋予报纸以生命,记者的生命与时事打成一片。无怪乎《申报》同仁如此评价陈冷:“视新闻事业恍如第二生命。新闻事业以外,一切谢绝。二十年殆如一日。虽体偶不适,亦仍从事。最近十年间,因病告假者未有一日,因事告假离职者不及五十日。此从事职业之正轨也。”④见陈冷 《二十年来记者生涯之回顾》之后张默之附语。对工作如此投入似达到某种痴迷的程度,视此为“正规”恐怕一般“从事职业”者难以做到吧。

4.雄辩修辞

说陈冷的“时评”完全客观,也是相对而言。之所以具有感染力,其实也有赖于他独特的修辞手法。他加入《申报》后的第一篇“时评”题为《呜呼政府之失败》,出现于一九一三年九月九日,就先声夺人:

政府而不用张勋辈,不成其为中国之政府。张勋辈而能约束其军队,不成其为张勋辈。张勋辈之军队而不奸淫掳掠,不成其为张勋辈之军队。似此而中国不乱,亦不成其为中国。

“二次革命”爆发后袁世凯派遣军队去江西与南京对付革命军,袁军属下的张勋率 “辫子军”于一九一三年九月初攻入南京,抢掠烧杀无恶不作。陈冷这篇短评声讨张勋,然而“项公舞剑,意在沛公”,真正攻击目标是“政府”——直指袁世凯。其实在辛亥革命期间,给陈冷“时评”点名最多的就是袁世凯和张勋,像《袁世凯与张勋》一文干脆把两人放在一起,所谓“张勋以武力阻止民军之进行,袁世凯以小策扰乱民军之进行。人均知武力之可恶,而不知小策之可恶等于武力也”。⑤冷:《袁世凯与张勋》,《时报》1911年11月19日。以洞察的笔触揭露他们狼狈为奸。所谓“政府而不用张勋辈,不成其为中国之政府”。用双重否定的修辞来把张勋与政府等同起来,具有不容抗辩的力量,也表达了极度的愤怒。这里不仅意谓袁世凯要为张勋的恶行负责,且如后来所证明的,两人在帝制复辟和愚蠢方面可说是不相上下,由此可见陈冷眼光的尖锐。文中运用一连串双重否定修辞,不让读者喘气,而所谓“似此而中国不乱,亦不成其为中国”。就已经把袁世凯看死,也即蕴含“庆父不死,国难无已”之意。

陈冷的“时评”常如一篇微型论文,开始紧扣标题提出一个事实,然后加以论证,如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四日《私意》一文:

今之有势力者,每通电以告人曰民意如何如何,余以为不如言己之私意如何如何之较受人听也。何也?民意可伪讬,而私意不能伪讬也。民意未必出于一,私意不能有二也。民意未必民肯承认,私意己必不能不承认也。民意虽公,而人未必信之;私意虽私,或能去假而见真也。故曰不如直言私意之为愈也。

此文抨击军政当局盗窃“民意”而实为“私意”,使用对比和排比手法,层层剥露“私意”的实质。他所勾画的“民意”充满众声喧哗,而以其公共性与一己之“私意”形成根本的区别。然而言犹未尽,再另其一段:

更推而进之,凡言国家之如何如何者,不如直言个人地位之如何如何;凡言法律之如何如何者,亦不如直言一己权力之如何如何。盖探其究竟,原系如是,又何必故作悦耳之言以欺人哉。况乎人孰不知其欺,又安能见信而利用哉!

由“民意”进而论及“国家”和“法律”,指出当局披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无非是挂羊头卖狗肉,与“民意”背道而驰。陈冷的用语似浅近,论述中含尖刻的讽刺,句句鞭挞入里,体现了那种“隽冷明利”、“波谲翻腾”的特色。

陈冷为《申报》写的“时评”达六千篇之多,这里仅举少数例证,说明一些特点。他的时评以事实尤其以新闻为依据,故言之有物,与“民意”感同身受,故殊具时效。鲜明的爱憎出于逻辑的推论与对于事变的洞见,更诉诸雄辩而多变的修辞策略,造成糅情感与理性于一炉的时论文体。他的时评无疑代表了报纸的政治取向,也充分发挥了报纸的舆论功效,把握“言论自由”及其公私之间的界限,在建立现代“国家”的诉求中,始终秉承其所谓“指导舆论,而又一方面亦当受舆论之指导”的信念,以开拓“社会”空间为标的,与政府当局、党派及集团利益之间保持距离,且具批评的姿态,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自由独立之精神”。

六、新闻专业及其人格的完整性

被戈公振认为 “报界之知有团体,似以此始”的《宜创通国报馆记者同盟会说》一文刊于一九〇五年三月的《时报》上,乃陈冷所撰。组织“记者同盟会”能够使记者互相长益、互相扶助、互相交通等好处,能使报纸发挥更大的社会作用。陈冷认为各报在营业与采访消息方面固然要竞争,但“若编辑部之记者,则皆彰善而瘅恶,评论事之是非”,这就不必竞争,且应当互相联络。尤其是在政府为维护其“秘密政策”而与报纸为敌的情况下,建立记者同盟会有助于共同捍卫舆论自由的权利。他说:

然而彼既为敌矣,则必出其为敌之手段。粗暴之徒,则用强硬,奸巧之徒,则用摇惑,此必然之势也。强硬之法,捕之杀之,今有时或未便焉;摇惑之策,亦不过用报纸以骚乱报纸,如外人已耳。官报之设,各省已见其端矣,而不见其有力。则他日之以民报骚乱民报,此又必然之势也。使果若此,是又舆论之大敌,而我报界之大害也。使我记者而有同盟会在,则在上而用强硬,通国之记者,不能尽杀而尽拘;在上而用摇惑,通国之记者亦得以待外人之法待之,而使之不得逞其志。①冷:《宜创通国报馆记者同盟会说》(二),《时报》1915年3月14日。

清廷为维护其专制必定要对民间舆论施以压迫,陈冷已看透这一点,而记者同盟会的基本职能是捍卫记者自身的权利。虽然他认为组织记者同盟会的时机尚不成熟,但他所表露的“记者”意识富于前瞻性,事实上一部中国新闻史证明,捍卫言论自由成为中国记者专业身份的基本标志。一九〇七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颁布新的“报律”,其中包含禁止“妄议朝政”的条文,陈冷即在“时事批评”中力斥其“妄”:“妄哉警部之所谓报律也。宣布预备立宪之后,而第一阻遏人民之言论自由”,并指出禁止报纸议论或记载政府的内政外交,是因为“公等之事无一不秘密,公等得此,诚可肆无忌惮矣”。①冷:《时事批评》,《时报》丁未(1907)年八月三十。见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第353-356页。此为陈冷身体力行其“记者”职业、捍卫言论自由之一例。

一九二二年《申报》创立五十周年,陈冷作《二十年来记者生涯之回顾》以志纪念,共列出十二条,这里摘取数条:

人之识见、学问、精神有限,必谓日日所出之报,为一无差误,盖必不可能之事。惟差误之处,确系差误而非有意为之,则对于己之责任尽矣。

余谓做报最简单之规则,惟慎择可靠之访员,据访员之报告再证以各种之参考,采为记事。然后根据记事,发为明白公平之评论,如是而已。

记者之职业,不可自视太高。报纸之一方面固可指导舆论,而又一方面亦当受舆论之指导。然亦不可自视太卑,一切皆可让步。惟此意思之自由,断不能为人收买。

做报之用力,不在一时,而在继续。继续又继续,而至于毕生。则其效验,必视乘兴而来、兴尽而去者为大。盖报与时为一体,无时无刻不在继续中,故报亦当如是也。

权者,世间之公器。人在其职,不过代为之运用耳。故一旦权在其手,而取以自便其私,则权必不能久有。故报纸上之记载与议论,记者断不可因权在于手之故,任以私意侵入其间。

办报之人,丝毫不可有利用报纸之心。然欲不利用甚不易。最下者,因以攫财弋位。其次者借以报恨雪愤。固皆报纸之贼。即有高尚之人,矜才使气,意欲自显其文章经济,而不暇计及事理者,是亦未能忘情于利用者也。

报纸最要之点,一曰确,二曰速,三曰博。

记者固以言论为职,不能责之以事事实行。然其平日所行之事,必须与其所发之言论,不相反背。然后其言论始有若干价值,而能取信于人。

此文道及新闻运作规则与职业经验,尤其关于在新闻自由的理想及权力之间的个人操守,基于二十年记者生涯,非历经甘苦而保持良知者,难作如此的表白,正因为句句实在而肯綮,被报人奉为“记者信条”,“曾经在中国的新闻界发生很大的影响”。②朱传誉:《报界奇人陈景韩》,《报人、报史、报学》,第25页。在纪念《申报》六十年之际,张默回顾陈冷的这篇文章:“所言皆至理名言,非特今日纪念六十周年之同人,所当奉为圭臬,即至将来六百六千年之新闻界,亦必不能改易者也。”③李忍寒:《申报七十七年史料》,第31页。一九三八年赵君豪在《中国近代之报业》一书的序言中也全引陈冷此文,并说读此十五年前之文,“深觉凡陈先生所言,句句咸入余之心坎,中心无所疑虑,更无可摇撼”,并赞扬此文为“治报之定律”,作为新闻专业者的经典文本。

尽管陈冷以报纸为“第二生命”,愿“毕生”从事之,却事与愿违,在一九三〇年离开 《申报》,转而从事实业,去主持中兴煤矿了,事实上他在该报上的“时评”在前一年七月已告终止。对于陈冷,这是一个决定其人生、考验其专业信念的重要抉择,对此有一些说法。曹聚仁说这时期陈冷很受蒋介石的器重,据说蒋氏每有大事,必至上海访问陈冷,征询其意见。陈冷成为蒋介石的朋友,游溪口、登庐山,讲《孙子兵法》,因此“对蒋有知遇之恩,往昔的锋芒收敛了”,并引胡适日记中语,“冷血的血不容易再热了”,而成为“一个世故极深,最不肯得罪人的时髦主笔了”。但曹聚仁又说当时的名记者陈布雷 (一八九〇-一九四八)、张季鸾(一八八八-一九四二)都被蒋介石笼络收买,甘做捉刀人,落得自杀身亡的下场。而陈冷却“一直不肯做蒋氏的智囊,仍留在望平街的新闻岗位,并不以为鸿鹄将至,不愿意跳龙门”。①见曹聚仁《陈冷血的时评》,第24-25页。这意味着陈冷不受蒋的笼络,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比陈布雷、张季鸾之流高出一筹。关于这一陈冷与《申报》的去留问题,颇有复杂微妙之处,值得作一些探讨。

在蒋介石“北伐”节节胜利之时,社会各界欢欣鼓舞,从《申报》的新闻报道洋溢着一篇欢呼之声,可见当日一般舆论的趋向。但此时陈冷的“时评”并不这么热烈,如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七月四日的题为《苦不自知》:

古人有言,人苦不自知。故自古以来自知之人甚鲜。然而人每以为无有不自知者,盖不知人而致失败。间有深悔无知人之明者不自知而致失败,则莫不以为时运之不佳。夫人,自信者多而自省则少。一朝得志,悉以为己之所长……

人不自知,乃有非分之想,因之自误而转以误人……故人之不自知,其为害实大也。能自知己之所谓己者,知其有能有不能;而其对于所谓事者,有益有无益。故其处世也,有为有不为。

像这样的“时评”已谈不上批评,尤其是这一篇反复申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的道理,等于向公众告白其隐退之志,也是他“时评”的绝笔了。他不反蒋,也不顺不赞。实际上《苦不自知》一文不仅讲“自知”,也讲“知人”,以陈冷的“世故”,不会不知蒋是何样人。掌控上海之后,蒋即对报界实行党治管制,②小仓:《上海各报检查专员记》一文中说,蒋介石派冷欣担任淞沪警察厅政治部主任,冷派四人每日检阅上海各报,“以取缔反动报纸维护公正舆论”。见《上海画报》第318期(1928年1月30日)。显然与陈冷长期的新闻实践不合。极有意思的是,就在这则时评发表后不久,《上海画报》刊出署名“画匠”的《陈冷血患疽记》一文:

《申报》总撰述陈冷血先生,近于颈之后部生一疽,来势甚猛,然绝非世俗所谓落头疽,迩已渐渐痊可。然不能到馆治事,已达一星期以上,外间以先生偶至首都,遂蜚短流长,谓蒋主席月以千金为筹,聘为顾问,遇事咨询。实则陈先生自入新闻界,垂二十年,从未与任何机关发生关系,先生以外症未到馆,或又传其受蒋之招,讥被赴京者,是诚神经过敏之谈也。③画匠:《陈冷血患疽记》,《上海画报》第489期(1929年7月21日)。

《上海画报》由毕倚虹(一八九二-一九二六)创办于一九二五年,稍后由周瘦鹃主持,而周是陈冷的老友。那是一份三日刊的时尚小报,也不断追踪军政要人的行迹,在“四·一二”之后不时披露国民党控制报刊的消息。这篇文章说陈冷“偶至首都,遂蜚短流长”,似乎与蒋有关,但“未与任何机关发生关系”,则在于粉碎流言,间接表达了他的独立姿态,事实上如随即发生的,他辞去《申报》总主笔之职,或许与这次“首都”之行有关,所谓“落头疽”倒是个耐人寻味的借口。

在民国时期,陈冷大约属于最为“自由”问题所困扰的报人之一。他在一九一八年十月十日为《申报·自由谈》副刊另辟《自由谈之自由谈》专栏,以“不冷”之名每日写一篇“报屁股”式的短评,如刊登于次日的一则:

中国今日之自由,与世界各国之自由,有大不同者。世界所谓三大自由,中国人或不能享。集会有禁制也,报纸有查封也,不犯法之身体,有羁押也。而于三者之外,世界所不能自由者,则反大可自由焉。军令,可自由听否也;会计,可自由增减也;法律,可自由制造也;官职,可自由选择也。于其可自由者而不自由之,于其不可自由者而自由之,其殆所谓自由其所自由欤?④《申报·自由谈》1918年10月11日,第14版。

深知在中国“自由”难得,而决定“自由”或“不自由”的是权势,在抨击和揭露之中包含着无奈。面对权势,陈冷陷入“自由”与“不自由”的困境之中,他在《二十年来记者生涯之回顾》中已说道:“世间原无绝对自由之事。惟同一不自由,毋宁屈于威力,而不可自行贩卖。屈于威力,外虽束缚,而心尚自如。若自行贩卖,则并一己之意思而亦丧失之矣。斯实可谓世间最不自由之人。”在他的理解中,所面临的困境与其说能选择的是“自由”,毋宁说是“不自由”。“不自由”也有高低之别,“屈于威力”而“自行贩卖”者等而下之,“外虽束缚而心尚自如者”也不见得高妙。这听上去令人悲观,深感个人无力对抗权势的重压。他似乎太明白在中国“自由”的脆弱,与“不自由”之间细如发丝,又太容易被腐蚀,而权力是坚无不催的腐蚀剂。他知道随着蒋氏时代的来临,再要谈新闻自由等于与虎谋皮,因而作了一个断然的选择:远离权势。

想当初《时报》上为“自由”请命的陈冷,何等意气风发,一往无前,或许那是一种从“文人”到某种“自由职业者”的转型,多了一份老成与无奈,少了点“文人”的风云气。的确,作为一个报馆主笔,面对日益恶化的政治环境,陷于专业的惰性之中,“独立”导致孤独,对于“自由”也更难有作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于陈冷来说,作为一个新闻专业者,独立是人格,自由是天职。如果在新闻岗位上不能为自由发声,那就失去了从事新闻的资格。在一九三一年他说:

凡言论家,生平言论,与所行为,虽与环境与情势,不能一一符合,但不可相差太远,尤不可完全相反,是为言论家主要人格。①李忍寒:《申报七十七年史料》,第57页,上海:油印本,1962。

陈冷不仅仅自视为一个“记者”,更是一个“言论家”。其“主要人格”在于言行一致,也在于言行与现实、历史与真理的一致,或即为基于诚信的“完整性”(integrity)。这在他退出新闻界两年之后,因此可读作其人格完整的自我碑铭。在此意义上他的隐退也不仅仅是明哲保身,事实上为自己也为时代保全了一份 “自由独立之精神”的记录。

七、余论:难以归类的民国报人

正当蒋介石声称一统中国,其势如日中天,新闻界不乏趋之若鹜者,更何况受其礼遇,但陈冷说“不”,能这么做不妨套用时下的一个“潮语”——够“酷”。抗战胜利时国民党CC派掌控了《申报》,又请陈冷担任主笔,他坚决不答应。该报每月送他薪金,他也坚决不收,把支票原璧奉还。②见郑逸梅《报坛耆宿陈冷血》,《郑逸梅选集》第2卷,第761页,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1。

近年来陈冷受到不断关注,较多的是关于他早期的小说创作与翻译方面,如有的认为他翻译的俄国作家安特列夫的小说《心》直接影响了鲁迅的《狂人日记》,有的认为他的《催醒术》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第一篇“狂人日记”。众所周知,文学史久有一种经典说法,即鲁迅的《狂人日记》拉开了现代中国文学之幕,而这些研究则不同程度地挑战了这一成见。有意思的是,陈冷与包天笑、周瘦鹃为伍,学者常把他归入“旧派”甚或“鸳鸯蝴蝶派”。的确他与“新派”或五四诸公毫无关系,却又不像一般的旧派文人,甚至连几乎囊括所有知名旧派报人或文人的“南社”也不见其名录。③见李志梅对于陈冷是否加入“南社”所作的辨析,见《报人作家陈景韩及其小说研究》,第55-60页,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论文,2005。到一九二〇年代,陈冷似乎更安于本分,小说早就不写了,难得在《上海画报》上有过一回《荡儿》的连载小说,多半是周瘦鹃的拉稿,因为稀罕也容易为研究者所忽视。

新闻史、文学史之类的著作多半为了方便,习惯把人物归类,如革命派或改良派、新派或旧派、五四或鸳鸯蝴蝶派等,这样的分类也常与某种二元叙述框架连在一起。要归类的话,陈冷看来只能被归入“旧派”,但如曹聚仁描绘的:

这位留日的总主笔,生活相当洋派,身穿猎装,头戴鸭舌帽,有时骑自行车,个性有点自负,谈起话来有旁若无人之慨。个人的生活趣味呢?喜欢摄影、养狗、打拳、舞剑、打靶、看拳击,二三十年代的报人,有这般生活方式,殊不多见。④曹聚仁:《陈冷血的时评》,第24页。

还漏了一样心爱之物——烟斗。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中有少数人像照,如梁任公、章太炎(一八六九-一九三六)等,无不对于早期中国报业有贡献者,包括陈冷。不似其他人都是半身标准相,却是一幅全身的生活照,一身西装,头戴鸭舌帽,在一辆自行车旁边,那是一个时髦记者的形象。这样的“洋派”大约要使许多崇尚西化的五四知识分子也自叹弗如。

陈冷久不见于新闻史,与他退出报界的时间点有某种微妙的关系。此后对于新闻“独立自由”的理解被党派意识形态所主宰,由此也决定了后来海峡两岸的新闻史书写,对于像陈冷所体现的“独立自由之精神”不是觉得无关宏旨,便是恍如隔世。

陈冷毕竟难于归类。如本文着重探讨他从事新闻专业的心路历程,但不等于说他是个“自由职业者”,因其身上仍有着“文人”的底子,因之被称为“奇人”或“怪人”,这在包天笑(一八七六-一九七三)的《钏影楼回忆录》中有不少碎片的描绘。陈冷更自许为“言论家”,对这一点令人略有质疑。如果像梁启超、胡适那一类“言论家”,应该是一种公共知识分子,他们的言论可见仁见智,但以公共代言者自命,始终不放弃言论,陈冷又不似这一类。如果这么要求他的话,就近乎酷求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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