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中的诗意现实
——以《北京人》为例对抗战后期曹禺话剧的再认识
2014-03-29于薇
于薇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401331)
炮火中的诗意现实
——以《北京人》为例对抗战后期曹禺话剧的再认识
于薇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401331)
抗战爆发后,政治便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具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纷纷投入到民族救亡的洪流中。曹禺在抗战期间创作了许多与政治救亡紧密相关的抗日救亡宣传剧。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整个民族文化心理发生了重要的转变,曹禺也再次回归到了自己的审美天地。本文试图从历史文化和时代政治环境的视角来挖掘曹禺抗战期间话剧《北京人》创作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质以及它在抗战文学史中彰显出的意义和价值。
曹禺;抗战;现实主义;北京人;民族形式
1 《蜕变》之后的诗性回归
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和渗透。抗战的到来,使整个中华民族陷入深深的生存困境中,社会现实革命一直都是文学创作首先面对的命题,许多文人也以笔为武器,为声援抗战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随着抗战的全面爆发,抗战戏剧进入到了高潮期,整个戏剧界面临的首要任务是进行战时总动员,以戏剧为武器,动员人民一致抗日。身处不同的时代,曹禺不断调整创作思想,力求达到与社会和时代需求的契合。
抗战初期,曹禺的爱国热忱使他的文学创作直接服务于抗日战争的需要,先与宋之的合作写成《黑字二十八》,继而创作了《蜕变》。他把自己的抗日剧称之为“宣传剧”,内容主要是讴歌抗日爱国志士,无情揭露敌人的暴行,他的作品与现实斗争紧密结合,鼓舞了全国人民的爱国热情。《蜕变》是应大众 “戏剧更加政治化、现实化与通俗化”的审美要求产生的,直接以现实中的优秀共产党人徐特立事迹为原型,借一个后方医院的迅速变化,表达了中华民族在抗战中“蜕”旧变新的主题,被洪深评价为最为出色的抗日剧之一。《蜕变》的问世,标志着作家终于在民族战争的现实激励下,直接面对社会现实的政治课题,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希望。
继《蜕变》之后,曹禺于1940年秋创作了《北京人》,作者从满腔热忱地反映抗战现实突转笔调去描写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族的命运,由前期紧跟现实政治斗争紧密结合的抗日宣传剧到剧中内容看似跟抗战毫无关联以描写封建世家没落为主线的《北京人》,由正面的英雄人物到旧家庭的 “寄生虫”,由社会政治抒写到精神文化抒写。同处于抗战这段历史时期,曹禺创作题材和基调却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这使一些评论家对此不解,认为曹禺是“于失望之余,悲哀心情的表现”。矛盾说:“《北京人》的作者又回到从来一贯的作风。”①笔者认为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特别是“皖南事变”发生后,时代的情绪、社会的心理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整个文化界开始对现实、人的命运、历史和文化传统进行了全面的反思。20世纪40年代,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憩园》等都是从作家熟悉的家族题材入手,他们试图从民族文化、民族性格的优劣得失的探讨中为民族振兴找出新的出路。第二,当时退居江安的曹禺跟他的第一任妻子郑秀感情出现危机。1940年夏,曹禹认识了出身书香门第、著名书法家邓石如的几代重孙女方瑞,到1940年深秋撰写《北京人》,这中间只有两三个月时间,却赋予了曹禺极大的创作灵感。曹禺曾回忆说:“愫芳在剧中是一个重要人物,我是用了极大的经历写她的,可以说是根据我的爱人方瑞的个性写的,她在十年动乱中逝世。”[1]愫芳的“芳”是方瑞母亲家的姓的谐音,他们是清代文豪方苞的后人,愫芳的“愫”也是取自她母亲名字中的一个字。第三,受俄国作家契诃夫创作风格的影响。“他(契诃夫)教我懂得艺术上的平淡。一个戏不要写得那么张牙舞爪。在平淡的人生铺述中照样有吸引人的东西。”②他被平淡吸引,认为平淡中也可以包蕴深刻、凝练和隽永。曹禺创作风格接近契诃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自身推崇的传统民族文化素养与契诃夫的东方情味中找到了契合点。
每个作家都有一片自己倾向的创作天地,它植根于作家的人生阅历所导致的情感体验和审美追求的创作惯性,作家可以实现自我超越,但不能超越他那片与生俱来的创作天地。《北京人》是曹禺作品对于人性和生命主题的再次回归,也是作者审美追求的再次回归。
2 话剧艺术的“民族化”追求
战争的爆发带来的整个文艺界创作的现实主义思潮,使抗战文艺必然要走现实主义道路。当然,无论是国统区、沦陷区还是解放区,现实主义的表现形态是不同的。随着抗战的持久化和形势变化,抗战初期的盲目乐观和单纯热情也开始改变,人们对于战争的思考也趋向冷静,对于文艺创作的认识也愈加成熟。抗战初期那种标语化、宣传化、口号化的演讲剧已不能适应抗战形势的变化,也不能引起群众的共鸣和响应。越来越多的剧作家开始认识到深化现实主义、提高话剧质量的重要性。“民族形式”的问题成了抗战文艺运动中的重要课题,引起了文艺界的激烈讨论。1938年,毛泽东在一次报告中指出将国际主义的内容与民族形式相结合。戏剧的民族化、大众化问题是整个“民族形式”问题讨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戏剧的民族化是“左联”时期戏剧大众化的继续。1940年,《戏剧春秋》杂志曾就戏剧民族化问题举行过座谈会,与会学者指出,戏剧民族化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戏剧(主要是话剧)如何向传统学习以便更好地为大众接受;二是戏曲如何改革以更好地适应抗战的需要。
从《蜕变》到《北京人》仅相隔一年,但这一年间,抗战形势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策划反共摩擦,政治情势的变化直接引起了社会文化心理、民众情绪的变化,人们由希望变成失望,由热情变得沮丧。有着高度民族使命感的作家们经历了幻想、苦闷、抑郁之后也开始了更深刻的思考。伴随着政治上的反动,国民党反动派对文化事业的阻挠和破坏也接踵而来,曹禺早已深受国民党文化专制之苦,艰苦的现实粉碎了曹禺对抗战时期的乐观和幻想,他不再期待简单的“蜕旧换新”。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就对祖国的前途丧失信心,也没有对国家的命运失望。于是,他又回到他擅长和熟悉的领域,以封建旧家庭的破败和人物出走为题材,将矛头指向破旧的社会制度,指向深层的民族心理,试图启发人们对民族命运的深层思索。
《北京人》达到了以往作者现实主义剧作艺术理想的美学追求,作品中不再有 《雷雨》、《原野》激烈的戏剧冲突和热情浓烈的心灵呐喊。《北京人》深深地植根于民族生活的丰沃土壤和民族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传统之中,将抒情特色与对主题的挖掘结合起来,一切都显得自然、逼真、熨帖、和谐,洋溢着浓郁的民族风格特色,体现了曹禺话剧创作的民族化、群众化倾向。无论是人物性格塑造,还是剧情发展,或者舞台环境氛围的描写,都弥漫着浓郁的抒情性和诗情画意,古老沉重的苏钟嘀哒声,冲上云霄的白鸽的鸣哨声,胡同里独轮车吱扭扭的转轴声,算命瞎子敲击的铜铃声,半夜长街上凄凉的叫卖声等很容易把人带进古老苍凉的意境中。作者巧妙地调动每一个道具,每一种音响意象,都起到了抒情写意、推动剧情的效果。“耗子”在剧中被反复提及,成了作者反讽的象征;“鸽子”既凸显了曾文清的生活情趣,也推动了戏剧的气氛。情景交融、托物言志等古典诗词的艺术传统也被作者运用到话剧中,使得《北京人》的民族风格更为浓郁。
抗战时期,作家对民族文化传统进行了重新的审视,《北京人》可以看作这一文化思潮的样板。“民族形式”不仅是一个纯理论问题,还是一个文学实践问题,《北京人》的发表正是民族形式实践问题的一个有益尝试,在继承民族艺术传统、话剧形式民族化方面都取得了显赫的成绩。其浓郁深邃的诗意民族化风格,是对初期抗战话剧公式化、概念化弱点的克服,也是对现实主义形式的深化,在现实主义的民族化方面做出了有力的拓展。
3 对抗战后期曹禺话剧价值的再评价
在曹禺的剧本创作中,《北京人》是受到误解和批评最多的一个剧本,而质疑的焦点集中在“在抗战期间应不应写这类与抗战无关的剧本”。杨晦认为,与《蜕变》相比,《北京人》是曹禺创作的大倒退,是离开当前的现实去探讨人性的悲剧。周恩来观看完《北京人》的演出后,派相关工作人员写出《关于<北京人>》的评论稿发表在《新华日报》上。文章说:“抗战为着什么?是为了打走敌人,为着建立一个独立、自由、幸福的新社会。但是为着建立新社会,就不能不对于旧的社会做深切的研究、明确的认识、尖锐的暴露、坚决的反击,这才能说到正确的切实的改造,把旧社会送到曾老太爷漆了几十年的楠木棺材里去,这样,我们才能获得抗战胜利的真实果实。”“抗战期间固然应该多写活生生的英勇战绩和抗战人物,但也不妨写些暴露旧社会黑暗的剧本,去警醒那些被旧社会桎梏束缚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助之走向太阳、走向光明、走向新的生活。”③这篇评论稿及时地回答了对《北京人》与抗战无关的批评,也是对“抗战八股式”的批评,体现了党的政策对曹禺剧作的支持。晚年的曹禺在回忆此事时,依然激动地说:“如果没有周恩来同志的领导,《北京人》可能就被打倒了。”④
“那时候的人,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他们自由地活着,没有礼教来拘束,没有文明来捆绑,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害,太阳晒着,风吹着,雨淋着,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吃人的礼教同文明,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2]曹禺文中借人类学家袁任敢的口描绘了理想人类生活的完美图景,跟当时黑暗的、虚伪的、令人近乎绝望的生活现状形成鲜明的反差。而剧作中“猿人”形象的出现,也曾遭到当时一些人“原始主义”倾向的批评,其实,文章的精髓并不在什么“回归自然”的原始主义,而是作者呼唤理想中一种健康、自然、充满了真正生命活力和自由的生命状态,而不能像曾文清、江泰、曾皓这些麻木的只剩“生命空壳”。曹禺在谈到《北京人》的创作动机时说:“我为什么要写《北京人》呢?当时我有一种愿望,人应当像人一样活着,不能像当时许多人那样活,必须在黑暗中找出一条路子来。我当时常常看到周围的人,看他们苦着,扭曲着,在沉下去,百无聊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感到他们在旧社会中所感到的黑暗。”[1]剧中通过塑造一群死魂灵,揭示了封建制度注定灭亡的命运,在更深层面上,《北京人》将矛头指向维系曾家这个封建大家族的封建礼教秩序和文化心理,甚至指向整个封建文化文明的没落。“北京人”已意指整个中华民族和全体黑暗笼罩中的中国人民。曹禺以曾氏家族的命运来启发我们对民族命运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思考,或许作者试图告诉我们,只有健全的民族品格才是中华民族真正崛起的力量。
在抗战后期,作者创作了《北京人》、《家》这种看似与炮火纷飞的抗战环境的时代气氛不协调的话剧作品,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们不仅在抗日战争乃至解放战争时期于国统区上演受到欢迎,而且直到全国解放后,在沸腾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它仍然备受欢迎。由此可见,对一部作品是否具有时代价值、是否具有时代精神、是否符合时代需要的评价,并不仅仅是由作品的创作题材所决定的,也不是单纯地根据历史阶段的具体历史任务所能断定的。“从《蜕变》到《北京人》是变化的——由贴近地接触生活到拉开距离深刻思索生活;从另一个侧面看去,它们是不变的——对于民族、人生的态度不变。”[3]或许曹禺抗战后期的《北京人》、《家》并不是直接服务于某一个具体的历史阶段的斗争任务,但他却符合整个历史时期的需要,它并非与时代氛围相悖,而是在深层依然渗透着浓郁的民族精神。
注释:
①矛盾.读《北京人》,载大公报,1941年12月日。
②《和剧作家们谈读书和写作》,《剧本》1982年第10期。
③茜萍:《关于〈北京人〉》,1942年年2月6日《新华日报》。
④见张正霞:《中共南方局与抗战话剧》,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1]曹禺.悲剧的精神[A].和剧作家们谈读书和写作[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166,168.
[2]曹禺.北京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89.
[3]廖全京.寄忧患于雄放—大后方戏剧总体审美观照[J].社会科学研究,1987(2).
责任编辑闫桂萍
Poetic Realism under the Gunfire
YU Wei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1331,China)
After the outbreak of war,political and literary forges the indissoluble bound,has the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of intellectuals have put into the national salvation of the flood,Cao Yu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created many closely related with political salvation of Anti Japanese propaganda play,1940,the war entered a stalemate,changed a lot in the national culture psychology,Cao Yu also once again return to their own aesthetic world.This paper attempts to present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from the drama of Peaking Man with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he political environment from its perspective,and it shows in the Anti Japanese war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significance and value.
CAO Yu;Anti-Japanse war;realism;Peaking Man;national form
I207
A
1674-5787(2014)01-0070-04
2014-01-06
于薇(1990—),女,山东潍坊人,重庆师范大学2012级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