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竞争型威权体制的走向:以选民结构为考察视角
2014-03-29庄礼伟
庄礼伟
(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广州510630)
2014年3月8日,马航航班号为MH370的客机失踪,使马航和马来西亚政府成为国际媒体的一个聚焦点。《纽约时报》发文说,航班失踪事件使马来西亚的家长式政治文化及其养尊处优的领导人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批评。该报援引一位亲反对党人士的话说: “全世界终于感受到了的这种失望,其实我们已经感受很多年了。”该文认为,在族群分化的马来西亚社会,由于执政党内部的“主仆政治”(Patronage Politics)和公务员体制中对马来人实行优先特惠、对少数族群实行限制打压的政策,真正的人才很难晋升到政府高位[1]。正是这种僵化傲慢的威权体制,使马来西亚当局的应变能力、办事规范性受到外界的质疑,更不用说,就在航班失踪前一天,反对党领袖安瓦尔因“鸡奸罪”被判处5年监禁,然后在3月11日,另一位反对党领导人卡巴星 (Karpal Singh)被控犯有“煽动罪”。这些恶闻都被国际媒体连带挖了出来,而MH370机长与反对党的密切关系,也引发了国际媒体对马来西亚政治生态的关注。
广州的《21世纪经济报道》还发文披露:马航官方网站显示,2013年马航全年累计每股净收益-8.69马币,相比上一年度,亏损继续扩大。同时据马航2012年财务报表,马航前10大股东大多与中央政府和州政府相关,如“国库控股”(持股69.37%)、“雇员公积金”(持股6.68%)、“土著信托基金” (持股1.66%)、“沙巴资产管理公司”(持股1.51%),此外沙捞越州财政司长和沙巴州首席部长作为职务持股人,分别持股1.37%和0.89%[2]。马航的这个持股结构,与2013年第13届国会选举中执政联盟“国民阵线” (BN,以下简称国阵)的得票结构惊人地相似。在这次大选中,国阵就是利用巫统 (UMNO,国阵中最大的政党)把持的政府资金买票,依靠公务员 (含警察)选票、过半马来与土著选票以及沙巴与沙捞越地方政府为国阵“绑桩”而获胜。
马来西亚是一个既存在威权又存在多党选举的国家。所谓竞争型威权主义 (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也称 Electoral Authoritarianism,即选举型威权主义),就是指一个威权政体允许有形式上的多党选举,但同时又通过操纵选举、破坏选举的公正性来达到长期执政的目的。荷兰Twente大学的Carolien Van Ham认为,在第三波第四波民主化浪潮之后,特别是“阿拉伯之春”之后,全球有90%以上的国家实行了多党竞选体制,然而其选举的公正性程度却相差很大,许多国家存在大量的破坏选举公正性的现象,例如对选民和参选人进行恐吓、篡改选民登记册、媒体攻击、投票箱舞弊、选举暴力等等,因此研究如何使选举公正进行具有重要意义,而研究政治行为体破坏选举公正性的动机与手段,需从社会结构、制度因素与政治因素等方面找原因[3]。史蒂文·列维茨基和卢肯·A.威则认为,竞争型威权政体意味着正式的民主机构(如代议机构、民选政府)被普遍视为获取和行使权力的主要手段,然而当政者频繁地违反这些规则,以至于这些政体连民主制度的最低标准都难以达到;竞争型威权主义既区别于民主,又不同于全面的专制[4]。马来西亚自1957年建立马来亚联合邦以来,一直存在联邦和地方层级的多党选举,但主要执政党一直是巫统,迄今已执政约57年,被西方学界视为竞争型威权主义的典型案例之一(俄罗斯的普京体制、新加坡的李光耀体制也是西方学界聚焦的竞争型威权主义典型案例,中国未被列入此类案例)。
本文将尝试从选民结构这一视角来考察马来西亚竞争型威权主义体制的走向,具体来说就是分析马来西亚社会变迁中的一些主要潮流如城市化、世代更替等如何影响选民的政治意识和政治行为,从而形成新的选民结构 (指各种理念倾向、行为风格的选民在总选民中所占的不同比例和他们所拥有的不同活力、影响力),而新的选民结构又是如何影响政党的竞争策略和竞争型威权体制的演化。当然由于威权体制强大的历史惯性,这种消解仍将经历一个较漫长的过程。
城市化进程与选民政治倾向的变化
2013年5月5日,马来西亚举行国会选举(同时也举行州议会选举),此次大选被普遍认为是半个多世纪以来马最势均力敌的一场大选,选举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此届大选共有1105万选民参与投票,投票率接近85%,创马来西亚历史记录;在222个国会议席中,国阵获133席,反对党联盟“人民联盟”(PR,以下简称民联)获89席,但在国会选举的全国总得票率方面,民联是50.87%,超过了国阵的47.38%;在州议会选举方面,国阵守住了8个州 (玻璃市、登嘉楼、霹雳、马六甲、森美兰、彭亨、柔佛、沙巴),并从反对党手中夺取了吉打州 (但上述9州中有6州的州议会国阵未获得2/3以上多数,从而在今后的施政中难免受到反对党的强力制衡而无法为所欲为),民联只在吉兰丹、槟榔屿、雪兰莪3个州获胜,但在上述12州505个州议席当中,国阵只获得275席,民联获得230席,沙捞越的州议会选举则已在2011年举行,也是国阵获胜[5]。尽管反对党在得票率方面占优,但由于不合理的选区划分(反对党占优的城市选区的选民数远远多于执政党占优的乡村选区的选民数),导致反对党得势不得“席”,因此在选前选后,关于选区划分的公平性成为反对党议论的一个焦点问题。
此次大选后,自2008年来形成的两线制(Two-Coalition System)格局更加明显,这表明马来西亚社会要求对独大的国阵体制进行制衡的诉求越来越强烈。甚至许多选民采取了“选党不选人”的投票行为,例如居銮选区的马华公会 (MCA)候选人何国忠是居銮人且作为本区国会议员为民众服务多年,但仍然落败于从槟城选区转战居銮的民主行动党 (DAP)候选人刘镇东。大选期间笔者曾在居銮分别访问过这两位候选人,他们的个人修养、能力都非常突出,何国忠落败的主因是他的政党身份。
马来西亚社会要求制衡威权的诉求越来越强烈,与马来西亚选民结构的变化有紧密的关系。《经济学人》杂志发文评论说:依靠“杰里蝾螈”效应 (指不公平的选区划分方式),国阵以47%的得票率获得了国会60%的议席;在获得一场充满争议疑云的选战胜利之后,纳吉布必须展示其改革者的勇气,但纳吉布默认亲国阵媒体的“华族海啸”(Chinese tsunami)说法,把国阵得票率少于反对党归咎于华族的“反叛”,这是不妥的[6]。“马来西亚内幕人”网站发文说,大选结果是城市和中等阶层选民的反叛所造成的,并且反对党的选民也大量来自马来人内部,包括中上层马来人、城区马来人、年轻的马来人;该文引述民间机构“政策倡议中心”负责人的话说,反对党的选民拥有活跃的信息来源,较少受由国阵控制的传统媒体的影响,他们更加关心腐败、良治、生活支出,较少受国阵在族群、宗教议题上的挑唆[7]。《金融时报》也报道说,前首相阿卜杜拉·巴达维 (Abdullah Badawi)认为纳吉布煽动性地制造族群政治话语是不公平的,也是无济于事的,更接近事实的是马来西亚城乡社会的断裂。民联获得了大多数城市居民选票和年轻人,民联的支持者是跨族群的,其中华族支持者占46%,非华族支持者占54%,而国阵的支持者主要来自乡村选民和极少量华族选民,这种格局在2008年的大选中就已显现[8]。
在相当程度上,可以把城市多元族群的中等阶层看作是马来西亚反对党的主要政治基础,而执政党的主要政治基础除上层权贵、公务员之外,在选票上更多地依靠乡村马来族和乡村土著。
第13届大选结果显示了马来西亚的城乡断裂──城市选民多支持反对党,乡村选民多支持执政党,《华尔街日报》(亚洲版)2013年5月8日的封面文章形容城市投票给了反对党,乡村投票给了纳吉布。这种政治格局与泰国非常相似,但显然泰国人口的城市化率不如马来西亚,所以他信阵营可以轻易凭借在乡村选民中的影响力和乡村选民在人数上的优势战胜泰国的城市中等阶层。在马来西亚,反对党占优势的雪兰莪、槟榔屿、吉隆坡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城市化水平也非常高。当然反对党也在一个较为保守的农业州吉打执政,在该州执政的伊斯兰教党持非常保守的宗教主张,这反映了马来西亚社会仍有传统守旧的一面。也正因为如此,执政党在多数乡村具有明显优势。
笔者在大选期间曾访问过吉隆坡甲洞 (Kepong)选区,在选前就被告知民主行动党将在这里轻松获胜,因为巫统和马华公会都没有在这个选区派出候选人,而是由国阵的一个很小的成员党人民进步党 (PPP)派候选人来参战。甲洞是一个典型的反对党占优势的城市选区,据统计,该区选民的族群结构是:华族占89%,印度族占6%,马来族占4%,登记选民总数是69,035人;在社会经济结构方面,该区中等阶层占60%,低收入阶层占25%,高收入阶层占15%。2008年大选中,民主行动党候选人陈胜尧 (Tan Seng Giaw)以得票率75%大胜,2013年陈胜尧又将自己的得票率提高到将近82%[9]。职业是医生的陈胜尧在甲洞非常受欢迎,他自1982年就担任甲洞的国会议员并连任至今。但民联获胜并不仅仅是因为有华族选民的支持。民主行动党领袖林冠英在选后表示,没有所谓“华族海啸”,只有“城区海啸”,以民主行动党为例,代表该党并中选的议员中有华族,也有印度人及马来族,该党也在马来选民占多数的选区如文德甲和劳勿获胜 (在文德甲马来选民占52%,华族选民占40%;在劳勿马来选民占50%,华族选民占40%)[10]。这两个选区都属于城市化地带,中等阶层人口较多,在这类地区反对党普遍占优。当然,马来西亚华族恰好也具备城市化水平较高、中等收入人口比例较高这两个特点。
城市选民对一人一票制度怀有高度的期望,因此对选举是否干净公平非常敏感。自2006年始在首都吉隆坡已发生3次“净选盟”集会,2013年该运动改变,没有搞集会,而是成立一个“第13届大选人民法庭”,公开听取任何人关于操纵选票、买票、恐吓、“幽灵选民”的举报。法庭的5人小组包括1名来自肯尼亚的资深宪法律师和1名印度尼西亚的政治学教授,余下3名马来西亚人中也有两位是政治学家,另外该“法庭”还拥有40名律师义工。有些控告能得到硬证据,如有些操纵选举的行为可以追踪到巫统总部,但关于当局用飞机运入大量孟加拉国人来当“幽灵选民”的传言则基本上没有硬证据[11]。但就笔者亲眼所见,乡村马来族比较愿意接受国阵用现金“买票”的做法,由于平时收入低,这些买票的现金对改善他们的日常生活是有一些帮助的,因此城市选民热衷的“干净选举”运动,比较难得到乡村选民的呼应。
城市选民也高度关注环保问题,与国阵的以GDP增长速度为中心的亲商发展政策有冲突,从而导致城市居民掀起持续的环保运动并希望借反对党之力来实现其环保主张。但在乡村,民众的环保观念相对淡薄,例如在莱纳斯稀土议题上,许多乡村马来人支持建稀土厂,不理解反对党和城市人为何反稀土。
当局为许多乡村贫困人口提供土地,让他们做“垦殖民”,这批人对当局也是感恩戴德的。在政治观念上,乡村选民已比较认同威权体制。在信息生活方面,他们也比较习惯从当局控制的传统媒体如电视、报纸中获取信息,在社交媒体中的活跃程度落后于城市人口。
关于已经城市化的马来族,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国际安全中心的HuiHui Ooi认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新经济政策体制在政府、经济领域对华族、印度人进行排斥,到现在不仅遭到华族、印度人反对,就连许多城市马来人也认为这种体制的获利者只是少数马来人权贵,但是纳吉布并没有对马来人中的这种诉求做出切实回应[12]。 《经济学人》则评论说:反对国阵的声浪来自年轻世代和城市中等阶层,来自厌恶贪腐、朋党、不公正的民众,就连纳吉布也曾在自己的Facebook上发表言论迎合这类群体,从而导致纳吉布比他领导的政党更受马来西亚公众欢迎;因此,纳吉布真正要应对的威胁不是来自反对党,而是来自巫统内部,特别是其中的老旧、右翼势力;巫统若要赢得未来,就必须改革以赢得年轻的城市选民,而不是贫穷的乡区选民[13]。
不可阻挡的城市化特别是马来族的城市化,正在持续削弱当局的执政基础,而推动城市化最卖力的,却是当局本身。新加坡国立大学的 Eric C.Thompson分析说,马哈蒂尔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推动以城市为主导的经济发展路线,而乡村地区在马哈蒂尔看来是愚昧落后的;1990年马哈蒂尔倡导“新马来人”,主张马来族群只有通过城市化才能获得成功,并培养了一批新型马来企业家。在此情形下,当时主要的反对党伊斯兰教党 (PAS)把自己定位为乡村党以反抗城市化的、公司化的巫统精英,这与现在朝野政党的选民结构刚好相反。Eric C.Thompson表示,尽管现在巫统仍然重视乡村选票,但它已经不是一个以乡村为基础的党,就那些非常保守的乡村选民来说,伊斯兰教党的主张可能更有吸引力[14]。
笔者赞同这种意见,在竞争型威权体制下执政党通常依靠社会下层选民在人数上的优势来赢得选举,但这并不意味着下层选民的利益就是执政党的核心利益。巫统主要是马来上层权贵的政治组织,同时它也得到马来中等阶层和华族中等阶层一部分选民的拥护,这些人通过与上层权贵合作或接受上层权贵荫庇而获得发展机会,而贫苦的乡村选民则始终是被利用的对象。
不过,说此次大选是一场“城乡之战”是不准确的。首先,国阵也在一些城市选区获胜,特别是公务员、警察选民较多的选区;其次,在城乡之间还存在一个广阔的“半城市地带”,在这个地带国阵仍有细微的优势。有观察者注意到,乡村和半城市地带的国会议席总数达158个,占国会议席总数的71%。尽管反对党在城市选区占优,但城市的国会议席只有64个,只占29%。所以尽管民联赢取了90%的城市国会议席,但仍然不足以赢得大选[15]。
此外,如果说此次大选反对党依靠“华族海啸”获得过半选票是别有用心的政治论述,但用“城区海啸”、“市民海啸”来替换“华族海啸”也是不准确的。因为目前马来西亚全国的城市人口已经超过71% (2010年马来西亚统计局数据)[16],就以此次大选反对党近51%的得票率来说,仍有不小比例的城市选民是支持执政党的。并且简单地把朝野政党选战说成是“城乡之战”,也容易把城市选民和乡村选民印象刻板化。马来西亚的大规模城市化是近30年来的现象,不能排除有相当一部分城市居民仍持有乡村的保守政治观念;同时由于信息网络的普及,乡下居民大多可通过手机上网,不排除也有相当一部分乡村选民会认同较现代的政治理念。另外从反对党的政治策略来说,把自己包装成“城市中等阶层政党”会有很大的负面作用,因为尽管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71%,但如前所述,纯城市地带所拥有的国会议席只占总议席29%(尽管这种选区制度不公平,但一时难以改变),因此扩大对拥有大量国会议席的选区 (特别是东马和内陆的乡村)的影响力仍是反对党要努力赶上的功课,也就是说,反对党必须既是“城里人的政党”,也是“乡下人的政党”,才有机会在国会选举中获胜。
还值得一提的是,城市街头集会和城市选民在网络空间中的活跃很容易被外界注意到,具有一种放大效应。但应当要注意到在发展中国家还存在一个在街头政治和网络空间里都不活跃的庞大的“沉默人群”,在投票倾向上他们有自己的理性计算,并不一定会附和时尚的政治话语,也可能拙于政治表达,但投票时他们一定会来──或者由于忧惧,或者由于感恩,或者由于自己已经固化了的价值观。
世代更替与年轻选民的政治倾向
为什么会发生“阿拉伯之春”?有许多视角的解释。笔者认为信息时代里的代际关系既疏离又紧张,并且一个“世代”所代表的时间长度也在逐渐缩短,但是威权体制有其固有的理念惯性和行为惯性,难以对信息时代的年轻世代产生吸引力,产生冲突反倒不奇怪。阿拉伯一些国家近年来的政局突变,除了可以形容为阶层间的冲突、部族间的冲突,也相当程度地具有“世代间冲突”的性质。在信息时代的年轻世代中,自由主义价值观是普遍的潮流,并且他们通过活跃的网络讨论清晰地知道这是一个潮流,由此他们也越来越敢于挑战威权。
笔者在2013年大选期间曾多次置身于民主行动党、人民公正党 (PKR)、马华公会、巫统、伊斯兰教党的造势现场,对现场各政党的积极分子的年龄做了不完全的粗略了解:若是拿民主行动党与马华公会两个华人政党比较,前者的积极分子在平均年龄上要低于后者;拿公正党 (以马来族为主,但也有华族与印度族的积极分子)与巫统 (基本上是马来族)比较,则差不多,不同的是前者的年轻人多来自城市和半城市地区,受教育程度较高,后者的年轻人多来自乡村和半城市地区,受教育程度较低。在柔佛州的乡镇上,笔者常常见到一长列打着巫统旗帜鼓噪而过的摩托车队,车上都是十几岁的马来族青少年,也看到他们拿着“活动经费”集体到餐馆吃喝。伊斯兰教党的支持者中也有许多马来年轻人,他们与举止比较张扬的巫统支持者有所不同,在很多时候只是在默默祈祷,似乎这样就可以帮他们赢得选举。
不过在城市里,年轻选民多参与反对党的造势活动。在满大街、满公园、满球场的“乌巴─印尼咖喱辣” (Ubah─Ini Kalilah,意为“改变——是时候了”)呼喊声中,不仅有执政党轮替的期盼,也有世代更替、新老更替的意涵。在2013年5月8日雪兰莪州格拉纳再也体育场约10万人的黑衣集会现场,笔者遇到几批大专学生,他们都是刚下课就赶过来,后来在体育场内维持秩序的义工队伍中也见到他们。笔者是与几位印度族人“拼车”去体育场的,他们的平均年龄略大,属于年轻时候就参与反对党活动的老积极分子。
5月18日,当局为打压持续的黑衣集会,援引“煽动法令”逮捕了一名学生运动领袖,他是马来族的阿当阿德里 (Adam Adli)[17]。2012年12月,北方大学学生巴瓦妮 (K.S.Bawani)与亲国阵的“一马妇女之声”主席发生言语冲突后,现场视频在Youtube和社交网络中热传,这位女性学运领袖,是印度族。吉隆坡学林书局店主谢满昌的女儿谢宛岚和她的小伙伴们戴着可录视频证据的Google眼镜去监督大选投票,则是华族年轻人参与社会运动的一个例子。
上述3位不同族群的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虽然他们都反对国阵,但他们并没有明确加入反对党 (其中阿当阿德里因卷入政治最深并遭受当局打压,与反对党的关系比较密切),他们参与社会运动但不介入政党政治,这也是马来西亚年轻世代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因此即便民联在下届大选中获胜,这些年轻人可能仍然会扮演反对、监督的角色。
2013年大选中,年轻的“首投族”是一个热门话题,但是关于他们的政治倾向,许多分析者做了客观的考察与论述。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学院 (RSIS)的Mohamed Nawab Mohamed Osman撰文说,年轻选民是决定马来西亚政治格局的一支关键力量,2008年的政治海啸就与他们密切相关。他介绍说,每年有45万马来西亚人成长到21岁,从而有资格成为选民,从2008年到2013年,选举委员会录得了240万新选民,他们占目前总选民数的30%;不过马来亚大学民主与选举中心在2013年大选前的一份民调显示,有48%的首投族还没有决定投票支持哪个政党,同时选委会发现在420万已到合格年龄但未登记的选民中,也有70%是介于21至40岁[18]。上述数据表明马来西亚的年轻世代在政治上更为独立、务实 (相比之下中老年选民会比较一贯地成为某个政党的选民),同时年轻人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政治上的逍遥派、冷漠派 (但也不排除他们会机会主义地玩票一下政治)。
上文作者还援引了亚洲基金会2012年的一份民调,该民调发现许多年轻人思考政治不会拘泥于宗教或族群视角,超过71%的年轻选民表示更偏爱跨族群的政党而不是只代表单一族群或单一宗教的政党,约60%的年轻选民认为现在的政府比较能够关注他们所关注的就业、通胀、国家安全等议题,当然也有许多年轻人关注腐败、朋党问题。基于上述复杂情况,年轻选民的投票行为出现了以下倾向:(1)民联更强烈的跨族群色彩更能得到年轻选民的共鸣,而国阵向马来选民发出的如果民联上台将会出现少数族群欺压马来族的警告在年轻人中容易起反效果。(2)国阵在反腐败、反朋党方面糟糕的成绩也会使年轻支持者流失。(3)仍有相当部分的年轻选民虽不喜欢国阵的执政风格,但仍然支持国阵,因为他们相信国阵政府在解决就业、通胀、福利、社会和谐问题方面仍然会比反对党做得好[19]。当然,年轻选民中还有一个比较普遍的趣味特征,就是比较认可与他们能分享共同时尚话题、举止有活力、态度不倨傲的政客。“505”大选的第二天笔者拜访伊斯兰教党总部,总部里的年轻工作人员就曾表示此次大选本党的成绩较差,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党的领导层年龄太老化、作风太老旧,不像巫统、公正党的领导人那么时尚,那么会耍酷。
年轻选民的多元性、游离性也反映在马来西亚著名民调机构“默迪卡中心”2012年11-12月所做的“首投族公共舆论调查”中。该调查显示,3/5的首投族家庭月收入低于3000马元,从而徘徊在城市的贫困线边缘,不过首投族大都有良好的受教育背景,对生活品质和生活成本比较敏感;过半首投族受访者承认自己在政治上比较愤世嫉俗,但是2/3的首投族受访者认为政府在平时还是能倾听人民意见的;该调查发现主流媒体特别是电视仍然是首投族的主要信息来源,但半数受访者也会经常从网络上获取信息 (其中70%是Facebook用户),3/4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愿意与他人分享政治信息;调查还发现新登记的选民比较容易受到小圈子 (朋友、邻居、亲戚)里的意见的影响,也容易受政治人物的影响,他们的政治倾向是不固定的、游移的,难以捉摸[20]。这表明无论是国阵还是民联要赢得首投族的支持都会不容易,相对于政治倾向已经比较固定的老选民来说,占总登记选民30%的首投族是影响大选结果的最关键因素。
民主行动党青年领袖、国会议员刘镇东对年轻选民的政治倾向有以下论述:马来西亚人口结构非常年轻,25岁以下人口占总人口的50%,40岁以下人口占总人口的70%;由于华族政治倾向普遍趋“反”,决定2013年大选胜负的是寓居都市的马来首投族。他认为,许多人以为年轻选民一定是情绪化、倾向反对党,其实他们大部分不会固定地忠诚于某一党,而是会精细比较各党的政策主张,例如有67%的年轻选民希望看到朝野双方的一号领袖面对面做政策辩论,因此也有这样的现象:民联吸引了许多年龄介于30岁以上、50岁以下的选民,但国阵也施展了手段让不少21岁以上、30岁以下选民对国阵不过分厌恶。不过有一个趋势对巫统不利:过去巫统在乡村靠“十户一长”来绑紧选票,可是经济发展改变了马来族的寓居形态,他们散居于城市,使得老式绑桩手段已不现实[21]。这种状况使得巫统只能更加着力去巩固乡村选区的票桩,至于城市里的马来年轻人,巫统尚未找到有效的固票措施,主要靠纳吉布的个人魅力和丰富多样的津贴撒钱。例如在2012年12月,政府为消费者购买价格500马元以下的手机提供200马元折扣,随后在华族春节期间,政府又请韩国歌手“鸟叔”来华族众多的槟州为国阵站台,不过槟州的年轻人享受了“鸟叔”的歌舞但在现场仍然对国阵说“不”。国阵试图拉拢年轻选民的措施还包括某些免费教育、大幅度降低车价、提高最低工资、压制房价等等。此外在纳吉布的强力干预下,国阵也推出了一大批年轻的候选人。年近60的纳吉布也喜欢支持者称他为“哥”,他确实是一位能为巫统苦撑大局的精明人。
年轻选民往往也是社交网络的活跃用户,而第13届大选也堪称是一场“社交媒体大选”。政党领袖都开设了社交媒体账户以扩大影响力。据统计,截至2013年4月,在Facebook上为纳吉布点赞的用户有158万个,为伊斯兰教党领袖聂阿兹点赞的用户有88.9万个,为公正党实际领袖安瓦尔点赞的用户有48万个,为民主行动党领袖林吉祥点赞的用户有12万个。截至同样时间,在推特上纳吉布有146万名粉丝,安瓦尔有26.7万名粉丝,聂阿兹有9.4万名粉丝,林吉祥有8.9万名粉丝,3位民联领袖的粉丝加一起也只及纳吉布粉丝数的1/3[22]。这表明巫统在极力突出纳吉布的个人魅力以赢得大选,所以做了许多“工作”(反对党认为纳吉布有许多“僵尸粉”),但也仅此而已,上述数据并不能代表国阵在社交媒体上占优,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民联在城市年轻人中的明显优势。
年轻选民往往有愤世嫉俗的倾向,这也是有原因的。他们刚刚步入社会,普遍收入不高,中文世界里称他们是“蚁族”,但他们对生活品质有不低的要求,因此对政府腐败、社会不公平有更强烈的抵触情绪。与父辈相比,他们成长的家庭环境相对较好,这又使他们较缺乏挫折考验,抗压能力较差。突尼斯那位失业后当商贩又遭女警掌掴继而自焚的年轻人,可以说是当今年轻世代敏感、脆弱心理的一个象征,这种敏感和脆弱,又随时会成为点燃反抗威权体制大火的火星。为满足年轻选民的种种诉求,马来西亚的威权政府不得不加大城市化力度,提升社会的信息化程度和教育水平,提升社会福利水平。这些对策的后果要么是给自己制造更多的反对者,要么是使自己不堪重负,从而发生时而滥发福利、时而滥收税费的摆荡现象,但是人们往往只会记住政府滥收税费。
政党选战策略的改进与威权政体的走向
由于不利于国阵的新的选民结构正在出现,国阵在2013年大选中进一步稀释其威权色彩。莫纳什大学马来西亚分校的James Chin认为国阵2013年的选战策略主要包括:以纳吉布为中心的“总统型选举”以及他提出的“一个马来西亚”政纲;控制媒体 (涵盖传统媒体与新媒体),训练了1万名“国阵网络兵团”;向关键群体 (即铁票,包括乡村和城市的低收入人群以及公务员)撒钱买票,也向大专学生发放500马元的书券;通过恐吓来催票,特别是向马来族群渲染非马来族群执政的可怕前景;派出有希望获胜的年轻候选人,以显示国阵也重视改革等等[23]。这其实是一个竞争型威权政体在新时代的常规动作──由铁腕建立统治转为向民众购买支持,由命令转向说服 (其实恐吓也可视为一种另类的“说服”),在形象营造上由刻板转向时尚。在马观摩大选期间,每当在电视上看到纳吉布以“超龄青年”身份、以敦厚迟缓的身姿笨拙地演绎种种政治“小清新”,笔者都忍不住想说:赞!
民联的选战策略则是“全清新”式的。他们的卡通式的UBAH鸟已成为一个火辣的政治Logo,他们的“超人”丘光耀 (曾就读于广州暨南大学)以港式爆粗口在群众集会上老少通吃。大选投票日傍晚,笔者在Bukit Bintang见到丘光耀时,他正在享受“绝食16日”的最后几分钟,人人都想和即将结束绝食的“超人”合影。笔者不由感慨,丘光耀前几年旅居广东给资本家打工时是闷闷的一个人,而政治作为一种创意密集型产业使他的才艺大爆发。这种平民“超人”在国阵那边是找不到的,国阵选前也曾很笨笨地努力举办过大选口才培训班,只是效果不彰。国阵控制传媒,民联擅长传播,资源不平等的两边于是势均力敌。笔者曾在一个半城市地带分别旁听了国阵马来族集会和民联马来族集会,经由翻译转达,国阵的发言内容集中在表扬政府和提醒“变天”的可怕,民联的发言内容则着力于愤怒与搞笑。幽默,笔者相信它是社会运动的一把利器,也是信息时代爱自由的年轻人之间的粘合剂与族群特征。
大选造势集会常常会有歌曲环节,不同政党在这方面也有各自的本帮特色:亲体制的巫统会场常有民族风与进行曲,反体制的行动党与公正党会场则常有摇滚乐,这种集会音乐上的不同趣味让在现场的笔者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离开中国。唱歌、说理、结社、投票、非暴力地竞争,这是消解威权最理想的方式。并不是所有威权之下都能这样代价最小地过度,但在马来西亚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当纳吉布政府取消“内安法”,当执政党与民众的关系从命令转向说服,威权政体和平转型的可能性就已经在那里了。
面对新时代的选民结构,国阵不仅要巩固自己的传统基本盘──乡村选区,更需要与反对党比拼谁更能代表“城里年轻人”。在政治形象上,纳吉布与巫统做了分工:巫统继续做马来族和土著的保护者 (巫统内颇有一些右翼人士),纳吉布则来扮演“全民首相”。随着马来西亚城市化率的继续提升,随着大批乡村居民移居城市或就地成为“乡下城里人”,巫统的政纲论述就必须带有更多的“城市味道”和“新世代的理念”,这些味道和理念包括:透明、廉正、法治、公平、自由表达、反对朋党、反对人格依附、反对权力集中……城市化了的“乡下人”的生活成本要大于他们原本过着乡村生活的时候,这就容易使他们更关注公共政策和社会公平,进了城的乡下人在政治上会更挑剔,这就迫使执政党必须自我变革,由“统治党”向“服务党”转型,由“裙带党”向“全民党”转型。
但是,任何威权体制都有其惯性,更不用说执政已逾半个世纪、已被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绊住的巫统。威权政体的惯性诉求,就是要让威权长期、永远存在;同时威权政体又往往是以不公平的政治、经济资源分配来织造权力结构的,下台就意味着被清算 (哪怕是非暴力的),所以就更要抓住威权不放;另外竞争型威权之下执政集团往往要以小恩小惠收买占人口多数的社会下层来钳制具有社会变革意识的社会中层,或者制造大族群对少数族群的歧视与仇恨,总之威权要靠分裂社会、分而治之来维护统治,这套过去行之有效的统驭术,威权政体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上述这些历史惯性对于马来西亚这个案例而言,意味着已经启动、正在进行中的威权转型不会顺利和在短时间内完成。在马来西亚,“内安法”在2011年废除了,但还有“煽动法令”,威权仍然是一个事实。
不公平的选区划分的维持也是威权存在的一个例证。马来西亚民间选举监察机构Tindak Malaysia披露说,执政党占优的布特拉查亚选区有15,791个选民,而反对党占优的加埔选区有144,159个选民,但这两个选区都只能选出1名国会议员。该机构负责人还说,因为许多乡村选区人口稀少,根据他的计算,一种极端的状况是,国阵只要在全国获得208万张选票就可以拿到222个国会总议席中的112个,从而以简单多数执政,这就意味着这208万人可以决定2800万马来西亚人的事务[24]。当然这种算法过于极端从而存在争议,但有利于执政党的选区划分,确实使反对党在2013年获得近51%的选民票却只能在国会获得40%的席位。不过由于执政党在国会已经失去2/3多数,反对党的议价实力越来越强,今后在选区重划事宜上执政党可能会受到一些制衡。正如“内安法”废除后,执政党不得不把“煽动法令”的废除也列入议事日程,而计划中的“国民和谐法”终归又会比“煽动法令”进步一点点,这就叫做“转型”。
因此,考察马来西亚威权体制的走向要有辩证的眼光:威权有历史惯性,政治转型尽管已经启动但仍需经历一个较长的过程;不过政治转型一旦启动也会有它自己的惯性──启动了,想停下来、想后退也不会那么容易。
【注 释】
[1]Thomas Fuller,“Amid Search for Plane,Malaysian Leaders Face Rare Scrutiny”,The New York Times,March 12,2013.
[2]王冠、谭翊飞:《国企马航》,《21世纪经济报道》2014年3月14日。
[3]Carolien Van Ham,“Why Do Elections Fail?Explaining Election Integrity in Third and Fourth Wave Regim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2013 Annual Meeting Paper.
[4]史蒂文·列维茨基、卢肯·A.威著,李莉、邓鹏译《没有民主的选举:竞争性威权主义的兴起》,《国外理论动态》2013年第6期。
[5]Khoo Boo Teik,“Malaysia:13th General Election:An overview”, May,2013,available from http://www.ide.go.jp/English/Research/Region/Asia/201305_khoo.html
[6]“Malaysia's election:a dangerous result”,The Economist,May 11,2013.
[7]Boo Su-Lyn,“GE13:an urban,not Chinese swing,say analysts”,May 07,2013,available from http://www.themalaysianinsider.com/malaysia/article/ge13-an-urbannot-chinese-swing-say-analysts/
[8]Yin Shao Loong,“A rural-urban voter split in Malaysian polls”,Financial Times,May 9,2013.
[9]See Choong Pui Yee,“Continuing Revolt of the Urban Chinese Voters:The Case of Kepong”,The Round Table,Vol.102,No.6,2013.
[10]本报讯:《委郭素沁为雪州政治协调官行动党成立海外“乌巴联络网”》,马来西亚《火箭报》2013年6月7日。
[11]“Malaysia's electoral system:Listening to the people”,The Economist,October 2,2013.
[12]HuiHui Ooi,“Can Barisan Nasional heal Malaysia's racial and social divisions?”,May 28,2013,available from http://www.eastasiaforum.org/2013/05/28/can-barisan-nasional-heal-malaysias-racial-and-social-divisions/
[13]“Malaysia's election:A dangerous result”,Economist,May 11,2013.
[14]Eric C.Thompson,“GE13 and the politics of urban chauvinism”,May 14,2013,available from http://www.themalaysianinsider.com/sideviews/article/ge13-and-thepolitics-of-urban-chauvinism-eric-c.-thompson/
[15][23]James Chin,“So Close and Yet So Far:Strategies in the 13th Malaysian Elections”,The Round Table,Vol.102,No.6,2013.
[16]参见“马来西亚经济”网站 (http://www.malaysiaeconomy.net/)中的“历年城乡人口比重”。
[17]关于阿当阿德里的故事,可参看林怡廷写的《参与变革的年轻人:Bersih世代》,该文刊登于“思考台湾”网站 (http://www.thinkingtaiwan.com)。关于马来西亚学生激进活动的传统及其在当代遭遇的困境,可参看Meredith L.Weiss 的 Student Activism in Malaysia:Crucible,Mirror,Sideshow一书 (2011)。
[18][19]Mohamed Nawab Mohamed Osman,“The Youth Vote in GE 2013:Kingmakers in the Making?”,available from http://www.rsis.edu.sg/publications/Perspective/RSIS065201 3.pdf
[20]Debra Chong,“First-time voters a toss-up for Election 2013,survey shows”,January 18,2013,available from http://www.themalaysianinsider.com/malaysia/article/
[21]马来西亚新闻资讯中心:《朝野竞相网罗200万首投族或改写马来西亚政局》,2012年3月7日,http://www.60malaysia.com/news/malaysia/3231.html
[22]James Gomez,“Malaysia's 13th General Election:Social Media and its Political Impact”,available from http://www.academia.edu/4446983/Malaysias_13th_General_E-lection_Social_Media_and_its_Political_Impact
[24]Stephanie Sta Maria,“Did two million rural voters decide for Malaysia?”,May 22,2013,available from http://www.malaysia-today.net/did-two-million-rural-votersdecide-for-malay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