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世界的村上春树
2014-03-29佟君
佟 君
(中山大学 华南日本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275)
属于世界的村上春树
佟 君1
(中山大学 华南日本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275)
就村上春树成长的背景而言,其读书体验已经具有世界性视野,这无疑影响到了他的文学创作。人们都在试图探求村上春树文学何以受众巨大,及其接受范围几乎涉及了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国家。针对为什么村上春树文学具有世界性这一问题,本论文通过村上春树最为经典的三部代表作《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1Q84》,对村上春树文学所具有的“人性孤独”、“寻找自我”、“再现经典”及“转向介入”四个文学主题加以探讨。
村上春树;经典;情结;世界性
就日本现当代文学创作的文化影响力而言,可以说,川端康成属于日本,大江健三郎属于亚洲,村上春树属于世界。众所周知,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始终坚守其母国的传统,同样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江健三郎却一直追求人的存在,而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村上春树则全面地放眼世界的历史与现实。村上春树文学,无论是其所含有的创作要素,还是小说阅读的受众规模,可以说都具有世界性。而这种世界性首先来自于村上春树文学本身的创作要素,更来自于1980年代以后的世界性经济文化的全球化时代要因,其中包括来自于世界范围内的普遍性价值观的追求,都市化的发展,以及人类心灵渴望温暖自我的诉求。
正如日本评论家沼野充义(2006:108)的评论:“目前,与其说村上春树是日本作家,莫不如称其为世界作家更为妥当。”而中国学者杨炳菁(2009:114)也认为:“从接受这一角度来看,正是由于《挪威的森林》才使村上春树成为继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之后最为全世界读者所瞩目的日本作家。”内田树(2009:157-158)评论村上春树的作品既然“吸引全世界的人”,外国人“读起来毫无异质感”,那么就应该承认“这些乃是属于文学的世界性指标”,“而且,在日本文学史上,赢得这种世界性的作家可谓凤毛麟角”。“恰巧这位作家的《海边的卡夫卡》于12月1日①在《纽约时报》评选的‘年度十大佳作’榜单上也占据了一席。十部作品中小说类和非小说类各占五部”,其中,“《海边的卡夫卡》被评价为由‘强有力而又充满自信’的作家所创作的‘优雅且富于梦想的小说’,并在当年出版的英文小说中被遴选为全年五大佳作之一。”
可以说曾经居住在拥有全球化背景下最为强势文化的美国的人生体验,以及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关注世界历史及文学经典的读书经验,为村上春树及其作品带来了广泛的世界性。
村上春树,1949年1月12日出生于日本京都,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戏剧专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1945年)之后出生的日本小说家,美国文学翻译家,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教授。从小就喜欢阅读历史的村上春树,曾经反复阅读了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的全套《世界的历史》,父母也支持他购买了日本河出书房出版的《世界文学全集》以及中央公论社出版的《世界的文学》,因而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及世界历史中的主要事件,并使其在少年时代就进入了充满想象力的文学世界。通过河出书房出版的《世界文学全集》,青少年时期的村上喜爱上了外国作家司汤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菲茨杰拉德、雷蒙德·钱德勒、罗斯·迈克唐纳、艾德·迈克贝恩、杜鲁门·卡波蒂、库特·冯尼哥特。当然,除了像《一千零一夜》这类外国文学经典作品之外,村上春树还对其母国的文学作品及作家也是有所关注的,诸如《源氏物语》、《平家物语》、《方丈记》、《徒然草》、《雨月物语》以及日本近代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虞美人草》、《三四郎》、《矿工》,包括现代作家谷崎润一郎翻译的《源氏物语》等等。
关于村上春树的历史兴趣,杨炳菁(2009:21)指出:“对历史的兴趣无疑反映在村上春树日后的创作中。不但某些重要作品中出现不同程度的历史指涉,而且村上本人也表现出强烈的书写历史的欲望。不过,与其他后现代作家在创作中出现的历史指涉不同,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历史本身并不是目的。让历史成为桥梁和隐喻,勾连起历史与现实、历史与未来的关系才是村上文学的着眼点。应该说村上春树文学中之所以出现与历史相关的描写,与少年时代他对历史的强烈兴趣是成正比的。”这样也就形成了村上春树具有世界性的“历史情结”,这也是使其后来从事创作的文学作品加深了思想深度的要素之一。
由于村上春树直到十八岁之前的中小学时代一直生活在日本关西地区(京都、大阪、神户,即京阪神地区),特别是在国际化世界性海港城市神户的居住生活,使其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了很多中国人(即华人华侨),而他所涉猎的世界历史中也应该涉及到了中国的历史,这一切在其心中形成了“中国情结”。在其所写的短篇中的第一部小说便是《去往中国的慢船》②。村上春树的父亲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年9月1日—1945年9月2日)中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而且对村上春树讲述了侵华战争中的可怕体验。由此,面对中国人时,村上春树总觉得心理上有一种负罪感。短篇《去往中国的慢船》,“这是村上发表的第一部短篇,也是第一部暗示出他对中国持久不衰兴趣的作品。”(杰·鲁宾,2006:74)就此,杰·鲁宾(2006:75)继续评论道:“所有的三个片段都涉及不愉快的记忆,我们由此得到的是一种奇怪、伤感的情绪体验,不论到底是有关中国人的什么令‘我’困扰不安,其中更多的成分源自城市中的孤独而非民族性的差异。”,“但现在看来,他对中国和中国人一直以来难以释怀的关注可以被视为两个民族间难以释怀的历史记忆的一种表现。”诚然,这是对一个具有良心的日本人,一个真正属于亚洲乃至世界的日本作家的至高评价。而笔者认为,《去往中国的慢船》这个标题,也许是村上春树某种作为日本人对侵略历史的反省以及对中国迟迟未能致歉或谢罪的一种暗示,因为这种充满诚意的“慢船”至今仍未到达中国的国境内以及中国人的心中,它还在徘徊漂泊。这绝对可以看作是村上春树心中的“中国情结”。
除“中国情结”之外,由于拥有逗留美国教授战后日本文学“第三新人”③的经历,并阅读和翻译了许多美国文学作品,因此创作文本指涉美国作家的作品,以及较为欣赏美国文化。由此,村上春树的心中更具有一种“美国情结”。除了美国现当代文学以外,村上春树还尤为喜欢美国音乐,首先是摇滚乐的猫王、理克·尼尔森、沙滩男孩,其次是爵士乐的阿特·布莱基以及爵士信使,还极其喜爱美国电影。他在早稻田大学戏剧专业学习期间撰写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美国电影中的旅行思想》,可见其对美国电影的挚爱。
解读世界范围内的“村上春树现象”,抑或世界如何解读村上春树文学,关于这一点,各国学者都将村上春树文学与自己的国家所处的时代发展以及社会状况来进行对比分析研究。在韩国,村上春树文学似乎代言了韩国民主化运动中的挫折感及其之后的丧失感及虚无感,也表现了全球化时代④的时代精神;俄罗斯自1991年迎来了苏联崩溃之后的时代,村上春树文学关于动荡不安的社会与个人的联系这一问题点着实抓住了俄罗斯人的心;在美国,与日本相同,抱有孤独感和失落感的年轻人大多喜欢村上春树的作品;而在中国,村上春树文学的时尚性、消费性、符号性,诸如咖啡、酒吧、电影、音乐、美食、经典等等富有小资情调的众多元素吸引着经济高速发展时代的中国青年追求着都市化的生活。当然还有处于典型的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人们找不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又由于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无法与他者亲近,这种人际的疏离感也令读者对村上春树的作品产生共鸣。笔者以为,村上春树的文学具有以上能够引起人们内心共鸣的创作要素之外,其创作走向也开始具有社会性责任感,包括小说的历史性、思想性、现实性的增强,这不仅加强了文学作品的深厚度,也逐步引起了村上迷、一般读者乃至评论家们的积极关注。其中特别是1995年阪神大地震以及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事件之后所写就的报告文学《地下》⑤、《在被约定的场所》⑥以及短篇小说《神的孩子全跳舞》和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与《1Q84》等等都具有了由关注个体而关注群体与社会的介入倾向。
一、人性孤独
人本孤独,无一例外。生来一个人,死去一个人。因此可以说,孤独乃人之本性,即人性孤独。任何感人并能引起人们共鸣的作品都应该是深刻地描写出人性的作品,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也不例外。因此,我们十分有必要首先探讨村上春树文学世界中的人性孤独的问题。笔者以为,村上春树最为经典的作品,当属三部代表作,即是《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和《1Q84》。因为只有这三部作品才是易于人们理解与接受的作品,读之令人思索不已。透过这些作品,觉得村上春树所要表现的内容尽管会有很多很多,然而总有一些关键词是无法绕过去的,也就是读者无法不触及其作品中的自我、孤独、经典和责任等等要素的存在。比如村上春树在《在被约定的场所》的“前言”之前(扉页部分)引用了这样一首诗歌,应是用意深远。
当我陷入沉睡的时候,
这里是被约定的地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
这里已是被夺去的地方。
这里是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在这里有船和星星的名字,
这里已是双手无法触及的,
漂流而去的地方。
群山不再是群山,
太阳不再是太阳。
究竟原本是什么东西啊?!
也已渐渐失忆无法回想。
我只有凝望自我,
在我的额头上,
凝望阴暗的亮光。
曾经我很圆满,
曾经我血气方刚……。
那仿佛是极为重要的事,
叫我现在回想。
我想我的声音已抵达你的耳旁,
而且这地方的风雨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收场?
摘自马克・斯特兰德《一个老人在自我的死亡中觉醒》
(转自村上春樹,2003:Ⅱ)
一个老人曾经年轻过,曾经血气方刚过,无所畏惧,而在弥留之际,在“陷入沉睡的时候”,却有这么多的感慨,似应看作人生的被动、无奈与孤独。被约定,被夺去,被失忆,总也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又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却依然要回想,渴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抵达他者的耳旁。《挪威的森林》里的孤独是很可怕的孤独,自我与他者的联系,亦即与社会的联系,过于单薄,细如游丝!只有那么几个可以交往沟通的对象,只要其中有一个朋友或恋人因孤独、病痛、失意等自杀而死,生存者就很难再与这个社会发生联系。小说结尾处男主人公渡边所叫喊出的那一声“我现在在哪里?”⑦就是眼望着他人行色匆匆不知去向哪里的孤独和迷惘。《海边的卡夫卡》里的主人公尽管是个逐渐变得强大的十五岁的少年,但也是被抛弃,被诅咒,然而结局还算是具有悲剧性所带来的喜剧性,少年卡夫卡终于走出了曾经迷失的另一个世界,从而回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但也不免孤独。《1Q84》里的“天吾”和“青豆”,十岁时只是握过一次手的两位少男少女,自此再也无法忘记彼此的存在,而在二十年后两个人又在不断地寻找着对方,从此命运又开始有了交集,这也是因为人本身所具有的爱与孤独。
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和另一个短篇故事《冰男》中也叙述了人的孤独。1950年代苏联制造出了人类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旅伴”(俄语为sputnik),村上春树巧妙地利用了这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遨游太空的人造物为象征,正如其俄语名称的“旅伴”,虽然称为旅伴,实则是需要旅伴的一种孤独感。这似乎反证了人类共有的孤独特性。从而使村上春树通过《斯普特尼克恋人》发出人们为什么都要如此孤独的疑问和呐喊。与此同样发自内心的呐喊也来自《冰男》的女主人公认为自己孤独难耐,并且处在世界上最寒冷最寂寞的地方。这恐怕就是“村上式”孤独。随着全球化的进展,特别是中国经济的发展,都市化进程的加速,导致产生孤独的心境以及失落的精神状态的青年人更加喜欢村上春树小说世界所表现出的人性的孤独。
二、寻找自我
杨炳菁(2009)在其著作《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中着力叙述了村上春树小说中的“自我主题的承继”,“自我认识的多元化”,“自我形象化的延伸”,以及“在他者的投影中找寻自我”与“自我主题的深化”,由此可知其对村上文学的解读主要是从“自我”这个角度来展开的,解读尤为深刻。杨炳菁(2009:73)指出:“从现代文学与后现代文学之间的关联性出发考察村上文学就会发现:村上春树的小说非但没有消解自我,反而在主题上与日本现代文学呈现出一种承继关系。”的确,村上春树(2001:2)在其处女作《且听风吟》中借主人公之口谈及写作乃是“自我疗养的一种小小尝试。”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涉及自我的要素很多,尤其是《1Q84》。由于追求描写自我,使得村上春树的小说具有一种倾诉到人们内心的力量,是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学者们认为村上春树的小说与荣格心理学有关系,而《1Q84》当中也明确地出现了荣格的名字。荣格最为著名的理论则是“集体无意识”(荣格,2011:12)。《海边的卡夫卡》设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疏散儿童在山中集体失忆的事件,似乎存在某种关联,也应是一种隐喻。《1Q84》借助“先驱”教派头目之口说出了“小小人”就是荣格所说的“影子”的一种。在这里,影子被书写成了一种负面的邪恶的存在,是一种可以坠入地域的恶魔。而有的时候,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以及文化人类学的相关著作中,影子又被描写成“灵魂”与“自我”。
《1Q84》直接触及了英国现代主义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作品《1984》,村上春树认为自己创作的《1Q84》是基于向创作了经典政治预言小说《1984》的乔治·奥威尔致敬,也是以未来小说《1984》为参照而写就的过去时小说。在奥威尔的小说《1984》中有独裁者粉墨登场,其意图基本上是将斯大林主义⑧寓言化。奥威尔是以主人公“老大哥”的形式来叙述的,而村上春树则是以小说出场人物之一的“小小人”的形式来参与文本的叙述。“老大哥”是监视社会的独裁者,而“小小人”则是并不存在独裁者的高度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社会中所具有的一种阴暗的存在。可以肯定,村上春树的《1Q84》绝非是对奥威尔的《1984》的单纯模仿,而是极为切合了1980年代经济高度发展的日本社会状况。在集体无意识或集体潜意识的遗忘之后,人们追求自我的存在,追求灵魂的解放,这就是村上春树小说中再也无法绕过去的主题之一。
《挪威的森林》之所以在韩国被重新改译成《丧失的森林》之后才引起了韩国青年人乃至中年人的广泛关注,似乎是契合了1990年代的青春迷惘、自我迷失的人们的心境,更引起了寻找失去的自我的共鸣。在《挪威的森林》的结尾处主人公所发出的疑问:“我现在在哪里?”其实是主人公发自内心的一种呐喊,在呼唤女主人公名字的同时,也在呼唤真正的自己,也是在寻找迷失在人类社会这片森林里的自我。对此杨炳菁(2009:122)总结道:“可以说‘我现在哪里’是《挪威的森林》中的一个终极的问题,也是这部作品的主旨。换言之,小说中出现的所谓恋爱故事以及有关青春往事的回忆都不过是‘我’在追问自我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恋爱、青春、丧失等等这些要素在《挪威的森林》中都不可能超越对‘我’这一存在本身的追问。归根结底,《挪威的森林》是一部以自我为主题,在他者的投影中找寻自我、追问自我的长篇小说。而这样一个主题也成为《挪威的森林》在东亚地区被广泛接受的重要条件。”无论《挪威的森林》的主题是什么,比如青春主题,恋爱主题,失落主题,自我主题,但是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那就是村上春树所强调的森林意象中所包含的作为人的自我迷失这一主题。因为自我,所以迷失;因为迷失,所以孤独;因为孤独,所以寻找;因为寻找,所以爱恋;因为爱恋,所以温馨。也因为这些的要素的存在,使得村上小说充满了关于他者之外的自我问题,总显得孤独,困惑,迷失,空虚,无奈,怅惘。
三、再现经典
村上春树对经典是执着的,无论是音乐,还是电影,尤其是文学,总之经典的再现是其得心应手的创作手法。这里笔者只涉及其文学方面的文本应用及经典再现。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左翼批判知识分子、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在《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一书中比较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与悲剧《俄狄浦斯王》的相似性时谈及: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据推测创作于公元前430年至公元前425年之间。(中略)这部展现了精湛的喜剧创作技巧的作品,在《诗学》中博得了亚里士多德的盛赞,自古被视为戏剧史上的典范之作。
(小森阳一,2007:4)
可见村上春树的文本再现是多么的具有经典性和世界性。俄国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以弑父为主题的小说,这在其人生即将结束之际还令其念念不忘的弑父主题,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弑父案件为主线是由于俄狄浦斯情结在起作用。俄狄浦斯情结的典故源于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故事以及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主人公俄狄浦斯的悲剧通过索福克勒斯之笔成为经典,扣人心弦。这个看似荒谬的故事具有什么意义呢?数千年后,奥地利精神病学专家弗洛伊德终其一生对这个悲剧进行探索,终于破解了这个千古之谜,并在《释梦》一书中指出:
在伊谛普斯王故事中确实存在着可以解释我们内心呼声的一个因素,他的命运能打动我们,只是因为它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命运——因为和他一样,在我们出生以前,神谕也把同样的诅咒加诸我们身上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也许都是把最初的性冲动指向自己的母亲,而把最初的仇恨和原始的杀戮欲望针对自己的父亲。我们的梦向我们证实了这种说法。伊谛普斯王杀死了他的父亲拉伊俄斯并娶了自己的母亲伊俄卡斯忒为妻,不过是向我们表明了我们自己童年欲望的满足。
(弗洛伊德,2011:262)
弗洛伊德在探究儿童心理时想到了俄狄浦斯王的传说和索福克勒斯以此命名的剧本。无疑,俄国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位令村上春树折服的伟大作家,而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及童年心理分析也应该成为了村上春树参考的经典内容。由此,我们可以得知,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里的少年主人公在四岁时遭到母亲离家出走而遗弃,虽不是神谕却受到了亲生父亲的诅咒,被告知未来将奸母,甚至奸姐。这个诅咒虽然与俄狄浦斯所受到的诅咒有些差异,如神的诅咒与父亲的诅咒,娶母与奸母,而后者还加上了悲剧中所不曾有的奸姐情节。《海边的卡夫卡》中还有睡觉与做梦的情节,也极其符合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弗洛伊德(2011:264)指出:“在伊谛普斯王中,潜伏于儿童心中的欲望以幻想形式公开表露并可在梦中求得实现。”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设计了主人公十五岁的少年卡夫卡弑父的情节,虽不是亲自弑父,却巧妙地利用了梦境中自己的分身“中田”杀死了亲生父亲田村浩二这位世界知名的日本雕塑家。小说设定了少年在神社的森林里做梦,并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T恤衫上带有血迹斑痕。而在另一章节里则设定了中田杀死琼尼·沃克,即暗示少年杀死了父亲。而一个在四国做梦,一个在东京杀人,这远隔千里的空间需要以梦境和灵魂来沟通,因为“灵魂在梦中大都在另一地方做事”。(林惠翔,2005:243)因此也可以说,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在再现悲剧经典、释梦经典之外,还再现了文化人类学所探求的人类古老习俗。
吴兴勇(2011:187-188)在《论生死》中总结弗洛伊德的说法,“弗洛伊德指出,俄狄浦斯的悲剧之所以流传久远,乃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潜意识里)都藏有与俄狄浦斯相同的愿望或冲动:仇父恋母或杀父娶母。弗洛伊德给这种潜意识的仇父恋母倾向取名为俄狄浦斯情结。”这种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所谓的“恋母情结”。在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里也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少年卡夫卡认为小说人物之一娴静端庄的佐伯女士应该是自己的母亲,可还是与她发生了性关系。那之后少年的心情变得极度悲哀。少年卡夫卡从东京中野区几乎是一条直线地奔到四国岛上的高松,来到了甲村纪念图书馆,看到了图书馆房间里的那幅《海边的卡夫卡》画像,还听到了年轻时的佐伯女士作词谱曲的《海边的卡夫卡》乐曲,的确颇似希腊悲剧的俄狄浦斯情节,而且自然而然地恋着佐伯这位母亲般的存在。这对一个还没有长胡子的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的确是奇异而自然的恋母情结。
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里有这样一首具有象征性及超现实主义倾向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诗歌,也是少年卡夫卡所听佐伯女士年轻时所作歌词,并谱曲灌制的唱片:
《海边的卡夫卡》
你在世界边缘的时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门后边的
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睡着时月光照在门后
空中掉下小鱼
窗外的士兵们
把一颗心绷紧
(副歌)
海边椅子上坐着卡夫卡
想着驱动世界的钟摆
当心扉关闭的时候
无处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为利剑
刺穿你的梦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村上春树,2003b:245-246)
斯芬克斯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再现的希腊神话中的人面狮身怪兽,也是俄狄浦斯在去往底比斯王国的路上所遇见的怪兽,是它抛出了涵盖人的一生形象的谜语,难倒了许许多多的人们,也给底比斯王国带来瘟疫,是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于是,斯芬克斯逃遁,王国瘟疫消除。而这首诗歌里出现的斯芬克斯与希腊神话或者希腊悲剧中的斯芬克斯不同,它无处可去,而且化作利剑刺穿了一个梦。少男少女美丽的爱情就此无法到达原应属于他们的世界,只因受到了魔咒的限制。而小说里则是暗示少年卡夫卡的父亲被刺杀。这怪兽、暴力冲动、梦境似乎也来自弗洛伊德的梦境理论,或者来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至少是来自希腊神话世界。因为村上春树通读了西方文学历史读物,并且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戏剧专业。而小说本身也印证了这一点,在《海边的卡夫卡》的第二十三章赫然写着:“少年目视远方,眼里饱含着谜一样的纵深感。他所注视的天空一角漂浮着几片轮廓清晰的云,最大一片的形状未尝不可看作蹲着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记忆——应该是青年俄狄浦斯战胜的对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谜语,而他解开了。怪物得知自己招数失灵,遂跳下悬崖自杀。俄狄浦斯因这一功劳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而卡夫卡这个名字——我推测佐伯是将画中少年身上漾出的无可破译的孤独作为同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有联系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将少年称为‘海边的卡夫卡’,一个彷徨在扑朔迷离的海边的孤零零的魂灵。想必这就是卡夫卡一词的寓意所在。”(村上春树,2003b:248)真可谓经典的神话,经典的戏剧,经典的理论,都给予了小说经典的情节。
四、转向介入
笔者曾经在拙文《蛋撞墙:村上春树的文学选择》中谈及了村上春树的文学创作的转向及其选择(佟君,2011:100-104),黑古一夫(2008:5)在《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一书中也提到了村上的努力转向和选择“介入”的问题,在该书的序言中写道:“例如在《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新潮社,1996年11月)中,村上春树向河合隼雄承认,在海外生活和创作的过程中自己‘考虑问题的视角’也在发生变化,他由以往的‘超然’的姿态,正努力向‘介入’转换。然而迄今为止的很多议论都无视了90年代初村上春树的‘转换’,仍然在‘后现代文学’或‘疗愈文学’的论调中进行论述,对此我一直无法认同。在对村上文学‘追星’式的评论的四处泛滥的状况下,唯一令我由衷地感受到了共鸣的,便是小森阳一的《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平凡社,2006年5月)。”在这里黑古一夫提及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村上春树的转换介入问题,另一个就是小森阳一对村上春树及其《海边的卡夫卡》的精读批判问题。从超然到介入,颇有从川端康成的文学倾向走向大江健三郎的文学倾向的转向意味,即村上春树的文学倾向带有一种综合倾向,既超然,又介入,并从爱恋小说、情感小说走向责任小说、介入小说。至于小森阳一提出的村上春树那种介入式的、治愈式的创作并没有使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或日本人彻底反省这一指责,笔者不敢苟同,因为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作家不可能直抒胸臆,不可能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意向。正因为有所反思,作家才在作品中涉及了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或者是个人失忆以及集体失忆等暗示。可以说1990年代发表的长篇小说《发条鸟年代记》(1994年)、纪实报告文学《地下》(1996年)与《在被约定的场所》(1998年)等等作品都是在关注发生在1995年初的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教徒发起的东京地铁沙林事件之后的日本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创伤。当然,也不能排除同为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94年)以及发表的纪念演说《属于暧昧的日本的我》对村上春树的触动,大江健三郎的介入姿态不可能一点不被村上春树瞩目,而且此前正因为其文学创作上的超然态度遭到过大江健三郎的批判。而2009年2月15日村上春树在获得以色列最高文学奖“耶路撒冷奖”的纪念演讲题目就是《我将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这宣示了对强大的以色列的强权暴力的批判,表示了对弱小的巴勒斯坦的同情与支持。针对2012年所发生的岛争问题,村上春树作为一位亚洲作家、一个日本人深感恐惧,因此向报刊投稿撰写了《关于领土的狂热如同劣酒宿醉》的文章,这更进一步显示出了对文化交流的重视以及对在实务性质上解决纷争的期望。这些都充分体现了对历史的介入,对现实的介入。
在小说方面,《1Q84》同样延续了《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以暴制暴的暴力式介入,小说《1Q84》的主人公如“青豆”与“老妇人”针对实施强奸、家庭暴力的男人进行报复性打击,甚至铲除。这里同样存在着一个逻辑,即是“鸡蛋”与“墙壁”的关系,亦即弱者与强者的关系,作家及其笔下的主人公们往往是站在作为弱者的“鸡蛋”这一边而实施对强者的暴力,即反暴力的暴力。
村上春树作为第一个“二战后作家”,曾经被誉为日本1980年代的文学旗手,如今看来,何止是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文学旗手,而更应是21世纪的日本文学旗手。自处女作《且听风吟》于1979年获得第22届讲谈社文艺杂志《群像》新人文学奖之后,1987年第五部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在日本、东亚乃至世界引发了“村上热”或“村上现象”,为全世界的读者所喜爱。在获得了众多日本奖项后,2006年3月获得捷克卡夫卡奖,2006年9月获得爱尔兰短篇小说奖,2009年2月获得以色列耶路撒冷奖。这些表彰其文学作品涉及人类自由、人与社会及政治之关系的奖项,足以证明村上春树的文学已经具有了一定的世界性。
尽管有人认为,村上春树的作品,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缺少日本文学的气息。比如,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读者很难找到传统的代表日本的符号,小说中的主人公喝威士忌不喝清酒,听爵士乐不听演歌,读美国现代小说不读日本私小说。村上春树也训练长跑马拉松,喜欢爵士乐,喜欢喝啤酒,爱猫,听西方古典音乐唱片。其实,只要我们细细品味其作品,就可以知晓,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里的舞台依然是日本,包括人名、地名及文学经典。因此,笔者认为,世界各国的读者在阅读川端康成时能够了解日本特有的文化,阅读大江健三郎可以体味日本的现实,而阅读村上春树可以感受共通的人性。
注释:
① 此处的“12月1日”出现在内田树(2009:157)著作《当心村上春树》中,但根据“The 10 Best Books of 2005”.New York Times似应为2005年12月11日。
② 村上春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原名为『中国行きのスロウ・ボート』,被译为中文《开往中国的小船》,笔者按照原文及其隐喻意味译成《去往中国的慢船》。
③ “第三新人” 是指山本健吉对1953年至1955年期间登上日本文坛的新人小说家团体的称谓,主要代表作家有安冈章太郎、吉行淳之介、远藤周作等等,主张小说创作应回归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日本主流文学的私小说以及短篇小说,以示与第一次战后派作家和第二次战后派作家所追求的欧洲风格的长篇小说相区别。
④ 全球化(globalization)是一种具有全球视点的概念,也是一种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全球联系现象。全球化是指全球联系不断增强,人类生活在全球规模的基础上发展及全球意识的崛起。国与国之间在政治关系、经济贸易上互相联系并彼此依存。全球化亦可以解释为世界的压缩和视全球为一个整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全球化势力对人类社会影响层面急速扩张,逐渐涉及各个国家之间的政治、经济、教育、社会及文化等领域。可以说全球化时代基本上包括大航海时代的全球化,帝国时代的全球化,信息时代的全球化,而全球化时代表现在资金、商品、人员的全球规模的大流动。
⑤ 奥姆真理教教徒制造东京地铁沙林袭击事件后,村上春树采访了受害者及其家属,将那些记忆的证词结成了『アンダーグランド』(《地下》)。而有学者将村上春树的采访集《地下》译为《地下铁》或《地下铁事件》,其中“地下铁”乃日语词汇,笔者以为不妥。而日语词汇“地下铁”如果需要译成中文则应译为《地铁》。可是这里作者村上春树并没有强调所写的是地铁,而是暗指在地下空间里所发生的事件或故事,似有某种隐喻之意。故此,笔者将此译为《地下》。另见笔者于2011年发表在《日本研究》第三期上的拙文《蛋撞墙:村上春树的文学选择》。
⑥ 根据日本讲谈社于2003年11月20日发行的《村上春树全作品集1990—2000》第七卷所收录的《在被约定的场所》和《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两部书籍的内容,笔者并不认同将原文的『約束された場所で』译成《在约定的场所》,而是主张译为《在被约定的场所》,以显示报告文学中所体现的受害者意识。
⑦ “我现在在哪里?”(笔者译)一句,有译者译为“我现在哪里?”,如林少华先生(2001:347)的译本。(村上春树.2001.林少华译.挪威的森林[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⑧ 斯大林主义是一套前苏联领导人约瑟夫·斯大林于1929-1953年间命名的政治及经济理论体系,以及按照他的思想理论在苏联建立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体制、运行机制。其内容主要包括了共产主义国家通过广泛的政治宣传手段,建立起围绕某一独裁者的个人崇拜政治氛围,并以此来保持政府对全国人民的政治引导,以及保持党对全国人民的政治控制。斯大林主义的国家模式是二十世纪社会主义阵营普遍采用的一种发展方式,曾被认为是正统的社会主义。名词“斯大林主义”最早由拉扎尔·卡冈诺维奇提出。以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自居的斯大林本人从未使用过这个词汇。 里昂·托洛茨基称斯大林主义体制为独裁政策,这个解释被反对斯大林主义的评论家们广泛运用。 斯大林主义还经常被称为“红色法西斯主义”,该称谓在20世纪30年代出现,在1945年后的美国尤其普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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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rakami Haruki Belonging to the World
From the view of his growing background, Murakami Haruki’s reading experiences show an international vision, which has undoubtedly influenced his literary works. Readers wonder why Murakami Haruki’s literary works have drawn such an amount of readers worldwide. Focusing on the question why Murakami’s literary works gain in worldwide popularity, the paper studies in his works the literary topics such as “solitary humanity”, “ego finding”, “classics reproduction” and “intervening shift” through a re-analysis of three of Murakami Haruki’s masterpieces, Norweigian Wood, Kafka on the Shore and 1Q84.
Murakami Haruki; masterpiece; complex; worldwide popularity
I106
A
2095-4948(2014)03-0030-07
本文为日本AEON教育及环保基金项目“属于世界的村上春树——文化人类学视阈下的村上文学探究”(15000-2421001)的阶段性成果。
佟君,男,中山大学华南日本研究所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