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影子
——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与村上春树《眠》中的女性形象比较
2014-03-29苏萍
苏 萍
(华东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安娜”的影子
——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与村上春树《眠》中的女性形象比较
苏 萍1
(华东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本文以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经典女性形象——安娜为中间媒介,通过文本分析和比较研究相结合的方式,探讨了莫言作品《怀抱鲜花的女人》与村上春树《眠》中的女性形象的异同点。分析表明,莫言和村上在作品中偶然塑造了两个非常相近的女性形象,他们都与安娜的形象有不谋而合之处,然而他们的不同之处以及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则是必然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尽管两位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不尽相同,但表明两位作家十分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各自命运。最后,通过此种比较研究,以期能为解读莫言和村上作品开辟一条新的路径。
安娜・卡列尼娜;《怀抱鲜花的女人》;《眠》;女性形象
分别作为中国和日本当代极具特点的作家,莫言与村上春树这两位作家国籍不同,所处的社会背景和生活环境也千差万别,初看之下,两人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点。正如林少华(2014:79)在其论文中所说,“莫言是满脑袋高粱花粉的乡土文学作家,村上则是浑身威士忌味儿的城里人,处理的也都是都市文学题材。换言之,莫言根植于其故乡高密的泥土地,一贯倾听大地的喘息,触摸大地的灵魂;村上则游走在东京这样的大都会,始终审视现代都市的性格及活跃其中的光怪陆离的精灵。莫言出身于农民家庭,几乎整个少年时代都在东张西望寻找食物,饥饿感控制着他的所有感官,致使他成了啮齿动物,吞噬是其唯一的世界观。其起点是《透明的红萝卜》,在《酒国》达到高潮。村上则是在有僧侣背景的城市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他所向往的大约是逃学权力,自由是其世界观的核心要素。”然而,在细读两位作家作品之时,我们仍然能够找寻到两位作家在创作时相同的路径,在诠释主题时相同的精神底色。
一、女主人公身上“安娜”的影子
《怀抱鲜花的女人》最早发表于1991年《人民文学》第7-8合期。不同于之前“红高粱系列”中诸如“戴凤莲”那般野性十足的女性形象,正如小说标题所示,莫言在作品中刻画了一个温柔如水、笑靥如花的女人,一如她手上所捧的那束充满生命力的鲜花。对于刚刚出场的女主人公,莫言是这样写的:
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经很脏,流苏纠缠在一起,成了团儿。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着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仿佛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穿过的。
(莫言,2012:97)
在接下来的讲述中,莫言又一次提到怀抱鲜花的女人的脚下是托尔斯泰的女人们穿过的华贵皮靴。
不仅在衣着上,王四与怀抱鲜花的女人相遇的场景也十分耐人寻味。在黑暗的桥洞下,在打火机的微弱光芒的照耀下,女人怀里抱着的那束鲜花让王四感到突然袭来了莫名的兴奋。而其后,女主人公那两只既忧伤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射出的善良而温柔的光彩、脸上渐渐展开的妩媚而迷人的微笑却让“王四的心紧起来”。然而最终让王四感到这个陌生女人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并且促使王四产生与她对话的欲望,则是引起王四童年记忆的“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莫言,2012:99),因为王四在考进高中前一直跟着爹住在饲养棚的炕上,“每逢阴雨天气,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睡眠曲使他沉沉大睡”(莫言,2012:101)。这一切宿命式的安排自然而然让人想起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与弗龙斯基相遇的那一刹那、一瞬间。
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列夫・托尔斯泰,2001:73)
不同的场景、相同的细节,让人对两对主人公的相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朴素的长裙、灰色的眼睛、温柔而善良的眼神再加上与男主人公宿命般的爱恨纠葛或多或少让我们看到了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安娜”的影子。
那么,在村上春树《眠》这部短篇小说中,作者刻画了一个怎样的女主人公形象呢?
《眠》写于1989年的春天,原本是收录在1990年第六部短篇集《电视人》中的六个短篇之一。《眠》和《电视人》被《纽约客》翻译发表,声誉还不算坏。而且村上本人也很看重《眠》和《电视人》,他在《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三卷“解题”中写道:“即使在过去所写的短篇小说之中,《电视人》和《眠》也是我最中意的两篇。如果把之于我的最佳短篇集为一册,我绝对把这两篇收入其中。尽管作为故事的质感哪一篇都令人不寒而慄,但我觉得其中又含有事情开始朝某个方向推进的温暖预感。”(村上春樹,2003:278)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偏爱,在德国的出版商杜蒙出版社的企划下,在2010年11月推出了《眠》的插图单行本,由德国画家卡特曼施克 (Kat Menschik)为其做插图画。细读这个版本的小说,便会发现第四页之后的插图便是一副托尔斯泰笔下俄国妇人装扮的女性,而主人公与安娜的渊源不止如此。
书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名家庭主妇,家庭生活风平浪静,非常平稳,异常规律。虽然说不上家财万贯,但是丈夫的牙医诊所经营的顺风顺水,经济上并无为难之处。然而就是在这样羡煞旁人的生活中,“我”时时感到惶惶不安。村上是这样来描述主人公“我”变得睡不着之前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睡不着前的生活。大致说来,几乎天天如此,周而复始。我写过简单的日记,两三天忘了写,便分不清哪天是哪天了,昨天和前天颠倒过来也丝毫不足为奇。我不时感叹这算是怎样的人生啊!并不是说因此感到空虚,而仅仅是为之惊诧,惊诧昨天与前天混为一谈的事实,惊诧这样的人生竟包含自己吞噬自己的事实,惊诧自己留下的足迹没等确认便被风倏然抹去的事实。
(村上春树,2002:88)
然而有一天一场梦魇,让“我”夜晚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不仅不困,而且精力还十分充沛。失眠期间,“我”喝白兰地,虽然“我”的丈夫讨厌“我”吃甜食,但仍然在半夜跑去便利店买巧克力吃,并且重拾结婚前的爱好——读书。最开始挑选的小说便是《安娜・卡列尼娜》。在失眠的第一夜,直至窗外变白,“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读《安娜・卡列尼娜》。“我”在失眠的第一个星期将《安娜・卡列尼娜》读了三遍。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在与弗龙斯基私奔后,每个等待弗龙斯基归来的孤寂夜晚,用来打发时光的事情也是阅读。安娜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物,她为了突破现状、寻求爱情、追求自我,不惜作了飞蛾扑火式的努力。安娜反对一切的谎言,反对一切的虚假和欺骗,追求一种纯洁的爱。她对生活有向往,最终她觉得没有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终于幻灭而自杀,托尔斯泰通过这个故事寄托了他对爱情和生活的严肃思考。而《眠》中的女主人公同样是在并且在失眠的夜晚反省了过去的生活,“惊诧自己留下的足迹没等确认便被风倏然抹去的事实”(村上春树,2002:91)。“我”如饥似渴地读这部经典作品,这曲折地映射了人物的意识或是下意识:有像安娜一样被压抑的生气,渴求释放生命的激情,渴求真正的自我……正常的渠道难以放飞自我,只有非现实的方式才能过得随心随性。“我”十七天不睡觉,这种荒诞、夸张的构思,既表现了现实的无奈,又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我”是何等迫切地需要摆脱日常生活中那种如机器般的状态,拥有个人的生活、拥有生命的激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眠》的女主人公身上我们同样能看到“安娜”的影子。
二、梦幻与现实
托尔斯泰虽然继承了十九世纪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但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安娜相信生活的偶然性,所以生活中有热情,有浪漫。
莫言(2003:67)也曾经说过:“我小说中的女性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女性是有区别的,虽然她们吃苦耐劳的品格是一致的,但那种浪漫精神是独特的”。
从小说设定的当时时代环境来看,《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身上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无疑是莫言作品女性书写的重要特征。这同样是《眠》的女主人公一直在平庸的主妇生活中认为自己所欠缺的,而自己要去努力追寻的东西。
然而,与安娜的浪漫主义色彩不同的是,《怀抱鲜花的女人》与《眠》的女主人公身上更多了一抹梦幻的色彩,而“怀抱鲜花的女人”特别具有魔幻亦或是幻魅的色彩。这点让作品的浪漫主义气息别具一格。
关于“幻魅”一词,援引自王德威《魂兮归来》中的说法。王德威(2004:21)在谈到中国小说鬼魅的叙事渊源时认为,“我所谓的鬼魅叙事除了中国古典的传承外,也有借镜晚近西方的‘幻魅’(Phantasmagoric)想象之处。此一魅幻想象可以上溯至十九世纪初的幻术灯影表演(Phantasmagoria),借助灯光折射的效应,表演者在舞台投射不可思议的影像,而使听众疑幻似真。”至于“怀抱鲜花的女人”从何而来,拥有何种社会关系,小说中一概没有交代,而且小说中曾提到,王四看到女人和狗的后方,在芦苇丛中,有一只狐狸的蓬松乱毛在微微抖颤着的时候,甚至认为女人是狐狸所变,女人是一匹狐狸精,是一个狐女,如影随形一样跟着自己。虽然这个猜想后来被证实是完全错误的。而这无疑给人物加上了浓重的魔幻色彩。再加上小说特定的情节让主人公不断地追来躲去,女主人公往往突如其来到来,又令人惊诧地离去,在现实与幻境之间穿梭,的确让人疑幻似真。
再者,如前所述,《怀抱鲜花的女人》最早创作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那个年代有如此优雅脱俗的装扮,已属少见。再加上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女人都是不言不语,不论何时何地,她都保持一种“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不论是甜蜜的微笑、还是苦涩的微笑、亦或是带泪的微笑。而对于王四之外的其他事物诸如名利、金钱、地位一概视而不见,一如既往地对于追求王四的执着精神,与现实中势力而蛮横的“钟表姑娘”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此,可以说,这个女性形象的梦幻甚至是幻魅更加凸显了现实世界人物的冷酷无情。
再看《眠》中的女性形象,虽说没有“怀抱鲜花的女人”那般魔幻,然而从接连整整十七天不眠不休,而本人也丝毫没有因为缺少睡眠而感到倦怠或者身体不适,反而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扩大了”(村上春树,2002:108),之前用于睡眠的时间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这个情节来看,已十分离奇。“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时间。不再受任何人干扰,不再有人提出任何要求。”(村上春树,2002:109)而更让女主人公被赋予梦幻的色彩的当属睡不着的第一夜里“我”做的那个黑洞洞滑溜溜的梦。在形容这个梦的时候,作者写道:
在梦的顶峰我醒了过来。若再沉浸在梦境中势必积重难返——就在那紧急关头像被什么拽回似的猛然睁开眼睛。睁眼好半天都只顾大口大口喘气,手脚麻木活动不自如。而凝然不动,便如横卧在空洞中一般,惟闻自己的喘息声如雷贯耳。
(村上春树,2002:88-89)
于是在接下来的梦中,“我”看到一个黑影先是轮廓清楚显现,继而内里就像注入粘稠液体般填入实体、增绘细节。由于梦中人物太过于清晰,随后作者又写道:
这不是梦,我想。我从梦中醒来。并且不是迷迷糊糊醒来,而是如被弹起一般。所以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村上春树,2002:89)
可以看出,此时的氛围是这般似梦非梦,虚无缥缈,难以把握。这也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而梦境中的人物更是充满神秘色彩。穿着紧身黑衣服的瘦老人、又灰又短的头发、凹陷的双颊,老人“只管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村上春树,2002:89),后来拎着一个老样式的陶水瓶朝我的脚倒水。无论怎样倾倒,水瓶里的水都源源不断。关于老人关于水,“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或许可以从《眠》的创作背景中找到些许端倪。在创作《眠》之前,作者有很长一段时间创作遇到了瓶颈。在《眠》的后记中,村上春树写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写不出小说。更准确点说,就是怎么也没有心思写小说。……因为无心写小说,前一年的秋天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和摄影师驱车去希腊与土耳其旅行了一圈,写了本游记。旅行相当艰辛,我是又黑又瘦地回到罗马的。
(村上春樹,2010:91)
诚如村上自己所言,村上来到希腊便一头扎进“希腊僧侣自治共和国”(林少华,2005:124)。便是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了四五天。虽然村上本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与宗教有关的文物丝毫不感兴趣。尽管如此,这次由俗世进入圣地又重返俗世的俗圣之旅还是给他以某种触动,至少是他最为接近宗教的一次特殊旅行。那么是否可以说“我”做的那个梦宗教意味更浓重一些呢。
一提到用水浇在人的身体上这个行为,通常人们会想起基督教的“洗礼”这一宗教仪式。洗礼的施行主要有洒水(或称为点水礼)和受浸(或称浸礼)两种方式。洒水礼的意思就是牧师在主持洗礼时,用一点水洒在接受洗礼的信徒头上。浸礼的意思就是接受洗礼的信徒全人浸在水中。主礼的牧师扶持受浸礼的信徒向后仰全身浸入水中。《眠》中女主人公梦到黑衣老人朝我的脚浇水之后,“我”在夜晚就睡不着了,进而开始反思自己之前走过的路,寻找自我之所在。浇水既有洗涤污垢,涤荡心灵之意,有些类似“洗礼”的仪式,而黑衣人则有些牧师的影子,所有这些带有宗教色彩的描述给作品蒙上了浓重的梦幻色彩。
然而,与《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相比,《眠》中的女主人公的现实性似乎更强一些,她生活在都市中,丈夫和朋友合开了一家牙科诊所,孩子已经上小学。每天早上都要去送丈夫和孩子,做着同样的手势,说着相同的离别话语。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可见,不论是梦幻多一些,还是现实色彩更浓重,《怀抱鲜花的女人》与《眠》中的女主人公都是生活在梦幻与现实的交织中,虽然魅惑,但观照现实;尽管生活在真切的现实之中,却难免被赋予梦幻色彩。
三、个人悲剧?社会悲剧?
众所周知,安娜与弗龙斯基的爱情故事无疑是爱情悲剧。孙晓忠在《安娜・卡列尼娜》译本后序中认为:“托尔斯泰在刻画安娜寻找爱情的正当性时,并没有过分地将卡列宁丑化,这就意在揭示小说所要揭示的是社会悲剧而非个人悲剧。”(转自列夫・托尔斯泰,2001:954)那么带有“安娜”影子的《怀抱鲜花的女人》与《眠》中两位女主人公的命运又是如何?要探讨女主人公的命运必须要将视角转到小说的男主人公和其他人物,尤其是与小说男主人公的感情纠葛。
如前所述,怀抱鲜花的女人带有魔幻或幻魅色彩,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似乎远离现实。但是细读后可以发现,在这个超现实的故事之下恰恰有一个极其现实的事故。
海军上尉王四在回家与未婚妻完婚的路上,由于一场雨机缘巧合地与怀抱鲜花的女人相遇,在怀中鲜花的诱惑下,特别是女人口中那股引起王四童年回忆的腐草味道,鬼使神差般的使王四去亲吻了女人,而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王四走到哪里,女人就跟到哪里,以致王四被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纠缠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并且传到了王四的未婚妻耳朵里,最后的结局是“百货大楼售货员”带领一干人等大闹王四家后将送给王四家的钟表一并带走了。王四的父母不堪负重也含恨而死,而怀抱鲜花的女人赤身裸体地在王四准备结婚的洞房中与王四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死去了。王四的家庭可以说是家破人亡。
在上个世纪90年代军人这个职业是非常神圣、非常有面子的,尤其是王四还是海军上尉。而王四的未婚妻的职业也是非常让人羡慕的——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这个职业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况且这个叫“燕萍”的售货员的叔叔是王四的哥哥的领导,这样的婚姻显然是没有感情的、功利性十足的。上尉说:“娘,你甭操心啦,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豁出去了。”(莫言,2012:129)母亲说:“你豁出去可以,但这名声可就臭大了: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莫言,2012:129)显然,王四父母看重的是这个婚姻所带给他们的现实利益,而王四究竟爱不爱这个售货员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由此可见,售货员是王四与现实世界相交的一个出口。
那么鲜花女人又象征着什么呢?张永辉(2013)在《童话世界与成人世界——解读〈怀抱鲜花的女人〉》中认为售货员代表的是成人世界而鲜花女人代表的是童话世界。成人世界是需要自己独自面对的世界,是现实中比较宽广而精神中相对狭小的世界,是以“追名”、“逐利”、“谋权”为基本原则的世俗世界;而童话世界是被保护的世界,是现实中非常狭小而精神中无限广大的世界,是以“审美”、“求真”、“向善”为基本原则的精神世界。并且张永辉(2013:16)认为:“王四在面对钟表姑娘所代表的成人世界和面对现货女人所代表的童话世界时,他的内心是痛苦的、矛盾的,他的自我是分裂的、冲突的。一方面,他爱鲜花女人;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与钟表姑娘结婚。成人世界的强大使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无赖懦夫,童话世界的美好使他又渴望做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选择钟表姑娘意味着童话世界的死亡,选择鲜花姑娘意味着成人世界的解体。所以不管王四选择哪一个,都意味着悲剧的结局。”
而在现实层面,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王四的批评与谴责:“王四想起自己当水手时在舰船的潮湿舱房里躺在那狭小的铁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聊斋志异》的情景,那时多么希望有一位美丽温柔的狐女来到自己的身边。现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随形般地跟着自己,理想变成现实,结果却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妈的真正的‘叶公好龙’!”(莫言,2012:117)“叶公好龙”的典故用在这里,我们可以推断:王四对鲜花女人的爱只停留于想象层面,一旦面临真正的现实,需要王四付诸行动时,他却不敢有所作为。因此,王四与怀抱鲜花的女人的悲剧既有王四个人性格上的原因,更多的是当时特殊社会背景造成的悲剧。
小说《眠》的结局同样引人深思。“我”在睡不着的夜晚开车去港口兜风,在我闭目深思的时候,感觉到人的动静,当我醒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两个黑影站在那里。那两个黑影不断摇撼我的车子。他们打算将车子掀翻。
“出岔子了。”“我”静下心来慢慢地思考。但是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小说的结尾作者写道:
我不再努力,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我哭了,我只能哭。泪水涟涟而下。我一个人闷在这小箱子里,哪里也去不得。现在是午夜最深时分,两个男人不停地摇晃着我的车,要把我的车掀翻。
(村上春树,2002:118)
在此处,“我”提到自己是被禁锢在车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而对于“我”来说,“铁箱子”又何止是一个呢。社会体制、家庭对于“我”来说都像是一种束缚。女主人公的失落感贯穿整部小说。失落感之一是自己与他人的隔绝。小说结尾中“我”被关在车子里,黑影中的男人不停地摇晃着“我”的车,试图将车掀翻。这里的“隔绝”含有暴力性的因素,多少有点主体性被客体侵占的味道,一种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家庭主妇被种种因素束缚而产生的身不由己的感觉。从小时候起就习惯于读书的“我”,在结婚之后大多数的精力都被家庭琐事无端占据,而不知不觉习惯了不读书的生活。在无眠的日子里,作者曾经反思到:
最后完整看一本书是什么时候来着?当时到底看的什么书?但怎么也记不起,书名都记不起来。人生何以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呢?那个走火入魔般一味看书的我究竟跑去哪里了呢?那段岁月,那般可谓异乎寻常的激情与我到底算什么呢?
(村上春树,2002:89)
这里“我”失去的,不仅是看书的激情,而是失去自我主体性,失去反抗客体的力量,以及对生活的澎湃激情。然而女主人公并没有因此而萎靡不振,反而在失落中不断反省直至觉醒,试图突破禁锢,寻找出口。然而结果却是无疾而终。
《眠》中女主人公与村上其他作品的女性形象有很大不同,既不同于早期诸如《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以及《舞!舞!舞》中那些符号化了的女性,其身上也不具有早期关乎青春记忆的形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我们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的孤独与渴求自我的都市女性。
村上春树在《眠》这部小说中也将大部分笔墨用于对女性形象的描写和塑造。与《怀抱鲜花的女人》的主人公相比,在这部小说中,村上有意识地抽离了女主人公身上的“他者性”因素,着重凸显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自主性”。
历史上日本女性一直处在性别无意识状态,受男性意识支配,而当代日本女性已拥有选择爱情的自由,但觉醒过来的女性还待重新认识,重新诊释自身“面对人生歧路以及自我认识上的障碍,女性能否挣脱狭小的自身,超越时代的局限,坦然面对人生,这又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李继凯,2008:201)。尤其是在当代日本社会,女性自我意识如此强烈, 但婚后都要固守在家中, 为丈夫、为孩子、为家庭牺牲自己,她们用各种方法磨灭自己的意志,抛弃激情、理想、自我,甚至当内心矛盾不可调和时也要千方百计地麻痹自己。她们被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幸福生活”所控制, 永远不能逃脱, 面对现实社会,她们唯有妥协。由此可见,《眠》中女主人公的命运不仅仅是个人问题,而是一个更广阔的社会问题。
进入二十一世纪,女性问题仍然被人们所广泛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对社会和自我的认识等都可以作为我们研究的对象。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莫言和村上两位作家都将视角定位在了女性的存在这一焦点上面。不论是莫言那种通过与男主人公的复杂纠葛来刻画女性形象,抑或是一如村上那般降低女性的“他者性”来凸显女性的自主性,都将生活在特定年代不同女性的生存状态展现地一览无余。
本文以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为中间媒介,通过对莫言作品《怀抱鲜花的女人》与村上春树《眠》中的女性形象比较,进而分析女性形象特点,最后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各自命运,通过对这个“三角关系”的阐述,以期能为解读莫言和村上作品开辟一条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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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hadow of “Anna”——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Female Images in Mo Yan’s Short Story The Woman with Flowers and Haruki Murakami’s Sleep
This article, with the image of Anna Karenina—a classic female image created by Russian writer Leo Tolstoy, as the reference, firstly discusse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 two female images in Mo Yan’s short story The Woman with Flowers and Haruki Murakami’s Sleep, through text analysis and comparative studies.The analysis shows that the two writers accidentally created in their works two very similar images.Although the two images bare similarities to Anna Karenina, their differences are inevitable due to some underlying causes.Secondly, the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though they are different in some way, the female images in Mo Yan’s and Murakami’s novels reveal that both writers pay close attention to female living conditions and their destiny.Finally, this comparative study intends to explore a new approach to interpreting the works of these two novelists.
Anna Karenina; The Woman with Flowers; Sleep; female images
I106
A
2095-4948(2014)03-0024-06
苏萍,女,华东政法大学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