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东亚”现代性
——论《生死疲劳》与《1Q84》中的神话叙事
2014-03-29刘研
刘 研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反思“东亚”现代性
——论《生死疲劳》与《1Q84》中的神话叙事
刘 研1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本文以莫言的《生死疲劳》和村上春树的《1Q84》为例,探析两位作家的内在关联性。首先两位作家在创作中都运用了神话叙事,但莫言的神话叙事的特质是民族化里包孕着世界化,而村上凸显的是国际化特质,民族性作为暗流不易被发觉;进而言之,两位作家通过神话叙事要讲述的是民族创伤记忆,不过莫言的讲述惨淡沉郁,村上则显现出游戏化的轻逸。最终莫言与村上正是通过神话叙事唤醒了“过去”,反思东亚的“现代性”。他们的神话叙事,不仅是作家创作个性和想象力的呈示,而且体现了文化的差异性,折射出“东亚现代性”艰辛而曲折的进程。
莫言;村上春树;神话叙事;“东亚”
莫言与村上春树,一个是乡土中国的书写者,一位是有“小资教父”之称的日本都市作家,无论是出身背景,还是写作内容与风格,似乎都相去甚远。将二位并置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是同属东亚汉文化圈、同时又是近年诺贝尔文学奖引人瞩目的有力竞争者吗?当然,莫言已经榜上有名,而村上还会继续出现在角逐诺奖的名单上。不过仔细揣摩,莫言获奖的理由是:“借助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现代融为一体”①。“莫言因此创造了一个世界,它所呈现的复杂程度令人联想起威廉·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村上春树的小说则是“日本当代‘神话化’叙事的代表”(刘研,2012:178)。由此看来,“东亚”、“神话叙事”应该可以成为将两位作家联系起来的内在缘由。那么同属东亚的两位作家,在各自的文学世界中,呈现了怎样的神话叙事?通过神话叙事主要讲述了什么?而这种讲述的实质又是什么?《生死疲劳》和《1Q84》分别堪称莫言与村上的长篇代表作,本文欲以二者为例对上述三个问题展开论述。
一、设置神话叙事结构
神话叙事在20世纪世界小说创作中引发热潮,它不仅是一种艺术手法,更是一种感知世界、构筑象征性精神家园的方式。论及莫言的外国文学资源,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是绕不开的话题,诺奖的授奖理由也把这两位作家对莫言的影响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但莫言坦言,自己从未完全读完一本这两位作家的代表性作品,“所谓的影响实际上应该是一种唤醒,也就是说你这个作家的气质里面有这种东西,那么读到另外一个作家的作品时,它一下子就唤醒了你的这种气质,这个作家的气质跟你很相似,他会把你内心深处,把你个性当中的所沉睡的一种气质唤醒,这就是所谓的影响。”(莫言,2012a:295)两位域外作家唤醒了莫言心底关于儿时故乡鬼怪故事的记忆,从而使其作品具有了瑰奇的民间传说的印记。
《生死疲劳》故事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结束于新千年的世纪之交,以六道轮回的民间信仰作为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开篇便是“西门闹”的冤魂在阴司地府十八层地狱遭受油锅煎炸,“西门闹”认为自己冤枉至极,要回到人间讨要说法,急于投胎,被阎王放生之后,拒喝孟婆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错投胎为西门驴。随着一次次的轮回,他的人性与记忆越来越弱,与之相应的动物性越来越强,如果说西门驴和西门牛还保持着昂扬的反叛和斗志,待到做了猪大王时,开始有些满足,作为狗和猴,越发驯服,动物性也越来越浓,到转世为人的时候,这个大头怪胎蓝千岁完全成为一个历史的叙述者了。六次投胎来参与世事,动物在文本中充当叙事者,既是中国古代原始自然观中万物有灵论的表现,也是佛家把所有生命形态都看作是不断转化过程的表现。
大塚英志在《从物语论角度阅读村上春树与宫崎骏》一书中,以村上早期创作的青春三部曲为例,指出《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与《古事记》伊奘诺尊到黄泉地去救伊奘冉尊、古希腊神话俄尔浦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显示了去死者之国并抚慰死者之魂的同一结构”(大塚英志,2009:49),从《寻羊冒险记》开始“村上小说基本上开启了去而复还的结构,后来又演变成了除我之外的什么人的去而复还”(大塚英志,2009:52),“村上的《寻羊冒险记》遵循了《星球大战》、《千面英雄》中的神话论”(大塚英志,2009:58)。
村上在论及自己创作的人类文化学因子时印证说:“经常看的倒是《我们赖以为生的神话》的作者约瑟夫・坎贝尔的作品。并不是对写小说有什么帮助,仅仅是因为有趣才读的。说到有趣的事,对我来说,是能将书中所写的东西据为己有,用英语来说便是‘tangible’(伸手可及)的材料。在文化人类学上,是把它视为一种象征、隐喻或类比。但对小说家而言,既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或什么类比,而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如果把它放入情节中,它便是作为现实而发生。它将导致怎样的结果——它造成的结果也是现实的存在。而观察它的最后结局才是作家的使命。所以,仅仅读《金枝》的话,那只不过是停留在原地而已,不把它投入洞穴中去是不行的。我认为当小说家最有趣的,便是能做这样的事。类比、象征、隐喻,把这些东西源源不断投入洞穴中去,变成现实。”(村上春树 松家仁之,2011:43-44)
村上在《1Q84》中对《金枝》的神话因素进行了大量的转换、移植和变形。即便如此,作为叙事的内在动力线依然鲜明。在小说的高潮,即第二卷第十一章,“青豆”与“先驱”领袖狭路相逢,正面对决,领袖“深田保”提到了《金枝》时说,“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它告诉了我们各种各样的事实。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那是远古时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规定王一旦任期终了就要被处死。任期为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一到任期结束时,人们便赶来,将他残忍地处死。对共同体来说,这是必要的。王也主动接受。处死的方法必须残忍而血腥。而且这样被杀,对为王者是极大的荣誉。为什么王非被处死不可?因为在那个时代,所谓王,就是代表人民‘聆听声音之人’。这样的人主动成为联结他们和我们的通道。而经过一定时期后,将这个‘聆听声音者’处死,对共同体而言是一项不可缺的工作。这样做是为了很好地维持生活在世间的人的意识和小小人发挥的力量之间的平衡。在古代世界里,所谓统治和聆听神的声音是同义的。当然,这样的制度不知何时遭到废止,王不再被处死,王位成为世俗的、世袭的东西。就这样,人们不再聆听声音了。”(转自村上春树,2010c:169)。“青豆”杀掉“领袖”在逃亡中对自己养的那棵橡皮树(令人联想到《金枝》中的橡树)极为牵挂,仿佛是她的生命分身,青豆和橡皮树都与植物相关,都是勇士般的Tamaru极力保护的,在这里又隐约透露出“金枝”的影像。
莫言(2012a:277)认为,“当代作家或多或少地受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我们也写过很多类似的小说。但魔幻是西方的资源,佛教是东方的魔幻小说。假如,我们还是按照《百年孤独》的写作方式,实际上动用的还是西方的魔幻资源。”同样是神话叙事,显然莫言是民族化里包孕着世界化,村上是国际化更为显在,民族性则只是作为暗流潜藏其中不易发觉。正因如此,大塚英志批判村上向世界输出的“日本”形象只是隶属于“西方”的神话结构而已。
二、记录民族创伤记忆
莫言与村上一方面在小说中设置了奇幻的神话叙事结构,另一方面又将民族创伤记忆真实地编织进了小说。神话与现实难题相互交织,彼此呼应,即互相印证又彼此解构,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构筑着无限的时间领域。
20世纪以来,灾难频仍,人类经历、见证了种种苦难,精神世界伤痕累累。“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culture trasuma)就发生了。”(陶东风,2011:10)
莫言的小说常常被冠以民间史诗,实则记录的是民族创伤记忆。让莫言一举成名的“红高粱系列”取材于抗战,在平民化视角上,描述了生命中遭遇到的虐待和摧残时的残暴场景,展示了战时最为感人的人性。
《生死疲劳》的历史画卷更为广阔,通过六道轮回赋予主人公“西门闹”不断变身的机会,让主人公在生命的循环过程中,从农民与土地这一乡土中国最为根本的矛盾出发,书写了新中国建立五十年来的悲喜剧、荒诞剧。小说中多次出现中国当代史上富有特殊意义的历史名词:土地改革、合作化、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四清运动”、“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等等,连小说人物的命名也与历史事件的变迁紧密相连,如“解放”、“合作”、“互助”、“改革”、“开放”等。这些命名表明了社会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也表明了主流意识形态在中国乡村世界的有效传播。在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导之下,村民们都已经完全习惯了各种政治运动与斗争,主动接受思想改造。如“西门金龙”,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原本是地主“西门闹”的儿子,为了与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争当革命先锋和典型,盼望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于是他背叛养父,分裂家庭,以极其疯狂的举止拼命杀掉了实际上是他亲生的父亲的“西门牛”。他对黄军装、毛主席像章的顶礼膜拜更是活灵活现地再现了那个时代全中国的迷狂状态。
众所周知,村上春树作为“全共斗世代”的一员,1970年代的学生运动带给他的种种生命体验是他创作的原点,而对奥姆真理教事件的深沉思索是村上后期“介入”文学的鲜明标志。在《1Q84》中,作家首次将这两个事件作为共同体写进了小说。
小说中村上将学生运动激进派和新宗教组织捏合在一起,是否合理?尽管作品中启用了“小小人”这一神话装置,但我们也能从中发现二者之间的关联性。“全共斗”学生运动洋溢着盲目的理想激情,奥姆真理教的信徒大都憎恨现世生活的物欲横流、污浊不堪,期待灵魂的救赎,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当代社会体制中的反体制者。托克维尔(1992:51-52)在论及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指出,“法国革命是以宗教革命的方式、带着宗教革命的外表进行的一场政治革命”,“宗教把人看作一般的、不以国家和时代为转移的人,法国革命与此相同,也抽象地看待公民,超脱一切具体的社会。它不仅仅研究什么是法国公民的特殊权利,而且研究什么是人类在政治上的一般义务与权利。”学生运动期待建立乌托邦,新宗教告知信众只要追求“善”,就能获得神的庇佑进入乐园,对某种普适性价值的执着正是二者的共通性。问题在于,为什么如此追求理想、追求善,救济社会、救赎自己最终却演变成大恶?小说中的“先驱”、“证人会”以及“暴力受害女性庇护所”究其实质而言,都同奥姆真理教相似,为了纯洁自身,为了净化这世界,他们将自身认定的有毒有害之物清除干净,即便剥夺他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们坚定不移:我们正在做着正确的事。而血淋淋的历史一再证明,与正义、民主、自由背道而驰者,往往是把自己放在绝对正义、民主、自由之神位上的人。
村上(2010a:158)曾在访谈中表白:“我们很确信生活在比较健康的世界,而我正在尝试摇动这般世界的感受方式和观察方式,让我们偶尔生活在混沌、疯狂、噩梦之中,让我们嵌入超现实幻想的世界、充满暴力和不安的世界。由此一来,人在自己的心中恐怕就能发现新的自己了。”拥趸的高速公路,巨幅广告牌,身着迷你裙、脚蹬查尔斯·卓丹高跟鞋的时髦女郎,赤坂酒店顶楼的酒吧……这是1984年的繁华东京。然而,“天吾”、“青豆”所到之处,却是一个儿童被戕害,女性被侮辱,男性被异化为非人的世界,这“1Q84”的世界不正是“1984”对照双面镜中的影像吗?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没有割裂阴曹地府、牲畜的世界与人类社会,而是将之共同构成了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艺术画面。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土地的“蓝脸”是有原型的,这个原型人物因为坚持单干,他的儿子、女儿全部与之决裂,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最终也在“文革”期间被打死,也就是说,他比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还要惨烈。莫言本人也亲身经历了诸如饥饿等肉体折磨,这些独特的经历使他对待现实生活异常敏感,感同身受,对民族创伤的书写也更为鲜血淋漓。
相对而言,村上的现界与异界是截然分开的,人物主要是在异界探险,解决难题也仿佛如同进入电脑游戏般快意。因此村上文学也常常与亚文化链接在一起,青豆形象亚文化来源之一便是1992年由莎朗・斯通主演的《本能》,电影因大胆情色一经上映就引发了广泛争议,美丽的小说家凯瑟琳为了写好小说与各种男人上床,她是双性恋,凡是她两位女性好友爱上的男人都遭到了谋杀,凶器是冰锥,最终警方也毫无证据证明她是杀人犯。《1Q84》很多情节与之相似,“青豆”同样美艳动人,常在酒吧流连诱惑中年男人,也与两位女友交往密切,均有同性恋倾向,“青豆”的杀人工具也叫冰锥,警方同样找不到青豆作案的蛛丝马迹。如果说这一情色电影为村上小说提供了叙事框架的话,那么90年代出品的漫画《美少女战士》则与《1Q84》的主旨有异曲同工之意。《美少女战士》作为20世纪90年代女性漫画的巅峰之作,在日本漫画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美少女战士不断战斗不断重生,主人公“月野兔”最终领悟到光明与黑暗共生,两者是矛盾的两面,其中一方不可能消灭另一方,只能通过敞开自己的胸怀,包容对方。因此她同时选择放弃代表光明的身份以及与黑暗的对立立场,不偏袒任何一方,维持双方的平衡。当美少女战士举起魔棒,代表爱与正义、替月行道、消灭敌人的时候,不正是小说中青豆与深绘里的合体吗?由此也可窥探到莫言与村上,文学叙事的沉重与轻逸。
三、反思“东亚”现代性进程
直面并反思民族创伤,是人们走向精神重生的必由之路,也是人类所必须承担的使命和重任。民族创伤的实质又是什么呢?莫言与村上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东亚现代性的反思。回望东亚现代性进程,日本自明治以来通过实施文明开化、殖产兴业、海外殖民等国家策略走上富国强兵的“近代化”道路,不过事实证明这是一条军国主义的不归路。中国则面对被帝国主义列强瓜分的命运,其现代性话语与革命、进步紧密相连。“战争”是中日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焦点史实,莫言与村上在其成长与写作的年代都远离了那些战争岁月,他们书写的是战争记忆,对历史的重新书写实际上一直是两位作家的创作重心,他们正是通过神话叙事这一另类的讲述方式讲述着另一面目的历史。
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发生与发展始终与中国社会历史的现代转型相伴相生,互为表里。尤其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中国人大都丧失了个人独立性,他们注定是作为革命、政治的附属品生存与死亡,莫言在小说中以讽刺性模拟的方式描写“洪泰岳”、“西门金龙”大养特养“社会主义猪”的种种滑稽像,对革命的宏大叙事进行解构。莫言在《我痛恨所有的神灵》一文中明确指出:“当代文学是一颗双黄的鸡蛋,一个黄是渎神精神,一个黄是自我意识。渎神精神与自我意识好像互不相干,实际上紧密相连,它们共存于文学这个蛋里。现在,对神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官僚的批判,对官僚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政治的批判,而对政治的批判实际上是唤起自我意识的响亮号角,于是,对神的批判也就变成了民主政治的催化剂。”(转自张志忠,1990:291)
面对传统与现代冲突中的现代性焦虑,莫言表现出了对昔日传统的推崇,他在《红高粱家族》的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与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莫言,2012b:卷首语)表达了他对祖先的崇拜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所具有的强烈的回归意识。《生死疲劳》从叙事时间和结构安排上都别具匠心。“西门闹”堕入轮回,经由动物转化为人,历时六十年,如季红真(2006:94)所言:“六十年正好是一个甲子,是传统文化中计年的基本周期,这使《生死疲劳》的内容超出了西历的时间形式,也摆脱了全球化时代中国言说的现代性的言说范畴,文体的回归是文化立场自我巩固的直接显现,结尾文体的变化也是以形式的差异呼应着文体中的间离效果。这使得他神话思维的模式更为严谨周密,套层的结构使历史循环流传的主题也因此而更加突出。”莫言不仅利用六道轮回这样的概念来结构他的叙事,在开篇题辞还引用“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莫言,2012c:题辞)(这是一种人生哲学和人生境界,人皆可成佛,关键要祛除贪欲,清除死心,方可从永恒的轮回中得到解脱。“蓝脸”矢志不移坚持自己的朴素的人生理想,而那些因贪欲被卷入历史洪流中的“洪泰岳”、“西门金龙”们,他们想做历史的急先锋,却最终被历史嘲笑、抛弃和埋葬。
尽管《1Q84》中的“小小人”神秘莫测,但大多研究者都达成了共识,小说中此刻出现的“小小人”,是“‘大众’(=我们)‘集体无意识’”(石原千秋,2011:64),等同于权力,是“‘体制’性的暗喻”(斋藤环,2011:76)。“小小人”式的体制统治不同于父权制的外部高压,是一种母性的支配,体制通过某一话语作用企图统治我们,“它渗透到我们内部深处,仿佛以我们自己希望的形式从内侧施以统治”(斋藤环,2011:81),“遵从这个命令而一度角色化的我们,只能一味回归性地持续强化自己的角色,因为退出自己的角色就意味着实质性的‘死亡’” (斋藤环,2011:82)。
作为“小小人”代理人的深田保体现了怎样体制的特点呢?安藤礼二(2011)认为村上赋予深田保的定义与折口信夫赋予天皇的定义相同,折口的“御言持论”认为天皇是能够聆听上天诸神之声的人物,是神之声的象征,其主张是战后“象征天皇制”论的先导。战后三岛由纪夫从《英灵之声》到《丰饶的海》四部曲显然有神之声附体的“神主”和促成附体并实施操纵的审神者的基础构造。这种天皇制体系并非太古传承至今,不过是近代明治维新以来被重新发现和重新构建的一个体系,是将东西方信仰和文化统一在怪物般的君王麾下。战前出现了出口王仁三郎建立的企图凌驾整个亚洲的神圣王国,“后战后”时期出现了以麻原彰晃为中心好像天皇制讽刺画似的奥姆真理教的香巴拉乐园。总之,“近代这个时代是以‘象征天皇制’为条件的,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想象世界,只能在此生命指针下建立模拟的体系。于是,有心的实行者就力图建立模仿天皇制的现实组织与国家对峙,有心的表现者则凭借想象力在自己的作品中重新建立理想的王国。他们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两者体现了交叉的本质问题,超越了近代日本思想史和近代日本文学史。”(安藤礼二,2011:13)因此“青豆”所杀者正是“近代方式重新阐释后的天皇制体系”(安藤礼二,2011:10)。作为学生运动领袖出身的深田保本应对近代天皇制持反对态度,按戎野的说法“对一切宗教都抱有生理性的厌恶”(转自村上春树,2010b:185),“先驱”最终却沦为与天皇制类似的组织,在被所谓“小小人”控制的岁月里他是有所警醒的,与《金枝》中王的被动“被杀”不同,深田保主动选择了“被杀”的命运。
所以佐藤秀明(2011)在《村上春树的“杀王”》一文中特别指出,《金枝》中的“杀王”是为了维护王权制,三岛由纪夫在《英灵之声》的“杀王”,诛杀的是天皇的肉身身体,尊崇的是天皇的神格身体,杀王与尊王是同一思想的二元,因尊王而杀王,杀王是为了使尊王思想更加纯化。村上也将王的身体二元化,不过就如同《寻羊冒险记》中的“鼠”,作为肉体的人的身体诛杀了作为神格的身体,因此,“与三岛不同,村上春树是毫无顾忌地全然破坏‘王’,杀‘王’不过是表明在这一平庸世界生存下去的某种觉悟。虽说获得了否定一切外在的标准、约束、秩序和规范的虚无主义,但在这平庸世界里还是留存着反虚无主义的信念。即在那里与世界、与人之间要构建怎样的关系性呢,这便是村上春树文学的课题。”(佐藤秀明,2011:117)也就是说,村上借用“杀王制度”坚决否定了日本的近代性,否定了日本近代性的象征天皇制及其类似之物。这成为村上主人公走向新生的第一步。
“现在的许多时刻是由过去构成的。穆尔赫恩坚持认为,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连续性。它属于不能永久翻新的复杂的物质重负。即使当我们设法将它改变时,我们仍然会发现其重负如同梦魇般压在生者的大脑上。”(特里·伊格尔顿,2007:4)莫言与村上正是通过神话叙事唤醒了沉重的“过去”,反思东亚的“现代性”。他们的神话叙事,不仅是作家创作个性和想象力的呈示,而且体现了文化的差异性,折射出“东亚现代性”艰辛而曲折的进程。
注释:
① 请参考诺贝尔文学奖官方网站:http://www.nobelprize.org/ 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
[1] 大塚英志.2009.物語で読む村上春樹と宮崎駿――構造しかない日本[M].東京:角川書店.
[2] 佐藤秀明.2011.村上春樹の「王殺し」[A].日本近代文学会関西支部編.村上春樹と小説の現在[C].大阪:和泉書院.
[3] 村上春樹.2010a.書くことは、ちょうど、目覚めながら夢見るようなもの[A].庄也音比古.夢を見るに毎朝僕は目に覚めるのです――村上春樹インタビュー集1997―2009[C].東京:文藝春秋.
[4] 安藤礼二.2011.侯为 魏大海译.杀王之后——反抗近代体制的作品《1Q84》 [A].河出书房新社编辑部汇编.村上春树《1Q84》纵横谈[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5] 村上春树.2010b.施小炜译.1Q84 BOOK1(4月-6月)[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6] 村上春树.2010c.施小炜译.1Q84 BOOK2(7月-9月)[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7] 村上春树 松家仁之.2011.张乐风译.村上春树三天两夜长访谈[A].安妮宝贝主编.大方[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8] 季红真.2006.神话结构的自由置换——试论莫言长篇小说的文体创新[J].当代作家评论,(6):91-100.
[9] 刘研.2012.村上春树的“神话化”叙事[A].孟庆枢主编.中日文化文学比较研究[C].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10]莫言.2012a.碎语文学[M].北京:作家出版社.
[11]莫言.2012b.红高粱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
[12]莫言.2012c.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
[13]石原千秋.2011.侯为 魏大海译.应持“小心谨慎的态度”![A].河出书房新社编辑部汇编.村上春树〈1Q84〉纵横谈[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14]陶东风.2011.文化创伤与见证文学[J].当代文坛,(5):10-15.
[15]托克维尔.1992.冯棠译.旧制度与大革命[M].北京:商务印书馆.
[16]特里·伊格尔顿.2007.方杰 方宸译.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17]斋藤环.2011.侯为 魏大海译.识字障碍的巫女会梦见吉里亚克人吗?[A].河出书房新社编辑部汇编.村上春树〈1Q84〉纵横谈》[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18]张志忠.1990.莫言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Reflections on the Modernity of “East Asia”——The Mythic Narrative of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and “1Q84”
By analyzing Mo Yan’s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and Haruki Murakami’s “1Q84”,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inherent correlation between the two writers.First of all, they both have used the mythic narrative in their works.However, the characteristic of Mo Yan’s narrative is that globalism is wrapped up in the nationalism, while Haruki’s highlights an international character and nationalism as an undercurrent which is difficult to be detected.Furthermore, they both use the narrative to tell national traumatic memories.However, Mo Yan tells his story in a depressed way, while Murakami takes an easy way.Finally they both have waken the past with their mythic narratives and reflect on the modernity in “East Asia”.In a word, their narratives not only show their creative personality and imagination, but also reflect cultural differences, and thus reflect the hard process of East Asia’s “Modernity”.
Mo Yan; Haruki Murakami; mythic narrative; East Asia
I106
A
2095-4948(2014)03-0010-05
刘研,女,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