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叙三代母女情缘——谭恩美的小说新作《惊奇山谷》评介
2014-03-29蔡志全
蔡志全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新疆石河子 832000)
2013年11月,著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 (Amy Tan,1952-)的小说新作 《惊奇山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出版,这是谭恩美八年“磨一剑”完成的一部史诗巨作,也是她的第六部小说。《惊奇山谷》采用了回忆录的形式,由三代母女分别讲述,时间跨越从1897年到1941年近半个世纪,故事空间在中美两国间不断转换。一方面,小说在题材上延续了自《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1989)以来围绕一个家庭里几代女人的经历来讲故事的传统,继续关注母女关系和中美文化冲突主题,运用“自传体叙述”和“说故事”等“女性言说”(程爱民,邵怡2006:58)的叙事策略以及母女视角更迭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另一方面则有较多的创新和突破,比如回忆录文体的运用,故事主人公紫罗兰(Violet)的中美混血儿身份,更加凸显和加剧了“身份”焦虑,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不再是美国,而是中国,等等。《惊奇山谷》可谓再叙一个家庭的三代母女之间近半个世纪的传奇故事。
一、故事梗概
在旧金山出生长大的16岁美国姑娘露露(Lulu,又名Lucia Minturn)不顾父母的反对,违背世俗地爱上了赴美学习绘画的中国小伙子鲁兴。露露不仅怀了他的孩子,而且决定跟随他返回故乡上海。“我让幻觉引导我,向着那并不存在的黄金的山谷,向着那大海另一边的城市驶去。”(Tan 2013)然而,由于露露对中美文化差异、尤其是中国封建“家长制”大家庭的无知,她远嫁中国的梦想终成南柯一梦。鲁兴的父母拒绝承认这门亲事,露露只好暂时寄宿在鲁兴的美国朋友家里,生下了女儿紫罗兰。重男轻女、母随子贵的中国传统文化让她对成为鲁兴的“二太太”依然充满了期待。不过儿子的出生并未让她如愿成为鲁家太太,相反,儿子被鲁家骗走,她却永远地被鲁家抛弃。为了生计,她在上海租借地办起了一家最高档的歌妓院,也是大上海由白人“老鸨”创办经营的惟一一家高级娱乐场所,服务的对象主要是西方商贾和本地的达官贵人。随着“生意”的兴隆,露露成了这一行当中的佼佼者。
母亲露露整天忙于妓院的事务,无暇顾及女儿。紫罗兰从小就在孤寂中成长,认为母亲不关心她、不爱她;同时父亲是谁、在哪里成了她一直想破解的一个谜。后来她曾瞥见来妓院找母亲谈事的父亲,还无意中偷听到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回美国探子心切的露露被一位虚情假意的美国情人骗到驶往旧金山的船上,她的高级妓院被他转让还了赌债,女儿紫罗兰被他卖到另一家妓院,这使得并不知情的紫罗兰对母亲产生了很深的误解甚至仇恨。失去母亲保护的紫罗兰满15岁后就被迫开始从事“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为了生存、为成为上海滩“十大花魁”而努力。身为混血儿的紫罗兰与母亲露露有着一些相似的经历:她爱上了一个叫爱德华·艾弗里(Edward Ivory)的美国人。艾弗里给予紫罗兰渴求已久的爱和关心,与她厮守,帮助她治疗心灵的创伤。不过艾弗里在美国已有妻室。紫罗兰与他在一起过了三年的快乐惬意生活。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花儿(Flora)。然而好景不长,艾弗里死于大流感,他远在美国的合法妻子得知情况后来到上海,霸占艾弗里留给紫罗兰和花儿的财产,并声称对花儿有监护和抚养权,强行把三岁的花儿带回了美国。
在中国清末民初社会激烈动荡的背景下,谭恩美写下了母女两人十分相似的艰难历程。她们都生活在两种非常不同的社会和文化冲突的漩涡之中,又很难融入其中任何一个社会中。她们都追求那“黄金的山谷”,追求独立和爱,这种追求却在中国文化背景下举步维艰,困难重重,最终都破灭了。紫罗兰和她母亲二人面对婚姻的背叛,既无奈又无助,她们都是“背叛的牺牲品”。母女相似的人生经历让紫罗兰逐渐理解母亲,体察母亲的无奈与痛楚,从而走向原谅与和解。最终,在母亲等人的帮助下,紫罗兰找到了失散的女儿,母亲露露携外孙女花儿从旧金山来上海看望紫罗兰,三代人、两位母亲、两个女儿最终得以团聚。
二、小说的缘起
《惊奇山谷》的情节跌宕曲折,令人称奇。不过,该小说的成书缘起更为传奇:在写作本书之前,谭恩美正在创作一部新小说,已完成了200多页。一次偶然机会,她在旧金山观看关于二十世纪初上海生活的大型展览,其间她买了一本介绍旧上海的书,希望通过阅读了解清末民初大上海的各式生活,书中一张题为“上海十大花魁”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全上海高级妓院里10位最美花魁的合影,其中5位身着相同的套装:紧身丝质上衣,内衬毛皮的高领(本书封面就是如此设计),长及手腕的衣袖;几位花魁头上戴着嵌有珍珠的发带,发带让她们的前额呈标志的V字形,同时也绷紧上拉了眼角,形成了令人艳羡的“丹凤眼”。谭恩美发觉“十大花魁”的衣着装束似曾相识,她想起了当年祖母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祖母与花魁的装扮如出一辙。谭恩美了解到祖母出嫁较晚,丈夫死于1918年的大流感,孤身拉扯着两个孩子寄居在她哥哥家勉强度日。这张照片让她不免想象祖母可能为生计所逼,也曾投身欢场,养家糊口。“失去丈夫的女人没有未来,往往靠拾破烂、给别人洗衣服或是乞讨度日”,或者就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因为在20世纪初的中国,哪怕是在上海这样迅速现代的城市里,遭遇人生重大变故的女人为了生存并无多少选择。”(Tan 2013)祖母的这张照片给谭恩美带来了创作的冲动和灵感,于是,她毅然放弃了那部已写了两百多页的小说,转而开始创作《惊奇山谷》。
三、小说的主题与结构
母女关系和中美文化冲突与融合依然是《惊奇山谷》的重要主题,也是推动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源动力。紫罗兰的母亲露露生长于一个地道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不过由于父母的婚姻并不和谐,露露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爱。青春期的叛逆和对中国异域风情和文化的美好想象让她对中国留学生鲁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甚至还勾引他与自己发生了关系。她也因此与父母彻底决裂,毅然跟鲁兴回到中国,生下了女儿紫罗兰。踏上中国的土地,她才逐渐意识到现实的中国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中美文化的差异让她无所适从。“我有与生俱来的美国人的自由意志和魄力,习惯于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Tan 2013),不过面对父权制的中国封建大家庭,她也无计可施,无力反抗。
紫罗兰在母亲开办的高级妓院里长大,忙碌的母亲疏于对紫罗兰爱护和管教,紫罗兰只得与宠物猫作伴,生活在孤独之中,她认为母亲并不爱她。当得知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弟弟,母亲决定回美国看弟弟,她认为母亲偏爱弟弟,很是不平衡。母亲露露被骗,登上了回美国的客轮,紫罗兰被拐卖到另一家妓院,这时她对母亲的误解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认为母亲故意抛下她不管,心中只有弟弟,她开始痛恨母亲。多年以后,当自己的三岁女儿被抢走,自己却束手无策时,她才开始体会到母亲当年的不容易和无奈,开始理解母亲,为后来母女的和解埋下伏笔。
紫罗兰是中美混血儿,身份危机和认同是中美文化冲突的集中体现,也是《惊奇山谷》的重要主题。小说一开头叙述者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7岁时,我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一个在种族、待人接物、说话诸方面都完全是一个美国姑娘”(Tan 2013)。然而自己“美国人”的身份却屡遭质疑:“你跟中国叫花子说中国话,你就是中国人”(Tan 2013)。为了证明自己是美国人,紫罗兰对自己的身份做了分析和推断:母亲是地道的美国人;自己白皮肤、棕发碧眼,穿西式衣服,不裹脚、穿正常大小的鞋子;接受如历史和科学等多学科教育,不像中国女孩那样只学习礼数;自己的思维模式也与中国人不同,从不给灵位、塑像磕头、烧香,也不信鬼。然而,被拐卖到妓院后,为了生存,紫罗兰开始学习各种中式待人接客的习俗和礼数,甚至为成为“花魁”与其他“姐妹”竞争,这时她又成了地道的“中国人”。实际上,紫罗兰既像美国人又像中国人,既不像美国人又不像中国人的双重身份并不总是带来烦恼和麻烦,有时也会让她左右逢源。多舛的经历让紫罗兰最终明白只有“入乡随俗”才能“适者生存”。
与《喜福会》等先前作品不同的是,《惊奇山谷》身份的主体不再是华裔后代,即外黄内白的“香蕉人”,而是中美混血儿,因此身份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两种文化冲突更加凸显。在访谈中,谭恩美说:“我遇到过许多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女性,起初我并不知晓,认真观察后才意识到她们是混血,我从中得到启发。她们被送到孤儿院,无人领养,这是真正耻辱的事,虽然有些人被当做白人,有一个甚至嫁给了有权有势的人,不过总而言之这是耻辱的事。”
谭恩美一直很重视小说的结构。在《喜福会》中,“作者把全书形象地构筑在一张麻将桌上,这样母亲和女儿们就可以像打麻将一样轮流坐庄,依次用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程爱民,张瑞华2001:86)小说《惊奇山谷》各章之间关系松散,每一章都冠以时间、地点和主要人物,如同主人公紫罗兰母女的一本回忆录集。其中第四章曾以《清倌人守则》(Rules for Virgins 2011)为名,以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出版。这部分内容如同一篇长长的演讲稿,运用第二人称,仿佛是在为那些“准清倌人”上岗前培训课,内容主要是如何成为“十大花魁”的“葵花宝典”。第12-14章是母亲露露的“回忆录”,记述了她成长的美国家庭,与鲁兴相识相恋的经历,到中国后的遭遇,如何创办高级妓院“隐玉弄”,等等。补充了紫罗兰的第一人称“回忆录”中她不知晓且未曾提及的重要信息,这三章内容与紫罗兰的故事相互映照,一方面表明母女有相似的人生际遇,“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做了母亲后的紫罗兰才逐渐理解母亲当年的境遇与无助;另一方面,这三章内容促成了小说最终三代母女相聚的戏剧性结局。评论者对这样的小说结构褒贬不一,“整部小说就像一部3-D电影,紫罗兰、露露和花儿的生活渐次成为焦点”(Brunkhorst 2013);“最后150页内容给故事带来了不必要的混乱”;还有批评者认为该小说有史诗的篇幅却没有史诗的形态(epic in length but not in shape)(Bayard 2013);“小说虽然卷帙浩繁,不过关于妓院外历史细节的记述可谓少之又少”(Charles 2013)。
与小说同名的一部山水画成了贯穿全书的情感主线,把相对孤立各章“回忆录”连缀成书。那画看上去“像是黎明时分,又像是暮色?”,让人困惑的是“它是想表现希望的心情,还是绝望呢?这幅画使我想起我的那些幻想,当你将幻想颠倒过来,或者斜着看的时候,那些幻想就变成其他的形状了。”(Tan 2013)“横看成岭侧成峰”,风景画《惊奇山谷》的丰富内涵预示了这部同名小说的多重主题和多种可能的解读。
此外,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山谷象征女阴,小说标题《惊奇山谷》是否也暗指和呼应小说讲述妓女生活,展现她们不寻常的人生际遇这一主题?这些都有待读者和研究者进一步研究和解读。
Bayard,L.(2013).Amy Tan’s “The Valley of Amazement”,on a courtesan’s life.[EB/OL].http://www.latimes.com/books/jacketcopy/la-ca-jc-amy-tan-20131124,0,3263010.story#axzz2wyDPc8Rx
Brunkhorst,C. (2013).REVIEW: “The Valley of Amazement”,by Amy Tan. [EB/OL].http://www.startribune.com/entertainment/books/231056291.html
Charles,R.(2013).Amy Tan’s “The Valley of Amazement” Explores the World of Shanghai Courtesans” [EB/OL].http://www.washingtonpost.com/entertainment/books/amy-tans-the-valley-of-amazement-explores-the-world-of-shanghaicourtesans/2013/11/05/cebbf126-40d3-11e3-a624-41d661b0bb78_story.html
Tan,A.(2011).Rules for Virgins[M].Byliner,a digital publisher.
Tan,A.(2013).The Valley of Amazement[M].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Inc.
程爱民,邵 怡(2006).女性言说——论谭恩美、汤婷婷的叙事策略[J].当代外国文学(4)。
程爱民,张瑞华(2001).中美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对《喜福会》的文化解读 [J].国外文学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