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另一张脸谱——迟子建作品中超越苦难的温情
2014-03-29孙彦峰
孙彦峰
(佳木斯大学人才交流中心,黑龙江佳木斯540007)
对人生的悲苦的描述,每个作家的表现都不尽相同。迟子建总是以温暖的格调、舒缓的节奏、自然的笔法,带着温情去述说。她总是为那些承担人生的苦难、抵御生命的脆弱、对生活无望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也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个结局。死亡是可怕的,但是我们每天都在面临死亡。相对于自然死亡来说,疾病、战争、自然灾难、犯罪导致的意外死亡更让人无法接受。意外死亡在迟子建的小说中非常常见,如《香坊》中的邵红娇死了,《秧歌》中小梳妆死了,《黄鸡白酒》中马奔死了,《泥霞池》中耿师傅死了,《一匹马两个人》中老太婆死了……这一次次的死亡让人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这种生命的脆弱与生活的残酷在她温情的述说中构成了一种理想破碎的美、一种伤感的美。
一、死亡的救赎
迟子建结婚比较晚,但是迟到的婚姻给了她不少幸福。她的先生由于车祸突然离她而去,使她一夜之间失去了亲情与爱情的庇护。从那以后,她的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张志忠从死亡对创作影响的角度指出:“失去丈夫的悲痛,对死亡的近距离体悟曾经使迟子建悲痛欲绝,却也让她对生命与死亡的持续关注获得了新的推动力,让她找到了将自我与现实激荡交融的新的契合点。”[1]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幸打击,迟子建用她作为女人和女作家的感悟去体味人生的无奈和生命的无常,在痛苦的体味中体会到了生命的真谛与亲情的可贵,这让她的作品在冰冷的寒意中带有了一种温情。细读她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正是死亡使许多平常的人生变得不平常,使温情更具有可贵性。她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写“我”的魔术师丈夫被一个酒后驾驶破摩托车的猥琐的菜农撞死,使“我”感受到人虽然在社会中有差别,有身份和地位的不同,但面临死亡与灾难时却被命运一视同仁了。一辆破摩托车断送了她曾有的幸福,这也是让她苦苦思索的地方,为什么生命如此脆弱?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又如她在《一匹马两个人》中为一块石头就夺去了老太婆的生命而愤愤不平,她说:“命运就像一只很沉重的脚,她踩了我一下。”[2]当面对命运的变故时,我们无处躲闪,只能默默承受。作家虽然对死亡也赋予了温情与想象,但死亡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伤痛。其实死亡并没有征服迟子建,爱人的离去使她更坚定了对爱的信仰,作品也由于死亡而显现出一种悲凉残缺的美感。如《雪窗帘》、《一匹马两个人》、《逝川》、《草地上的云朵》、《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迟子建认为亲人的死亡给活着的人带来痛苦,但只要用心体会,死亡可以使人们更清晰地认识人生,也使以往平凡生活中被忽略的细节在回忆时反而更清晰。她将对于死亡的无奈转化为以温情的方式表达着的对爱的歌颂,这为她的作品增添了一份魅力。《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的丈夫死了,但“我”并没有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比起蒋百嫂的痛苦,“我”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我”最后将爱人的遗物放入山间的清泉中,希望他的灵魂得到永久的安息,“我”也从丧夫之痛中清醒过来。《草地上的云朵》中丑妞死了,但是她化作了天空上的一片云彩,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生命已经成了永恒。《亲亲土豆》中李爱杰生动地从死之痛走向了生之恋,证明了爱的力量。
二、苦难的突围
迟子建说:“世上的路有两种,一种有形地横着供人前行、徘徊或者倒退;一种无形地竖着,供灵魂入天堂或者下地狱。在横着的路上踏遍荆棘而无怨无悔,才能在竖着的路上与云霞为舞。”[3]迟子建以她的柔情与真诚书写着生命中永恒的苦难和温情。人生活在世上,常有苦难相伴,人性的丑恶与生存压力和环境的恶劣直接导致了苦难的产生。迟子建对苦难的表达使她的作品具有深刻的悲剧精神。她在表达苦难时往往采用她一贯的温情主义,如《亲亲土豆》中的夫妻虽然马上就要阴阳两地,却互相关心,丈夫不想为自己的绝症浪费钱,便私自跑回家种地,并给妻子买了一件旗袍,还嘱咐她“穿给别人看”,这是丈夫用自己的爱和善良安排妻子今后的生活。《逝川》中的吉喜由于过分能干而不得不独守空房,由一个健壮美丽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北国一片苍茫》中病态的凶手在入狱前拜托别人帮“我”把一条狗照顾好,说明他身上仍有人性的光芒与温情的力量。这是苦难的温情表达,苦难与温情是二元对立统一的,但迟子建在向人们揭示社会与人生苦难的残忍面目之后,也为苦难寻找了承担的载体,那就是温情和爱。
迟子建书写人性,恶人也有善良的一面,善良的人也有自私的一面,一切都是相对的。迟子建的小说既写人性的丑恶,也写人性的脆弱。迟子建曾写过这样的话:“我从来没见过狰狞的鬼,却遇见过狰狞的人,可我更信奉温情的力量同时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内心道德的约束力。所以我特别喜欢让‘恶人’心灵发现,我想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总有善良的一面会在不经意当中被挖掘出来”[4]。但是作者面对苦难人生并没有让人感到彻底绝望,而是以温情的力量给予了承担苦难辛酸生活的勇气,使其作品散发出阵阵暖意。在《腊月宰猪》里,外乡女欺骗了齐大嘴,但是良心非常不安,所以给齐大嘴和齐小放寄来了自己缝制的衣物,显示出外乡女无奈与善良的一面。《雾月牛栏》中,乡村少年宝坠因为半夜醒来无意中发现了继父和母亲的房事,并于第二天好奇地询问继父,被继父失手打成了弱智。继父非常内疚,千方百计地弥补自己的过失,给予了宝坠无微不至的关怀。过分的自责导致继父丧失了性功能并抑郁而死。这说明他人性中善良的比重远远超过了“恶”,他为自己的过失负出了生命的代价。小说《白银那》中描写了小村白银那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渔汛,食杂店马占军夫妇为了牟取暴利和报复村里人,割断了电话线,对外封锁消息,然后大幅抬高盐价,后来村长的妻子卡佳的死使他们觉悟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穿越云的晴朗》更是借一只狗的眼光看世界,从“狗眼”里解读“人性”,狗有人性而人有狗性,作家将猎狗阿黄的一生与六个主人的关系作为题材,全景式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白马的死亡、伐木人家大丫的痛死、金顶镇小哑巴的悲惨身世、大烟坡文医生的被害,都是人类社会中多难和残酷的表现,而小唱片被强奸、小哑巴家被烧更让我们认识到人类的灾难是政治、自然等因素造成的,也是人性恶的表现,人类的残酷与血腥本质是灾难的根源。
《雪窗帘》中更是对人性的自私冷酷作了很好的诠释,小说写的是“我”在腊月回家坐车时发生的故事。“我”看到了一个60多岁的老女人由于不知道列车的规定而没有换票,卧铺被一个中年男子占了,当这个老女人无法要回自己的座位,只能在过道的椅子上坐着过夜时,这时车厢内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忍,但又都不想让座,因此让座成了虚伪的“表演”,也是对良心的一种安慰。所以也就没有人真心诚意地把位置让给老女人,包括“我”在内。小伙子声称自己是上铺、老年人不方便为由,虚伪地为自己开脱,最终被老男人揭穿而躲避到厕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以自己的孩子“不礼貌”为由也虚伪地为自己开脱。“我”于心不忍,在半夜惊醒后虚伪地让了一下,被老女人谢绝后,竟然感觉到一阵轻松,这就是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当涉及个人利益时,所有的人都戴上了伪善的面具,保护自己的利益。中年男子的丑恶嘴脸和烫发列车员的冷酷无情也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当老女人因为自己的卧铺被占而要求列车员退票时,列车员不同意,老女人说:“敢情你们和车站不是一家啊”。列车员回答说:“现在除了钱和钱是一家的,谁跟谁还是一家呀”。这段对话让人感受到列车员的世俗和冷酷无情。当老女人好心地提议用锅底灰洗床单时,列车员却奚落说:“我洗个床单还得拿到你们农村去用锅底灰,我傻不傻呀。”老女人对此只是抽了一下嘴角,却什么也没说。老女人更不会揭穿让座人的虚伪,她只是说“我年纪大了,觉少多了,睡不睡都那么回事。”老女人用自己的宽容和善良接纳了一切,正如迟子建在这篇小说之后的创作谈中所叙述的那样,人生的过程,在有价值的人那里,其实就是除掉心灵污垢和霜雪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净化自己和暖化别人的过程。
迟子建对人性中恶的展示,让我们看到了她正视人生苦难和人性黑暗的勇气,让我们认识到无情的现实对人性的扭曲,从而唤起人的自审意识,使人性向善和美的方向发展。
三、生命的超然
迟子建的小说主要取材于她生长的东北农村,描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她在小说中常常通过外在的世界关注人的内心生活感受,她能很好地把握这样的一个尺度。在她看来,常态的环境下也会产生某种反叛的力量,而这种迹象昭示着某种精神的诞生。《清水洗尘》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少年天灶的故事,天灶从八发起,每年腊月二十七就替礼镇的人“放水”,而自己从未使用过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年龄的增长加强了他对精神尊贵和人格独立的追求,他要争取一盆属于自己的未污染的清水来洗澡。
迟子建善于描写底层民众的悲苦,她写人间的爱,也写人性的恶。环境的恶劣和生活的压力,让人们认识到无情的现实对人性的摧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和魔术师丈夫因为一场车祸而阴阳两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只能默默承受。恶劣的环境扭曲了人们的心灵,那些来乌塘“嫁死”的小媳妇,令人感觉到非常阴冷。男人们出没于矿井之间,命在头顶悬着,生命异常廉价,女人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蒋百嫂丈夫意外死亡却哀告无门。乌塘的人们生活在黑心的煤窑主的黑暗阴影里。人面对自然、面对社会,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困境。《秧歌》中小梳妆一个人悲苦生活多年后,面对逝去的爱情服毒自杀。《鸭如花》中的徐五婆,一直遭受包办婚姻丈夫的冷落,后来又成了寡妇,把儿子拉扯大以后,儿子又断绝了和她来往。《逝川》中的吉喜为别人接生,自己却终身未嫁、无儿无女,一日日坚强不屈地生活着。逝川日日夜夜都在流,如同时光“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旁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白雪的墓园》中父亲去世和除夕仅有一月之隔,这种巨大的反差几乎使母亲崩溃,孩子们也不知怎样去面对新年,但母亲却坚强地挺过来了。这些个勤劳善良的女人,在命运的摧残下一次次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些可以看出迟子建对生命的超然理解——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她说“静止千年的美,也抵不上飞翔一瞬的美更动人心魄。”[5]
迟子建对困境的发掘由自发走向自觉,由浅入深,反映生命的各个层面。反映底层民众的生活是她小说的主要内容。《青草如歌的正午》中,村民拿不出为妻子做手术的三千元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撒手而去。《酒鬼与鱼鹰》中,刘年因为善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表现了人心的丑恶和社会的黑暗。《踏着月光的行板》讲述的是一对打工夫妻分居两地的故事。他们只能在假日短暂团聚,因为收入较低只能选择乘坐慢车,但是中秋节由于阴差阳错,两人一再失之交臂,最终还是遗撼地擦肩而过。《洋铁铺叮当响》中,铁匠赵孝仁的四个子女全都成了“待业青年”,生活没有出路而麻烦事又一件接一件,让他非常痛苦。《芳草在沼泽中》循规蹈矩的机关办事员老吴因为不愿同流合污最终被淘汰出局。《疯人院落里的小磨盘》中精神病院的疯子不堪忍受磨难而精神失常,正常人远没有疯子善良,却正常地生活着。迟子建曾说:“我没有夸张地描写生活的残酷性,但读者可以看出好多细节是蘸满血迹的。”[6]她笔下的许多人物习惯于忍受生命的苦难,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一切,她以一贯的温情主义给了苦难人生的拯救之路,那就是他们对人间真情的渴望和信奉,是爱的力量使人生充满希望。
作为一个实力雄厚的作家,迟子建的小说亲切耐读,注重叙事上的描写。她的写作具有细腻敏感的风格,善于勾勒描写,惯用温情主义,因此能激活现代人日渐疲惫和麻木的心灵,引起共鸣。
[1]张志忠.追向死亡与体验生存[J].小说选刊,2005(10):40.
[2]戴锦华.迟子建:极地之女[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241.
[3]文能,迟子建.畅饮天河水——迟子建访谈录[J].花城,1998(1):1.
[4]迟子建.短歌行[J].山花.2005(9):54.
[5]迟子建.北方的盐[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43.
[6]迟子建.有关创作的札记[J].青年文学,1997(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