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长篇小说《花腔》对“革命”的重新想象
2014-03-29于沐阳
于沐阳
(延边大学人文学院,吉林延吉133002)
“文学中的历史是文学话语方式的结果。作家以文学话语切入历史,在想象中重述历史,以当代的方式参与历史的构塑;同时,通过历史事实的文本叙事对历史进行文学释义。”[1]新世纪以来,一些作家将目光投向了历史的深处,关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投身于革命的红色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际,以一种历史意识深入反思在现代中国历史进程中,知识分子与革命、知识分子与现代性以及历史与个人、真实与虚构等的深刻关系。通过历史的还原与反思剥离附着于“宏大叙事”之上的意识形态油彩,以一种历史的、文化的、道德的视角去重新认识知识分子在革命语境统摄下的人生意义、人生选择,展示他们真实的内心体验与人生境况。思考的是个人信仰、政治选择与民族精神、国家理想、革命实践等的内在关联。通过对历史的想象,拷问、反思并重新确立历史。
长篇小说《花腔》[2]中的主人公葛任是一个文人加革命者的形象。抗战前他发表过很多诗歌,是著名诗人。早年作为学生,他就参加了“五四”运动,曾留学日本,后来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被中共派到苏联学习,成为一个职业革命者。文中的葛任从未直接出场过,而是通过几个人对他行动的讲述,让读者来认知这个人物。由于讲述者的立场不同,葛任这个人物形象也就有了异常丰厚与复杂的阐释,尤其是他的死。作为“一朵个人存在的秘密之花”的葛任不是某一个历史人物的原型,而是多个原型的合一,是中国“五四”前后诞生的革命知识分子的化身。他的“个人经历”是中国“红色”知识分子的经典人生:“五四”运动、苏联考察、长征、延安、抗日,贯穿于现代革命史的全部过程。葛任即个人,可以理解成他一直在为个体的独立、自由而奋斗。葛任在烽火硝烟动荡中的历史遭遇,揭示了一个“红色”知识分子在革命语境中的悲剧性命运,折射的是个人与历史、个人与革命、信仰与现实的复杂关联以及衍生出的中国“红色”知识分子命运多舛的历史遭遇。他的存在为我们认识、理解历史与个人,知识分子与革命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蓝本。
在某种意义上说,《花腔》是对中国现代史或革命史的另一种解读。我们熟知的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历史并不是可以随便装扮的,在种种条理清晰、因果必然的历史表象下,往往暗含着某种更为深刻的由种种偶然事件组成的事实,这构成了历史发展进程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我们曾经深信不疑的宏大叙事在种种偶然事件下被解构了。同20世纪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相比,《花腔》走得更远,新历史小说中的历史只是一个讲述故事的背景,几乎没有将知识分子置于革命的语境下考察的文本。“花腔”一词本身就是对中国革命史的奇特的具有讽刺意味的解读。在颇具吸引力、技术性极强的叙述方式下,作者似乎在不经意间,向我们呈现着真正发生过的历史本来面目。是在虚构的幌子下,以小说的方式解构、背叛“胜利者”描述的历史,还原历史的本真,是对主流历史话语的权威性与确定性的挑战,实际上对现代以来中国革命道路乃至革命方式、革命手段以及革命结果的反思与追问。葛任在消解正史的虚伪的同时,正史也扼杀了作为个体的“个人”的存在。葛任的生命历程也隐喻了在历史的情境中,个人的渺小与无力。书中每个人的讲述都很难辨明真伪,但每个人的讲述都确确实实是历史的回声。三个人的叙述构成了三个“真相”,然而三个叙述重叠在一起却无法呈现期待中的“真相”,这种文本形式的构建看似解构了历史真相,但恰恰证明了我们熟知历史的虚妄与不确定性,实则是在虚空中还原了历史。这样一种历史叙事彻底颠覆了以往文学作品中关于革命斗争历史叙事中一整套政治话语、权力话语下的“宏大叙事”,解构了关于革命叙事中“权力话语”对知识分子精神的围剿,在充满“荒诞”与“反讽”的叙事策略中把我们带回到历史现场。“花腔”也成为对“革命正史”充满反讽意味的概括。
《花腔》同时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革命现代性”诉求中遭遇的困境与尴尬,是“启蒙现代性”被“革命现代性”置换后知识分子身份认同上悲剧性的危机。作为知识者,他们以先知先觉的批判精神引发了革命,然而革命并没有按照预设中的轨道进行。当知识分子伦理与革命伦理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冲突之后,知识者的真正悲剧也就开始了,点燃革命之火之后,又被革命之火烧为灰烬。葛任要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到纯粹自我的时候,他也完成了一个“红色”知识分子的一次精神轮回。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情境下,他已经无法再做回自己,因为个人已经无法脱离群体而独立存在,他的命运已经不能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已经步入“轨道”的革命是不会给他机会的,这也实际上喻示了现代革命史中,“红色”知识分子的悲剧。虽然发起了这场革命,却无力决定革命的方向与进程,个人的命运也必将裹挟在强大的革命洪流之中。如果不放弃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与身份,被“编织”到革命话语之中,就只能迎来死亡。“葛任的经历就像遇到了‘所罗门的瓶子’,为探寻真理,他必须打开瓶盖,释放出来的东西却未必如他的期待。葛任及其同道将普罗米修斯的自由火把传向人间,却亲眼见得这只火把演变为宙斯的权力。”“由‘集体之路’退回到纯粹的‘个人之路’是否可能?小说没有给予回答,却以葛任的经历,展示了一种知识分子的‘实践化’的生存与它的‘超越性’品格之间的永恒的悖论,或理想化的知识分子在历史现实中的悲剧性的生存。”[3]他的死亡“悬疑”成为一个重要命题,就是“红色”知识分子信仰与命运同政治意识形态、“革命正史”叙述的深层关联。实际上是对“革命正史”合法性与教化解读强烈的质疑,他的悲剧也给人留下了巨大的解说空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反思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向更深的维度扩展。葛任本来已在民族解放战争中“以身殉国”,是革命英烈,却被意外地发现这个“民族英雄”还活着,居然还过着隐士的生活,这是对民族解放战争的正义与神圣的最大亵渎。于是,各派政治力量纷纷出动,派出的都是他曾经的挚友与旧交。在“为他好”、保护其名节的名义下,借日本人之手置他于死地,保住了他“民族英雄”的名节。这不禁使我们对所谓的国家民族主义的实质产生怀疑,让葛任这个人物在承载历史的厚重的同时有了对某些“崇高”原则、大义追问的意味。
历史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是先于本体认识与先验的对象,描述历史的语境的不同也会带来对于历史的不同理解与评价。因而对历史的认识也就很难形成一种所谓的定论,阐释者只能根据所掌握的历史资料与经验,理解并表现历史的不同侧面。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是言说者的历史,言说者立场、价值观的不同势必会形成对历史的不同判断。有一点更为重要的是有些历史的存在是被遮蔽、曲解、误读的历史。评论家王尧说过:“我觉得现在需要对‘历史’作些还原,这种‘还原’未必能够抵达历史的深处,但也许比从概念、命题出发去解释局部现象更科学些。”[4]因而,还原历史真相就显得十分重要,在还原历史原貌的同时会给人以深刻的启迪与思考。我们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原封不动地还原历史的真相,但这不应该成为我们放弃这种努力的借口,更不应该成为我们逃避历史追问、轻视历史存在的理由。除了要有关注历史、追问历史的勇气外,关键还在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历史。上述文本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完成了对中国知识分子在革命进程中所经历的种种创伤和苦痛的的反思,成为对知识分子与历史、革命关系的文学“介入”与言说。
“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历史运动和历史观念,‘革命’一直是近代以来人类社会极有感召力的强势话语,带有极为强烈的历史目的论和历史进步主义的色彩。一个人投身‘革命’,做一个‘革命者’,便意味着他在某种程度上顺应和体现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5]在中国化的本土语境中,革命是与现代性紧密相联,压倒了改良、启蒙等价值诉求,最终实现现代性的终极性途径与手段,与现代性相关的种种理念与行动也都在革命的统摄下有了不容置疑的合法性。革命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一个理想化的乌托邦世界,个体的独立、自由也在革命的感召下纳入集体化的统领之中。民族大义也好,个体解放也罢,都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变形与改写,知识分子革命历史中所蒙受的冤屈、不公正就淹没在关于革命的宏大叙事之中。在中国“革命史”上,“红色”知识分子所扮演的角色是十分复杂而又很难言清的问题,他们既是革命的发动者、组织者,又是革命的推动者,在实践的层面上,他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革命。在革命统领下的历史维度中,《花腔》在新奇的叙事结构中,叙述的正是投身革命的知识者命运的不确定性和悲剧宿命,反思的是“五四”以降,真正胸怀天下、济世苍生的知识者与革命的关系,解构的正是他们参与并推动历史前进的正确性与合理性。在“革命”的宏大背景下,这些知识者的命运无疑都是悲剧性的,他们共同传达着一个信息,就是在革命的进程中,知识分子从一开始的推动者到后来的参与者再到最终的被改造者、阶下囚,这样一个人生轨迹让人对革命的正确性与唯一性产生了怀疑。在革命话语中,知识者始终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知识者推动了革命并在革命的成功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革命不允许知识者有独立的欢愉空间,他们的命运、思想应该与革命的要求保持一致。在革命者眼中,他们从来就不会得到真正、完全的信任,除了让他们随时服从政治意志、革命要求之外,他们还必须不断改造自身。知识者与革命有着一种天然的不调和性,对于他们,革命不仅时刻保持警惕,而且随时对其进行打压,以保持革命始终能够保持没有影响其意志的批判与对立面。这是革命的遗憾,更是知识者的不幸,他们的悲剧命运实际上也是对革命强势的一种反抗与控诉,追问的正是“五四”至建国这段革命进程中,知识者与革命的关系,知识者的命运如何被革命所改写。在反思知识者与革命的背后,是对建国后知识分子更为深重的苦难追根溯源。
[1]乔以钢.多彩的旋律——中国女性文学主题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125.
[2]李洱.花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李迎丰.国际化语境中的知识分子悲剧——李洱小说《花腔》中话语结构的比较文学阐释[J].中国比较文学,2003(4).
[4]王尧.“文革”对“五四”及“现代文艺”的叙述与阐释[J].当代作家评论,2002(1).
[5]何言宏.“右派作家”的“革命”认同——“伤痕”、“反思”小说新论之一[J].人文杂志,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