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成长之路
2014-03-29朱永生
朱永生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我的成长之路
朱永生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1. 儿童时代的启蒙老师和梦想
1949年底,我出生于苏北一个千年古镇的普通家庭。启蒙老师就是我的父母和连环画。
父亲是个搬运工人,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虽然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但他拥有的知识足以担任我的启蒙老师。父亲擅长讲故事,孟母三迁、孔融让梨、花木兰替父出征、杨家将保国卫家,无不令我神往。父亲教我练毛笔字、画画、雕刻,但我总是达不到他的要求。父亲还教我读《百家姓》和《千字文》。《百家姓》里那么多的汉字之间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要全部背诵实在无趣。我没有恒心,背到“朱秦尤许,何吕施张”便中途放弃了。《千字文》的内容倒是有内在联系的,而且还有插图,趣味性远远超过了《百家姓》,但生字太多,典故太多,内容也太复杂,天文、地理、人文、社会无所不包。诸如“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这样的语句我一看就懂,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就实在令人费解了。父亲讲得清楚的地方就讲,讲不清楚的地方便不了了之,我也就自我放羊了。父亲还把他十分有限的天文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至今我还记得“北斗星像个瓢,南斗星像个窑,东斗星像个称,西斗星像个罄”这几句话。我们身处北半球,很容易看到北斗星的形状,但其它那三组到底什么模样,至今不甚了了。
母亲是个家庭妇女,除了勤俭持家等绝大多数中国妇女都具有的优秀品德外,还非常注重教育子女如何做人。最重要的莫过两点:第一,为人要诚实,不属于自己家的东西一律不可往家里拿;第二,做事要认真,无论是读书还是洗碗,都不可敷衍了事。母亲还特别注意培养我的独立思考能力。家里无论大事小事,母亲都叫我这个“小主人”发表意见。在她的鼓励之下,我逐渐放开了胆量。一旦建议得到母亲的认可并付诸实施,我的自信心便随之增强。母亲有一点不可思议。她是个文盲,除了能辨别公共厕所门上“男”“女”二字外一字不识。然而,她却能做到用词准确,有时还夹杂着一些成语和古字,散发出微微的书卷气。我至今不明白母亲的语言习得能力来自何人何处,也不明白她的这种能力与我长大后选择语言学为研究方向之间是否存在任何生物学上的联系。
我的另一位启蒙老师是各种各样的连环画。神通广大的二郎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足智多谋的诸葛亮、精忠报国的岳鹏举等神话人物和历史英雄给我带来了许多美好的想象。我梦想过能像孙悟空那样腾云驾雾飞上月球,探望寂寞的嫦娥和她怀抱的玉兔,也想过能像哪吒那样深水潜行,欣赏海底动物的不同风采;还梦想过能有机会和苏联小朋友交换书包建立友谊,也梦想过长大后能成为詹天佑那样伟大的工程师。然而,在我诸多的梦想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语言学。原因很简单,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语言学这个行当!
2. 中学和插队阶段的迷茫与困惑
我的小学时代和初中时代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学习好,每年都是“三好生”。从小学一年级便开始担任班长,后来又担任少先队大队长。进了初中后,担任学生会副主席和宣传部长。这些社会工作极大地锻炼了我的管理能力。1965年,我考入江苏省盐城中学高中部。这是一个高手如林竞争激烈的学校,也是一个能向别人学到很多知识和优点的地方。进校后一年多的学习是紧张而愉快的。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于1966年爆发,宁静的课堂不再宁静,和谐的校园不再和谐。原本受到崇拜的老师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被严厉批判,原本受到尊敬的领导成了“走资派”被反复批斗。继续静心读书已成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真的闭门读书则立即被打上“逍遥派”的标签而被造反派所唾弃。对于政治,我是一直关心的;对于知识,我是极度渴望的;对于毛主席,我是无限崇拜的;对于“打砸抢”,我是绝不参与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和大多数中学生一样,狂热过,迷茫过,失望过,也伤心过。
高中毕业,我和成千上万知识青年一样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由于插队的地方离老家不远,我不用像别的知青那样下工之后必须自己做饭,每天还能和自己的父母兄弟住在一起,享受家庭的温暖。不过,我从小没有干过农活,加上个头矮,力气小,只能和45岁以上的妇女分在一组。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幸好我是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在地里干了不到一年,便成为毫无农业技术的大队农技员。所谓农技员,其实就是负责杀虫和施肥。我的任务是参加公社和县里的相关会议,然后先向大队长汇报,再向下属10个生产队的农技员集体传达。有一次布置灭杀第三代棉铃虫的任务,我要求各生产队的农技员们第二天早晨趁着有露水的时候喷洒药水,中午太阳大的时候喷撒药粉。当时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我也没有发觉有任何问题。然而到了晚上,我突然意识到把话说反了。这个错误可不小,认真起来可以算得上“破坏农业学大寨”。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挨到天亮,早饭也顾不上吃,便直接奔向10个生产队的棉花田进行抽查。令我感到惊喜的是竟然没有一个生产队执行了我的指令,反而都按正确的做法操作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告诫自己:做事一定要认真、认真再认真,细心、细心再细心!
插队期间,除了农技员之外,我还先后担任过生产大队的气象员、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导演(导演过八场舞剧《白毛女》)、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这些事情与物质生活的改善毫无关系,但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
我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文革前,我看过《林海雪原》、《平原枪声》、《草原烽火》、《苦菜花》、《暴风骤雨》等小说。文革期间,可读的书少多了。我最喜欢的是金敬迈的小说《欧阳海》。这些小说使我产生了浓厚的革命英雄主义情结。
3. 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1973年,我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被选拔到前身为东吴大学的江苏师范学院读书。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为我恢复追求知识的梦想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我怀着满腔的热忱,带着笨重的行李,开始了进校以后才知道并不轻松的大学生活。
我那个年级一共6个班,其中5个是英语班,1个是俄语班。每个班20个学生,年龄差距很大,外语水平参差不齐。我中学阶段学的是俄语,而且成绩优秀,已能借助词典阅读难度一般的俄语读物。开学分班,我被阴差阳错地分到了英语班。同班同学当中有的曾经当过中学英文教师,再差的也有中级班水平。读书从来都名列前茅的我突然变成了全班乃至全年级的最后一名,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可谓“亚历(压力)山大”或者说已经“输在起跑线上”。正当我痛苦纠结之时,得知俄语班有人向年级辅导员提出了转学英语的请求,真是喜出望外。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找到了辅导员,表达了调班的强烈愿望。辅导员满口答应,我也非常高兴,至于当时我是否哼着革命小曲走出了辅导员办公室已经印象模糊了。然而,命运作弄人。没过几天,辅导员找我谈话,说俄语班有4个同学想跟我调换,系领导相当为难,要求我克服困难学习英语。于是,我的英语学习在沉重的心理压力下从零开始了!此后所付出的艰辛自然远远超出了其他同学。幸好勤能补拙,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成绩逐步上升。到了毕业之际,我的名字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留校任教名单之中。我的大学教师经历由此开始,我的学术生涯也由此开始。
4. 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毕业留校后,一边教学,一边进修,努力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虽然困难重重,我还是硬啃了不少英语简易读物和部分原著。全国恢复统一高考后,“七七级”和“七八级”陆续进校,我们这类人的压力空前增大。没过几年,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被迫转行。尽管他们转行后在新的岗位上都干得非常出色,但离开学校时的心情都是相当悲伤的。像我这样的“漏网之鱼”除了加倍努力争取做好本职工作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校领导对我们是关心的,系领导对我们是负责的。为了帮助我们提高业务水平,系里为我们举办了多种辅导班,并且还创造机会送我们去南京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和北京大学等名校参加教师培训班。我本人就曾有幸参加过南京大学举办的高校英语教师进修班和北京大学举办的全国第一期富布莱特高校英语教师培训班,开阔了学术视野,丰富了专业知识。但是,“工农兵学员”这顶帽子依然重重地压在我们头上。何时能改变身份,丝毫看不到希望。
这个状态一直延续了四到五年之久才算结束。1982年,省教委选拔高校教师出国进修。我通过学校的竞争后去南京大学参加选拔考试,以全省英语教师第一名的成绩出线。后来又被省里推荐,去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参加选拔考试并顺利通过,成为8个被录取者之一。1983年初,我们一行8人离开北京,奔赴遥远的澳洲。出发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被派往哪一所高校(这件事如今绝对不可能发生),只能跟着命运跑。结果我们当中的两名去了我向往的悉尼,5名去了墨尔本,只剩下我单身一人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澳首府阿得雷德郊外一座山头上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弗林德斯大学。沮丧和孤独陪我熬过了20天的暑假。2月初开学了,怀着认命的心理去学校注册,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这所学校竟然没有语言学专业,而我又不愿意改学他们的强项莎士比亚研究。幸好该校注册主任十分尊重个人意愿,同意我自己另寻出路。我便立即给远在悉尼大学的韩礼德教授写信,自报家门并表明投师心迹。韩礼德没有回信,却给澳大利亚联邦教育部打了个电话,表示愿意接受我这个中国学生。联邦教育部立即通知了南澳教育部,还于当月下旬派人把我送上了飞往悉尼的航班。到达的当天早晨正好赶上悉尼大学开学后的第一节课。我拖着两个笨重的行李箱,走进了韩礼德教授的课堂。悉尼大学的留学生活由此开始,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也由此开始。
我在悉尼待了两年。第一年因对功能语言学知之甚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后面,认真听课,认真读书。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学校图书馆,生吞活剥读了100多本书。通过一年的艰苦努力,我修完了足够的学分,达到了悉尼大学有关硕士学位的所有要求。本想在第二年到英文系旁听一些文学评论方面的课程,但导师鼓励我留在语言学系攻读优秀硕士学位。他的信任给了我信心。于是,我又苦读了一年,在导师的指导下完成了毕业论文,超额完成了走出国门之时自设的奋斗目标。1985年2月9日我按期回国,回到了我的母校(那时已改名为苏州大学)。
5. 人生的第三个转折点
回国后,我一边认真教书,一边积极参加系里老教师负责的科研项目,其中最重要的是《英语搭配大词典》的编写和《英语语法大全》的翻译。在参与过程中,看到了老教师们深厚的业务功底、严谨的治学态度和突出的组织能力,可谓得益匪浅。在所剩无几的业余时间里,心里想得最多的是功能语言学,深知虽然获得了学位,但并没有真正掌握这门学问的真谛,还需要进一步提高。在后来的岁月中,我一直尽可能地多读、多问、多思、多写。工夫不负有心人,我逐渐领会了导师博大精深的理论精髓,写出来的文章也越来越多地被核心刊物和权威刊物所接受。
1995年1月,为了业务上有更好的发展,我离开了母校苏州大学,加盟复旦大学外文系。人生的第三个转折点由此开始。
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熟悉复旦,被复旦熟悉,许多事情都得从头做起,个中滋味唯有自己知晓。幸好复旦大学具有海纳百川的胸怀,我这个外来户在几位知名教授的呵护和同事们的帮助下,逐渐熟悉并融入了复旦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
1996年,我被评为博士生导师。此后先后指导了16名博士生和3名博士后。这些精英们离开复旦后,有的成了博士生导师,有的成了教学名师,有的担任了学校或学院的行政领导,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着关键作用。学生的成功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欣慰和自豪。
1996-1999年,我担任复旦大学外文系分管研究生和科研的副主任,1999-2012年担任外文系主任。在任期间,成功申报了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并在学校的支持下引进了几位杰出人才,他们如今都是行政管理骨干和专业带头人。
2004-2010年,我担任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院长,成功申报了两个硕士点,为学院的学科建设做出了应有的努力。在此期间,我还管理过8所孔子学院,为汉语国际教育事业尽了绵薄之力。
转眼之间,来复旦已近20年之久,各个方面都颇有收获。我深深感谢这个能给人机会并使人得到锻炼的学术平台。
6. 人生感言
1973年进入苏州大学外语系学习英语,1983年到悉尼大学语言学系攻读语言学硕士学位,1995年加盟复旦大学外文系,是我学术道路的三个阶段,也是我人生的三个转折点。近40年来,辛苦过,沮丧过,兴奋过,喜悦过,但从来没有为当年的选择后悔过,也从来没有在各种各样的压力面前退缩过。虽然取得的成绩远远说不上辉煌,但已尽己所能,因此没有遗憾,也不需要自责。
在治学为人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韩礼德和孔子。韩礼德使我钦佩的不仅是丰富的学识,更重要的是博大的胸怀。他没有读过中国的《易经》,也不知道其中有个“艮在下坤在上”的《谦卦》,但他在待人处世方面却完全做到了这一卦所要求的谦虚、谦和与谦让。孔子影响我的则是他在《论语》中说过的两句话。一句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另一句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前一句讲的是做学问要诚实,要实事求是,不可不懂装懂,更不可剽窃作弊;后一句讲的是做学问要勤于思考,不迷信书本,不盲从权威,通过思考掌握更多的知识,通过鉴别发现更多的真理。如果用英语来表达,这两句的精髓就是honesty和originality。前者使人不犯错误,后者使人有所创新。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都在朝着这两个方向努力,不抄袭别人,不重复自己。
如今,我已年过花甲。每每回忆往事,内心总是对曾经在学术上和生活上扶持过我、帮助过我的领导、老师、同学、朋友和学生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些恩情和友情,有的已经报答,有的将来能够报答,有的恐怕只能永远铭记心坎。
如今,虽然工作节奏已不像以前那么匆忙,但对学术和真理的追求不会就此止步。既然来到人世,就应该为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做出自己的贡献。为此,我还需继续努力,我还会继续前行!
(责任编辑 林玉珍)
朱永生,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博导。主要研究方向为功能语言学和话语分析。电子邮箱:zhuyongsheng@fudan.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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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8921-(2014)04-0001-03
10.3969/j.issn.1674-8921.2014.0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