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中自由女性的经验误区与主体意识建构
2014-03-28章于红
章于红
(常熟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20世纪6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开始关注女性特有的“意识和情趣”[1],开始意识到传统的价值观和批评对女性文学作品的误读,试图发掘被男性社会忽视、淹没的“女性精神”,寻觅一种新的女性传统,寻求建构起新型的女性主体意识。
多丽丝·莱辛是英国20世纪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大多数作品除了关注女性问题,还涉及许多社会现实和政治问题。她将社会现实主义融入写作中,把女性问题和各种矛盾交织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充分体现了作家对社会、人生以及人类发展前景的热切关注。其作品的独特内容和形式不仅对世界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了持久而深远的影响,也为她赢得了广泛的声誉。2007年,凭借《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的社会影响力,莱辛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莱辛是我们时代的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即便她不具有时代风格,也有着时代精神)。”[2]肖沃尔特尤为钟情《金色笔记》,认为“《金色笔记》的里程碑意义是莱辛对20世纪女性及女性传统的终极阐述”[3]。《金色笔记》将女性问题融于政治、社会问题中,莱辛用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艺术手法探索自由女性所涉及的各种问题,特别是网状叙事结构将自由女性的个体经验同当时的社会、政治问题交叉叙述,从而使该作品的艺术魅力得到了强有力的彰显。该小说也因此一直被看作是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本文主要通过分析《金色笔记》中自由女性的生活经验误区来探索莱辛对新型女性主体意识建构方面的独特思考。
一、自由女性的经验误区
《金色笔记》运用了后现代叙事理念,将小说以数条线索展开,形成独特的交叉叙事。其中以主要人物安娜·伍尔夫及其好友摩莉为主线叙事的《自由女性》部分,分别被黑、红、黄、蓝四色笔记分割,描写了安娜、摩莉在不同时期的社会活动和心路历程,最后以金色笔记来提升女主人公的生活经验,纠正经验误区,建立正确认识。
小说以《自由女性》开篇,自由女性的代表人物安娜·伍尔夫与摩莉在伦敦一公寓里自由地交流。安娜是一名有文学才华的作家,个性独立,爱情观念前卫。安娜的好友摩莉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演员,个性活泼张扬,曾经因为家庭(和理查的婚姻)放弃了自己许多才华的展示,但后来在安娜的影响下开始了表演事业、情感生活和精神信仰的追求,并取得了较好的成就,成为了一名自由女性。
在传统女性看来,有自己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不囿于家庭琐事,不忌惮被人抛弃,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存状态。马莉恩就是这种传统女性的代表,安娜和摩莉就是她眼中的自由女性。她们有社会地位,经济独立,不需要依附男性的经济力量而生活,可以靠自己的收入维持比较体面的生活。“安娜,你是多么幸运,像你这样的活法很幸运。漂亮的房间,自由的,随心所欲。”①“你是我钦慕的那种人,自由自在,有许多情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②安娜成了传统女性马莉恩羡慕和倾诉烦恼的对象。
然而,细查安娜和摩莉的真实生活我们发现,她们不仅有与马莉恩同样的家庭烦恼与情感挫折,而且还在政治信仰中彷徨,在情感生活中迷失。安娜和摩莉知道,马莉恩对自由女性的理解是肤浅的,是一种经验误区,她对她们生活中的失利和挫折没有真切的认识。于是,她们对女性身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在这种反思中,她们重新探索了自己最初标榜的自由女性的真正内涵。
小说相互交叉的各色笔记暗示了她们分裂错乱的人格,象征着她们在不破不立中对自由女性真正内涵的寻觅。
首先,政治信仰的迷失。安娜和摩莉信仰共产主义,曾经是共产党员。年轻时的安娜非常憧憬共产主义带给人类的美好图景,相信自由、平等的世界会来临。在投身共产主义事业过程中,她经历了非洲共产主义运动、英国共产主义运动,但这两次运动使她对共产主义的热情消失殆尽。她的黑色笔记记录了这个演变过程。她参加的共产主义组织不是以信仰共产主义、改变非洲种族歧视为目标而建立的,各成员的追求不一致,首领维利希望改变自身命运,共产党执行官保罗·唐纳则是为了实现自己做领导的意愿。他们不接近非洲的黑人,空谈民族偏见和民族解放。他们无力面对非洲贫穷落后的现实和当地的种族歧视现状,无法解决实际问题,例如乔治儿子的问题③。由此安娜对自己的共产主义信仰产生了怀疑。红色笔记记录了回到英国后她的党员生活经历。在党内的一家出版社工作的她对党内的官僚作风感到失望。这个出版社只出版对“共产主义事业”有“帮助与促进”的作品,忽略作品本身的价值。安娜也没有得到作者应有的尊重。苏联共产主义事业的失利严重销蚀了她的政治信仰,乃至后来她决定脱离党组织。“在我参加共产党的当初,我灵魂深处追求的是一种完美。希望能够结束那种破裂的生活,加入共产党之后反而加剧了这种分裂。”④安娜和摩莉的政治生活经验没有让她们的政治信仰更加坚定,反而让她们都感到了苦恼和迷惘。“我们苦恼的真正原因是我们担惊受怕得麻木了。”⑤摩莉前夫理查嘲讽摩莉的共产主义信仰,认为摩莉所谓的信仰是他们家庭失败的根源。
其次,爱情观的毁灭。经历了一次失败婚姻后安娜成了职业女性,她追求以纯粹感情为基础的爱情。独身的她自由地参与各种社交,与不同的男人发生关系。摩莉也在前夫理查发生外遇后结束了婚姻生活,同安娜一样追求情感愉悦,不愿意回到“安全”的堡垒——家庭中。她们不依附男人,情感上的自由诉求得到了更多的满足。她们可怜马莉恩之类依附男人的传统女性,在她们看来,因婚姻丧失自我是一种怜悯。但是,内心深处对爱情的美好渴望与现实中种种矛盾复杂的两性关系无可调解,她们常常感到无所适从。安娜甚至差点因为一段感情而丧失自由女性的地位。黄色笔记以小说的形式,以埃拉和保罗的爱情经历映射了代表安娜和迈克尔的情感失利历程。埃拉在一次聚会上与保罗相遇,尽管知道他已婚,但她还是选择和他相爱,她认为真正的相爱不拘形式。长达5年的情人关系让她在这段爱情中逐渐丧失了自由女性的独立个性,逐渐依附于保罗的意志以维系她所认为的“真爱”。但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以保罗的离开而痛苦结束。明显不同于因为怀孕,出于孩子目的而产生的第一次婚姻,安娜对这段感情投入过多,而最后的悲剧结局为她基于自由情感诉求的爱情观罩上了浓厚的阴影,她的情感世界处于崩溃边缘。通过这段情感经历安娜发现,在男性意识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女性的自由爱情观无法实现。
最后,家庭生活的痛苦经历。自由女性章节描述了安娜与摩莉的家庭生活。作为“自由”女性,她们骄傲地认为,自己可以在主动选择性伴侣的同时得心应手地应对家庭生活。然而,和子女的相处显然并不像她们以为的那么简单。摩莉认为儿子应该有选择的自由,汤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她需要有自己的事情和空间,但事实并非如她们料想的那般顺利。摩莉无法和汤姆进行心与心的交流,他们之间是一种陌生、疏离的表面友好关系。她常常无法调解和儿子汤姆的种种误解和矛盾,虽然经常和安娜通过电话交流,但似乎也没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往往以沉默告终,这让老是嗓门响亮的摩莉也会出现“一种疑惑而痛苦的意味”⑥。由于苦恼于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加之对社会的迷惘和失望,汤姆最后走上了自杀的道路,摩莉也为此遭到了周围人的攻击。“不幸的是,那一年摩莉离开了家,丢下她那个男孩。”⑦后来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放弃了原来的一切追求,就和汤姆呆在一起。汤姆成了摩莉的一切,“他如今成了这幢房子的中心,这里发生的一切全在他的知觉之内,他已经成了一个看不见事物但能感知一切的存在”⑧。她开始焦虑,很少外出,孤独成了她的存在状态。安娜的女儿简纳特有着自己的固执与倔强,和母亲的思想有距离,母女俩并不亲密。女儿不愿意接受母亲的生活方式,喜欢传统的家庭模式。而安娜时常生活在恐惧中,恐惧这个混乱的世界、复杂的人会给简纳特带来不良影响。在女儿面前,她不再是自信、独立的自由女性。安娜最终没有能够说服女儿,让女儿去了寄宿学校。
在一番实验性的情感和社会生活的经历之后,安娜和摩莉发现,在两性关系不平等的社会中,自己最终也无法实现当初所构想的自由女性的生活。
二、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
走出“自由”女性经验误区之后,安娜和摩莉清醒地意识到,一直以来,女性在男权社会体系中没有自己完全的个性和独立的人格,大部分男人只把女性作为发泄的客体而忽视其独立、完整的人格,如小说中的理查等。在男权象征的菲勒斯中心社会中,女性囿于家庭、宗族利益,处于生育繁殖原始意识支配的客体地位,在政治和男性权威话语下,缺少独立思想、独立行为、独立追求,失去了女性应有的性别意识。莱辛让安娜和摩莉经过认识上的“阵痛”之后走向了主体意识的自觉建构。
从认识主体来看,安娜和摩莉两个自由女性代表的是一个时期的女性在动荡的社会大环境中对自身、自身之于社会问题的思索。她们已不再囿于经济的独立和强调所谓的自己的“独立空间”,而是深切地意识到自由女性更深层次的追求,如女性的需要、自身的价值和个性自由在男权体系中的实现等问题。安娜、摩莉的情感体验表明,女性渴望成为经验主体,她们经常探讨自己的情感生活,从而发现自己不应被男性当作物化对象。安娜对迈克尔和索尔情感的纠结历程,摩莉对理查的情感纠葛,这些表明女性主体意识是女性对其生存困境的探究与思考,对独立自强、自重的精神气质的追求和男女平等的平权意识,体现了她们“作为主体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4]。
安娜在经历痛苦的感情失利后,又遭逢写作障碍,无法继续以往的生存方式,但随着情感的治愈,安娜也找到了自身的生存方式。在儿子自杀事件后,摩莉须照料儿子的生活,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她开始逐渐改变,去寻求以前自己一直忽略掉的家庭情感生活。在不断的努力和斗争中,安娜和摩莉终于让汤姆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去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和马莉恩一起去非洲进行人道主义援助。由此可以看出,她们的自我认识逐渐清晰,她们在重新审视并改造自己的生存环境。从她们的改变可以看出,“女性是选择自己生活的主动者,女性主体意识和欲望都存在”[5]。她们在关注自我命运和情感及其生存状态,在以自己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己的社会地位,同时审视世界,形成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认识。
从社会实践主体来看,安娜与摩莉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少数女性(自由女性)的代表,这些女性在强调性别意识的同时,还把自身的特质与社会发展、社会责任联系起来,认识到“自身是社会的一部分,同时又有自己的独特性”[6]。安娜与摩莉不再排斥履行母亲、妻子等身份的职责,实现了通过“自身独特体验打破男性权威,表现女性价值和秩序,建构女性意识”[7]。摩莉在汤姆离开之后,让前夫和马莉恩的几个孩子过来同住,负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回归家庭。安娜在简纳特去了寄宿学校后终于在简报收集中清醒过来,开始摆脱写作困境。她告诉摩莉她将会去工作,去拥抱新的开始,新的尝试,希望会有好结果。女性在传统与现实的纠葛中想要避免理性与实践的分裂,就必须纠正自己在社会、家庭、情感等方面的偏差,寻找主体的认同,实现自我价值。摩莉懂得了家庭义务的重要性,放弃了自由的情爱关系;安娜懂得了社会参与的重要性,尽管以前的信仰已缺失,但新的社会环境让她拥有重新树立新的信仰的信心,就像自由女性最后一章开篇句,“摩莉结婚了,而安娜又有一段风流韵事”⑨。这里不能单纯地看文字表面的意义,摩莉重归家庭是一种意识的重新领悟,而安娜的又一段情感说明她的追寻之路没有停止。也许有反复,但也许就是超越。恩格斯认为:“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那么妇女的解放,妇女同男子的平等,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可能的。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工夫的时候,才有可能。”[8]
在这里,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体现在纠正经验误区,通过自身体现女性价值,建构女性意识,拆解男权文化,改变男女从属关系,两性和谐相处,寻求主体的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
三、结语
安娜和摩莉不断地反省生活,不断走出经验误区,不断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从而在认识上不断升华。《金色笔记》就这样以女性特有的思维习惯构建女性话语,充分表达女性内在的情感体验,以女性独有的方式体现女性审美情趣,以“女性特有的特征对抗和解构传统男性霸权文化,建构男女两性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和谐、进步的社会文化模式”[9]。女性应该把自己放置到历史、真实的社会环境中,在理性判断的基础上把握人生,在审视过程中认识自我、实现自我及群体价值。所以,莱辛不喜欢被归为女性主义作家,不愿意将《金色笔记》当作女权主义的“传声筒”,是因为她看到了当时女权主义的局限性,她对女性意识的探究有着更为深邃的思索。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多丽丝·莱辛著,陈才宇、刘新民译:《金色笔记》,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272页,第273页,第126-140页,第160页,第162页,第367页,第368页,第369页,第637页。
[1] 陈惇,孙景尧,谢天振.比较文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519.
[2] Bloom H.Introduction[M]//Harold Bloom Doris Lessing.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7.
[3] Showalter E.她们自己的文学:从勃朗特到莱辛的英国女性作家[M].北京:外语与教学出版社,2004:308.
[4] 杨永忠,周庆.论女性主体意识[J].中华女子学院山东分院学报,2010(4):7-11.
[5] 杨莉馨.异域性与本土化女性主义诗学在中国的流变与影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00.
[6] 周艳丽.延安文学中女性意识的遮蔽[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118-122.
[7] 肖玉林.论《水与火的缠绵》中的女性意识[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88-91.
[8]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8.
[9] 刘益霞.从女性意识角度看艾略特小说的女性形象[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8):142-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