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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小说的精神分析阐释

2014-03-28向叶平

池州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弗洛伊德小说

向叶平

(池州学院 中文系;女性与性别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池州 247000)

1 梅娘与精神分析学说

对梅娘其人其作的研究,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已经积累了比较丰富的成果。就目前的成果来看,主要集中于女性意识与女性形象的研究,对其作品中蕴含的精神分析特色的关注几乎仍是空白。张浩在她的 《书写与重塑——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精神分析阐释》中提到:“以张爱玲、苏青、梅娘、杨绛、施济美等为代表的第三代女性作家,在精神分析的影响下,致力于女性情感的解放、思想的推进和精神的探寻,与积淀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处的传统相遇,于是女性精神分析从民族危机的时代前沿到乡土中国背景深处,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文化批判”[1]203。张浩认为,梅娘是受到精神分析影响的,而且这种影响已经渗透到了她的创作中。但是张浩没有从精神分析角度专门对梅娘的小说加以研究。那么,梅娘到底有没有可能受到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呢?答案是肯定的。

1.1 时代的影响

和大多数同时代的作家一样,梅娘之会受到精神分析的影响,首先源于她所生活的时代。精神分析学说进入中国,始于五四,并很快渗透于各种文化学说和人们的思想观念中。“高觉敷、朱光潜等学者对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观点进行了系统的介绍,在国内产生了较大影响,引起了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注意”[2]489。梅娘出生于1920年,从20年代末期到整个30年代,正是她接受现代化教育的阶段。而且她出生成长于长春这样的国际化程度较高的都市,这都为梅娘与精神分析学说的碰撞创造了有利条件。特别是她留学日本的经历,为她接受精神分析学说带来了直接的影响。1937年,梅娘东渡日本,就读于神户女子大学。但“女大是专门培养贵妇人的学校,主要课程是美化生活的各种素养,追求的是怎样陶冶情操,构筑家庭。这些课业无需花费我很多的时间,我已经为自己觅到了一个崭新的起点:那就是到神田区的中国书店去看书。我做梦都未曾梦到过:在东京,这日本帝国的心脏,这侵华战争的决策源,会有中国抗日后方的书籍出售。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书啊!邹韬奋的自叙、何其芳的《画梦录》、朱光潜的《论美学》《给青年的十二封信》、郭沫若的 《屈原》《孔雀胆》 等等”[3]273。 这段回忆表明,1930年代末期,梅娘在日本读过朱光潜的 《论美学》和《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精神分析学说在中国的传播,到了1930年代,已经进入全面而系统的学术研究阶段,其中朱光潜在本阶段发挥了重要作用。早在1930年4月,朱光潜就已在开明书店出版了《变态心理学派别》,该书完整地介绍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书,朱光潜写于留学英国期间,曾以“给一个中学生的十二封信”为题,分期发表在1926年11月至1928年3月的《一般》杂志上,1929年3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在本书的第九封信《论情与理》中,朱光潜说“心理学上第二个反理智的倾向是弗洛伊德的隐意识心理学。随后”[4]42,他在本文中介绍了弗洛伊德的意识和隐意识理论。但是,梅娘提到的《论美学》,应该是《谈美》,因为朱光潜在1930年代包括以后都未曾出版过题为《论美学》的著作。《谈美》写成于1932年,“接着我就写出了《文艺心理学》和它的缩写本《谈美》”[4]5。 《谈美》是继《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的“第十三封信”,1932年11月仍由开明书店出版。梅娘在日本所读,应该就是这本书。本书的第四节——《希腊女神的雕像和血色艳丽的英国姑娘——美感和快感》——介绍了弗洛伊德心理学在文艺上的应用,又重点介绍了由压抑的性本能而形成的“俄狄浦斯情意综”和“厄勒克特拉情意综”。并指出弗氏文艺观的问题在于 “把快感和美感混淆,把艺术的需要和实际人生的需要混淆……弗洛伊德学派的错处不在主张文艺常是满足性欲的工具,而是把这种满足认为美感”[4]29。梅娘既然读过《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和《谈美》,就必然读过其中所介绍的相关弗洛伊德理论——可以肯定,梅娘是接触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而在文学创作上,梅娘同样也受到过精神分析的影响。

梅娘在其回忆录《我的青少年时期》里提到,在日本留学期间,“我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首先把鲁迅先生的书读透”[3]29。而舒敏在《梅娘啊,梅娘》一文中也提到,“她酷爱鲁迅的文章,如饥似渴地读着鲁迅的全部著作。她觉得鲁迅的文章教给她观察人生、思索文学的使命,她的思想日益充实、成熟”[5]77。梅娘阅读了鲁迅的全部著作,当然也包括鲁迅运用精神分析理论创作的小说《不周山》和《肥皂》。众所周知,鲁迅在日本学医期间就接触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从中借鉴了弗氏的心理分析理论以及与其相近的心理学理论,并运用这一理论进行了相关的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1922年,鲁迅创作了小说《不周山》(后改为《补天》)。关于这篇作品,鲁迅先生说,“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其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的”[6]341。而在 《肥皂》中,“他用精神分析学说刻画假道学四铭的形象,写出他潜意识中的流氓根性”[1]66。那么,梅娘受到这些小说的影响也是可以肯定的。

综上,笔者认为梅娘在理论与创作的双重层面都接触过精神分析学说,尽管在其所有文字里,均未曾提及“弗洛伊德”或“精神分析”等字样。

1.2 早年的情感体验

梅娘的父亲是中华民国长春镇守使的女婿,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可是他与镇守使的女儿的感情却很不和谐。与梅娘的生母相恋后二人同居并生下了梅娘,之后回到长春孙家大宅。在这里,镇守使的女儿逼死了梅娘的生母成了梅娘的娘。但是这个母亲从未给予梅娘慈母之爱,她把对梅娘生母的恨加诸于幼小的梅娘。失去生母的苦痛与养母的冷漠、残酷使弱小的梅娘变得孤独、内向、敏感。“梅娘在充分享受着父爱的时候,她的心里存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母亲对她总是冷冷的,从没给过她一丝笑容。为什么娘会在她犯错误时,用蛇皮拧成的细细的鞭子狠狠地抽她。幼小的梅娘还不知道这不是她的亲妈,她的生母已然死去”[5]76。

精神分析学认为,儿童时期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在出生后的五年里发生的事情,几乎是具有决定性的。成年以后,我们会一直葆有最初五年的生活经验,只不过我们没有根本地认识它罢了。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人一生中较迟发生的事,不论它们看来多么重大,都不能抹杀那些早期的影响力量。“家庭的破裂,早期情感性剥夺,社会的歧视,被父母抛弃等遭遇造成儿童心理上的伤害,使儿童在社会化过程中发生多种困难。目前不少研究即把这种社会因素看作是精神病态及其他行为异常的主要原因”[1]37。幸运的是,梅娘的父亲十分爱她,“父亲豪迈、坚韧、豁达的性格,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她的性格的形成和一生都起到了重要的影响”[5]75。也许正是这位父亲才使得梅娘的性格没有朝着极端的一面发展。对梅娘而言,由于童年经验所产生的对家庭的恐惧和挣脱家的束缚、发泄被压抑的欲望,成为她日后创作中潜在的根源。因此,梅娘作品中的很多故事表面上讲述的是他人的故事,但是却能从中看到记忆深处“家”带给她的阴影。这样的情感经历,使得梅娘更容易在创作中认同精神分析学说。

1.3 西方现代文学的熏陶

自四岁开始,梅娘就在家中开始学习英文。在吉林省女中就读期间,她开始大量阅读西方文学作品。“梅娘四岁开始在家念书。自幼受到不同于一般的教育,既古又洋。她有三个家庭教师:前清的拔贡秀才,教她读经写字;沙俄老太太,教她英语;新式教员,教她数学。她十岁时毫不费劲地考入吉林市的省立女中。上中学后,她受到五四新文学的启蒙,闻一多的诗、落华生的散文、冰心的《寄小读者》她爱不释手,还有易卜生、雪莱、罗曼·罗兰……这些西方的文学大师,更让她眼界大开”[5]76。“在本世纪的思想家中,对西方精神世界冲击最大的,要算弗洛伊德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的学说猛烈地冲击了哲学、文学、艺术、宗教、社会风尚、道德伦理,激起一阵又一阵死水波澜”[7]125。尤其是西方现代文学史上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意识流文学,受到弗洛伊德主义的影响十分突出。梅娘大量阅读了西方文学大师的作品,受到其中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是顺理成章。

2 梅娘小说的精神分析特色

2.1 对女性性心理与性压抑的关注

梅娘小说的精神分析特色首先表现在对女性性心理与性压抑的关注。性欲理论是精神分析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弗洛伊德认为,性欲是决定人类思想、感情与行动的唯一最具威力的力量,是决定个人命运乃至决定社会发展的永恒力量。精神分析学说强调性欲是人类最重要的本能之一,并肯定性本能追求满足的合理性,进而对社会道德规范对性的过分限制所造成的个人痛苦和社会不安加以批判。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诞生于五四时期。其时,大量的女性作家写下了很多婚恋题材小说。但是,这些女作家大都回避性。在爱情的灵肉双重性上,显示出鲜明的重精神轻肉欲的倾向。即使是被普遍认为在表现男女性爱方面颇为大胆的冯沅君笔下,恋爱中的男女主人公除了拥抱与亲吻,也再无更亲密的举动。经过丁玲《沙菲女士的日记》的大胆突破,到了1940年代,无论是张爱玲还是梅娘,她们的小说均显示出对女性性心理和性压抑的深切关注,其表现也更为大胆。

梅娘的小说《一个蚌》堪为代表。小说十分清楚地写出了女主人公梅丽对爱情,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也包括肉体层面的渴望与追求。当她与男友发生了性关系后,虽然传统的贞操观使她矛盾、痛苦,最后还是压抑的性欲取得了胜利。她在日记中写道:“不,也不该怨自己,那是本性之一,谁都需要的,那是想拒绝而不得的事。”她的看法与精神分析理论完全一致。除了梅丽,她的女性朋友们也大体如此。雯姐、兰、秀文,这是一群“患着青春症”的女人。“雯姐二十六岁了,自然比我还迫切地需要异性的爱抚”,“兰从清早就跑出去,不知做什么,也许已经找到爱人了”。这些年轻的女子对爱情充满了渴望与追求,可是这种天然而正常的情感却遭到严重的压抑,于是她们都患上了“青春症”。这正是精神分析学说所相信的,性欲一旦受到压抑,人的精神就会出现病态。

对青年女性的性渴望与性压抑加以突出表现的还有小说 《鱼》。主人公芬学生时代暗恋国文教师,在发现国文教师爱上别的女生以后,她的自尊心倍受打击。毕业后,情感失落的她轻易地爱上了外表漂亮的林省民并很快与之同居。没想到,林省民其实早有家室。她只好做了他的情妇。在林省民的欺骗、冷落中痛苦挣扎的芬,又爱上了林省民怯懦的表弟。而导致芬一次一次失去理智的,就是性。

最初她会爱上国文教师,就是因为她正处于青春期。“那时候班上的同学,大多比我大,正是需要爱情灌溉的年龄。但在女学校,那种拘束你也许是知道的吧,住校的学生除了星期和例假是不准出去的,即或出去也不过是买点东西看回电影。隔绝了一切和外面交接的机会,那样蓬勃地生长着的活泼的姑娘们,那样尼姑似的生活是怎样捆压了丰富的还没经过折磨的纯洁的感情呀!”十九岁的芬,正是需要爱情的年龄,在那个极度缺乏异性的环境里,必然把她的情感投射到仅有的男教师身上。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使芬的单相思必然走向失败。而对爱的不可遏止的渴求,致使芬轻易地爱上了林省民。只经过两次相见,“我的单纯的心里印上那颀高的温柔的影子,我觉得我喜欢他甚于那位国文先生了。”当她收到林的信件时,“我高兴得雀跃起来,我在我的小屋子里走着,跳着……我虚拟了许多两人在一起玩乐的甜蜜的情景,我抱吻着我的枕头,床柱,还有我床旁的小小的座灯。”芬对爱的获得有多欢喜,说明她爱的压抑有多深。她很快坠入爱河。写情书,赴情人的约会,她急急地把自己的爱奉献了。然后,她的悲剧开始了。她失了身,不得不与林省民同居。可是,林省民很快就背叛了她,并时常加诸家庭暴力。后来,琳出现了。对于正处于人生低谷的芬而言,琳无异于是个大救星。尽管琳对芬是同情多于爱情,但芬还是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温柔善良的琳,重新唤醒了芬对于爱的渴望。“琳,就只那一吻,我已经感激你了。那样温存地,它说给我一切爱情的甜蜜,它启示了我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的关系,你记得在你的双唇下我是为感激支使得怎样颤动么?”当琳想要退出,芬万般不舍,“我明白你,我知道我自己,但我不能放你走出去,……我要那温煦的慰藉,我要一个存放我的丰盛的感情的地方。我知道我要的不是你,但我,琳,我身边只有你接近了我,我,琳,你原谅我吗,你生我气吗?你……”芬对爱的渴望是人的本性与本能,可是隔绝的校园,封建的家庭,都使芬的渴望得不到满足。因为爱,芬对国文教师产生了单相思;为了爱,她轻易地投入林省民的怀抱;还是为了爱,她又紧紧地抓住了懦怯的琳。作者借芬的悲剧命运,既表达了自己对女性性压抑的同情、无奈,也对压抑隔绝女性的社会环境进行了温和的批评。

2.2 同性情结的书写

梅娘小说的精神分析特色还体现在同性情结的书写上。“弗洛伊德认为,女性有三种关键的人格特质:被动性、受虐性和自恋性,它们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又是后天社会角色分配的结果,不同程度地存在于女性潜意识中,对外在行为构成极大的影响”[1]60。弗洛伊德又把性倒错者分为三种类型,完全性倒错者,两栖性倒错者和偶然性倒错者。对于偶然性倒错者,他们“在特定的外在条件下,诸如得不到正常的性对象,或者主要是模仿,于是他们便以同性为性对象并在与他们的性交中得到满足”[2]10。在弗氏看来,一般情况下,在性爱关系中,女性往往扮演被动一方,男性则为主动一方。而在特定环境下,当女性无法建立异性恋爱关系的时候,其自恋倾向往往占据上风,她们不得不把爱投向那些像自己的投影或映像的女友。20世纪初,多数第一批冲出家庭牢笼的女性只是走到女子学校中,并没有立即走到一个男女可以完全自然交往的社会里。由于异性交往的相对缺乏和同性交往的相对自由,再加上对女性事业与婚姻难以两全处境的恐惧,有一部分女性的青春冲动就可能指向同性伙伴”[8]60。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上也因此不少这样的作品。庐隐的小说《丽石的日记》、石评梅的散文《玉薇》、凌叔华的小说《说有这么一回事》都细腻地表现了女性之间的同性恋情。

梅娘的《一个蚌》写了五位女友的同性恋。不过,她们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性关系。莉莲·费德曼认为:“‘女同性恋’描述了一种关系,这是两个女人之间保持强烈感情和爱恋关系,其中可能或多或少有性关系,亦或根本没有性关系。共同的爱好使两位妇女花大部分时间在一起,并且分享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9]79。《一个蚌》里有五个女性:倩、兰、雯、贞和秀文。她们因为爱情婚姻上共同的悲剧遭遇而走到一起,并组成了一个“合股的家”。当梅丽的恋爱遭遇阻碍与误解后,也产生了加盟这女性之家的冲动。这个家只有女性,她们平等相处,没有压制与被压制。这些家庭成员经常相互倾诉相互安慰。有时,这种安慰达到了非常亲密的程度。梅丽心烦时会去找雯。“雯把头贴在梅丽的胸上”,“梅丽望着外面水一样的蓝天,把脸贴着雯的脸”,“坐在妆台前的雯回过身来抱着站着的梅丽”——梅丽和雯的亲密行为已经达到了那个年代一般男女恋人之间所能达到的程度。当梅丽与男友发生性关系后,心烦意乱中,秀文来了,两人在一起谈了很久,梅丽“把头轻轻地靠在秀文的肩上”,“秀文轻轻地抚着我的秀发,我感到一种不能言喻的安慰,泪几乎流出来”,“我的泪不能遏止地流出来,扑在她怀中,尽情地抽搐着,几天来的委曲终于有了诉说的机会。”梅丽与雯、秀文之间的情感表达,与异性恋人之间十分相似。

《蟹》中的玲玲与小翠也是这样。玲玲是孙家小姐,小翠是孙家女佣。二人从小就要好,长大后更是互相关心相互欣赏。玲玲曾说:“翠姐,你这样的好姑娘,谁都会喜欢你,我要是男的,我就娶你”。玲玲恨不生为男儿身,好娶了小翠。而小翠则说:“玲玲嫁个官少爷,我就去给你做陪房”。身为佣人的小翠,自然不敢生出嫁或者是娶了玲玲的想法,她们的阶级差别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能想出的最能表达她对玲玲的爱的,就是做她的陪房,一生一世陪伴玲玲,一生一世做玲玲的丫环。玲玲和小翠的感情正如异性恋人之间“厮守终生”的海誓山盟。其它如《小妇人》中的凤凰与李莹,《春到人间》的申若凤与王玫,《夜合花开》中的李黛琳与王梅兰。她们之间都有着同性之间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纯粹的姐妹情谊。

2.3 心理分析技巧的运用

“心理分析方法是精神分析学在文艺审美方面最直接的应用。心理分析是20世纪初伴随着精神分析学说的译介而进入并影响中国现代文坛的”[1]81。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施蛰存、张爱玲等作家都不同程度地接受并自觉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运用了心理分析方法。根据心理分析理论,在小说创作中运用的心理分析技巧一般有三类,一是内心独白,二是自由联想,三是内心分析。

梅娘的小说对心理分析方法的运用,最突出的就是其小说存在大量内心独白,有的作品甚至通篇都是人物的内心独白。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鱼》、《动手术之前》和《小广告里的故事》,这三个小说从头到尾都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鱼》是芬向琳诉说她的爱情、婚姻与家庭情况;《动手术之前》是女主人公向医生讲述她感染性病的过程;《小广告里的故事》同样是女主人公向男子祥诉说心曲。这三个作品里,身为男性的琳、医生、祥都是倾听者,小说通篇回响着女性灵魂深处的声音。由于采用了内心独白的方式,女性主人公心灵的渴求、压抑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旅》运用了自由联想。在“我”乘坐的火车上,传言有一个手杀亲夫的荡妇也上了这趟车。于是,“我”对车上一位疑似凶手的女性展开了丰富的自由联想。“她的暧昧态度加强了我的猜想,我想她一定是那个荡妇,为了和爱人比翼双飞,在一时的感情昂奋下,杀了那愚蠢的丈夫。……她的畏缩和忧郁的样子表现了她心中的追悔和不宁,我想像她的丈夫一定是一个过分糊涂的人。不然,他一定能聪明地让她出走,就是不然,也能巧妙地收回她不羁的感情。使别人憎恨自己到能够被杀的地步,一定是对方被逼迫得太厉害而促成这种残忍的举动的。”通过这段联想,可以看出,“我”和其他旅客是不一样的,一般人对这种荡妇都抱了憎恨的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态,可“我”明显地能够理解同情这不得不杀了亲夫的女人,而且认为她的丈夫一定也是有很大的责任的——作家的女权思想也在此明显体现出来。在《黄昏之献》里,诗人李黎明因一则征婚广告而浮想联翩,“在那小小的广告上做着天上人间的梦。他想起了许多大诗人怎样在结婚之外的爱上,产生了永垂不朽的杰作,为后人留下吟咏、回味、馨香的绝句。他想他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特别值得人赞颂的作品发表,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这种精神上的刺激,以致他的诗思未能泛滥出来,而成功一篇惊人的作品。”在这个短篇作品里,类似的自由联想还很多。从整体上看,它就是李黎明的一个梦,以及与梦完全相反的现实所构成。

在《雨夜》中,对女主人公在初夏的傍晚,因孤独而涌现出的对孩子的爱对丈夫的思念,对结婚特别是为人母以后自身情感生活缺乏的体认,作家采用了内心分析法。“妈妈的心里充满了不能说出的满足和骄傲。揽着她的小儿子,她像怀抱了整个的世界,整个的世界在她脚下逐渐变小,身侧只有她的儿子。……她直感到她的儿子可以凌越过一切人群,做未来人群的救世主,虽然他现在小得还不能直立自己的小身体。”“今夜她第一次在安静之外觉到了孤寂,邻家小姐脸上初恋的光彩使她觉到了桎梏。她明白她失去了自由飞翔的能力,她急切地盼望着一个聚会,宛如初恋时盼望一个秘密的约会那样焦灼。”尽管她有着丰盈的母爱,但这依然无法压制她对情爱的渴望,也正是因为她对于情爱的渴望,才有了险遭性侵的恶果。

2.4 象征

“根据精神分析的美学原则,象征与隐喻作为主客体的有机融合体,使小说的表现空间得到进一步的拓展,呈现出神话、传说和梦幻等寓言色彩,以及深邃的哲学本体意味”[1]155。象征在梅娘的小说中运用得也比较多,这也使其作品的意蕴得到了较大的提升。

梅娘的小说爱以海洋生物作为总体象征,以喻女人的不幸遭遇。她在《一个蚌》的题记中写道:潮把她掷在滩上,/干晒着,/她忍耐不了——/才一开壳,/肉仁就被啄去了。这是蚌的命运,也是小说中女人们的命运。梅娘了解蚌的命运,更知道女性的命运。它们与她们互证着各自的不幸。她们成长成熟,有了对自由、情爱的渴求,可是只要她们显露出这种需要,就会遭遇灭顶之灾。梅丽爱上了琦,可是不仅有同事的捉弄与流言,还有家长把女儿当成改变地位与现状的工具的残酷,于是梅丽——这只没有反抗能力的蚌,最终只有失去爱情失去自由,做一只被啄去了肉仁/灵魂的将死的蚌!《鱼》没有题记,但文中有一段类似题记的话语:“网里的鱼只有自己找窟窿钻出去,等着已经网上来再把它放在水里,那是比梦还飘渺的事,幸而能钻出去,管他是落在水里,落在地上都好,第二步是后来的事。若怕起来,那就只好等在网里被提去杀头,不然就郁死,不是吗?”芬是林省民撒下的网中的鱼,除了作他的姨太太并忍受他给的生活已别无选择。为了活命,她又爱上了琳——又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在家长制和封建贞操观编织的有形的无形的‘鱼网’面前,带有资产阶级个性解放色彩的反叛女性,往往最终仍在经济拮据和情感苦闷的双重压迫下苦苦挣扎”。《蟹》则在楔子里讲了一个捕蟹的故事。“捕蟹的人在船上张着灯,蟹自己便奔着灯光来了,于是,蟹落在早就张好的网里。”蟹虽然有着锋利的钳,然而它还是斗不过那捕蟹者。玲玲有着父亲孙二爷一样的智慧与能干,可是当那可以提供庇护的父亲死去,她也就成了一只任人欺压的蟹。

另外,作家还随时拣拾一些自然物象作为象征。

《小妇人》的第一章写到凤凰与袁良坐在开往长春的列车上,当凤凰正幸福地设计着她和他的未来时,一组窗外的景色却引起了她的注意。“车走在一块陌生的平原上,原上丛生着许多不知名的小树,那小树在温暖的春风中摇摆着它们嫩绿的肢体,显得它们是那样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晚霞低下来,低得几乎压到了小树的头上,正像小树的枝梢间开了红色的繁花。两只燕,迅速又轻俏地从那丛繁花中剪过,繁花逐渐减去了鲜艳的颜色,一组白烟幻成的猛兽飞过来遮盖了它们,烟后,伸展到无限远的大地吐出青春的喘息。”那两只燕子自然就是这对年轻的爱人,而那猛兽不就是阻碍他们的种种敌对力量吗?那“青春的喘息”也意味着他们在长春的种种艰难的遭遇。小说《雨夜》里,表面上,“雨夜”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但完全可以看成是其时女性艰难处境的总的象征,是其时女性身处男权中心社会的命运的总体写照:女人只要有一丝源自生命本质的冲动,马上就会招来意外之祸。与此类似的小说是《行路难》,虽然女主人公过着一种相对自由的生活,可是那危机四伏的夜路何尝不是女性命运的象征?

[1]张浩.书写与重塑: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精神分析阐释[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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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啸声.学生阅读经典—梅娘[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2.

[4]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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