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结构视角下的《宠儿》解读
2014-03-28何江胜
昌 杨,何江胜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6)
德国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沃尔夫冈·伊瑟尔认为,文学文本中存在着意义“空白”和“不确定性”,其各级语义单位之间存在着连接的“空缺”,而当文本对读者习惯视界进行“否定”时,就会引起读者心理上的“空白”。所有这些空白、空缺、否定因素就组成文学文本的否定性结构,成为激发、诱导读者进行创造性填补和想象性连接的基本驱动力,这就是文学文本的“召唤结构”。[1]伊瑟尔还指出:“任何文学阅读都是对文本的一种期待,但各种期待几乎从来不曾在真的文学文本中实现,否则就是一种缺陷。好的文学文本在唤起读者期待的同时更应否定它、打破它,而不是去证实它、实现它。”[2]
美国非裔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第五部长篇小说《宠儿》(Beloved)是其文学创作生涯中新的里程碑,在文学界和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并于1988年获得普利策文学奖。该小说以“惊心动魄的情节和无与伦比的叙事”深受读者的喜爱,1993年莫里森凭借这部代表作荣获诺贝尔文学奖。[3]该小说的现有研究多集中在小说的叙事风格、精神分析角度、女性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种族歧视等方面,本文拟通过探讨该小说中存在的召唤结构,分析作者在小说中为读者提供的各种形式的接受、审美空间以及作者是如何利用这些空间召唤读者进行文本提示、填补空白、更新视域的创造性阅读,进而发现文本本身的艺术价值和艺术生命力。
一、文本提示——宠儿的身份
在与文本的交流过程中,读者一直都在不停地思考,不断地向文本提问,同时作品也在不断地用自己的文学手段来指引提示读者,回答读者的问题。文本的提示或回答有时候会否定读者原先对作品的认识,正是在这种不断的提问和回答过程中,读者的认识在不断深化,阅读在不同阶段的不完整性和未完成性激发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进而推动阅读的行进。
《宠儿》讲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黑奴塞丝(Sethe)在携女逃亡途中遭到追捕,为了不使自己的女儿重新沦为奴隶,她毅然扼杀了自己的幼女。18年后,被她杀死的女婴还魂归来,以自己的出现日夜惩罚母亲当年的行为。在创作时,作者大胆地运用了当时盛行于美国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处处留下了读者参与的空间,召唤着读者全方位地体味和感悟 “白人文化冲击下的黑人心灵”。[4]
在小说的开篇,读者就接受了一种特殊的提示:“124号恶意充斥。充斥着一个婴儿的怨毒。”[5]3接下来作者并没有指出这个婴儿的身份,只是暗示着它带着恨与怨,为日后124号一家人原本有序的生活被这个婴儿打乱做了铺垫。读者接受到作者的提示后,内心难免产生疑问:为何一个婴儿会有“怨毒”?这便唤起读者的强烈探寻欲望。随后,塞丝的124号家便开始发生一些奇怪而诡异的事情:怪异的声音、奇异的灯光、物体莫名其妙的移动或振动,这些描述都是在为宠儿的出场做铺垫。作者在暗示宠儿的身份,试图让读者将宠儿与这个婴儿联系起来。当宠儿出现在塞丝家并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之后,作者时不时提示读者宠儿的行为举止极像塞丝多年前亲手杀死的女儿。当丹芙和宠儿去棚屋拿苹果汁时,二人进了黑乎乎的屋子,宠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当年塞丝就是在这个屋子里杀死自己女儿的。丹芙感到害怕,哭了起来,此时宠儿又神秘地出现在她面前。直到后来连塞丝自己也坚信宠儿就是当年死去的女儿转世还魂,“宠儿,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看哪,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了,而我什么都不用解释”。[5]239而宠儿也把塞丝认作是自己的母亲,两人关系特别亲密,如同母女,整天形影不离。塞丝早上出去打工,宠儿天不亮就起来到厨房等她,下午又到路上去接塞丝。回到家里,宠儿跟着塞丝,形影不离。她对丹芙说:“留在这儿。我属于这儿。”[5]89小说中类似对宠儿的身份的提示性话语让读者的阅读始终处于一种设想、期待和发现的运动过程。这正是现代小说家所期待的读者反应,因为叙述中无法摆脱的一个悖论就是:“虽然叙述作品写出来,就是要使自己被阅读、被理解,但是另一方面为了使读者能够耐心地读到最后一页,叙述者又必须有意识地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设置种种困难和障碍,以便延长读者的理解。”[6]
二、填补空白——开放性结尾
波兰哲学家罗曼·英伽登提出:“由于文学作品是一个充满不确定的图示化的存在,在具体化过程中,必然要求读者对不定点给以填充或确定,这样,‘具体化’过程就成了文学作品与读者之间交流的过程。”[7]伊瑟尔赞同英伽登的看法,并指出空白本身就是文本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机制,文本的意义恰恰是产生于读者与文本的交流过程。空白是一种动力因素,是“一种寻求缺失的连接的无言的邀请”。[8]文学作品不是物理存在,而是文本和读者想象相遇的结晶。作者要尊重读者的地位和作用,善于有意地保留一些信息,使文本充满空白与省略,让读者自己在填补空白的同时参与到作品的创作中。在《宠儿》中,小说的开放式结尾便是空白的一种形式。这种开放式结尾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单一结尾,而是给出了多种可能性,把原本一种结尾所赋予的确定性变为不确定性,从而调动了读者的思维力和想象力,共同挖掘小说文本的宗旨,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小说的第一个结尾是围绕塞丝和保罗两人的爱情归宿为主线。保罗在得知宠儿的鬼魂被驱赶走了,又重新回到了塞丝的身边。但是莫里森在小说中并没有明确指出保罗回到塞丝身边的动机和目的。此时,读者需要通过自己的想象和猜测去填补文本之外的空白,以求阅读的完整性。这种似乎圆满的大结局还是让读者内心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个家庭能否从历史的创伤中走出来?他们的未来又会怎样?黑人的生活就此改变了吗?
小说的另一个结尾同样让人捉摸不定,这便是宠儿的消失和去向。宠儿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是一个谜,充满了悬念,让人遐想。在小说结束时,宠儿的命运被赋予了不同的断言,使得小说的结尾处于开放的、不确定的状态。
因此,《宠儿》的结尾不能简单地概括为:塞丝被治愈,宠儿被放回了原处。这种结尾体现的空白构成了潜在的文本,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力和连续建构过程。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来自于它开放的内在结构,文学作品是一个“过渡客体”,一个“潜在空间”,阅读就是读者靠自己的想象与经验来填补完善文本中的不确定的空白与间隙。[9]莫里森曾经说过:“我不想循规蹈矩,我要打破传统小说的条条框框,写出真正有价值的小说来,在我的小说里给读者留有更多的空间,让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感受、去理解,我不想关闭我的小说,打断读者的想象,让我的读者凭自己的理解完善我的小说。”[10]由此可见,莫里森意识到了读者的存在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文本的建构作用,于是她竭力邀请读者来加入她的小说创作。如果说“叙述的开端是一个问题的抛出,那么其结尾便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当然并非所有的结局都只是一种期待的落空,那种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结尾本身就具有接受魅力”。[11]
三、更新视域——多重叙述视角
伊瑟尔由于受到伽达默尔“视域融合”学说的启示,指出文本的“否定性”是一种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性机制。文学文本不断唤起读者基于既有视域的阅读期待,但唤起它是为了打破它,使读者获得新的视域。[12]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经常会按照自己已有的经验来预想并期待故事情节的发展,但这种旧视界常常会被文本打破,即否定。当文本在集中讲述某个人的故事时,突然插进一段新的故事或另一个人物的故事,这时,原来的情节线索被打断,此时的读者需要通过进一步阅读获得新的视点,改变旧有的视界。多重叙述视角的叙述方法使得读者在片段性的、零乱的、不连续的描述中去拼凑故事情节,不断更新视域。
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员朱迪丝·瑟曼在《纽约人》杂志上讨论莫里森的创作手法时指出:“她把这玻璃打碎, 然后以互不相连、令人迷惑的现代形式将其重新组合。”[13]在《宠儿》中,对于塞丝背上因白人奴隶主毒打而造成的巨大伤疤的描写,莫里森就采用了多重叙事视角的叙述方法不断更新读者的视域,让读者逐步了解疤痕的来源。透过三个叙述者——塞丝本人、女儿丹芙和保罗的描述,疤痕在读者面前呈现不同的形象。塞丝是当事人,也是受害者,丹芙和保罗都是不知情者。小说第一次对塞丝背后的伤疤描述只用了一句话“我后背上有棵树”,[5]18这是塞丝对保罗说的。在这里,叙述者并没有透露原因,她点到即止。这是塞丝过去的个人经历和深切的痛苦,她是不愿意提及的,因为塞丝日常的“严肃工作”就是“击退过去”的记忆。[5]86所以,塞丝在叙述时简单地一笔带过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作为读者,他的心理反应和保罗一样,对这话摸不着头脑,此时的读者视域便是“一棵树”,可是又怎么会有一棵树呢?读者心中产生疑问,塞丝的简单一句话就给读者留下了悬念。读者只能追随小说中其他人物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揭开秘密,不断更新读者内心对伤疤的认识。塞丝背上的伤疤就是通过不同人物的回忆、不同人物看到的景象呈现在读者眼前的。读者之前对塞丝后背上的“树”的旧视域接着便被保罗的描述所打破,透过保罗,看到“她后背变成的雕塑,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得不愿示人的工艺品”。[5]21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来看,这样的句子的优点恰恰在于它并没有告诉读者什么。具体地说,读者并不可能期望得到任何一个事实来回答心中的疑团。读者虽然明白她背上并非什么树,而是长了一个什么东西,但悬念继续存在。只有白人女孩爱弥·丹芙对塞丝伤痕的描述才真正揭开了事情的真相,读者的视域再次被打破,形成了新的视域: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叉。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还有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樱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树。正开花呢。我纳闷上帝是怎么想的。我也挨过鞭子,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样子。[5]93
莫里森从不同人物的角度来描写这个让人心痛、不愿回忆起的伤疤,促使读者自己去揣摩和研究,不断否定读者原先的视域,展现新的视域。“每人虽然讲的都是同一事件,但都不是完整故事,而是从不同层面为故事提供和积累了互为补充的信息”。[14]多重视角的转换通过叙述者的眼光选择来突出某些因素,同时也淡化乃至排除了另外一些因素,就会造成文本的某些地方给读者留下悬念,否定读者原先的视域,进而达到更新读者视域的目的。
综上所述,莫里森遵循以读者为中心的现代创作理念,并将这一理念融入她的小说创作中。在《宠儿》中,莫里森召唤读者进行文本提示、填补空白、更新视域的创造性阅读,制造了种种悬疑,需要读者通过自己的想象、内化、破译,才能捕捉到潜在的隐蔽的信息,挖掘出游离于字里行间的、叠加在语义上的美学内涵。《宠儿》的出版曾经在美国轰动一时,它的故事情节取材于当时的真实的历史事件。作为一名黑人女性作家,为了激发读者对黑人悲惨生活的同情,揭示并批判奴隶制的惨无人道,莫里森以其超人的智慧、娴熟的写作技巧以及敢于冒最大风险的创新精神构筑了一个个诱人的结构、情节和语言迷宫,召唤着读者的参与、领悟、创造和思考,给读者提供了各种形式的审美空间,激发和调动了读者进行创造性的填补和想象性的连接的“再创造”。小说的广受欢迎从某种意义上应归功于小说文本所蕴藏的召唤性。
参考文献:
[1]朱立元.略论文学作品的召唤结构[J].学术月刊,1988,(8):43-49.
[2]伊瑟尔.阅读行为[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296.
[3]王家湘.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446.
[4][14]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6.134.
[5]Morrison, Toni著.潘岳,雷格 译.宠儿[Z].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9.
[6]罗钢.叙述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255.
[7]蒋济永.罗曼·英伽登对读者接受理论的影响[J].外国文学研究,2001,(1):7-11.
[8]伊瑟尔.本文与读者的交互作用[A].张廷琛 编,接受理论[C].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52.
[9]Gates, H. L., Jr. and K. A. Appiah, eds.ToniMorrison:CriticalPerspectivesPastandPresent[M]. New York: Amistad Press, 1993.396.
[10]Christian, Barabara.TheContemporaryFablesofToniMorrison[A].BlackWomenNovelists:TheDevelopmentofATradition, 1892- 1976[M]. 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74:177.
[11]盖利肖.小说写作技巧十二讲[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312.
[12]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95.
[13]Chatman, S.B.StoryandDiscourse:NarrativeStructureinFictionandFilm[M]. London: Routledge, 1978.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