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位女士的画像》中伊莎贝尔的自由之旅
2014-03-28蒋秀青高建红
蒋秀青,高建红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一位女士的画像》是19世纪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代表作。故事讲述了女主人公美国姑娘伊莎贝尔·阿切尔因热爱欧洲文化而在欧洲执着地追求自由的经历。诺思若普·弗莱在《可怕的对称》中通过阐释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作品得出以下结论:从天真的状态坠入经验的状态就是从自由的状态进入不自由的状态[1]42-43。导致人坠入丧失自由的经验状态的是人对世界的二元对立的划分[1]26。人如果要返回蕴涵着自由的天真状态就必须担当痛苦,通过爱与牺牲得到救赎[1]47。《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女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正是经历了这样一段自由之旅。
一、伊莎贝尔的自由观:爱与自由的二元对立
伊莎贝尔对自由独立的追求贯穿故事始终。伊莎贝尔年轻貌美,富有教养,奉行自由独立,但她把爱与自由截然对立的划分导致她落入婚姻的陷阱,自由反而变得遥不可及。
伊莎贝尔因父母双亡而被远在欧洲富有的姑妈领到欧洲的家中。进入豪华宅第的第一天,她结识了两位年轻的绅士:一位是她的表兄,财产继承人拉夫尔·杜歇;另一位是拉夫尔的朋友,英俊潇洒、彬彬有礼的贵族沃伯顿勋爵。两位年轻人对她一见钟情。沃伯顿勋爵虽遭到伊莎贝尔的拒绝,却一生保留着对她的爱慕之情,等候她多年。表兄拉夫尔相貌丑陋,身体羸弱,但人格高尚。拉夫尔爱伊莎贝尔,但不想拖累她。在他的建议下,伊莎贝尔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正是这笔财产给了伊莎贝尔改变命运的机会。
传统的欧洲妇女往往通过婚姻开始人生,通过婚姻确立自己的地位。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奥菲莉娅被哈姆雷特抛弃的凄惨境遇,奥斯汀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们对婚姻的迫切寻求,巴尔扎克《两个新嫁娘》中的勒内对婚姻的苦心经营,都证明了这一点。但对伊莎贝尔来说,这样的婚姻却是自由的障碍。当沃伯顿勋爵向伊莎贝尔求婚时,伊莎贝尔拒绝了。她对拉夫尔解释了她拒绝勋爵的理由:“如果我不打算束缚我自己,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我不想通过婚姻开始我的人生。一个妇女还可以做点其他事情。”[2]149“财富意味着自由。”[2]221当她继承了大笔财产后,她不再需要通过婚姻获得有保障的人生,她感到应当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自由。
伊莎贝尔的自由观在她对结婚对象的取舍中得到生动的展示。她没有选择勋爵恰恰是出于对自由的考虑。“我拒绝他是因为他太完美了。我自己不完美,对我而言他太好了。此外,他的完美会使我不快。”[2]147她衡量婚姻的标准并非爱情,而是绝对的自由,将爱与被爱、责任义务排除在外的自由。伊莎贝尔最终选择了奥斯蒙德是因为相对于奥斯蒙德她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奥斯蒙德是一名鳏夫,和女儿一起生活,既没有财富,又没有身份地位。对伊莎贝尔来说,和这样的人结合不受任何陈规的约束,可以让她保持自由与独立。“奥斯蒙德同社会的脱离,他的社会身份的缺失,都变成了他的优势。”[3]伊莎贝尔所理解的自由将社会生活赋予人的义务拒之门外,然而,“这样的自由和道德观就缺乏伦理的基础,无法给人带来真正的自我实现”[4]。
事实上为了获得伊莎贝尔的财富,奥斯蒙德与他的情人梅尔太太经过了精心策划,诱使伊莎贝尔上了圈套。这个婚姻是以获取伊莎贝尔财产为目的的陷阱,婚后的奥斯蒙德更是处心积虑处处限制着伊莎贝尔的自由。无情的现实证明了伊莎贝尔自由观的误区,摧毁了她最初的自由信条。在拉夫尔临终前,伊莎贝尔终于承认她的婚姻是失败的。拉夫尔对伊莎贝尔说的话意味深长:“为什么要痛苦呢?那不是最深刻的。还有意义更为深刻的东西。”“记住,如果你被恨过,你也曾被爱过。”[2]577这意义更为深刻的是什么?拉夫尔宽容了伊莎贝尔的一切。曾经对自己充满自信的伊莎贝尔,她的误区在哪里呢?她一意孤行,不听从朋友与亲人的劝告,执着于自己的观念:爱与自由是彼此对立,不能共存的;自由是将其他一切撇开后一个孤立的东西,一个外在于人的抽象存在,自由似乎成了唯一的目标。但自由可以是孤立存在的吗?没有爱和责任的抽象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吗?对于把自由孤立于社会责任之外的人,阿诺德在他的《文化与无政府主义》中进行了深入的批驳[5]69-95。弗莱也在《伟大的代码》中强调自由与爱和责任的一体性[6]231-232。
二、小说中的欧洲——一个充满二元对立的世界
亨利·詹姆斯将女主人公的舞台放置在欧洲。欧洲有着深厚的文化传统,人们对世界有着二元对立的划分。
作者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描绘的世界是一个人们不得不面对的世界。这个世界被布莱克称为通过眼睛所见的世界[1]30,被别尔嘉耶夫称为日常性的世界[7]123。这是一个富人与穷人,男人和女人不平等的世界,一个充满陷阱、依附与被依附、掠夺与被掠夺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二元对立的。从小说主人公对婚姻的考虑可以看出当时的欧洲女性对男性的经济依附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以财产为砝码的婚姻。婚姻中既有男人与女人的对立,又有富人与穷人的对立。女主角的出场就告诉人们她是没有经济地位的。而没有经济基础,好的婚姻、个人的独立似乎就不可能。关于欧洲女性在历史上的经济地位,不用查看史料,从文学作品中就可以略见一斑。莎士比亚的戏剧告诉人们女子要么成为他人之妇,要么为教会拥有,她没有独立的身份。在《哈姆雷特》中,奥菲莉娅的命运就是一个生动的写照。哈姆雷特作为一个男权社会的代表,在拒绝以婚姻给奥菲莉娅以安身之所后,为她指明仅存的另一条道路,那就是进修道院[8]61。在《傲慢与偏见》中,班纳特太太为女儿们的婚姻大事整天忧心忡忡,因为,一旦班纳特先生去世,他们的财产将为远方侄子所继承,女儿们如果不能找到如意郎君,她们将无栖身之所。时隔莎士比亚的时代三个世纪,时隔奥斯汀的时代大半个世纪,詹姆斯的小说并没有向读者展现出对妇女来说更为乐观的情景。妇女仍然处于依附男性的地位。伊莎贝尔的继女潘茜的境况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奥斯蒙德向伊莎贝尔求婚之前有一个情人,即梅尔夫人,她生下了女儿潘茜,但奥斯蒙德因为女方没有经济地位而放弃了和她结婚。正是梅尔夫人充当了伊莎贝尔的女友,撮合了伊莎贝尔和奥斯蒙德的结合。她看中了伊莎贝尔的大笔财富和善良,认为她是继母的最佳人选。当潘茜长大成人后,奥斯蒙德又看中了伊莎贝尔的爱慕者沃伯顿勋爵,认为勋爵是潘茜理想的结婚对象。他不顾女儿的反对,执意促成这门婚姻,因为它会带来财富和地位的双重好处。伊莎贝尔识破真相,使这门婚约被解除,恼羞成怒的奥斯蒙德又决定将女儿送往修道院。可见当时的女性没有自主权,在这样的环境中追求自由与独立,困难重重。有男性和女性,富人和穷人的对立存在,自由是不可能的。匮乏的一方要么屈从,要么去掠夺。这个二元分裂的世界有主体和客体的区分,人把自我当作主体,把他人当作客体,自己是目的,他人是手段。这是布莱克所描绘的狡诈而凶险的世界[1]39。天真的伊莎贝尔在踏入婚姻的门槛之前对这一切全然无知。
三、二元对立的后果——从天真到经验
在《苍蝇》中,威廉·布莱克就清晰地指出:“如果思想是生活/和力量和呼吸/那么对思想的欲望/就是死亡。”[9]73对布莱克而言,是人抽象地看待世界这样一种思维导致了人的悲惨的生活,扼杀了人的天真。
由于没能抵御撒旦的诱惑,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之果,学会了教条地区分善恶,从天真无忧的状态坠入苦难的世界。因此,这个撒旦不是贪婪狡诈的奥斯蒙德这样的个体,而是人对这个世界的二元划分。将世界二元划分后,人就被逐出了伊甸园,磨难就开始了[1]57。故事中刚刚登场的伊莎贝尔快乐、安全、无忧,受到姑妈一家的关爱。然而,当伊莎贝尔过度信赖自己的理性判断而作出选择时,她开始坠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算计和阴谋的世界。伊莎贝尔一开始的选择正是她跌入苦难世界的开始。她依赖自己的头脑进行分辨,而不是运用想象。布莱克认为想象即整个人类,即上帝。通过想象,自己和他人,和上帝成为一体[1]32。那个会分辨的、依赖智力、以科学和理性的面目出现的头脑,其代表是洛克和牛顿。他们在布莱克的画中是以魔鬼的形象出现的。伊莎贝尔从天真的状态进入了经验的状态,她对世界二元对立的认识和世界二元对立的现状正是将她从幸福的天堂拖入经验世界的真正元凶。
亨利·詹姆斯把人物放置在一个国际背景下,让天真的美国人和世故的欧洲人相遇,让美国文化与欧洲文化相碰撞[10]65。在詹姆斯的描绘下,美国文化似乎与欧洲文化处于对立的状态,但真正对立的并非版图上的美国与欧洲。如今我们所面对的那个版图上的美国无论在政治,军事,还是文化的传播上,与欧洲相比都呈较强势头,绝非伊莎贝尔似的天真与脆弱。正如弗莱在他的多部作品中一再强调的,隐喻是文学的语言。美国和欧洲都只是隐喻而已,美国是天真状态的隐喻,欧洲是经验状态的隐喻。亨利·詹姆斯不惜笔墨,讲述了心爱的女主人公从天真坠入经验的故事,天真的无邪状态带给人无限美好的感受,而经验的痛苦则让人深思。经验可能是人的必经之途,人类只有在经历了经验的痛苦之后才能吸取教训,返回天真。
四、返回爱与自由的世界
布莱克认为世界依据人把握世界方式的不同而呈现不同的层次。布莱克将世界分为三个层次,最低的层次是孤立的个体的世界,是人的地狱,是回忆的世界。第二个层次是我们所居住的普通的世界,这是我们用眼睛所看到的、不得不面对的世界。第三个层次是想象的世界,即通过诗人天才的想象把握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生活在天堂,享有充分的自由,是爱者和被爱者的世界,是创造者和被创造者的世界[1]49。
亨利·詹姆斯所描绘的欧洲是第二层次的世界,即我们双眼所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人为的陷阱,孤立无援的个体,财产分配的不公,以及由此带来的地位的不平等。布莱克认为勇于爱和牺牲的人处于最高层次的境界[1]47。表兄拉夫尔对伊莎贝尔的爱是无私而不求索取的。带着病弱之躯,拉夫尔竭尽余生关注着伊莎贝尔的生活。从表面上看,拉夫尔受身体状况的限制,是不自由的,他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因此对他没有意义,但他善于牺牲和爱,并通过牺牲和爱到达自由的境界。直到拉夫尔病危,伊莎贝尔才体会到拉夫尔高尚无私的爱的意义,才意识到拉夫尔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十分悲伤:“你曾是我的一切。”拉夫尔安慰她:“生要更好一些,因为这里有爱;死虽然好,但那里没有爱。”[2]575拉夫尔向伊莎贝尔肯定了爱的意义。
伊莎贝尔的丈夫奥斯蒙德的世界则处于最底层。奥斯蒙德是一个索取者,他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始终困在欲望的牢笼中。奥斯蒙德的世界是真正堕落的世界。在这里,毫无自由可言的奥斯蒙德是一个被欲望囚禁的人,体验着无边的空虚和无聊。
拉夫尔从没有丧失过爱与自由的世界(从作者对拉夫尔形象的塑造中不难看到耶稣原型),而奥斯蒙德也从未离开过地狱的世界。伊莎贝尔的经历有着特殊的意义。她是一个经历了天真与经验的人,通过担当痛苦,通过牺牲和爱而返回最高的境界。
伊莎贝尔最后选择回到她丈夫——一个内心充满阴谋,连亲生女儿也不爱的人的家中,她要回去承担起照顾继女的责任。伊莎贝尔看似回到了一个受约束的、不自由的状态,但尽管在同一屋檐下,伊莎贝尔和奥斯蒙德的世界却截然相反。伊莎贝尔通过爱与牺牲,通过担当痛苦,进入一个自由的世界。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认为获得满足的只是赋予和奉献的人,而不是索取和吞噬的人[7]188。弗莱在分析布莱克的思想时探讨了《圣经》中关于拯救的主题。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通过什么才能获得拯救进入永恒的世界——一个爱与自由的世界?布莱克的答案是通过想象,通过创造性的行为,只有这样,世俗的世界才能被战胜。这个胜利是通过创造性的行为获得的,这个创造性的行为的实践者可以是艺术家、先知、烈士,或那些实践自我牺牲、善和忍耐的人。一个永恒的世界是自我牺牲、善和忍耐[1]47。别尔嘉耶夫也说:当人同意忍受痛苦,当他接受降临到他身上的痛苦的意义时,痛苦就成为更能被忍受的。痛苦与自由深深关联着[7]158-159。伊莎贝尔没有逃避痛苦,而是将痛苦担当起来。“寻找没有痛苦的生命,就是寻找其中没有自由的生命。”“自由不是满足、轻松和享受,而是负担、困难和痛苦。”[7]159我们可以把伊莎贝尔的努力看作实践真正自由的努力,是踏上了返回自由境界之途。
五、结语
这篇小说向读者展现了自由的丰富含义。对自由的探讨历来是文学、哲学的重大主题。自由也是人类最重要的体验之一。了解人的含义,也必然需要了解自由的含义。文章试图将作品中作者所呈现的自由的意味剥离开来,是希望更深刻地了解文学向人们呈现了多少关于自由的真实。从文艺复兴之后,理性主义逐步得到发展,直至近代人们普遍接受了二元对立的唯理性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被布莱克、别尔嘉耶夫、海德格尔及弗莱等人批判,他们认为这种抽象地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是人接近真理、获得自由的真正障碍。别尔嘉耶夫在《自由的哲学》中指出:对真理的揭示随着主体和客体的截然划分而终止[11]17,以知识取代信仰就是放弃自由[11]29,自行其是的人看不见真理[11]11。伊莎贝尔在意识到自己认识的误区后决定承担起作为母亲的责任,实践牺牲、奉献和爱。伊莎贝尔终于走出了自己所信奉的抽象空洞的个人自由,完成了自我救赎,达到了人生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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