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君特·格拉斯《但泽三部曲》中的“成长”困境

2014-03-28孙利亚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格拉斯纳粹奥斯卡

孙利亚

(江南大学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君特·格拉斯(1927—)是当代德国著名作家,199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世界上享有很高声誉。作为成长在战争中的一代人,格拉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创作出小说《铁皮鼓》(1959),随着其文学声名鹊起,为了完成对纳粹德国历史的清算和反思,他相继写了《猫与鼠》(1961)和《狗年月》(1963),三部作品在1974年再版时应作者要求,被冠以《但泽三部曲》的总书名。三部曲有着共同的时空范围,人物关系交错纵横,彼此呼应,主题都指向纳粹年代的历史反思,在针对纳粹历史叙事的作品中独树一帜,是20世纪世界战后文学的重要里程碑。

《但泽三部曲》中塑造了很多人物形象,本文将聚焦点放在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批儿童身上。在黑暗的战争年代里,这些儿童被无辜地卷入时代风云,其成长之路势必与和平年代的孩子们有所不同。在君特·格拉斯的作品中,孩子们不再是人们惯有认知里的无忧无虑和单纯的样子,而是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糅合了成年人世界的许多问题。本文从小说中归纳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儿童成长方式:“拒绝长大”“媚俗妥协”和“悖俗反叛”。然而,无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陷入了严峻的成长困境中。作者在呈现这些孩子的成长情状时,运用了荒谬夸张的艺术手法,表达了对纳粹政治的控诉和对根深蒂固的历史文化的反思。

一、“拒绝长大”的成长之路

格拉斯在《铁皮鼓》中塑造的主人公奥斯卡是一个患上了成年恐惧症的少年形象,智力超常的他在三岁时就“拒绝长大”,导致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来自家庭、学校和社会三个方面。

家庭生活的阴影是奥斯卡恐惧成年人社会的导火索。他目睹了母亲和表舅的乱伦关系,这使他对家庭关系中的纯洁性产生了怀疑,并打碎了他对成家立业的憧憬。另外,奥斯卡看到父母在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与无聊,提前从他们那里预见了自己成年后的无趣生活,这又使他失去了对成年世界的兴趣。于是,在作者荒诞的艺术手法下,奥斯卡在三岁生日之际运用意志成功地拒绝长个,并在妈妈送完生日礼物——铁皮鼓——后学会了高超的击鼓技艺,这种技艺甚至可以助他单枪匹马地以一只鼓搅乱纳粹的集会。日后奥斯卡又发现自己拥有割破玻璃的神奇嗓音,竟然可以轻易地震碎教堂和商店的玻璃,这使他增加了力量感。

这以后,奥斯卡经历了短暂的学校生活。在开学的第一天,奥斯卡就对学校模式化和硬性灌输的教育方式产生了反感,更不喜欢老师施波伦豪威尔小姐虚伪笼统的讲话,于是在课堂上敲击铁皮鼓破坏秩序,并在与老师的冲突中喊碎了教室玻璃,被学校劝退。戛然而止的学校生活让他失去了从学校慢慢过渡到社会的机会,却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在街上闲逛和接触各色人等。奥斯卡在面包房里向格蕾欣·舍夫勒学会了认识字母;在蔬菜商的卧室里,接受了格雷夫太太最初的性启蒙;在集会上,向前线剧团的贝布拉学到了“千万不要站在演讲台前面”[1],以避免被纳粹的宣传洗脑。就这样,奥斯卡独自否弃了学校中成年人对儿童的教育灌输模式,在无意识的筛选中接受了自己所需要的知识和经验。后来,奥斯卡在战争期间随贝布拉前线剧团参观大西洋壁垒——“道拉七号”,看到这里的军队即使没有经历战场上的厮杀,也仍然在待战中消耗着生命,意志颓废,逐渐变得麻木而残忍,他们会随意射杀在海滩捡螃蟹的无辜修女,每天在搅拌水泥,夯实水泥和守卫水泥的机械重复中无聊度日,这使奥斯卡感受到了战场之外的另一种自我毁灭。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奥斯卡会选择保持三岁儿童的体态,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逃避这种参军后的自我毁灭。

奥斯卡虽然本能地抗拒着成年人的畸形生活,然而,事与愿违,在厄运笼罩的战争年代里,父母不幸早逝,而他在复杂缠绕的家庭生活中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铁皮鼓》的后半部,作者详细地描写了奥斯卡的畸形成长和迈入成年社会后的种种遭遇。不想重复父亲那样的孱弱性情,奥斯卡决定再次长大,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来承担责任,结果却长成了一个鸡胸驼背的畸形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他一直恐惧成长,害怕畸形,却不可避免地以一个侏儒者的形象进入成年。作者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纳粹政治文化的不满和对成年人世界的控诉,奥斯卡的畸形形象正是那个时代的微缩象征。

二、媚俗妥协的成长之路

在《但泽三部曲》中,《猫与鼠》中的马尔克和《狗年月》中的阿姆泽尔并没有像奥斯卡那样排斥成年人世界,而是表现出温顺随和的态度,选择了主流的成长道路,从学校逐渐过渡到社会,在国家体制内追随着众人的脚步走向妥协,马尔克在英雄崇拜的氛围里选择了媚俗,阿姆泽尔在愚民教育的压力下被一步步异化。

格拉斯在《致中国读者》中提到:“我在《猫与鼠》里叙述了学校与军队之间的对立,意识形态和荒谬的英雄崇拜对学生的毒化。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反映出在集体的压力下一个孤独者的命运。”[2]小说中的主人公马尔克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者形象。与奥斯卡对成年人社会的恐惧相比,马尔克的压力主要来自于朋辈和学校:马尔克的喉结十分突出,不得不佩戴各种垂饰来掩饰,他的梦想是当一个马戏团小丑。可笑的外表与卑微的内心使马尔克成为同龄人眼中的异类,因此被排斥在群体之外。内心孤独的马尔克渴望融入朋辈中却不懂交流,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一次次潜入沉船打捞旧物,试图以此来讨好伙伴和获得认可,却被大家看作是炫耀技能、无聊偏执而遭到嘲笑。在学校浓厚的英雄崇拜氛围里,他因好奇偷戴海军上尉的铁十字勋章而被开除。迫于集体的压力,为洗刷在学校偷窃的不光彩经历,马尔克决定参军赢得一枚真正属于自己的铁十字勋章。

马尔克为什么会选择参军来争取大家的认可?这一行为的背后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渊源。受集体无意识的影响,德意志民族有着几百年来沉淀下来的集体经验和共同的心理基础,即普鲁士精神,其代表特征之一,就是尚武精神。当这种精神一旦成为国家政策时,在追求民族统一和强盛的号召之下,德意志人的理性力量让位于非理性力量,就形成了军国主义。除此之外,信仰尼采超人哲学的战争策划者为了积极地调动全民的参与意识,宣传德国式理想主义,为英雄崇拜的风靡加上了精美的包装。这些东西给思维不成熟的青少年带来荣誉感的诱惑,马尔克正是这样的典型。在军队中获得认可的马尔克认为自己有资格回学校演讲,并一举洗刷自己的不光彩历史,却被学校莫名其妙地拒绝,于是在愤慨和绝望中潜回了他曾经打捞旧物的沉船,以此结束了其媚俗而不成的卑微生命。

与马尔克一样,《狗年月》中的爱德华·阿姆泽尔也走在这条妥协之路上。二战时期,犹太人被德意志民族敌视,阿姆泽尔因为是犹太人经常被他人欺侮。面对众人的排挤和伤害,身体孱弱的阿姆泽尔选择逆来顺受和沉默,将自己隐身于艺术领域,一味地制作逼真的稻草人。可是,在战争年代政治主导的情况下,艺术同样处于尴尬的弱势地位,艺术的式微阻碍了他天分的发挥。与此同时,德国当局不断加强德国式的愚民教育,在政府的强制操控下,形成了一套完备而野蛮的教育体制,比较典型的是小说中的稻草人生产线。作者用影射的手法介绍了布劳克塞尔——后来的阿姆泽尔——所操控的矿山下的稻草人生产线,其中制作稻草人的三十二个硐室内的情景,影射着现实世界的各个领域,从体育、军事、性爱到法律、哲学、艺术等,国民如同稻草人一般,经过政府精心设计的长长生产线,完成结业典礼,最后出产销售。这条稻草人生产线所隐喻的是现实中的教育链条,也就是《铁皮鼓》中的奥斯卡所惧怕和排斥的教育模式。在这条教育链条下,每个完成结业典礼的青少年无一例外地被纳粹洗脑,并异化为没有思考能力和顺从麻木的“稻草人”。最终,失去艺术屏障的阿姆泽尔也被强制性地裹挟进去,成为这条生产线下的牺牲品。更为可怕的是,成年后的他,摇身一变,成为操纵这条生产线的主人。纳粹制度下愚民教育的受害者竟转换成愚民教育的拥护者和执行者,持续制造着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所需要的“人才模型”,由此产生一种强烈的讽刺效果。

三、悖俗反叛的成长之路

在黑暗的纳粹年代,没有神奇的能力让自己停止生长,也不能使自己隐逸,《狗年月》中的马特恩和贯穿三部曲的图拉,在无法选择的时代里,带着对这个社会的反感,用最极端的方式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走出了一条悖俗反叛之路。

《狗年月》中的主人公瓦尔特·马特恩,有着自己独立的思想,作为纳粹年代叛逆少年的代表,他的反叛徘徊在存在与虚无之间,表现在行动和思想两个方面,在对整个社会的迷失表现出强烈的愤慨后,走上了报复社会的道路。

马特恩的反叛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纳粹年代的人们因为头脑发热和理性迷失所做出的举动一步步将那个时代推向了疯狂,而自己却无法摆脱这个社会大环境。在《狗年月》这部作品里,人的地位居然比不上一只狗,作家用荒诞的手法,描述丧失理智的人们盲目相信各种无来源的传闻,蠕虫的窃窃私语可以操控整个国家的经济形势,元首的爱犬丢失之后居然能引发轰轰烈烈的全军搜索狂欢。作品通过夸张的隐喻来揭示纳粹年代中群众的迷失和荒诞,全民的非理性行为尖锐地讽刺了德国式理想主义的荒谬。面对荒谬的社会环境,马特恩的反叛首先表现在思想上,不同于同龄人对愚民教育价值体系的顺从和接受,他始终保持警惕的怀疑态度,还经常思考形而上的存在意义,并不停地向别人宣扬马特恩式的理论:“存在的本质就寓于其存在之中”[3]346,“我为自我而存在,决不存在世界,而只有世界化。自由是通往自我的自由,自我实存着”[3]436等。看清了社会的荒诞、战争的无意义以及人们的妥协状态后,思想上的反叛表现成行动上的不合群和破坏,进而遭遇到了被驱逐的尴尬:在接连被球队、剧院和冲锋队拒绝之后,现实中的碰壁点燃了他的愤怒,“活了二十二个狗年月,还没做任何永垂不朽的事情……你就等着瞧吧”[3]287,由于追求的自由得不到满足,在崩溃的边缘,马特恩决定在情欲中传染淋病,将他人的肉体占为己有。然而,如此极端的报复并没有满足马特恩的发泄欲望,反而让他更加迷茫。于是,事与愿违的马特恩只好对着插座撒尿,通过疼痛让自己摆脱虚无,却最终陷入了更加严峻的精神困境中。

在《但泽三部曲》中,图拉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贯穿在三部曲中。在《狗年月》里,相较于马特恩对荒谬的叛逆,图拉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社会和人生的悲剧性:弟弟康拉德突然溺水,参议教师布鲁尼斯被送往施图特霍夫集中营,孩童们曾经玩耍的山上,无声无息中已经覆满累累白骨。纳粹残忍的制度在无形中走向了极致,没有理智的惩处和无原则的肃清使人们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生存。面对如此荒诞的社会,为了逃避死亡恐惧并找到存在感,图拉的本能反应就是通过履行自己的女性使命——生孩子——来延续血脉以获得存在感。于是她背离世俗的规范,千方百计地引诱各种男人。虽然她成功地怀上了孩子,却一直不幸地流产:她并没能实现自己的意图。与此同时,一条德意志牧羊犬的谱系却广为流传:佩尔昆—森塔—哈拉斯—亲王,狗在繁衍生息,人却逐渐稀少,由此形成一种讽刺效果。

在延续血脉这条路走不通之后,图拉找到了另外一条逃避死亡的途径,即逃避自由,主要表现为盲目依从他者,放弃独立个性以适应现实,并放弃所有的主体自由。心理学家弗洛姆认为通过逃避自由,“人与世界的矛盾归于消解,主体对孤立与无权感的恐惧感也消隐无踪。一个人放弃了他独有的个性,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认同周遭的文化符码,便不再感到孤独和焦虑”[4]。放弃独立个性后的图拉在《铁皮鼓》中改名为卢奇·伦万德,积极地融入社会规则网,由先前的叛逆少女变为让奥斯卡害怕的现实中的“黑厨娘”。她一边放弃自己的个性与对社会的不满,极端地迎合社会,另一边忙于阻止违背社会规则的事情发生:告发“反抗一切”的撒灰者团,在法庭上引诱奥斯卡揭发这个组织的同伴等等。这一切行为的背后是她对安全感的强烈需求,以至于选择由一个虚假的自我来取代真实的自我。然而,图拉在自己幻想的短暂的安全感中,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毁灭。

《但泽三部曲》成书的年代,正值战后德国保守主义盛行,宣扬要遗忘纳粹德国历史。对此,君特·格拉斯持反对意见:“50年代的虚伪,即对1945年的真正发生视而不见,即对1933年至1945年间的历史发生的遗忘和忘却”[5],他坚持“作家是针对流逝的时间而写作的人”。针对二战时期那段残酷的历史,格拉斯没有像保守派作家那样刻意回避,也没有像激进派那样直露地描写战争场面的血腥和暴力,而是运用荒诞夸张的手法制造一种黑色幽默的距离感,让人在这种距离感营造的空间里看到了纳粹政治的荒谬,引发人们对这段历史的理性反思。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给他的颁奖词:“戏谑之中蕴涵悲剧色彩的寓言,描摹出了人类淡忘的历史面目。”[6]然而,不同于人们惯常的对那段历史的控诉和指责,君特·格拉斯则认为:“现在,重要的是,理解历史上的奥斯威辛,认识现代的奥斯威辛,警惕未来的奥斯威辛。奥斯威辛并没有在我们的身后结束。”[1]87只有正视历史,学会宽容,珍惜存在,人类才不至于重犯历史错误,这正是格拉斯创作的初衷。

[1] [德]君特·格拉斯.铁皮鼓[M].胡其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10.

[2] [德]君特·格拉斯.猫与鼠[M].蔡鸿君,石沿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前言.

[3] [德]君特·格拉斯.狗年月[M].刁承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346.

[4] 王岳川.二十世纪西方哲性诗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528.

[5] 李昌珂.德国文学史:第五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55.

[6] 郑万里.诺贝尔文学之魅[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342.

猜你喜欢

格拉斯纳粹奥斯卡
《少年的你》获得奥斯卡提名
绚烂花车(环球360)
捶醒穿日军制服、行纳粹礼的无知
寻找那些镜头背后的英雄 手持王Paul Greengrass(保罗·格林格拉斯)
《白丝带》:纳粹是怎样炼成的?
成龙:奥斯卡来找我,不是我找奥斯卡
动物奥斯卡
纳粹“海报男孩”晒与希特勒合影
电脑也疯狂
电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