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 纸(外二篇)
2014-03-27明前茶
◎明前茶
造 纸(外二篇)
◎明前茶
腾冲的大片油菜花开谢之后,自驾游来此的老驴友,都会在后备厢里放上油壶,和存放宣纸的大纸筒。此行的目的,除了要买他们吃惯的菜籽油,还要买些当地新做的手工宣纸。
这些年,书画爱好者从8岁到80岁都有,好的手工宣纸,肯定供不应求。
老龙是当地手艺最好的手工宣纸传人之一,才46岁,就已经变成了一个驼背中年,他解释说:“做了十年纸,若是背还不驼,做的纸多半不够好。”为什么?“光看这一点,他抄纸就太惜力了。”
老龙允许我去看他造纸,但要求是观而不语,不能中途提问,不能拍照。他说,造纸讲究一气呵成,闪光灯会打乱他的节奏。
通常来说,有点小怪癖的手艺人,才是好手艺人。
造纸先要从买构树皮开始,每年三四月份,腾冲北部学名“滇香结”的构树开始开花结果,树皮被雨水滋润成了棕褐色。采集树皮的山民上山了,当地人采集构树皮绝不会图省事,在树干中段裁取完整的一圈树皮,这样就把树木运输水分养料的管道给拦腰截断了,他们的构树皮总是在树干的一侧,从上到下呈长方形剥离。构树的生命力很强,过不了一个月,伤口就会长满,棕绿色的新皮,等着被热带的雨水慢慢淋成红褐色。
买下大捆的构树皮还不够,老龙还要买败马草,这种草与构树皮一起打碎后,做出来的纸既保留了绵软柔韧的特点,又隐现色泽不同的纤维颗粒,好似漫天空灵的雪花,书画家们画梅花图、空山瑞雪图、幽谷奔马图时,特别爱用这种纸;写行草也特别有韵味。在集市上,老龙反复挑剔败马草的老嫩,败马草太嫩,做好的腾宣,雪花点几乎看不出:太老了,纸的厚重筋骨是有了,可触手并不润滑,渲染出的山水层次就不会空灵流畅。
一张好纸,凝聚着别样的匠心。
比如,纸的晕染效果要好,纸浆就要打得细绒无比,细到什么程度,老龙说,就像你们江浙人做鱼丸一样,要连细鱼骨般的透明纤维都看不到,打浆这一步才算成功。
接着,老龙双手持帘,入纸浆池去抄。纸的厚薄完全看抄纸人的摆荡力度,轻荡,则纸薄;重荡,则纸厚,构树皮与败马草达成的细绒浮帘之际,水从帘中淋漓而下。一般的造纸人,只摆荡这么一下,就把湿漉漉的纸张扣覆于木板上了,老龙说,就算你练过太极,只摆荡这一下,帘上新生成的纸页厚薄不均,等纸干了,行家一抖纸页就知道你的功夫不到家,纸是哐啦哐啦响的,而好纸轻抖,会发出哗哗哗的响声,节奏轻柔,有韵律。
老龙抄纸时彻底抄匀了——抄三下,抛出去,抢回来;再抛出去,再抢回来;动作越圆越好,这三下就是一股和煦、松暖、坚韧、圆融的力,将纸纤维之间肉眼看不见的小空隙都补匀了。这样的纸非常密实坚牢,老龙说,这就是书画家们把画送去装裱时,不用担心被偷揭的原因。别处的宣纸,存放久了中间会有松脱现象,可以小心揭掉一层而不被发现。这就是有些名画一张能变两张的原因,虽然都是真迹,但揭掉一层后墨色相应变淡,整张画的气韵就虚弱了。
四月天气,连日阴雨后,天气还凉着,老龙连着抄了30张纸下来,满头大汗;这叠纸都是加厚版的腾宣,纸浆在帘子上抄得厚,颜色越偏米黄,温煦感越重。老龙的纸,每一张脾气都是一样温软,却有骨力有劲道。这还取决于焙纸的火候,压榨出绝大部分水分的纸张,被老龙的家人如糊壁纸一样,慢慢糊满了焙房的木质板壁,板壁中空,内有烟道,在云南的阴雨天,需烧柴将烟气逼入烟道内,缓慢焙干宣纸上的湿气,这个过程急不得,烟气过烫,纸会发脆,存储过程中也容易发黄。
焙房里一股湿蒸之气,很煎熬人的耐心,问老龙为何爱做这样费时费工的事,老龙说了一件小事,2011年,他被县里派去韩国济州岛,访问那里的手工造纸者,他吃惊地发现,手工造纸已涉及韩国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包装瓷器、茶叶、点心的纸张和纸盒,全部来自茶叶老梗与碎竹叶、碎海藻等看似无用的材料,做出来的纸呈美丽的灰绿、灰蓝、灰黄色,古老的造纸术,因为能让让草木的肌理透入都市生活,反而成了韩国人休养生息的心灵媒介。老龙由此深信,现代人活得越紧张,越少不了手工纸的安抚。这种可以存储百年而质地不改的纸,是我们可以留在这世上的经久物事之一。
乳扇
在医科新生覃健眼里,盛产牛肉锅贴和鸭血粉丝汤的南京,“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这说法在室友中犯了众怒,他的上铺陈越就敲着床板,大声驳斥他:“照你的说法,你们大理倒是盛产武侠人物的地方,想来是有吃有喝的。”众皆哄笑,听出了陈越口中的讽喻之意:武侠人物,多是臆想人物;那么大理的美味,也如金庸小说一样带有幻想色彩吧。
小个子覃健也不反驳,过了年返校,他带回了震撼人心的食物:大理的玫瑰糖酱和乳
扇。玫瑰糖酱除了常见的粉红色,还竟有黄色和香槟色的;乳扇是一种牛奶薄片,发乳白色;覃健说,大理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过年的时候草坝上的野花都开了,奶牛吃了开花的草,这时生产的鲜奶特别香醇,做出来的乳扇质量也是一年中最好的。
覃健的父母,就是每天勤勤恳恳做乳扇,挣了钱供独生子不远千里来上学。做乳扇最重要的是酸水,覃健妈妈从来不偷懒,从市集上买了现成的食用酸来用,她说那样一来,酸水刺喉咙,做出的乳扇酸得有点怪,她都是自己用新鲜的青木瓜或青梅来渍酸水,这些从当地野山上采集的水果,虽青涩难以下咽,加水煮沸后,沤个三天,其酸水却是乳扇最好的定型剂。
沤好的酸水再次加热到微烫,注入牛奶,一面朝一个方向迅速搅拌,牛奶就在酸和热的作用下凝结为丝状凝块。瘦小精干的妈妈迅速将这团热乎乎的“奶酪”揉捏拉伸,使之上劲,而后,覃健高大的爸爸就出场了,他横抱一根长达四米的杉木柱子,手臂般粗实,悬搁在两椅之间,覃健妈妈就迅速将“奶酪”以手抻薄,绕裹到杉木柱子上。好,最激动人心的一刻出现了,覃家父子轮流高举仿佛裹满了白色绸缎的高大杉木,如将军一般威风凛凛地跑出,将缠裹有湿乳扇的杉木,高高钩挂在院中的晾棚中。
白族人爱清洁,最怕乳扇在晾干的过程中沾染灰尘,因此家家都在院中用白麻布撑搭了高五米的晾棚,南北通风,棚顶上有结实的铁钩,左右各可挂上10到12根晾柱,这些杉木柱子缠满了丝缎光泽的“奶酪”,在太阳下发出醉人乳香,就像一根根幸福的图腾一样。
雪白的棚顶,雪白的好像风卷白绸的晾柱,背景是大理蓝得不真实的天空,临近晾棚处,天蓝得发紫,远一点是宝蓝色,再远一点是清澈的湛蓝。这所有的蓝细看并没有明显的过渡,它是一整块凝定不动的蓝宝石,仿佛只为衬出地下的这点洁白而来。
当时,回家还要坐29小时的火车,外加6小时汽车的覃健,举头望天,叹息说,晾乳扇的那个中午,你会很矛盾,既觉得背井离乡不值——有此蓝天,有这样鲜花盛开的院落,有父母,有正在缓缓晾干的乳扇,人生更复何求;而与此同时,你也会觉得背井离乡是值得的,没有体验过异乡之冬的阴湿,你怎么能领会这一刻至高无上的满足,就像大理的清风扑扇在渐渐干脆的乳扇上。
乳扇失去水分后,会像面膜从脸上脱落一样,逐渐从杉木柱上松脱。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只需用手就可以把成片的乳扇从杉木柱上掰下来,可以存放数月不坏。那几年,同寝室的兄弟们可没少吃这种像酸奶片一样的零食:剪一小块,搁在开水杯上,微微熏软了,中间放上一点玫瑰糖酱,折起来吃,酸香中夹杂着玫瑰芬芳。
大学五年级,覃健考上了心脏外科方向公派赴美留学的研究生,那时他已在清凉门租房居住,兄弟几个去帮他打行李,把大学期间买的数百本书捆扎好,有的邮回大理,有的准备带去美国。覃健默默支了一个小锅,把那年从老家带来的所有乳扇,都剪成小段,用温油炸了。那天,兄弟几个吃了平生最多的乳扇,喝了离别的酒,哭的哭,醉的醉。
覃健最后敲着床板说,哭什么,晾乳扇的晾棚没拆呢,我爹说,他会把晾棚擦洗得像牛奶一样白,等我回来。没有离家万里,你们哪知道乳扇的味道,有多么不可替代。
更正
我刊2014年第8期文章《密码》,作者漆宁勤应为漆宇勤,特此更正,并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