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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鹤嘴(中篇小说)

2014-03-27◎刘

雨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张坤张倩德才

◎刘 娟

蓝鹤嘴(中篇小说)

◎刘 娟

十一岁的张倩梦到了德才老爹。他两只眼睛里喷出火。温暖的火苗欢畅地舔着张倩的小身子。张倩伸了一下腿,差点醒过来。

睡在另一头的表姐李蔻醒了。李蔻恨恨地挪开身子。十七岁的李蔻没办法不服从妈妈张英的安排,因为家里只有两张床。爸爸妈妈带着弟弟李星睡一张。她和张倩睡一张。

张倩在梦里尖叫起来。她睡觉总是那么不老实,不是尖叫,就是蹬腿,有时还全身抖动,嘴里发出乌鲁乌鲁的声音,把李蔻烦死了。

那两束火苗突然伸长,变成两条火蛇。它们在张倩身上游走,咬啮,最后钻进她的身子。张倩发出一连串瘆人的尖叫。

全家人都被吵醒了。张英把一张愁闷的脸埋进被子里。她丈夫李向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天杀的,法院为什么不判他死刑?”张英忿忿地说。

“吃屎的东西,真想剁了他!”李向阳攥紧拳头,他和妻子想法一样,那个缺德鬼该去吃枪子。

“可怜的孩子,这辈子彻底毁了!”张英眼泪流出来。

李向阳抱住妻子,安慰道:“张倩还小,好好念书,长大了远走高飞——”

吃早饭时,张英特意给张倩多煎了一个荷包蛋。李蔻气得眼睛都湿了。自从张倩进这个家,她就感觉自己和弟弟失宠了。爸爸妈妈都宠着张倩,好吃的多分给张倩,对张倩讲话也小声小气的。张倩有那么娇气吗?大点声会吓了她?大点气会吹跑了她?她又不是雪花做的!

李蔻不明白张倩为什么赖着不走,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走亲戚哪有这么走的!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爸爸还给她找了学校上学,看来短期内是不会走了。李蔻觉得张倩真是个不要脸皮的人。

就在这个早上,李蔻忽然知道了一切。同学们都在谈论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一个十一岁留守女童,被村里一名老年男子性侵。第一次性侵发生在女童十岁时。这名男子获得了九年的刑期。

此事各大新闻网站首页都有。他们市因为这件事爆得大名。新闻里还说,那个男人被判刑后,留守女童及其家人遭到了全体村民的孤立,村民们都同情被判刑的老人,认为是邪恶的小女孩把老人送进了牢房。村民的理由是女孩收了老人的钱。为了让女童

躲避村民们的白眼和指指戳戳,女童的父亲把女童送到了远隔一百公里的亲戚家生活读书。

早上的四节课李蔻完全没有听进去。听完这件事后她第一时间扔了张倩送给她的蝴蝶结。红色的蝴蝶结和厕所池子里的屎尿混在一起,一道粗粗的水流把它们冲进了黑洞洞的地下管道里。

两股液体冲到李蔻的眼睛里,一阵酸涩。她赶紧用围巾包住脸。虽然穿的衣服很多,她还是浑身打着冷战。

李蔻在厕所里偷偷地哭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她现在最怕同学们知道那个女童是自己的表妹,就住在她家里,她们还睡一张床。

李蔻想到自己天天和那样的人躺在一张床上,突然浑身都刺痒起来。她一路小跑到浴室里,打开水龙头冲洗自己。她一遍遍地搓,整整洗了一个小时,身上好几处都搓破了皮。她觉得自己脏极了。和那么肮脏的东西整夜整夜包在一个被子里,能不染脏吗?

此刻张倩在李蔻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极肮脏的物件。不是吗?张倩身上沾着糟老头的印迹!张倩怎么能同意让他碰的?!想想都恶心死了!给钱就让碰,张倩真是太不要脸了!怪不得全村的人都敌视她。爸爸妈妈疯了吗?把这样的人弄到家里来,还那么疼她。

回到家里,李蔻望着张倩,目光直勾勾的。正坐在床上翻看漫画的张倩抬起头来,看到了李蔻的目光,突然打了一个寒噤。那目光和村里人的目光没有两样。

“你!起来!别坐在我的床上!”李蔻大声吼道。

她看张倩愣在那里不起来,猛地拽了她一把,张倩连人带被子倒在地上。

李蔻连声道:“脏脏脏!你弄脏了我被子。你滚回自家去!”

“我洗,马上洗!”张倩从地上爬起来,去扯被罩。

李蔻推开她,冷哼道:“你能洗干净吗?一个脏人——”

张倩一怔,去拿漫画。李蔻喝道:“不准碰我的东西!”

这时,张英回来了。她老远就听到李蔻的声音。

“李蔻你干么欺负表妹?”

“妈,”李蔻一腔委屈化作眼泪流出来,“你为什么留她在我们家?还叫她跟我睡一床!”

“蔻蔻,你怎么说这种不懂事的话?你表妹不跟你睡一床,跟谁睡一床?我们家就只有两张床。”

“我就是不要跟这种肮脏的人睡一床!”李蔻带着哭腔说,“我就是不准她睡我的床。我不想看到她。”

看来李蔻什么都知道了。张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一直害怕孩子们知道这件事,怕孩子们不能接受张倩的过去。唉,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成为永久的秘密!身为小学教师的张英今早在学校里也听到了同事们轰轰烈烈的议论。她没敢加入,怕自己情绪激动流露出什么。对于她来说,当下最要紧的是保护张倩的隐私,不能让人知道住在她家的孩子就是当事人。她的耳朵一直在认真地听,希望能听到同情的声音。不少同事认为是因为现在社会风气太坏,孩子的心灵被过早污染了,才会出现这种事。张英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她永远难忘弟弟张坤送孩子上门时反复念叨的一句话:

“她还是个孩子,她懂甚?她懂甚?”他的眼泪不住地流出来。

当时,张英的心也要碎掉了。她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孩子被糟蹋了那么久,她这个做姑姑的居然一无所知,如果自己早点主动关心孩子,也许事情不会这么严重。弟弟和弟媳一直在外省打工,一两年才回来一趟。张倩和年迈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孙俩相依为命。奶奶是个聋子,而且声带出了问题,嗓子说不出话。张倩基本生活在一个无声世界里,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怎样难熬的生活!想到这些,她深感愧疚。

“蔻蔻,过来,妈妈跟你谈谈。”

李蔻站在那儿不动,她能猜到妈妈要跟她谈什么。她才不想听那些大道理。

张英对张倩说:“倩倩,你出去一会儿,我跟你表姐说说话。”

张倩默默地走出去。她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

“蔻蔻,想想你自己十岁的时候知道什么。你十岁时整天搂着我撒娇,牙膏都是我给你挤好。晚上睡觉赖在我和你爸爸的床上——”

“妈妈你说这些和张倩跟老男人睡觉有什么关系?”李蔻打断妈妈的话。

张英沉吟了一会儿,说:“蔻蔻,你想一想,一个孩子,无知的孩子,完全没有自主能力,不懂得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什么都不懂,成年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不知道男人对她所做的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伤害。”

李蔻大声道:“妈妈,你不要把她说得那么单纯。她

都知道跟那个男人要钱,她很清醒她在做交易。知道要钱就不是小孩子了。她一点都不单纯,她很世故。”

张英看着李蔻,还想试图说服女儿。

“知道要钱就不是小孩子了?谁说的?当一个人,哪怕他只有一岁,看到钱可以换回糖果的时候,他就会向大人要钱,也就是说,一个人知道钱的用途的时候,就会喜欢上钱。这时他还并不能够分清哪些钱可以要,哪些钱不能要。想分清这个需要接受教育,需要年龄增长。在张倩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还未来得及接受足够的教育时,遇到了一个猥琐的坏人,他毁掉了她,难道她不令人同情吗?”

张英此时想到那个男人,心里恨得滴血。这个令人恶心的邋遢男人,在中年妇女那里讨不到好处,就把魔爪伸向柔弱无助的孩子,多么伤天害理啊!弟弟张坤几次举着砍刀,要去杀去剐,她完全理解弟弟的举动。她也时常冒出撕碎那个男人的冲动。

李蔻不知道如何反驳妈妈,她觉得妈妈说的有点道理,但无法接受一个已经被玷污的人在她跟前晃悠,同情又怎么样?人已经脏了,可耻的印迹抹不去了。

“妈妈。我就是嫌她脏。你能说她不脏吗?老天爷也没办法把她还原成干净的人。脏就是脏。不管那脏是怎么弄上去的,反正是脏了。”

张英叹了口气,女儿说的正是最令她心痛之处。世人总是这样,不问原因,只看结果。

“别人嫌她脏,我们管不了,但我们是她的亲人,我们不能嫌弃她啊。”张英又叹了口气。

“妈妈,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我真得没法接受她,你叫她走吧。”李蔻换了哀求的口吻。

“这不可能。她只有我一个姑姑,没有别的亲戚。你叫她往哪里走?”

“回她自己的家。”李蔻道。

“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在村民眼里成了祸水,罪人。那里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张英心痛地想,原来村人视张倩为一个寡廉鲜耻的童妓,现在除了这个,还把她看成一个得了便宜又坑害人的白眼狼。

张英声音里的哀伤震动了李蔻。在她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仿佛遭遇亲人死亡一样。也许在妈妈看来张倩遭受性侵跟死亡一样悲惨。看来想动摇妈妈的想法是不容易的。

“她不走也行,但不能跟我睡一床,也不准动我的东西。否则,走人!她不走我就走。”李蔻的语气十分坚决。

张英知道女儿的倔脾气,叹口气不再说什么。现在叹气成了她的家常便饭。她叹出的气成了笼罩这个家的乌云。李蔻非常怀念以前的妈妈。以前的妈妈是个活泼的人,天天有说有笑的。

张英叫丈夫李向阳到他姐家取几块塑料泡沫板来。那东西不透气,打地铺正合适。

“多取几块,离地远,接不到凉气。”

李向阳大姐家开着泡沫塑料厂,厂房里到处是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白色泡沫塑料。

李向阳拿了四块床板一样大小的泡沫塑料。大姐夫猜到是铺床用,就问:“你那小亲戚准备在这长住?”

李向阳唔了一声。

“她爸爸交伙食费吗?”大姐夫知道张倩父母身体都不好,挣的钱大多送进了药店,所以才这样问。张倩家在当地是有名的穷户。别人家都翻盖了楼房,只有他家还是破瓦屋。张倩父母得的都是职业病,是以前在一家高毒高污染企业打工时染上的,一直得不到理赔,药又不能停,把个家活活拖穷了。

“唉,能把他们自己的身体治好就不错了。哪还有钱养孩子?”李向阳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太穷,张倩也不会干出那种事。他认为都是穷把孩子逼上那条路。看到别的孩子吃好穿好,张倩能不羡慕吗?张倩八岁时来他们家,看到李蔻头上一个亮闪闪的发卡,羡慕得两眼发直。她姑当即上街给她买了一模一样的发卡。睡觉时张倩都舍不得取下来。

“三个孩子吃喝花费,那你负担就重了。”大姐夫关切地说。

“还撑得住,我和张英都拿工资。”李向阳道。李向阳也是小学老师。

“有烦难时跟我说一声,我和你姐会尽力接济你的。”

李向阳谢了大姐夫。

大姐夫派了一辆厂车送他回家。

地铺就打在客厅里。李蔻过来过去总看着不顺眼。她弟弟李星则欢天喜地,天天没事总爬到上面去玩。李蔻只要一见到就老鹰捉小鸡般把弟弟揪下来,嘴里大声说:“知不知道脏啊。”

李星不解,明明很干净,为什么姐姐却说脏?

他挣脱李蔻的手,继续在地铺上爬来爬去,又蹦又跳。李蔻气不打一处来,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几巴掌。李星哭着找妈妈评理。

张英指责李蔻不该打弟弟。

李蔻不服气,说李星不知好歹,尽朝肮脏的地方爬。

张英听了很生气,说李蔻过分,讲话伤人,不顾及别人感受。

“谁顾我的感受了?我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同学们知道我们家藏个不洁的人。”

张英板起脸:“我不允许你今后再这么说话。”她怕被张倩听去,创伤难以恢复。

李蔻看妈妈为了张倩对她撂脸子,一气之下故意说了气她妈的话:“你们都姓张,你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对吧?”把个张英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你说这话想怄死我么?”

李蔻冷哼一声跑出门,把门摔得嘭地一响。她越来越不想在这个家呆了。

李蔻把一天三顿饭都放在了学校食堂吃。晚上也回来很晚。下了晚自习还要在教室里磨蹭一会儿,估摸张倩睡着了才回来。路过地铺时她避而不看。在卫生间碰到张倩时,李蔻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

张倩在这个家里也确实像个幽灵,整天不说话,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地铺成了她的避风港,没事就在地铺上发怔。

张英很想知道张倩心里想什么,问了几次张倩都一声不吭,问急了就摇头。眼睛里祈求姑姑不要再问。

距张英家一百公里处有一个村庄,名叫蓝鹤嘴。蓝鹤嘴村虽然离市区有近一百里路,但算不上贫穷。男女青壮年劳力都去了南方城市打工,有很多孩子未满十二周岁就跟着父母出去做童工,挣到了钱就回来盖房子,所以这个村里二三层的楼房随处可见,四五层的小楼也不少,一扇扇铝合金门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只不过大多是空楼。偶尔能看见的是老人、孩子和狗。很多人家的防盗门上贴着对联:“幸运轮转幸运到,富贵花开富贵来”或“春风得意好前程,富贵荣华添锦绣”。

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十岁的张倩跟着奶奶下地薅草。涉过村前的小溪,很快就到了她家的地块。地里长着红薯,蔓子已经不短,满眼碧绿。里面混着杂草、扫帚菜、灰灰条、马齿苋。马齿苋顶端有刺,拔了一个时辰,张倩就觉出手心刺刺地疼。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红红的手心,往上面吐了几口唾沫。德才老爹说过,往伤口上吐唾沫可以止疼,还能防止伤口发炎。平时张倩只要哪儿受了伤,就赶紧往上面吐几口唾沫。有一回伤口太多,她把嘴唇都吐干了,德才老爹还帮她吐了几口。她不嫌德才老爹脏。她没有亲爹爹,她把德才老爹当成亲爹爹。她觉得德才老爹也是把她当成亲孙女的,看到她就笑眯眯的,让她感到很温暖。有一回带她去看庙会,庙会上人山人海,德才老爹怕她走丢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她个子矮,看不到戏台上的演出,德才老爹就把她顶在头上。她骑在德才老爹的脖子上,连演员眉毛里的肉痣都看得见,她乐得把个小巴掌都拍肿了。回家的路上,德才老爹模仿着演员表演,活灵活现的,逗得她肚子都笑疼了。天气寒冷的时候,德才老爹借给她家暖气扇。暖气扇真是个好东西,接上电源,一会儿就变红了。红通通的暖气扇像一颗小太阳,照得她浑身发暖。她靠着暖气扇听德才老爹讲故事。德才老爹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德才老爹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德才老爹还曾经给她买过一个兔耳帽。白色绒线织成的,上面有两只小巧的兔耳朵。德才老爹亲手帮她戴在头上,为她系好带子,不仅脸不冷,耳朵不冷,连脖子那儿也暖乎乎的。她对着镜子看,发现自己漂亮得就像年画上的小女孩。自从有了这顶帽子,她的脸再也不像往年冬天那样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德才老爹非常勤快能干,每年秋天都帮她家收红薯,德才老爹把一只只装满红薯的沉重的口袋扛到架子车上。如果没有德才老爹帮忙,她和奶奶还真不知怎么对付那一堆堆红薯。去年德才老爹还帮她家育红薯苗。他育的红薯苗插到地里后,棵棵都能成活,长得也粗壮。

她喜欢看德才老爹育苗。收了红薯后,德才老爹挑选那些健壮的薯藤,削去叶子,保留叶柄,剪成一段段的。然后把它们放进溶液里浸泡一会儿,捞出晾干,沙藏在地窖里,地窖上面盖着塑料薄膜,薄膜上面盖着草帘子。草帘子是德才老爹亲手编制的。德才老爹做这些的时候,嘴里哼着歌,还不时逗逗张倩:“倩倩,老爹酷不酷?”张倩看着德才老爹脸上舒展的皱纹,咯咯地笑。她知道德才老爹也经常这样逗村里的小芳、小娜。她亲耳听到她们两个一齐喊:“老爹酷!老爹酷!”一个比一个声高。德才老爹还掏出一块钱,说谁的声音大钱就给谁。两个人此起彼伏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张倩瞧不起小芳、小娜。小芳脸上长着几粒灰白的软疣,小娜右耳垂上长

着一粒刺瘊。除此之外,她们的脸蛋也都长得不漂亮。小芳的脸又宽又大,五官平平,看上去跟一面大镜子似的。小娜的脸太尖,太窄,像一把砍柴刀。张倩瞧不起她们倒不是因为她们长得有点丑,而是感觉她们太贱,为了一块钱把嗓子都叫破了。德才老爹问张倩的时候,张倩只笑,不说。她觉得德才老爹不能用酷不酷来形容,应该用慈祥和蔼来形容。德才老爹真逗,怎么老问人家他酷不酷呢?德才老爹又说:“倩倩,吃完晚饭到我家看电视去。”德才老爹家新买了一台大电视,屏幕大得占据了半面墙。她知道小芳、小娜都去德才老爹家看电视了。张倩想去,因为晚上实在太寂寞了。小芳、小娜也是因为寂寞才去的吧。她们的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一年回来一趟。她们跟她一样,跟着奶奶生活。小芳的奶奶成天板着脸,好像人人欠她钱似的。小娜的奶奶脾气暴躁,经常骂小娜。

那晚张倩到底没有去德才老爹家看电视,因为她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奶奶一个人在家会更寂寞。只有老人和孩子的村庄,夜晚寂静得可怕,连狗叫声都显得那么落寞。寂寞像一条小虫子咬着张倩的心,好像她的心是树叶做成的。张倩想带奶奶一起去德才老爹家看电视,但奶奶不愿去,奶奶是聋子,听不到声音,奶奶眼睛花了,眼神不好使,看屏幕上的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张倩听了一会儿收音机,觉得没意思,关了。又去数口袋里的零钱,来来回回数了几十遍。其实不用数她也知道一共是八块三角五分。她数钱完全是因为无聊。为了打发无聊,她养成了数东西的习惯,有时数星星,有时数狗身上的毛,数奶奶掉落的头发,数树上飘下的落叶,甚至扳过自己的脚去数脚趾头,好像担心它们突然少了一根似的。

这是以前的事。此时正值六月,她和奶奶蹲在红薯地里薅草。天越来越热。张倩的小褂子都汗湿了。她的衣服都是集市上十几块钱的地摊货,不透气,湿了以后黏在身上,更是不舒服。

张倩看奶奶被她撂了一大截,就离开田垄,到小溪边歇一会儿。溪两边栽着柳树,树都不大,但也能遮点太阳。张倩就坐在一小团阴影里。有点微风。张倩感到好受多了。刚才埋头在地里,她被蒸得喘不过气来。

德才老爹走过来,看张倩热得小脸红扑扑的,说:“又拔草了?明年我替你们家买除草剂,提前喷上,就不会长这么多草了。”

张倩喜道:“真的?那太好了。”

德才老爹老脸笑成花:“那还有假?老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又问张倩:“你奶奶的痢疾止住了?”

张倩摇摇头。

德才老爹看着张倩奶奶勾着腰动作迟缓的样子,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奶奶苦命。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你爸爸拉扯大,娶了媳妇,没想到儿子媳妇都得了职业病。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

张倩眼圈红起来。她一分一分地攒钱,就是为了给奶奶治病。小芳和小娜都有漂亮的头饰,她连一块钱一根的皮筋都舍不得买。这几天奶奶得了痢疾,拉得走路都直不起腰。奶奶自己舍不得花钱买药,张倩攒的钱还不够买。

德才老爹望着远处的山坡说:“还有一种办法能治你奶奶的痢疾。”

张倩忙问什么办法。

德才老爹说:“鸭脚草,你听说过吗?”

张倩点点头,她看过鸭脚草开花,紫蓝色,很漂亮。不过这东西很稀罕,不好找。

德才老爹说:“知道我们村为什么叫蓝鹤嘴吗?就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里长满了蓝鹤嘴。”

张倩问:“这和鸭脚草有什么关系?”

德才老爹显出见多识广的样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鸭脚草就是蓝鹤嘴,蓝鹤嘴就是鸭脚草。”

张倩“哦”了一声。她眼前现出一大片蓝鹤嘴,风吹过,像一片浮动着的紫蓝色的云彩,好看极了。

“唉,要是山坡上还能长出那么多蓝鹤嘴多好啊。”张倩一脸神往地说。

德才老爹说:“现在虽然少,但要找还是能找到一点的。我帮你一起找。找到了就可以节省医药费。”

张倩说好吧,我们一起去找蓝鹤嘴。

他们来到山脚下,有一列送葬队伍经过。队伍很长,主要是扎的东西多,高大的楼房,各种电器,猪马牛羊,一应俱全。张倩指着七八个黄头发粉面孔的纸人,问德才老爹:“扎那么多女孩子干嘛呢?”

“她们都是小姐。”

“扎小姐干嘛?”

“给死者享受呗。现在流行这个。”

张倩不懂“享受”指什么,问:“在阴间给死者端茶倒水、洗衣服吗?”

德才老爹笑出声来,“她们陪死者睡觉觉。”

“哦,就像夫妻那样。那就是老婆呗,干吗叫小姐?”

“她们除了陪这个死者睡觉觉,还可以陪别的死者睡觉觉。”

“哦,我懂了,她们是许多死者的老婆,不是一个死者的老婆。”

德才老爹又笑出声来,“她们不结婚,她们谁的老婆都不是。”

“不结婚也能在一起睡觉觉?”刚刚才有点明白的张倩又糊涂了。

“不结婚也可以睡觉觉,还可以生孩子。”

张倩突然说:“我不想跟男人睡觉觉,我也不想生孩子。”

德才老爹问,为啥?

张倩不吱声。她想,那些生了孩子就往外跑的家长还不如不生孩子呢。

德才老爹看张倩一脸忧愁,就问:“倩倩有烦恼呀?”

张倩点点头。

“想爸爸妈妈了?”

这一问把张倩的眼泪问下来了。

德才老爹摸摸张倩的小脑瓜。

这一温柔的爱抚使张倩的眼泪流得更欢了。

德才老爹掏出一张面巾纸帮张倩擦眼泪,然后顺势把张倩搂在怀里。

“乖乖,不哭。爹爹疼你。”

张倩在德才老爹怀里闻到一股暖暖的气息,和爸爸留给她的记忆很像。上一回爸爸回来时也是这样紧紧抱住她,她也是这样伏在爸爸的怀里哭。那次她哭得多畅快啊,把所有的思念都哭出来了。这么久了爸爸也没有回来,她觉得自己要被憋坏了。每天晚上她都把爸爸妈妈的照片贴在胸口上,以为这样就可以梦到爸爸妈妈。有好多回真得梦到了。她记得有一次在梦里爸爸对她说,攒够了盘缠就回来看她。妈妈对她说,走路注意啊,小心被庄上的狼狗咬了。

张倩又想到每次从梦中醒来心都空落落的,不禁哭出了声。

德才老爹不住地哄着,拿脸去贴张倩的脸,德才老爹沾了满脸的泪珠子,如果有人看到,还以为他也在哭。

张倩在德才老爹怀里哭了一会儿,就止住哭,她想,得赶紧去找蓝鹤嘴,给奶奶治痢疾。

她和德才老爹在山上找了老半天也没见着蓝鹤嘴的影子。她有点泄气了。她怀疑自己以前看到的不是蓝鹤嘴。她坐到地上,揪一根草送进嘴巴里嚼,天太热了,她有点渴了。

德才老爹说:“你渴了吧?我去找点山泉水给你喝。”

德才老爹走了以后,张倩索性躺在地上。忽然听到几声稚嫩的鸟叫声,就来自头顶。

张倩爬起来用眼睛四处寻找。果真在她的身后有一棵不高的树,树上有一个大鸟窝。一只淡蓝色小鸟张着鹅黄小嘴喈喈地叫。

张倩惊喜地看着。这鸟儿长得太俊了,叫声也好听。

小鸟停止鸣叫,歪着脑袋看张倩。

一股柔柔的同病相怜的感觉升上心头。张倩轻声道:“小鸟,你的爸爸妈妈呢?它们也去打工了吗?”

蓦地,有两只大鸟像两杆飞箭一样直落到鸟窝里。其中一只老鸟张开翅膀紧紧地护住小鸟。

似乎看出张倩没有恶意,三只鸟放松了神经,高兴地喈喈叫唤起来。

它们一家多么热闹啊!张倩羡慕地想。她的眼泪又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活得还不如一只鸟儿。

德才老爹回来时,看到张倩倒在地上哭,说:“倩倩又烦恼啦?来,喝水。爹爹给倩倩找到了甜甜的山泉水。”

德才老爹捧着一个大绿叶包包,凑到张倩嘴巴跟前,张倩一张口,清甜的山泉带着绿叶的清香流进了嘴巴里。

张倩喝完,用手背抹了一把嘴,看到德才老爹膝盖上沾了很多泥巴,脸上、手上有几道小伤口,问:“你摔倒了?”

“没事。倩倩解了渴,爹爹就满足了。”

张倩心里感动,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因为你可爱呀。”

张倩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问:“小芳、小娜可爱吗?”

“也可爱。”

“我们三人,谁更可爱?”

“你更可爱。”

“我们三人,你最疼谁?”

“当然最疼倩倩。”

“你是因为我们可怜才疼我们吧?”

德才老爹看着远处说:“不全是因为这个。”

“还因为什么?”

“还因为你们可爱呀。”

“唉,可爱有什么用?”张倩叹道,“再可爱,爸爸妈妈看不到,有什么用?都浪费了。”

德才老爹笑了,“爹爹能看到,奶奶能看到,树儿能看到,草儿能看到,可爱就没浪费。”

张倩看着满山坡的草儿,心想,如果吹口气它们都能变成蓝鹤嘴多好啊。

“爹爹,蓝鹤嘴为啥没了呢?”

“这个爹爹也说不清。是因为没有好好保护吧。”

“这些草儿也没人保护怎么还在呢?”

“蓝鹤嘴太好了吧,好东西就娇气。跟人一样。”

“我算好还是算不好呢?”

“倩倩当然很好。”

“爹爹骗我。倩倩不好,因为倩倩一点不娇气。”

“爹爹没骗你,倩倩很好。”

张倩的眼泪流出来。她想,她好,为什么爸爸妈妈把她当草一样不闻不问?

德才老爹搂住她,说,“倩倩不哭,倩倩是好的,爹爹喜欢倩倩,心里天天装着倩倩,会好好疼倩倩。”

张倩撒娇,问德才老爹:“我遇到坏人,你会保护我吗?”

“爹爹会拼了命保护倩倩。”

“我割草掉进河里了,你会下河救我吗?”

“当然会救。”

“如果小芳和我同时掉进河里了,你先救谁?”

“先救倩倩。”

张倩破涕为笑。被人疼的感觉真好。

德才老爹突然涨红了脸,说:“倩倩,爹爹现在就想好好疼你。”

张倩不解,她想,“疼”不就是她刚才说的那些吗?难道还有别的疼法?

她看德才老爹搓手搓脚,有点急吼吼的,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爹爹要疼你,爹爹现在就疼你,爹爹憋了很长时间了。张倩,你同意吗?同意爹爹疼你吗?”德才老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当然同意。”被人疼,是她做梦都想的事情。奶奶虽说心里疼她,但奶奶身体不好,连自己都疼不过来呢。

德才老爹突然脱下裤子。

张倩看到德才老爹裆部吊着一个又粗又长红彤彤的东西。她惊问:“爹爹要尿尿吗?”

“爹爹不想尿,爹爹想疼你。它能疼你咧,它能让你忘掉烦恼咧。”

“它是留尿尿的,咋能疼人呢?”

“它会耍把戏咧。”

“咋耍咧?”

“得你配合咧。”

德才老爹叫张倩躺倒在地上。脱掉她的裤子。

张倩一骨碌坐起来,朝德才老爹摇摇头。

德才老爹说:“你不想爹爹疼你了?你不想忘掉烦恼了?”

张倩坐着想了一会儿,又躺下。

德才老爹压上去。

张倩望着德才老爹的脸,问:“它真得能帮我忘掉烦恼?”

德才老爹急不可耐地说:“真的真的,我的小乖,别问那么多咧。大鸡鸡等着耍把戏咧。”

德才老爹分开张倩的腿。一阵山风像调皮的孩子拨弄着张倩的身体。

张倩忽觉一个热烘烘的硬东西触着了她。

她叫起来,“爹爹,我怕。”

“倩倩不怕。”

“爹爹,它进去咧,哦,疼。”

“忍着点,乖,它就是要进去才能耍把戏咧,进去耍把戏你的小心脏才能看到咧,看到了烦恼就没咧。”

“它在我身上捅了一个洞吗?”

“不是咧,女孩子身上都有这个洞咧。”

“啊?长这个洞留干嘛用呀?”

“留给大鸡鸡钻进去耍把戏咧。”

“小芳、小娜身上也有这个洞吗?”张倩忽然想起来。

“都有咧,她俩都有咧。”

“你给她俩耍把戏了吗?”

“耍咧耍咧。”

张倩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失落感。

“爹爹,你更喜欢她俩吗?”

“爹爹更喜欢倩倩咧,爹爹更疼倩倩咧。倩倩长得好看哩。”

张倩心里好受一些。

“爹爹,你咋喘那么粗的气咧?”

“爹爹,你咋叫那么大声咧?”

“倩啊倩啊我的小倩倩,我的小乖小肉小心小肝,

爹爹受不了咧,爹爹要死咧。”

“爹爹,你可不能死啊。叫它出来吧,我不要看耍把戏咧。你快叫它出来吧。”

“不能,它不能出来咧。把戏没耍好就不能出来咧。嗷嗷嗷。倩倩,我的小心肝啊,爹爹疼你,疼死你咧。”

张倩听德才老爹叫得那么亲那么切,忽然生出一种满足感,先前空的心仿佛也满当当了,“爹爹,我的烦恼真没咧。”

“爹爹没骗你吧?爹爹不会骗倩倩的。以后爹爹经常给倩倩耍把戏。嗷嗷,我的小肉我的小乖,爹爹受不了咧。”

在德才老爹连续不断的乖啊肉啊的叫声里,张倩奇异地看到了多年不见的爸爸的脸庞、妈妈的脸庞。他们一起抱着她,“乖啊肉啊,我的小倩倩,爸爸疼死你了。”“我的小心肝,我的小肉肉,妈妈疼死你了。”张倩陶醉在爸爸妈妈对她虚幻的疼爱里。

“哎,起来吧。”

张倩睁开眼睛看到德才老爹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眼瞥见他胯下,那个东西又软又短,像一只没精打采的肉虫虫。

“咦?它咋变软了?”

“耍把戏累的。”

“它咋还变短了?”

“耍把戏时,耍掉了一截。”

“啊?它会在我的身体里耍把戏吗?”

“不会的。离开我它耍不成。”

“它能不能自动跑出来?”

“能啊,它已经跑出来了。”

张倩看自己身下,吓了一跳,“血!血!”

“别紧张,这就是它,它化成血水跑出来了。”

“它坏掉了?”

“嗯,甭担心,它还会长出来。”

“跟小壁虎的尾巴一样?”

“嗯,比小壁虎的尾巴还厉害,你看它已经长出来了。”

张倩看德才老爹的裆部,果然那个东西又变长了。

张倩由衷地赞道:“它好神啊。”

德才老爹看着张倩天真无邪的脸蛋,说:“再耍一回把戏吧,好不好?”

张倩说:“有点疼。”

“这次不会疼了。”

“好吧。”

张倩躺到地上,德才老爹压上去后,她看着德才老爹兴奋得发红的脸,问道:“你很喜欢耍把戏吗?”

“嗯。它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你也有烦恼吗?”

“烦恼人人都有啊。”

“你的烦恼是什么呀?”

“快要离开这个人世了。”

“哦,原来你的烦恼是怕死呀。”

“人人都怕死呀。”

“我就不怕死。活着有什么好?活得还不如一只鸟儿。”

德才老爹以为张倩羡慕鸟儿长着翅膀能飞,就说,“人也能飞。”

张倩好奇道:“人没有翅膀怎么能飞?”

德才老爹说:“我现在就感觉在飞。”

张倩抱紧德才老爹:“你不会从我身上飞出去吧?”

“我带着倩倩一起飞。”

“嗯,是有点像飞。头脑晕乎乎的。”

张倩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说:“我看到蓝鹤嘴了。一大片一大片,像云彩一样。”

“唔,我也看到了。”德才老爹附和道。

“你们去山上干什么?”

下山时,遇到了小芳、小娜两个人。小娜质问张倩,小芳则不友好地看着张倩。张倩想到德才老爹和她俩也耍过把戏,心生醋意,答了一句粗话:“我们去山上干什么,关你们屁事?”

“就关我们的事,我们找了半天爹爹,没找着。”小芳说。

“找爹爹学绵羊叫,是吧?”张倩嘲笑说。德才老爹曾经叫小芳、小娜学绵羊叫,谁叫得响亮就赏谁钱。

“我们就喜欢学绵羊叫,怎么啦?咩——咩——咩——”小芳故意叫了几声。

“爹爹喜欢听我们叫,爹爹给我们钱花哩,你眼红了吧?”小娜说。

小芳觉得小娜话说得不漂亮,补充道:“我们不缺钱,爹爹给我们钱,证明爹爹喜欢我们,疼我们。你眼红爹爹喜欢我们,想抢走爹爹,是吗?”

张倩不做声,拿眼看小芳小娜,觉得她俩长得没法和自己比,有了信心。她转脸问德才老爹:“我和她俩比,你更喜欢谁?”

德才老爹一脸慈祥:“你们三人我都喜欢。你们都是可爱的孩子。我都一样疼。”

“不,只能疼我们俩。”小芳霸道地说,“我爸爸有钱,张倩爸爸穷鬼一个,你不能喜欢她。”

张倩心里被刺了一下,她用很深的眼神看德才老爹。

德才老爹伸出手抚摸一下张倩的脑袋,朝小芳道:“谁说人不能喜欢穷人?我就喜欢张倩。”

张倩眼睛潮湿了,她挺起小胸脯,鼻孔朝小芳“哧”了一声。

小芳气急败坏,“你哧谁呢?”她也从鼻子里“哧”了一声。

小娜也朝张倩哧鼻子,还加了一个冷哼。

“哼,不要脸,贪图德才老爹的钱。”

“你们才贪图德才老爹的钱哩。”张倩大声道,“你们为了一块钱把嗓子都叫破了。”

“才不是呢,我们那样叫是为了好玩。我们家里的钱比你家地里长的红薯还多。”小芳道。

小娜说:“你说你不是贪图德才老爹的钱,那你贪图德才老爹什么?”

张倩想说,她贪图有人喜欢有人疼的感觉,贪图像小鸟一样依赖着大鸟,但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明白小芳、小娜跟她一样,既然一样,还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她觉得她们是三块焦干的海绵,而德才老爹是一盆水。

“不好意思说了?证明你贪图的就是德才老爹的钱,你家穷的叮当响,擦屁股纸都买不起。”小娜说。

张倩忽然流出眼泪,她第一次因为穷而感到受了屈辱。穷可以让人对她产生深深的误会。

“咦?你哭啥?我误会你了?让你觉着委屈了?”小娜说。

忽然一只小肉虫飞落到小娜的衣服上。小娜从容地把虫子拈下来,放到掌心里把玩,朝它吹气,看它被吹得直翻跟斗。她咯咯咯笑起来。这是她无聊时常玩的把戏。

小娜停下来,她看着张倩,突然说:“你把这只虫子吃下去,就证明你不是贪图爹爹的钱。”

张倩一惊,“你为什么不做这样的证明?”

“我家有钱啊,有钱人不用证明。”

张倩看着小娜手掌里淡青色的小虫子,一阵恶心。

“别闹了别闹了!”德才老爹制止小娜的恶作剧。

“不敢了吧?你就是贪图德才老爹的钱!”小芳道。

小娜道:“一个穷得连擦屁股纸都买不起的人也配跟我们争!”

德才老爹看张倩眼里又流出眼泪,抓住她的手说:“我们走,不理她俩。”

小芳、小娜见德才老爹如此偏向张倩,正要发作,忽然看到张倩从小娜手里拈起那只虫子,往嘴巴里一填,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

小芳、小娜呆了,她俩没想到张倩真得活吞下了那只虫子。小娜当初那么说只不过是心血来潮,信口开河。

德才老爹默默地搂住张倩。

小芳、小娜看了他们一眼,默默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德才老爹买了治痢疾的药。

第二天他骑自行车带她去赶集,给她买好看的蝴蝶结、闪闪发光的发卡、镶满透明塑料珠子的小镜子,好多好多的玩具。买了油乎乎的肉包子给她吃。吃不完打了包带回家给奶奶吃。

晚上他带她出去乘凉,他一边走路一边吹着口哨,像一只快活的老鸟,而她是一只被他疼爱的小鸟。她被蚊子叮了一口,德才老爹心疼地帮她揉搓。她不小心崴了脚,德才老爹背着她走路。

他说:“明天我帮你们家拔草,把地里收拾干净了,我带你去市区玩。”

张倩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过市区。她高兴极了。

他们去市区的那天是周末。

“人真多啊!车真多啊!楼真高啊!”张倩不住地感叹。

德才老爹嘿嘿笑,他喜欢看到张倩少见多怪的样子。

“倩倩,爹爹今天让你吃个够,玩个够,好不好?”

张倩看着德才老爹,甜甜地笑。她不贪图德才老爹的钱,但她知道德才老爹舍得为她花钱是他喜欢她疼她的证明。这还是小芳、小娜教给她的见识呢。

他们来到游乐场。好玩的项目很多:跷跷板、旋转木马、单杠、双杠、滑梯、吊秋千、吊环、玩具小屋及迷宫,还有张倩只在电视里见过的过山车、摩天轮、3D电影院等大型设施。

张倩一样一样地玩,开心得要疯掉了。

在摩天轮的顶上,德才老爹轻轻地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自从她吞吃了那只活虫子之后,德才老爹经常做出温柔的举动,像个小少男似的,“倩倩,倩倩,你

叫我怎么疼你呀。”好像怎么疼也疼不够,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似的。但再也没有跟她耍过把戏,也许他把那事忘了。

3D电影票八十元一张,张倩吓得止住了脚,“太贵了,爹爹,倩倩不想看了。”

“看,再贵也要看。”德才老爹挤到人群中买票。

张倩看着长长的买票队伍,想,有钱人真多啊。

看电影时,张倩吓得几次尖叫起来。她觉得荧屏上的那条蛇吐着芯子直朝她扑过来,“太刺激了,跟真的一模一样。”出影院时,她脸蛋红扑扑的。

然后,他们去步行街。张倩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张倩一路吃过去,梅花糕,炒栗子,生煎包,烤面筋,章鱼丸,铁板鱿鱼,摇滚鸡翅,香竹粽子,又喝了两杯豆浆花生奶,直撑得她响屁连连。

逛饰品区时,德才老爹买了一顶“格格帽”。

“这是清朝格格戴的帽子。格格就是公主。”

张倩戴上帽子。德才老爹怔住了,活脱脱一个如花似玉的清朝格格立在他面前。

张倩就戴着格格帽逛街,引得很多人观看。张倩从行人的眼睛里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唉,要是爸爸妈妈能看到就好了,他们一定会为女儿长得俊骄傲的。她摘下帽子。德才老爹问,怎么不戴了?

“等爸爸妈妈回来,戴给他们看。”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装进袋子里,心想一定不能弄脏了弄坏了。

想到爸爸妈妈,张倩的心情开始低落,看街上的东西也不觉有趣了。

“我们回吧。”

“还有半条街没逛呢。”德才老爹说。

“我不想逛了。”张倩显得无精打采。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高兴总是稍纵即逝。

等汽车时,张倩忽觉小腹胀坠。她跟德才老爹说去一下厕所。

她从厕所出来时看到一个染了金黄色头发的女子和德才老爹说话。

“玩玩嘛,不贵的,就一百块。”

“不玩不玩,去去去。”德才老爹看上去似乎有点生气。

“哟,别这样子嘛老哥,进城一趟也不容易。”女子纠缠拉扯。

德才老爹看到张倩走过来,甩开女子胳膊,去牵张倩手。

“呦呵,怪不得不玩呢,搭上个书包妹啊,小心蹲班房。”

德才老爹朝那女人吐了一口唾沫。

“老家伙活腻了。”女人骂骂咧咧走开,去搭讪另一个男子,“玩玩呀,大哥。”

“她是谁啊?认识你吗?”张倩好奇地问。

“不认识。”德才老爹心情明显不好。

“她那么大个人怎么到处找人陪她玩呀?贪玩的阿姨。”

德才老爹不吭声。

张倩以为德才老爹在生那女人的气。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不玩就不玩呗,又没损失什么。

“爹爹,别生阿姨的气了。”张倩想,那个阿姨可能跟她一样寂寞,才想找人陪她玩。她想起自己寂寞时空落落的感觉,顿时同情起阿姨来。

“爹爹,阿姨也很可怜。”

德才老爹“唔”了一声,说:“车来了。”

他们上了车。德才老爹一路上不言不语。张倩看着窗外的夕阳、树木、楼房、田野、匆匆的行人。

她的眼泪忽然流出来。她觉得爸爸妈妈也许就在遥远的地方走在这样的马路上。他们身后也有着一个同样的夕阳。这像鸡蛋黄一样的夕阳照着她,也照着爸爸妈妈。唉,如果夕阳能把她对他们的思念传递给他们就好了。她摸了摸袋子里的格格帽,想象着戴上它给爸爸妈妈看的情景。笑意从她脸上漾开来。

从城里回来后,张倩好几天未见着德才老爹身影。她有点想他了。想一个人会使人感到更加孤独寂寞。她想找个人玩,找个人和她一起说、笑,不管做什么,有声音就好,她不想静,静让她感到心慌,还让她感到恐惧。静如同一只蛰伏的怪兽,她想赶走它,用声音,用热闹。

可是没人愿意跟她玩,因为她太穷了。村里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迷信,认为和穷人交往会沾染上穷气。穷气会克掉有钱人身上的财气。即便没有这一层,也没人愿意和张倩玩。原因还是因为她穷。小村的人腰包鼓了以后,就开始嫌贫爱富,势利眼。和穷人在一起得不到好处。现在小村人为人处事的原则是,能不能捞到好处。

唉,是不是德才老爹也瞧不起她了?她陷入胡思乱想。他一定去找小芳小娜了?他说过他也喜欢她们。当着她们面说,她们和她一样可爱。

张倩跑到德才老爹家院门口,偷偷朝里张望,看到德才老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哦,看上去德才老爹

一点不快活。

是自己瞎想了。张倩眼睛一热,快步走进去。

德才老爹看到她,眼睛闪了一下。

张倩说:“爹爹,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了?”

德才老爹摇摇头。

“你还喜欢我吗?”张倩像要哭出来。

德才老爹拉张倩到身边,突然问,“倩倩,你怨爹爹吗?”

张倩笑了,说:“怨爹爹不找我玩。没人说话好孤独。”

“倩倩,爹爹是坏蛋。”

张倩说爹爹不是坏蛋。

“爹爹就是坏蛋。欺负小倩倩。”

“爹爹不是坏蛋,爹爹对倩倩好。”

“爹爹是大灰狼,倩倩是小羊。爹爹害了倩倩。”德才老爹叹了一口气。

德才老爹咳了一声,又咳一声,问:“倩儿,喜欢跟爹爹耍把戏吗?”

张倩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不喜欢耍把戏本身,但喜欢爹爹耍把戏时对她的呼唤,“乖乖”“肉肉”“心肝”,声声那么亲!那么切!那么热!那时,她心里的洞瞬间满了!

“爹爹,咱们再耍把戏吧。”

德才老爹摇摇头,忧伤地说:“爹爹老了,耍不动了。”

张倩双手搂住德才老爹的脖子,“爹爹,我要你喊我。”

“哦,倩倩。”

“不,我要你喊我‘乖’。”张倩撒娇。

德才老爹笑了,“乖!”他亲亲地喊。

“我还要你喊我‘小肉肉’。”

“小肉肉,小肉肉,我的小肉肉!”德才老爹连声喊,他的声音发着颤。

“爹爹,我还要你喊我‘小心肝’。”

“小心肝小心肝我的小心肝!”德才老爹受不了了。他拼命地忍,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像是憋着一泡难忍的尿。他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忍住,哪怕憋死了都要忍住。

张倩看着德才老爹脸上怪怪的表情,问:“爹爹,你生病了?”

“唔,爹爹病了。爹爹有点发烧。”德才老爹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张倩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端到德才老爹面前。

“妈妈说喝水能退烧。”张倩说。

“爹爹的烧喝水也退不掉。但倩倩倒的水,退不掉也想喝。”

德才老爹喝完水,说:“倩倩,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爹爹病了,我要留在这里照顾爹爹。”

“不行不行,爹爹不用照顾。一会儿就好了。”

张倩固执地说:“我不回家。我就要留在这里照顾爹爹。”

德才老爹一脸慈爱轻声地说:“倩倩听话,回家。”

“倩倩不回家,倩倩不回家嘛。”张倩又是撒娇,又是耍赖。

她蹬掉鞋子,上了德才老爹的床。

德才老爹虽鳏居多年,床铺却很干净,枕巾和床单散发出雕牌洗衣粉的香味。

“今晚,我陪爹爹睡觉觉。”

“这孩子,咋恁任性呢?”德才老爹佯嗔道。

“我就任性了,就任性了!”张倩在床上边跳边说。她把德才老爹的床当成了蹦蹦床。

“好吧,就让你任性这一回。下次可不能赖在这儿了。老老实实躺倒睡觉。”

“爹爹睡觉我才睡觉。我等爹爹。”

德才老爹一躺下,张倩就像小猫一样蜷进他怀里。

“妈妈在家那几天,我都是这样睡觉的。”张倩一脸回忆的甜蜜。

“好吧,把我当成你妈妈吧。”德才老爹搂住她。

张倩好一会儿不出声。

德才老爹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忽然说话了,“爹爹,你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过年吧。”

“去年过年他们就没回来哩。”

“今年会回来的。”

“爹爹,你说爸爸妈妈在外面想我吗?”

“想的想的。”

“哼,我看他们不想。”

“想,肯定想,哪有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的?”

“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买不起手机,太穷了,唉,现在这么穷的很少见

了。都怪该死的职业病,怪老板耍无赖,不赔钱。”

张倩叹口气。

德才老爹搂紧她,问:“倩倩,爹爹问你,你那天怎么敢吞小虫子的?你吓了爹爹一大跳呢。爹爹活了一辈子,没人为了爹爹去吃小虫子。爹爹欠你咧!下辈子爹爹做牛做马偿还你。”

“我不要爹爹给倩倩做牛做马,我要爹爹做我的亲爹爹,亲亲的爹爹,爸爸的爸爸!”

“倩倩,你心眼太实了。”德才老爹长叹一口气,“睡吧,孩子。”

张倩突然想起城里那个到处找人陪玩的金发女子。她问德才老爹那天在城里等汽车时缠着他陪玩的阿姨为什么不工作?

德才老爹说,玩就是她的工作。

张倩想,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作啊。她问,谁给她工钱啊?

陪她玩的人给她工钱。

哦,怪不得爹爹不陪她玩哩。那阿姨真傻啊,谁会花钱陪她玩呢?

张倩傻傻地想了一会儿,慢慢进入梦乡。

听着张倩轻微均匀的呼吸声,德才老爹忽然心静如水。

第二天早晨,张倩跟爹爹告别。

“爹爹,拜拜。”

“拜拜,倩倩。”德才老爹笑成一副亲爹爹的样子。

“哼。”刚出门,张倩碰到了小芳、小娜。哼声是从小芳鼻子里发出来的。

“张倩你是个讨厌鬼,超级讨厌鬼。”小芳冲着张倩叫道。

“张倩你是个吸血鬼,超级吸血鬼。”小娜跟着叫道。

过了年,爸爸妈妈才回来。

爸爸妈妈站在张倩面前时,张倩愣愣地看着他们,眼睛忽地红了。她突然背过身去,留给他们一个背影。爸爸妈妈知道,女儿怨了,赌气了。妈妈从后面搂住张倩。个子比以前高了,孩子长了。妈妈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泪一颗颗落到女儿脖子里。这回离家时间长,不知孩子怎么过的。

爸爸从前面抱住女儿,“倩倩,生爸爸妈妈的气呐,爸爸妈妈天天想你,好不容易来家了,宝宝又生气了。”

张倩泪珠子直滚下来。憋了一肚子的话,突然说不出一句了。她紧紧地抱住爸爸,妈妈紧紧地抱住她。谁都不说话,只有眼泪尽情地流。眼泪流完了,心里淤积的那些东西也没了。

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里,张倩就像一只在地下蛰伏了很久的蝉突然有一天攀上树枝,多么美好啊!阳光!雨露!

白天她吊在妈妈的胳膊上,一刻不离,晚上迟迟不睡,赖在妈妈怀里玩,把妈妈的奶头叼在嘴里,闹着要重新做一回婴儿。一遍遍问爸爸妈妈在外面的时候想不想她,妈妈总是说,想她想得抓心挠肝的。爸爸不说,只是摸着她的脑袋叫她“小傻瓜”。

那天晚上张倩看到爸爸为钱的事烦恼。因为生病和营养不良,爸爸瘦得脱了形,烦恼起来脸上的皮皱在一起,看上去像一个干巴的小老头。张倩想起了德才老爹的脸。德才老爹虽然比爸爸大很多,但他的脸像中秋的月亮一样饱满,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热乎。张倩想,应该让爸爸忘记烦恼,忘记烦恼才能多吃饭,多吃饭才能多长肉,肉把脸上那些皮支撑起来,爸爸的脸才能变年轻。

“爸爸,咱们耍把戏吧。”

“耍啥把戏啊?想翻跟斗?”

“不。有新的把戏,能让你忘掉烦恼的把戏。”张倩脱下自己的裤子,又叫爸爸也把裤子脱下来。

张坤瞪圆了眼睛。

“脱啊,爸爸。”

张倩躺下,把爸爸往身上拉。

张坤脑袋里像碾过一块巨石,轰隆隆响。

张倩见爸爸不动弹,伸手去脱爸爸裤子。

张坤突然变脸,厉声道:“你跟谁耍过把戏?”

爸爸严重的表情吓坏了张倩。她不敢说话。

张坤又厉声问了一遍。

张坤老婆也表情惊悚地望着吓得全身发抖的女儿。

张倩哭起来,她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这种骇人的表情。

张坤一把拎起了张倩,“不要哭,快说话。”

“是德才老爹——”张倩说不下去了,她从爸爸嘴里听到狼嚎的声音,确切地说,是受伤的狼发出的惨叫声。

“我操你妈,李德才!”张坤顺手操起一把板斧,冲出家门。

他边跑边嚷:“李德才,你个老畜生!你不是人!”

李德才闻风而逃,躲在山上不敢下来。张坤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蓝鹤嘴村所有人都知道了德才老爹和张倩的事。

一个女邻居问张倩:“德才老爹弄过你了?”

张倩眨巴眨巴眼,女邻居的表情让张倩想到,“弄”指的是耍把戏吧。

她点了点头。

“你哭了吗?”

张倩摇摇头。

“你骂他了吗?”

张倩摇摇头。

“你跟他闹了吗?”

张倩摇摇头。

“他给你钱了吗?”

张倩想,德才老爹虽没有直接给她钱,但在她身上花了钱,和给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她点点头。

“你都收了。”

张倩点点头。

“哦,不哭不闹不骂,还收了人家钱。啧啧,小小年纪做这种事。”

过了几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德才老爹弄张倩时,张倩没哭没闹没骂,还收了钱。

又过几天,大家又都知道了张倩为了缠住德才老爹生吞了一只活虫。

大家笑贫不笑娼,拿这事取乐子:“小丫头倒知道用这省事的法子赚钱。”“别人心上七个窟窿,她心上全是窟窿。”“那不漏气了嘛?”“下辈子俺也托生成女人,挣不出力的钱。”

有人提到张坤报复的事,“她老爸还追杀人家,真是的。”“不讲道理咧。”“德才要倒霉了。”“德才老爹是个好人,我们在外打工,他在家帮了乡邻们不少忙。”“是的是的,他帮我家打农药哩。”“他帮我家收豆子收红薯哩。”——

大家纷纷想起德才老爹的热心肠,以及他的勤快能干。大家开始同情起这个老人。

有人直接跑到张坤跟前,说:“张坤,你做事不对哩。你不该追杀德才老爹。你女儿是在卖哩。”

张坤一时语塞,嗫嚅着:“她懂甚?她懂甚?”

“你女儿懂咧,她知道要钱咧。”

张坤还是重复那句话:“她懂甚?她懂甚?”

“做人得讲良心。”那人拍拍张坤的肩。

张坤愣愣地看着说话人,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良心,良心,你们谁跟我讲良心了?!”等那人走后,张坤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哭道。他用拳头不住地捅地面,捅得满手是血。

张坤一家遭到了村民们的孤立和敌视。张坤打算官司打完后就离家出走,继续过流浪的生活。

判决书下来以后,很多记者涌向蓝鹤嘴村,团团围住了张坤。记者走后,邻居们讽刺道:“张坤的女儿要出大名了,以后的生意会更好做。这丫头会走出蓝鹤嘴,走向大城市,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大上海的头牌呢。”

在姑姑家张倩把她和德才老爹的事情反反复复想了无数遍。没有想出头绪。虽然头绪没有,但结果是有的。结果是爸爸告诉她的,就在判决书下来的那一天。爸爸说:“下来了,李德才那个孬种要做九年牢。”爸爸显然不满意这个结果,说这话时,他一点都不高兴。他脸上愁云密布。

“什么狗屁法律!简直是在保护坏蛋!如果没有法律,我就能把那个孬种宰了!”爸爸恶狠狠地说。爸爸先是恨李德才,后来连法律一块儿恨了。他几次对妈妈说:“如果不是狗屁的法律,我就能宰了那条老狗!”

自从知道了她和李德才的事,爸爸就每天眼睛充血,想杀人。因为想杀人,爸爸变得十分亢奋。他想杀人的冲动是那么强烈,张倩从来没见过爸爸如此渴望干一件事。爸爸其实是个懒散的人,平时做什么都不太热情。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过日子就是应付日子。他身上的精力太少,用来对付日常劳作已经吃力,现在因为李德才,爸爸一下子变成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不吃不喝,也能坚持好几天。虽然瘦得不像个人,但眼睛里透出的精光很吓人。村里的狼狗见了爸爸都不敢对视。精力无处发泄的爸爸已经砍死了三条野狗和两只流浪猫。

“你爸爸不是怕死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死。这个家还得靠他。”妈妈对张倩说。张倩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件事:德才老爹因为“弄”了她变成一个该死的人,但法律保护着他,爸爸不能杀他,如果爸爸杀了德才老爹,法律就要杀爸爸,爸爸为了奶奶妈妈和她,不能死,所以不能杀德才老爹。

张倩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想杀死德才老爹。德才老爹喜欢耍把戏,因为可以忘掉烦恼。能忘掉烦恼的事德才老爹为什么不能做?耍把戏时她也没觉

得吃多大苦头,比起无人说话的寂寞,那点苦头算什么呀?为什么爸爸妈妈却恨成那样?爸爸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个垂死的人,难道被“弄”了就会死?她害怕了,她问妈妈。妈妈流着眼泪说:“跟死了也差不多。”她听不懂,什么叫“差不多”?死就是死,活就是活,怎么还有个“差不多”?她再追问妈妈,妈妈说:“女人遇到这事,就能算死了。活也是死。”说完了妈妈放声大哭。在张倩的记忆中,只有外婆死了时,妈妈才这样哭过。张倩懵了,自己难道不是一个活人了?自己到底算人还算鬼?她问妈妈自己是人还是鬼,妈妈说:“你这辈子只能是鬼了,有太阳的地方你都不能去了。”说完又哭。自从出了这事,妈妈总是以泪洗面,一遍遍重复那句话:闺女这辈子完了,被那人坑死了。

妈妈的话瞬间把张倩变成了一个没力气的人。是的,就是没力气,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张倩觉得自己轻飘得像张纸,一阵风刮过来,就可以飘到天上去。她忽然发现自己真是鬼了。鬼不就是飘来飘去的吗?村里人都用白眼看她,她知道自己是大家眼里的讨厌鬼。她真希望自己飘到天上去,变成一朵云。既然已经死了,还留在地上干什么,不如变成云呢。她想起了已经消失的蓝鹤嘴,哎,让她也像蓝鹤嘴一样在村里消失吧。

想不到爸爸用这种办法让她在村里消失——把她送到姑姑家。还叫她好好念书,她哪有力气念书?一个跟死差不多的人念书有啥用。看爸爸的样子,倒像是有点放心的。临走时,爸爸拉着她的手,说,“乖,好好的,听姑姑和姑爷的话,不要跟表姐争,凡事让着弟弟。把书念好,啥都不要想。”

爸爸说早了,她没法“好好的”。表姐李蔻嫌恶她,看见她就像撞到了鬼。李蔻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在她很小的时候,李蔻是喜欢她的。李蔻曾带着三岁的她一起站在大桥上数河里的鸭子,每次她数对了李蔻都奖励她一块糖。李蔻还爬到桑树上摘桑葚给她吃,把一条新裤子弄脏了。一个小男孩欺负她,揪她的小辫子,是李蔻狠狠地教训那个淘气男孩。事后李蔻像一个英雄那样挺着胸脯对她说:“妹妹你什么都不用怕,我是你的保护神。”

张倩之所以答应来姑姑家,多半是因为幼年时李蔻留给她的那些温暖回忆。

现在的李蔻和以前判若两人,令张倩十分伤心。

有一天姑姑给张倩买了一件新衣服,惹恼了李蔻。在张倩试穿新衣时,李蔻鼻子一哧,“哼!臭美什么!人把衣服都弄脏了。”

张倩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穿衣镜前。很久很久,她缓慢地扒下衣服,搁在沙发上。

过了几天,晚上放学时突然变天,下起雷暴雨。被淋得湿透的张倩找了一处废旧厂房躲雨。离开时天已全黑。张倩本不熟悉地形,转了半天找不着姑姑的家。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嘤嘤地哭。下晚自习的李蔻路过,隐隐约约听到张倩的哭声。李蔻硬了一下心肠,没有喊她。李蔻回到家,家里只有弟弟。弟弟说爸爸妈妈都去找张倩了。李蔻冷哼一声,心想,找不着才好呢。

张英夫妻后半夜才找到张倩,张倩发烧昏迷,蜷缩在那个十字路口。

第二天,张英问李蔻,“那个十字路口是你必经之地,你为什么不把张倩带回来?”

李蔻梗着脖子说:“我凭什么要带她回来?这里又不是她的家。”

张英瞪着女儿说:“李蔻,你有病!一个正常人不会对自己的亲人这样冷漠。你就不怕她冻死在外面吗?”

李蔻把脚一跺,口气狠狠地说:“我有病我就是有病!我的病都是被你们张家人逼出来的!你问我怕不怕她冻死在外面,实话跟你说,我——”

这时,脸色灰白的张倩突然出现,李蔻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咽下了后面的话。

张倩已经听到了姑姑和李蔻先前的对话,当天她不吃也不喝,就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姑姑喂她退烧药,她摇摇头,她不想吃药了,她想,烧死算了。

她病了半个月,整个人儿真薄成了一张纸。一阵风吹过来,她得扶着墙才能站稳。

在这半个月里,她不知道她的处境发生了变化。一家网站公布了她的照片。在姑姑家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他们说,“李蔻的表妹就是那个女孩子。”“哦,那个女孩子就是李蔻的表妹。”话语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李蔻的学校。终于,大家的传言被李蔻听到了。

那个中午,姑姑和姑爷不在家,李蔻像一阵飓风闯到家里,她气得眼泪横流,指着张倩鼻子道:“张倩,我上辈子欠你的吗?你做的龌龊事,却要连上我。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说‘李蔻的表妹’‘李蔻的表妹’,丢死人了!你为什么要做我的表妹?我

为什么这么倒霉有你这样的表妹?你就不能离我远远的吗?你知道吗?你是邪恶的病毒,谁接近你谁倒霉!”说到后来,变成了哽咽,“张倩,算我求你了,你走吧,去你自己的家吧。”

张倩定定地站着,直勾勾地看着李蔻。

“大家都知道了?”张倩语气缓缓,“你是说,大家都知道了吗?大家是怎么知道的?”

“网上有啊。大家从网上知道的,网上有你的照片!不仅是我们市,全省全国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呀!先是你的事,网上公布了,现在你的照片也被公布了。你好能耐哩,成了网络红人了。”

“哦,”张倩的表情像做梦,“网上”?她听说过“网”,知道那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东西,但从没想过“网”会跟自己有关系。

“那个网,很大吗?”她问李蔻,她想,连自己这样的小鱼都能罩住,它肯定很大。

“当然很大。它就是如来神掌,孙悟空翻十万八千里都跳不出它的手心!”

“哦。‘网’可真大呀。”

张倩颓然坐到地铺上,痴痴地想:“网”干嘛要发她的事情呢?干嘛发她的照片呢?她从来没有同意过呀。看来“网”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不仅不讲道理,还喜欢惹是生非,不让人好好的。就因为这个网,李蔻逼她走了。走就走吧,反正这里的人都知道她了。姑姑一家已经受到牵连了,就不赖在这里了。

张倩是从上学路上走的。张英接到学校通知时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这孩子没去上课,她能去哪儿?她那么小,她不识路啊。

张英急得浑身呼呼冒汗。她打电话给李向阳。李向阳也头脑一懵。冷静下来后他建议两个人先找找,实在找不到再打电话给张坤,免得他着急出事。两个人四处找,方圆几十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李向阳打电话给张坤。因为先前打官司,张坤特地配了手机。张坤说,他已经在南方了。听说张倩半路上走失了,张坤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啊,这孩子老实,不会乱走的。”

“走了,真得走了。到处都找不到。”李向阳急急地说。

“这孩子,怎么那么让人烦神啊?呜——呜——”张坤在电话那头哭了。

“哭有什么用,还是想办法找人吧。”李向阳挂了电话。

他到当地派出所报了案,在报纸电视上登了寻人启事,在网上也发了寻人帖。他们等了很久,没有结果。

六年后,一张寻人帖子在微信、微博以及各网络论坛上疯传:

张倩吾妹,原谅姐姐李蔻当年无知,在你身体受创伤时,又在你小小心灵上撒一把盐。如今姐姐已是在校大学生,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姐姐深为自己当初对你的伤害而内疚,以致夜不能寐。张倩吾妹,你在哪里?快回家吧,舅舅舅妈都在找你,他们为了找你流浪在各个城市,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我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你的姑姑和姑夫,自从你走后,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好好睡过一场觉,他们天天念着你,渴盼着你回家。他们在街上常常认错了人,那些背影像你的人,总是会引起他们一阵伤感。

这是一个寻人帖,也是来自姐姐的道歉帖。可惜的是,它迟来了六年。姐姐竟用漫长的六年时间才成长到能体谅妹妹你当年的处境!姐姐好后悔啊!如果当初我能善待你,你也不会离家出走,舅舅舅妈也不会承受这么深重的亲人离散的痛苦。这都是姐姐的错啊,妹妹,原谅我吧!妹妹回家吧!给我一次补偿你的机会!深深忏悔的表姐李蔻

帖子发出半年后,一个跟帖引起了发帖人的注意。跟帖的人网名叫“蓝鹤嘴”,“蓝鹤嘴”这样跟帖:

习惯了这样的寂寞,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越长大越孤单,不期待谁来保护我,不期待谁来听我诉说。疲倦的双眼,受伤的心灵,不需要谁来触摸。

李蔻眼睛湿润了,她知道要找的人出现了,那个人还病着,但她不怕,她自信能治好那人的病,不仅因为她现在是个准心理医生,还因为她们都病过。

推荐语:小说描写了农村的复杂伦理关系和人性缺失,揭示出当代农村社会的深层次矛盾。小说人物性格鲜明,情节生动曲折,细节真实丰富,对亲情与人性、法律与伦理、社会与个人等方面拿捏得恰到好处。以稀有药材“蓝鹤嘴”命名小说更是意味深长,显示出作家对医治社会病的愿望。

推荐人:王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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