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班生
2014-03-27薛永钧
◎薛永钧
住班生
◎薛永钧
早晨六点钟,教室里已是一片桔黄色的海洋,住在学校外面的走读生走进教室,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桌面还是热的,上面还有睡在课桌上的同学的体温。
讲台上的讲桌下面塞着几卷铺盖,教室最后面后墙的墙角,一卷一卷的铺盖从地上一直摞着顶到了天花板。教室里桌子从门口一直排到后墙根,前后桌子之间只有一张凳子的距离,进出时,后面的同学要拿起前面同学的凳子放在桌子下面。前面第一排的座位和前门门框,和讲台平齐,靠窗两排座位,中间五排,里面靠墙两排,共九排。中间两条进出要侧着身子的过道。冬天生火,靠里边讲台前第一排的位置放火炉,被火炉占了位置的同学就升到靠墙的第一排,原来那地方有一个同学,如果不是考虑到冬天的火炉,那地方应该是两个人,现在这两个同学的座位已超过讲台,和讲台上的讲桌平齐,再前面的墙角是一星期学校分一次的一堆煤炭,星期一到星期五,这两个同学就踩着煤炭上课。黑板反光,前面靠窗的两排只看到靠窗的一边的半边黑板,里面靠墙的三排只看到里面靠墙的半边黑板,上课的时候,这五排十个同学的身子就尽量往后仰,老师要擦黑板时,先走下讲台走到靠墙的过道里对着靠窗的同学说:快看,看完了擦黑板!说完老师走到靠窗的过道里对着靠墙的前面的同学说:快看,看完了擦黑板!靠墙坐的一个同学直接跑到讲台对面的门边,把黑板上的内容抄在了本子上。
后墙上高高的两个窗户的窗框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鼓鼓囊囊的包,那里面装的全是馍,是住班生们一周的口粮。
同学们一个个点燃蜡烛,教室里成了一片桔黄色烛光的海洋。同学们手里的课本《中国历史》四册订成一本,《世界历史》两册订成一本,《中国地理》《世界地理》四册订成一本,高中《地理》两册订成一本,初中《英语》第三册至第六册订成一本,高中《英语》第一二册订成一本,每本都像厚厚的词典。书里面有黑色铅笔画的实线,有蓝色圆珠笔画的虚线,有纯蓝墨水画的波浪线,有碳素墨水画的“○”,有蓝黑墨水画的“△”,有红色圆珠笔画的“古”等各种只有同学们自己看得懂的符号。书本的页眉页角页边,有红、蓝、黑各种笔写的“一只篮子两只鹅,外加一条绳索”、“大阴贺巴冈”、“昆祁横”等只有自己看的懂的词语。一张桌子前面有一只蜡烛,一只烛光后面有一张同学的脸
庞,一张张同学们埋进书本里的庄重肃穆的脸庞,被一只只桔黄色的烛光,雕塑成了一张张黄色的铜像。
七点钟,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咝!咝!”地亮了,同学们“噗!噗!”地吹灭蜡烛,教室里充满了蜡烛熄灭的油烟的味道。青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教室。桌凳叮叮咣咣地碰撞着,同学们从座位上站起身,一个个侧着身子从过道走到教室外面,借着教室里的灯光排好队伍,转过身走向前面的黑暗之中,天上还有星光,有时西面山顶上还挂着一弯清凉的月亮。一个班跟着一个班,一个队伍跟着一个队伍,同学们口吐白气,沿着跑道跑上五圈后自行解散。打扫卫生的同学在教室里洒了水,教室里充满了泥水的土腥味。同学们回到座位上,从桌仓里拿出一只空罐头瓶,从开水房打来一瓶开水,从窗框上挂着的包里取出馒头,打开一本书放在桌上,一口开水一口馍,一口馍馍三行书地看起了书。
上课时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老师叫起一个同学,这个同学没有回答出来,老师又叫起一个同学,这个同学还是没回答出来,老师惊呼:啊!高四高五的不行,我叫一个高六的。又一个同学没有回答出来。老师说:高六的也不行,我找一个高七的。又一个同学站起来向老师摇了摇头。这时从教室靠墙的第七排主动站起一个同学回答了老师的问题。老师在讲台上惊呼:啊!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老师推门进来,同学们看着讲台上熟悉的老师,老师看着讲台下面熟悉的学生。老师笑笑说:又来了,来了就好好学啊!去年可能我没有把你们教好,也可能你们没有好好努力,你们说,你们不来上学,我不来教书,我们干啥去哩?家里就那两亩地,父母一年到头挣死把活地刚刚够吃饭,有的地方连肚子都吃不饱啊!呆在家里,不是从父母碗里抢饭吗。今年我们再好好努把力,我努力教,你们努力学,争取今年考上啊!
第四节下课,住在学校周围的走读生们回家了,住班生们从桌仓里拿出罐头瓶,从开水房打来开水,从窗框上挂着的包里取出馒头,打开一本书放在桌上,一口开水一口馍,一口馍馍三行书地看起了书。
一百多人的教室,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抵御着外面冬天的寒冷。一百多人呼吸,还有一个火炉的煤烟,组成了一个沉闷的腥甜空气团。老师在讲台上一个人讲,讲台下面的同学们低着头,眼睛看着桌上的书本,一个个昏昏沉沉,像田地里霜打过的茄子。老师说:都抬起头,直起腰,把背挺直,看黑板。一会儿,讲台下面霜打过的茄子们又弯下了身子。下课时老师说:把窗户打开,都出去,都出去到外面去转转。老师想让外面冬天寒冷的空气刺激一下同学们近乎麻木的神经,以便下节课精神抖擞地上课。外面的阳光薄薄地照着,没有一丝的力量,对着太阳,能看到太阳周边银色的光圈。
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走读生们叮叮咣咣地往教室外面走,打扫卫生的同学在过道里洒了水,教室里充满泥水的土腥味。住班生们从桌仓里拿出罐头瓶走到教室外面,这时候西面山头上一轮红色的太阳把天地间照得一片通红,近处光秃的树枝,远处低矮的房舍都沐浴在红色的霞光之中。从开水房打出开水,天边红色的霞光淡了一些,近处的树木房舍重回到黑色。住班生们从窗框上挂着的包里取出馒头,点燃一支蜡烛,打开一本书放在桌上,一口开水一口馍,一口馍馍三行书地看起了书。
你喝的还有没有?我的喝完了!
前面的高八转过头,问了一下后面的高七。
有哩!
高七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片给高八,自己也往手心里倒了几粒,就着罐头瓶里的水喝了下去。
高八高七喝下去的是“脑灵素”,同学们口袋里都装着一瓶“脑灵素”,每天一日三餐后喝下去,然后又把头埋进词典一样厚的书本里面。
外面的走读生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一只只烛光已把住班生们的脸塑成了铜像。
那一年兰州市教委一位领导吃过饭没走,他看到校园里辉煌的烛光的海洋后感慨万分,几天后教育局给学校每个教室加了一条灯管。容纳一百多人的教室,以前只有四条45瓦的四块木板下挂着的灯管,领导走后成了五条。
晚上七点,教室里五条灯管“咝!咝!”地依次亮起,同学们“噗!噗!”地吹灭蜡烛,教室里充满了蜡烛熄灭时的油烟的味道,青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教室。同学们趴在桌上看书,直到十点,天花板下面的灯熄灭,教室里又恢复成桔黄色的烛光的海洋。快到十一点,走读生们吹灭蜡烛,陆陆续续地出门走了,学校十一点要关大门。十一点半,女生们吹灭蜡烛回宿舍,教室里依然烛光闪耀。
三个高八把炉子边的桌子拉齐,打开铺盖。铺盖
很简单,一张褥子一床被子,人钻进被窝,头前方的蜡烛还亮着,直到困的睁不开眼睛,头一歪,抱着书本睡了过去。三个高八边上是五六个高七,五六个高七的边上是八九个高六,看书看到什么时候都行,有时碰到问题可以问一下高辈分的同学,如果问的是高八,不但能说出答案,而且连答案在哪一页哪一行都说得清清楚楚。
至于高五高四的,就到没地方放蜡烛、没有火炉、四面透风的十几个人的大通铺的宿舍里挤去吧。
呔!毛捞的,开门来!
窗外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了进来。听到窗外这一声吼叫,被子里的住班生们全身都在发抖。
门肯定是要开的,不开更糟,窗户外面的人一拳打破玻璃,从窗户里进来,对睡在桌上的人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猛踩。
光阴!爷们这几天没光阴了,你们自己拿还是我们搜,不老实交,让我们搜出来的话,没有一个好下场。
来的一帮五六个人,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拿着一把刀。他们是校外村里的王品文、张喜俊、擦勾子、杨文明、赖民长等一帮混子。他们让同学们一排靠墙站在讲台上,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搜遍同学们所有的口袋后,一个挨着一个扇耳光,有的边扇耳光边把唾沫吐在同学们的脸上骂:你们这些穷鬼,一分钱都没有,让爷爷们半夜三更地白跑了一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唾沫也吐了,身上搜了几遍还是没搜到钱。手电筒的灯光在教室里晃来晃去,教室里除了桌子就凳子,就是摊开在桌子上一堆堆的被子,还有讲台,讲台边上的炉子。擦勾子一脚踢开炉子上面的盖子,掏出毬往炉子里面尿起了尿,“唿!”一声,一股白灰窜起,浓浓的尿骚味充满了教室。手电筒的光晃到后墙上,照到了挂在后窗上的馍馍包。
那是什么?
一个声音问高七。
是馍馍。
是什么?声音大了几倍。
是馍馍。
一个黑影跳上桌子,取下一个包拉开,手电筒的光芒里露出了馍馍白色的光亮。
教室门洞开着,外面寒冷的空气吹了进来,挂在后窗上的馍馍包全部不见了踪影。
被王品文、张喜俊、擦勾子、杨文明、赖民长那帮混子点到名就麻烦了。他们每个人都过生日,都会在生日的前一个月通知住班生们。给十块的,放下钱就滚,给二十的给你一支烟,三十以上的吃饭时还有酒喝。没去的,中午放学时,他们进到教室,拍着点过名的同学问,这两天好着哩撒?下午放学后他们又到教室里来问,你好着哩撒?星期六下午放学,住班生们回家拿馍。星期一下午放学,如果被点到名的同学还没表示,就会被拉到教室后面,打下保证后鼻青脸肿地回来。一个表示过了,又接到下一个的生日点名。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拉萨大昭寺的神殿里,看到一排排摇曳着桔黄色火苗的酥油灯,那一排排桔黄色的油灯照亮了前面黄铜的佛像。甘肃永新二中九二届文科补习班里的一排排桔黄色的烛光,把我们青春的面容塑成了铜像,永远刻进了我的脑海之中。我那些住在教室里的同学们呢!
想到他们,我双手合十,面向慈面的佛像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