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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

2014-03-27毕化文

雨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张老汉大娘闺女

◎毕化文

镰刀

◎毕化文

院子的西南角搁着一架磨盘。磨盘是猩红色花岗岩的,上下两叶,牙关紧咬地扣在一起。磨盘的基座是梨木做成的,底下四条成喇叭状支叉的腿,周遭要比磨盘大去一尺来宽,是用来接从磨盘齿缝里洒落的面粉的。自从村里出现了小钢磨,这么多年了,石磨基本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这座过去为村里家家户户碾压过面粉的石磨,如今只好黯然地呆在这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儿里,上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沉浸在被毛驴拽动着,在磨道里发出匀称细碎的响声的过去岁月中去了。

不过,磨盘今天又被派上了用场。磨盘的用场并不是被用来磨面,而是用来磨刀。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匕首,杀猪的苗子刀,而是再普通不过的镰刀。这种刀跟一弯半月差不多,一头长有一个裤子,裤子里插把可手的木柄,乡村的家家户户都有这种镰刀,少则一两把,多则三四把。镰刀最大的用场是在麦子成熟的季节,别看它其貌不扬,身材瘦小,农民挥舞着它,一垄垄的麦子就被放倒在地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的麦田就被它“吃”光了。麦季一过,镰刀就悄然挂在窗橙子上,或者插进墙上的缝隙里,缓缓地着一层紫色的锈。磨盘是粗石,给镰刀开刃可以,将镰刀往锋利里磨就不行了,会将镰刀磨卷刃,把一把好好的镰刀磨费掉。这一点,张家的大儿子张云歧肯定是知道的,因为他显然不是为了在磨盘上将镰刀磨快,只是因为镰刀两面上长满了锈,是利用粗砺的石面把红锈磨去,再到真正的磨刀石上磨出他想要的效果出来。此刻,他的旁边就放着一块可以把镰刀往快里磨的专用细质磨刀石,足以说明,他是这样想的,也是准备着去这样做的。

张云歧磨刀的动静比较大,石面和镰刀摩擦的声音,听得人的心里跟猫抓的一样刺挠。在当地,对人们不能接受的声音大致有这么几种,叫:刷大锯,打磨锅,鸹子叫唤,鬼吆喝。张云歧磨镰刀的声音估计跟几种难听声音中的打磨锅差不多,刷拉刷拉,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往人的脑仁里戳一样。

跟这难听的声音比起来,张云歧一边磨着镰刀一边嘀咕出来的话更让人心惊肉跳,他的话像咒语一般,每听一句,张云歧的爹张老汉心头的肉都要跳几跳,脑子两侧的太阳穴也突突突地狂跳一阵。

张云歧的话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出来的。说的时候两腮的咬肌拧成两道钢梁,他的两手摁着刀的两头,往前一推,往后一拉,就说一句:

老子反正也活够了,不怕死的就走着瞧!

往前一推,往后一拉,就说一句:

谁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他好过!

……

这时,三大爷来了。三大爷是为了讨张老汉的口信而来的。张老汉的二儿子张云书几年前就定了一门亲事,牵线的是三大娘。这两年,女方催着张家为儿子办婚事,都催了好几回了,每次都被张家以老大张云歧没有结婚为由推掉了。昨天,催促婚事的再不是三大娘,是云书未婚妻的娘。她径直来到三大爷家,找到三大娘,口气很冲,问三大娘,云书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如果不结,他们家就为闺女重找婆家,不要老是拿老大的事儿作借口,今儿推今儿,明儿推明儿,一推推到过罢年儿。如果老大打光棍,他底下的兄弟就不能成家了是怎么的。她还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的道理,也没见过这么办事的。女方的娘的话,明着听是对张云书家强烈不满,但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透着对三大娘这个媒人的不满。三大娘生平头一次为他人做媒,女方是自己娘家侄女,云书是三大爷的亲侄子。三大娘做媒遵循的是当地侄女随姑的婚嫁习俗,目的就是身边有个娘家的人,双方里亲上加亲,两下里走动起来也近便。因为离得近,三大娘经常回娘家,那闺女几乎是三大娘看着长大的,人老实贤惠,又很本分,三大娘从心里透着对她的喜欢,就把她介绍给了张云书。娘家兄弟媳妇虽然满腔的火气,仍一口一个姐地叫着,说,你说大姐,这弄的叫个什么事儿,让四乡八邻的听去了,好像我们的闺女嫁不出去似的。说着眼泪也下来了。三大娘双手执着娘家弟媳妇的手,一下一下地上下移动摩挲着说,谁说不是呢,我这心里也跟王八吃了苦杏仁似的,别提多闹心了。你放心,就这一两天,我保证给你个满意的答复。我就不信他家一个二个都是不懂事的人。弟媳妇前脚刚走,三大娘后脚就来到了张老汉家。张老汉还是那句话,说要跟云歧商量商量再说。三大娘下了最后通牒,说,我这可是最后一次问你爷俩了,事情你们掂量着办。好歹明儿个回我个话,我也好对俺娘家人说。不然,我也没有脸再回娘家去了。说完扭头走了。

天一亮,吃过早饭,三大娘就催着三大爷,到张老汉家来了。

张云歧发的狠话三大爷都听到了。三大爷笑着问张云歧,说这孩子,谁又得罪你了,不让这个过,不让那个活的,说那些傻话有啥用!现在早过了麦季了,地里施的是除草剂,连根草毛都见不着,又不用它割草,你磨镰有啥用场。

张云歧说,你以为它除了吃草,就不吃别的了?我对你说,它不光会吃草,它还会吃肉,吃人肉——我要用它杀人。

三大爷脸上的肉跳了几下,仍笑着说,你要杀人?杀谁?没听说你跟谁结了仇怨呀。别大白天说傻话了,今儿光武逢会,人家都走了,你也快去吧,啊,集上可热闹。

张云歧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单等着有那找死的人过来,跟我说我不喜欢听的话。想把婚结在我前头,哼,门都没有。要么我结了婚以后他再结,要么大家都打光棍,一家子绝户算球子。

三大爷听出来了,张云歧这是冲着弟弟的婚事来的。他就没有朝着屋里走,而是站下来。他的意思是,他顺便要做做云歧的劝解工作。不然,有张云歧这个拦路石横在那里,什么事也别想弄成。

听大爷一句话。三大爷蹲下来了,看着在石头上飞快磨蹭的镰刀说,云书的亲都定了好几年了,你好歹先让他结了这个婚。云书的亲一成,我和你三大娘就好好为你踅摸一门亲事,让你爹使上一双儿媳妇,多好。这也是你娘下世前的心愿。你现在这样闹,大家都耽误了,对谁都不好,你娘在地下也不会安生。

张云歧掂过那个盛水的碗,“砰”地一声摔在石磨上,随着一声脆响,碗碴飞溅,混合着铁锈、石粉末的浑水洒了三大爷一身。

你不要在这儿拿好听的话甜活人,张云歧一指大门口,尽在这冒坏水儿了。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在我面前装不了的好人。我看你还是滚球吧。惹火了我,对你一样不客气。

三大爷一跺脚,狠狠地“唉”了一声,扭身回去了。

张老汉在屋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听进耳里了,知道昨天三嫂来家说云书的婚事时,被大儿子听去了。他觉得再这样迁就下去不是个事儿,一个埋藏在心里很深的计划帮他走出了一步险棋。

只有这一条路了,除了这条路,谁也帮不了我了。张老汉心里说。

在张老汉的印象里,老大张云歧以前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把儿子的变化归结到张云歧当上合同民警之后开始的。在去乡里当合同民警之前,云歧虽然也犯浑,也滋事斗殴,但还是有些怵自己这个当爹的,老汉的话在他那里还有点作用。自从当了一年多的合同警察回来,儿子就彻底变了,毁了。

张云歧二十岁那年的一天,他从几个哥们儿那里回来,就跟爹提出,说他想要到乡里当合同民警。他说乡里给各个行政村下了通知,由于工作需要,乡里要招收一批合同民警,对象是本乡男青年。凡有意者,经过面试和考试后,合格的就可以上乡里签定合同,发放制服,配发警棍,开始上岗执勤,每月定期领取薪金。老汉心里是同意儿子当这个合同民警的,这样的话,有组织上替他教育儿子,管理着儿子,儿子身上的恶习说不定能改掉。在这之前,他想把儿子送到部队里去。都说军队是塑造人才培养人才的大熔炉,所以,征兵工作一开始,老汉就替云歧报了名。事情出在政审这一关上。一年前,儿子跟几个哥们儿在邻村牵了人家的几只羊,一只宰掉后吃了,其余的在交易时,连人带羊被公安人员当场拿下,拘留了半个月。兵没当成,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现在乡里招收合同民警,老汉说什么也要儿子当上这个合同民警。他托人找到管事的乡政法书记,在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张老汉来到书记的家里,表示了儿子要当合同民警的“意思”。书记假装没有看见张老汉伸到沙发垫子下面的手,和那封牛皮纸的信封。而是跟老汉大谈招录合同民警的意义。他说,现在土地承包了,有人种着国家的土地,却不愿意交纳“皇粮”,如果大家都不交,国家养了那么多的干部、军队、警察,以及城市市民们,他们吃什么,难不成让他们都喝西北风去。再说,国家就那么大个地方,人口却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再这样毫无节制地生下去,总有一天人们连饭都吃不上,这个国家不就完了吗。“皇粮”要催收,计划生育工作要加大力度,光靠乡里的那几个民警,力量根本不够用。所以,招收合同民警,是乡党委的英明决策,很有必要。有了这支力量,他相信,不光“皇粮”没人欠,就是被各级干部认为难上加难的计划生育工作,也会迎刃而解,就等着领取县上的那笔可观的奖金了。

几天后,招录名单就公布了,张云歧榜上有名,顺利地成为一名合同民警。

张老汉他们那里有一种说法,一个小伙子或闺女如果长得好,人们就会说谁谁谁长得好看,说这孩子真人才。反之,就是不人才。张云歧长得不怎么人才,大大的脑袋,一脸的疙瘩,仗着有股子蛮劲,就“腰里别副牌,谁来跟谁来”。张云歧口拙,跟人来文的不行,来武的行,每次跟人干架,一出手就是死招。一次,他在学校跟比自己高两级的学生打架,他没有和对方抡皮锤,而是两手掐住了人家的蛋根子,掐得那学生直翻白眼儿,从此他打架爱下死手的恶名就出去了,是远近闻名的“没人惹”。别的小伙子和闺女,年龄跟张云歧大小差不多,都有媒人上门说亲保媒,惟有张云歧,好像被大家忘记了一样,没有谁登门为他保媒拉线。这里除了他长得不怎么人才之外,他爱打好斗的名声也是耽误他的原因。现在好了,张云歧成了在组织的有人管束的人了,一身蓝制服,戴着大沿帽,坐着三轮摩托,呼儿一声,向东,又呼儿一声,向南,来去一阵风,威风得很,形象似乎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只要有行政村到乡里汇报,说哪儿哪儿村某个村民的公粮收缴得不顺利,他们很快就会赶往那里“执法”。乡里的这一招很好使,合同民警到哪里,哪里的公粮就收缴得格外快,一点也不待拖泥带水的。计划生育也是,以前,那些大着肚子的孕妇,见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不是躲就是藏,死活不肯做流产或绝育手术。自从成立了合同民警,乡里就是挖他们的粮食,拆他们的房梁,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碰到个别不识相的,在张云歧他们面前炸巴手,他们就拿手里的电棒跟对方交流,只交流得对方在地上打滚,双眼紧盯着噼里啪啦响的道道蓝光,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似乎真得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跟张云歧他们手里的家伙对话。既然张云歧这么威风,少不得受到某个闺女的青睐,就托人找到张老汉家,要和张云歧建立恋爱关系。张老汉在媒人走后,两手捧着,连续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按当地的规矩,张老汉马上就为大儿子的对象家送了干礼和湿礼。干礼是硬邦邦的一万块现金。湿礼是放了半扇子猪肉和活鸡整鱼,及放了各色精致点心的礼盒,还专门雇了两个年轻人抬着去的。干礼和湿礼过手的时候,是当着媒人的面进行的。在亲家准备的宴席上,以酒量大自诩的张老汉竟喝得酩酊大醉,是张云书骑着偏斗的摩托把他接回来的。坐在摩托斗里的张老汉好像很感慨,每哈出一口酒气,都吐出一个“妥”字。他就是一路不停地说着个“妥”字回到家的,他说,妥了,这回妥了,俺儿子的终身大事这回可妥了。只是到了张云歧闯下一场大祸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这个“妥”字说得还是早了点儿。

那件事儿如果不是那个村的村民上访,事情原本是可以私了的,无非是张老汉多花几个钱,用钱堵住那闺女的嘴就可以了。谁知等张老汉怀着侥幸的心理回到家,准备跟几家亲邻凑钱的时候,那闺女的家

长跟整个村的村民来到了县委大楼前,打着“流氓横行乡里,谁保百姓安全”的巨型横幅,要求县委、政府严惩打着执法旗号,在乡里为非作歹,奸污民女的流氓,撤消乡里非法组建的所谓“合同民警”、“执法大队”。听到消息的张老汉当时正蘸着口水清点票子,准备给那闺女家送去,他票子没点完,就一屁股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床上,心里像落了一块巨石,发出了“扑通”一声巨响。

前天夜里,为了迎接地区计划生育工作大检查,乡里连夜清理那些计生工作钉子户,把怀了孕又拒绝做绝育手术的孕妇,突击拉到乡计划生育技术指导站,强行手术。乡里的做法跟以前一样,依然派出十几位“合同民警”,只不过重新取了个“执法大队”的称号而已。也怪张云歧那天跟几个队员多喝了几杯,就在任务完成得接近尾声的时候,他说他要下车找个地方方便,竟钻进了一户事先踅摸好了的村民家里,一脚把人家的门踹开,拉着那家村民的闺女就往门外拽。闺女的父母都在城里捡破烂,家里还有个正上初中的儿子,由姐姐一天三顿地照顾着。弟弟一见姐姐被一个醉汉从床上拉走,吓得用被子捂着头不敢出声。在朝地里拉扯过程中,那闺女拼命挣扎,拼死就是不从。张云歧火急火燎,朝那闺女隐秘处捞了几把,那闺女疼得大喊救命。就在张云歧刚把那闺女扑倒在地的时候,执法大队的队长和一群村民闻讯赶来。队长扯着张云歧的脖领子,照着脸上一左一右就是两个耳瓜子,随后就安排手下赶紧把张老汉接来,他则留下来,和所在村的村主任商量,看如何处理此事。早有村民把电话打到城里的那闺女父母那里,两人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夜包车赶了回来。面对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闺女,和情绪十分激动的父母,张老汉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只求他们千万别把事情捅到上面去,其余的一切都好商量。商量到最后,那闺女的父母勉强同意张老汉拿出一万块钱私了。

谁想就在张老汉离开他们去凑钱的时候,他们半道上还是反悔了,把事情闹到了县上。这件事的结果是,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一个记大过,一个撤职,合同民警(执法大队)就地解散。张云歧被依法逮捕,判两年徒刑。消息传到对象家的第二天,人家就把张家定亲的那一万块干礼给退回来了。

当地有一种说法,把那种动辄破命的亡命徒,称做“腾球”。按这种说法,两年后出了狱的张云歧变得比以前更“腾球”了。家里无论是鸡狗猪羊,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上去就是几棍子,轻则腿断骨折,重则一命呜呼。有天正吃饭,圈里的那头骠猪拱开圈门跑了出来,竟哼哼叫着拱了张云歧一腿泥。张云歧将碗一撂,顺手抓过靠在门旁的铁锨,照着猪头就是一阵猛劈。铁锨整天在地里干活,锨刃磨得十分锋利,眨眼间那骠猪的半拉脑袋就被削了下来,朝院子里一歪,再也没有了气息。张老汉刚刚责怪了他几句,张云歧用血淋淋的铁锨举到半空,对准着老汉的头顶说,说说说,你再说,再说当心老子连你一块劈了你信不信。就是在那一次,那个念头才在张老汉的心里第一次悄然升起。

张云歧扎好了架势,决心阻止这个事情的发生。这一点张老汉看出来了,张云岐的弟弟也看出来了。张云岐的弟弟张云书一大早往垡子地里送粪,刚进家门,就被张老汉喊进屋,两人嘀咕了半天,张云书就到厨房吃早饭了。早饭是稀饭馏馍,就饭的东西是酱紫色的酱豆跟一切两开的咸鸭蛋。张云书走出厨房门两步,坐在一把矮凳子上,嘴里很忙乱地蠕动着。张云歧将磨得雪亮的镰刀挂在弟弟身后的床橙子上,也进屋端着饭碗跨到门外吃起来。

张老汉没有端碗,他做出不准备吃饭,要跟儿子好好说事的神态。他朝张云歧跟前一蹲,说孩子,爹跟你商量个事儿。张云歧说,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啥屎。说吧,是不是老二结婚的事儿。如果是这个事儿,我告诉你:免谈。因为我还没有成家,凡事都要有个长幼秩序。当弟弟的先结婚成家,这不是要我的好看,成心想让我这一辈子拉寡汉吗——你当老人的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老汉说,你看你这话说的,天下哪有当爹的不盼着儿女好的。你现在不是还没找好嘛。等你定好一门亲事,爹一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挣足面子。张云歧把碗往地上一撂,瞪着一双牛眼说,放屁!你见过有几个弟弟先成家,当哥的光彩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嫌我不走正道儿是不是,你要嫌我当初就别跟你老婆弄好事生了我。我还没嫌你屁本事都没有呢,你倒有种在这里腆着逼脸说。张云书接过话,说爷俩说话,有话好好说,干啥跟上辈子的仇人似的,一张口就伤人,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张云歧长长地“咦——”了一声,说谁的裤裆炸了线,把你露出来了——这一唱一和的怪默契呀,你平时一声不吭跟个闷鳖似的,现在嘴里长牙了是不是。张云书还嘴说,你是当哥的,哪有哥这么说兄弟的。张云歧说,我这么说你还是客气的,老子还要揍你呢。张

老汉说,云歧云歧云岐,别胡来,你弟弟是要当新郎的人了,挨了打传出去不好听,更让人看不起。张云歧不听“新郎”二字还好些,一听新郎二字,怒从心头起。他说新郎是个鸟毛嘛新郎,我今儿个打的就是你这个鸟新郎。跳起来就去撕扯张云书。张云书恼了,说你看你这个熊样儿,整天跟天底下盛不下你了似的。你不让我结婚,你凭啥呀你。你自己找不着老婆是怨你不往人上混,纯属自找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人样子,看哪个闺女愿意找你这样的。要是我,要么心甘情愿地打一辈子光棍,要么就一头栽到尿窑子里淹死算球子了,还有脸扛着个人头在这世上混。张云书平时话语贵,没想到说起话来句句见血,又字字像针,扎得张云歧浑身的肌肉乱跳,“哇哇”乱叫。张云歧说句看老子今天不骟了你,我让你当不成新郎。说着就朝窗户橙子那里走。张老汉扑上去死死搂住张云歧的腿,被张云歧扯起来当胸就是一拳,立刻一口热血从老汉口里喷出,洒得面前地上一片紫红,升腾起冲人的血腥味儿。张云书急了,提前蹿到窗前抢到那把他哥哥刚刚磨好、冒着寒光的镰刀,摇晃着对张云歧说,你要敢过来,我就敢让镰刀见红。张云歧气得暴跳如雷,顺手取过门旁立着的那把铁锨,正是这把铁锨劈死了家里的那头白骠猪的,现在他要用这把铁锨来劈自己的亲兄弟了。张老汉当然不同意他这样做,也当然阻止他这样去做,他下的决心很大,用尽平生的力气一跳,再一次将张云歧抱住,十个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张老汉这次抱得有点高,连张云歧的两个胳膊一起抱着了。张老汉这次抱得还有点死,他将十个指头交叉着,像拧绳子那样死死地咬在一起,力大无穷的张云歧竟挣了几挣没有挣开。也许张云歧过于急躁了,脚下一个打别,竟被父亲撩倒在地。张老汉压在张云歧的身上,用眼一扫张云书,意思是说,快呀,还不赶快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办。张云书叫声爹呀,弯下腰哭着说,我不能这么办啊,他可是我亲哥呀!由于两条胳膊仍被张老汉死死抱着,张云歧以头顶地,脸涨得紫红,死命要把张老汉翻过去。张老汉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他要张云书赶快过来,帮自己把张云歧稳定住了。张云书扔了镰刀跑过来。两个急疯了的大人摁住了张云歧,张云歧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但他不肯服输。他的身体输了,嘴上没有输,张云歧破口大骂,而且骂得不堪入耳。他先是骂了张老汉的祖宗八代,接着再骂张云书的姐和妹。一般情况下,这样的骂法,就连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都是忌讳的,作为儿子和兄长,这样的骂法,那就是禽兽不如了。张云书把张云歧的胳膊扭到背后,一条腿跪在张云歧的身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样子。但他不敢松手,他知道张云歧如果缓过劲来的后果是什么。这时,他看到爹已经把那把镰刀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一步一步地逼过来。张云歧倔强地将脸从地上别起来,唇齿间发出“嘶嘶”的出气声,用血红的眼瞪着张老汉说,狗日的,你今天弄不死我,哪天我就弄死你,把你扔到沟里喂鳖,永世不得托生。张老汉咬紧牙关,说句我让你再骂!抡起镰刀过来照准张云岐的脖颈就是一家伙。张云歧像是被掐断电源似的,咯噔一下住了腔。张云歧没有了力气时,还有张嘴,嘴不能张的时候,还有一腔子热血。现在,他用自己有力的一腔热血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并将从脖颈里射出的热血喷了张老汉一脸,一身。

张老汉做完这一切,愣怔了瞬间,随即就发了疯似的往乡派出所跑,他一路跑一路不停地喊:我杀人了,我把我大儿子杀死了!

听到张老汉的喊声,人们纷纷跑出家门,涌向张云岐家,看到脸偏到一侧,伸展着四肢的张云岐,都站在那里,寒着脸不敢做声。这时村主任也赶到了,但主任毕竟是主任,他立即召集在场的几个年岁大些的村民,说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一定要保住张老汉,因为鉴于张云岐在村里的所作所为,他这样做就等于是大义灭亲,为民除害,并当场命人找来笔和纸张,在张老汉家的桌子上写了一封请愿书,历数了张云歧的罪孽,说张老汉是在自己和二儿子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是彻头彻尾的自卫。为了给他们的立论找到依据,请愿书里还说,虎毒还不食子呢,老汉这样做,完全是被逼无奈。请愿书后面签满了村民们的名字,他们还从会计那里取来印泥,每个签字的村民还在自己的名字上头郑重地按上了手印。

一时间,那张白白的请愿书上,犹如开满了绚丽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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