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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与大历史
——莫言《蛙》中的底层人物书写及价值

2014-03-26周银银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小人物底层莫言

周银银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2012年,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为中国文坛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蛙》作为“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力作”[1]封底是其获奖的重要作品,在他的创作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当前,学者多着眼于莫言直面“计划生育”、“代孕”等敏感题材的勇气和主要人物“姑姑”、“蝌蚪”的研究,却忽略了宏大历史中有血有肉、形态各异的底层小人物。事实上,莫言在30年的创作中,坚持透过底层小人物在大历史下的生存状态来关注现实、探讨人性、思考人生。那么,莫言在《蛙》中塑造了怎样的底层人物群像,底层人物书写的意义何在,能否洞察其写作的发生学机理?《蛙》的底层人物书写在莫氏人物谱系中有何独特性?通过对这些问题的索解,考察《蛙》中底层人物浮沉与挣扎的命运,聆听来自他们心灵深处的最强音,探索《蛙》的创作动机和莫言文学观的变化,感受莫言对底层的同情、对生命的敬畏、对历史的回望和对灵魂的拷问。

一、《蛙》中的底层人物群像

莫言说:“艺术的根本在底层在民间。”[2]他一直把底层小人物置于大历史环境下来探讨人性和人生。我从人物身份、命运出发,将《蛙》中的底层人物划分为这样几类。第一类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大奶奶。他们与土地血肉相连,处于社会最底层,政治上被压迫、经济上被剥削、精神上被愚弄,生命力遭到严重的摧残。在《蛙》中,莫言透过“计划生育”政策的变迁反映了在强大的国家意志下,农民无法掌握自己生育权的悲哀。第二类为王脚、陈额、肖上唇。他们于某一历史时期具有一定权力、把持一定财富,但骨子里还是农民,带有底层小人物的劣根性:痞性、粗暴、自私。面对“计划生育”,他们从不屈服,以“破坏性”的方式反抗。第三类是王仁美、耿秀莲、王胆、陈眉等农村妇女,在乡村生育史中沦为底层苦苦煎熬。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强制推行,她们遭受灵与肉的双重虐杀,却以与生俱来的母性作着无畏的反抗。第四类是王肝、郝大手、秦河这些底层民间艺人,他们饱经沧桑,坚持信仰。王肝和秦河以狂热到近乎病态的方式追求爱情。郝大手倾其生命与心血传承祖辈工艺。在腾挪变化的时代中,他们保留生命起始处的纯粹,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希望用“创造生命”完成救赎。除此,作者对陈鼻跌宕起伏的人生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他出身地主家庭,少年吃煤,中年暴富,因“计划生育”政策家破人亡。在新世纪,他沦为流浪者,沉入最底层,却以“堂吉诃德”的方式捍卫残存的自尊。最后是从乡村走向城市,从底层跃至上层的袁腮。80年代,他是“小半仙”,后进监狱,是农村底层人物。随着时代的发展,他走入城市,成为老板,与“底层”有天壤之别,但仍残留着底层的痞性气质。

总体说来,《蛙》中底层人物的苦难深重,但无论是哪类人,都用自己的生存法则承担着命运。《蛙》中的底层小人物之所以性格鲜明、深入人心,与故事发生的时代以及中国人传统文化心理之间的纠葛息息相关。《蛙》的时代背景是“计划生育”,这一政策直接与民间朴素的生命伦理,如“养儿防老”、“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等观念相违背。面对政策的强制执行,底层小人物的反应不尽相同,有人逆来顺受,有人暴动反抗,有人默默无闻……但最终都匍匐在“计划生育”政策下,反抗显得苍白无力。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从这一层面看,若只言说姑姑、“蝌蚪”承载的压力,则难以托起“计划生育”这番沉重的话题。莫言运用叙事智慧,刻画典型场面以呈现底层人物的不幸,展示他们的尊严、生命等最有价值的东西被践踏、被毁灭的过程,对人性、时代、伦理、道德进行了大胆揭示和深刻反思。

二、《蛙》中底层人物书写的意义

(一)丰富了莫言的人性主题

莫言说过,他的文学是关于“人”的文学。那么,《蛙》从哪些方面关注了“人”,丰富了人性主题,呈现出哪些内涵与意义?

首先是人性的善与恶。莫言对农民、乡村的感情和立场让他对底层小人物秉笔直书。《蛙》中底层人物凸显的是生命的善和性情的真。由血缘牵连而召唤的“善”在《蛙》中体现得最为深刻和细腻。在饥荒年代,母亲每逢有好吃的,总去送给姑姑。在文革年代,母亲为姑姑的不幸扼腕痛哭。“计划生育”强制实行后,尽管姑姑对王仁美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父亲仍因她受伤而心疼。破碎的家庭因亲情牵引出的“善”更加动人,如粗暴的王脚和“叛徒”王肝齐上阵护卫王胆逃跑;毁容后的陈眉忍痛代孕为“可恨”的父亲偿还医药费;落魄的陈鼻为女儿殊死搏斗。亲人之间朴素而美好的情感消弭了许多隔阂和恩怨,即使是血债,善良的人仍留有最大的宽容。除了亲情,《蛙》中的友情和爱情也涌动着人性的善。当然,莫言也道出了底层人物身上黑暗、卑污的一面,他们沾染的痞性、自私甚至愚昧常常令人发指。

其次是生存的艰难与顽强。《蛙》中小人物悉数来自乡村,身为农民,他们之所以“历数千年的痛苦而不颓,长处社会底层而不衰”[4]133,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在艰难生存中磨砺出的顽强生命力。《蛙》中经济贫困是艰难的一大体现。农民在贫瘠的大地上辛苦劳作,耗干血汗,收获却甚微。尤其是1959—1961的饥荒年代,最触目惊心的场面莫过于孩子们争相吃煤。这一事件凝聚着莫言辛酸的记忆,当他再次书写时,场面虽充满欢声笑语,但在“面粉”的对照下难掩底层民众生存的艰辛。虽如此,农民依然乐观承载生活的重压,以近乎冷漠的平静面对一切意识到的和未曾意识到的痛苦与灾难。除此,艰难还体现为政治压迫下底层人物生存空间的狭小。在“计划生育”政策下,莫言着力表现张拳、王脚、陈鼻等人的暴动、反抗,但最终都难抵顽强的国家意志。外表刚强的他们“投降”时失声痛哭,男儿泪中流露出的沉痛和不甘正是底层窘迫的生存之态。政治对底层农村妇女的压迫尤为明显,耿秀莲、王仁美、王胆在政策的蹂躏下忍受悲痛和屈辱,捍卫权利。不容小觑的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贫富分化加大,权力和金钱集中于少数人手里,底层小人物再次被排挤到社会边缘。家破人亡后的陈鼻成为畸零人,却以装疯和冷漠来固守尊严。陈眉毁容后“身体受奴役、经济被剥削、精神受伤害”[5],为偿还父亲的医药费选择代孕,用残破的生命孕育出新生儿,在艰难的过程中获得重生。

再次是生命的卑微与崇高。小说开篇提出“贱名者长生”[1]5的文化心理,与莫言故乡“万物土中生”的风气相辅相成。这可阐释为人渺小如尘土,卑微如草芥。从生命本源出发,也可理解为孩子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母亲如大地般博大,她们珍惜和尊重生命,因而她所孕育的生命也多了一份崇高。生命的卑微更残酷地体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实行的过程中。为了控制人口增长,人的尊严被侵犯,生命的价值被漠视。“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1]121的土政策,“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1]151的政治理念,使得国家意志凌驾于个体生命之上,于是有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场景:耿秀莲身怀六甲凫水挣扎的惨烈,王仁美满身尘土从地窖里爬出的心酸,王胆70厘米的身高却挺着硕大的肚子浸在血水中的悲壮,陈眉毁容后艰难孕育的生命被夺后的屈辱。然而,“超拔于苦难污秽之上的,是与生命俱存的母性。”[6]这种母性和爱源自本能,为了生命和孩子,妇女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作者饱含深情地刻画这些场景,既感慨生命的卑微与沉重,也讴歌了母性的崇高。

(二)体现了对社会现实的深度介入

《蛙》通过书写底层小人物在大历史背景下的命运变化,控诉制度的罪恶和残酷,在历史与伦理的悖论中探究“人”的存在,彰显了莫言对现实的高度介入。

莫言说“大陆的计划生育,实行三十年来,的确减缓了人口增长的速度,但在执行这‘基本国策’的过程中,确也发生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事件。”[1]342历史的车轮在前进,然而它所产生的负面效应却要底层百姓来承受,甚至用生命为其“买单”。为完成指标,以姑姑万心为代表的计生委员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过程中手段粗暴残忍,扒倒房子、拉倒大树、强迫引产……农村妇女沦为这种手段的牺牲品,灵与肉受到摧残,随之而来的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破碎。“计划生育”不仅使姑姑这类处在风口浪尖的执行者发生异化,也使王肝、秦河这些原本善良的底层人物在爱情的诱因下,以政策为屏障,做出令人义愤的举动。王肝为了讨好小狮子,一次次出卖朋友和亲人。秦河在姑姑面前没有自我,跟随她残害了许多生命。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高速发展,社会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这时,围绕“生育”,延伸出更多的罪恶。诸如在官商勾结、权钱交易下“计划生育”政策名存实亡,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1]228,底层小人物再次被卷入“生育”的洪流中,产生“代孕”现象。袁腮以牛蛙公司为幌子,暗中进行代孕交易,牟取暴利。对代孕母亲而言,有人是因生活困顿不得已而为之,有人是因黑势力的压迫,其间是难以启齿的悲痛和不堪。然而对富人、权贵来说,“她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1]250若站在“人”的角度上来看,这种交易不仅违背了伦理道德,也是对妇女人格的贬低和尊严的践踏。

“只关注结果的历史与注重人性的伦理之间似乎永远也无法达成一致。”[7]这使得“计划生育”政策充满悖论与矛盾。国际社会常打着“人权”的旗号对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进行发难和谴责,一定程度上有失公允。因为从历史理性的角度看,“计划生育”确实符合国家利益,促进了中国社会的进步,且因全球资源有限,这也是对世界负责任的决策。但是从人文关怀层面考虑,这一政策和朴素的民间生命伦理相冲突。在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养儿防老”、“多子多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民间伦理生育观在底层农民心中根深蒂固。《蛙》中深明大义的母亲对姑姑的质疑、对“计划生育”政策的否定态度,“代表所有母亲乃至全体乡民社会对自然生育的推崇……隐含生命敬畏的伦理意识。”[8]“计划生育”政策作为基本国策,上升为国家意志,无情干预生育权——这项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尤其是在执行过程中,由于政治、权力、经济等因素的参与,政策变得异常复杂,国家采用极端的方式扼制生育,忽视了生命本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蛙》中,莫言作为叙述者,面对这一政策,采取客观的态度,承认“计划生育”的历史合理性。但更重要的是,他从这一悖论中看到“人”的存在,尤其通过残酷案例揭示了“计划生育”对底层百姓的伤害,蕴含浓厚的悲悯意识和强烈的批判精神。在后半部分,莫言从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思考延伸至对代孕现象的关注,引发人们对代孕历史性和伦理性的探讨。

(三)根植于浓郁的民间文化

莫言在高密民间文化的滋养下成长,也在传承中渗透了对民间文化的理解。他把剪纸、泥塑、猫腔等艺术融入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的创作中,在形成其独特审美视角的同时也讴歌了民间艺术的原始生命力。

除了民风民俗,在《蛙》中体现最为深刻的是以民间方式保存和流传的工艺——泥塑。一方面,泥塑工艺在底层民间艺人手中传承,焕发出勃勃生机。郝大手祖孙三代都捏泥孩,不以盈利为目的,靠一颗赤子之心赋予泥娃娃生命特质。另一方面,以泥塑工艺为代表的民间文化带给底层民众精神上的慰藉。民间文化一般是由底层百姓在生活、劳作中创造的,承载着人们的美好理想和愿望,是对生活的提炼和升华。《蛙》中的泥娃娃带着生命气息与神圣内涵,因而在民间百姓心目中有举足轻重的力量。高密东北乡的人对郝大手的泥娃娃都存有敬畏之心,尤其是农村妇女,祈求这些灵性的娃娃能带给自己美好的生命。另外,《蛙》中的泥娃娃成为人们赎罪的途径。早年的姑姑因为不自知造成的粗暴和冷漠,扼杀了太多生命。郝大手通过创造泥娃娃不仅表达对生命的热爱和敬畏,也妄图帮助姑姑完成救赎,获得心灵的宁静。秦河、王肝将痛苦转化为艺术,希望通过这一虔诚的方式来减轻罪感。

但是对每个人而言,生命具有唯一性和不可逆性,“人的生命价值在于生命的存在和延续本身。”[9]所以通过民间艺术来救赎的方式不彻底或者根本无法完成救赎,无论泥塑娃娃多么生动传神,都不可能置换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

三、《蛙》中底层人物书写的发生学机理

《蛙》透过新中国60年的乡村生育史探求“人”的生存本相,在“计划生育”题材中将人性的真实、脆弱、扭曲最大程度地呈现出来,并成功塑造了血肉饱满、形态各异的底层小人物。

站在发生学的角度上考察莫言的人生历程和精神世界,不难发现,《蛙》中底层人物书写的来源有二。一是莫言的“人”学观和独特的文学观。莫言认为:“文学实际上研究一个最古老的课题,研究人类情感的变迁、展示人的生存、欲望和情感的种种变异。”[10]从他的经历来看,要真正实践这一理念,写出触及人的灵魂的作品,回归底层,忠于底层书写是最好的方式。比如《蛙》尽管控诉的是“计划生育”这一大政策,但从乡村底层人物的生命体验出发,真正有力表达了对人的命运和情感的关注,让小人物大放异彩。从更本质的原因来看,小说起源于民间底层百姓的琐屑言谈,发展至今,仍与底层百姓生活密切相关。一直以来,在传统文化中,农民身上凝铸着大地原始的质朴、博大、厚重,但长期处于逼仄、困顿中,人灵魂深处自私、愚昧、黑暗的因子会不断膨胀,当被强迫放置到变幻莫测的时代下,他们会无所适从,从而“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此外,对于他们而言,一旦对金钱的渴望、对权力的向往超越了一定界限,就会被异化和扭曲。人性的善与恶、伟大与卑微、坚强与软弱在他们身上糅杂得最为深刻、复杂、真实。因此,在《蛙》中,莫言通过书写底层人物纠结、艰难的生存状态能集中反映社会现实中存在的各种矛盾和问题,也最大程度地展示了普通人的命运变迁与情感变异。2001年,莫言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提出自己的写作方向——“作为老百姓的写作”[11],即真正的民间写作。独特的平民文学观及高度自觉的民间写作立场影响和决定着他的写作主体:底层民众。《蛙》以知识分子的口吻写作,其中隐含着民间立场的叙述。比如对于乡村里的“贱名者长生”、“宿命论”等文化思想,作者并未大力批判,而是让其鲜活地存在于作品中,并在一定程度上使之成为与国家意志相对抗的标准。

二是“恋乡—怨乡”的文化心理与乡土经验。莫言来自农村,乡土文化是他的根。虽然在创作之初他极力抵制和逃离故乡,但故乡的声音却不断回绕在他的耳畔。作家情感深处的故园情结使他不自觉地向故乡靠拢,并逐渐形成“恋乡—怨乡”的文化心理。于是,他将笔触伸向这块大地上的底层民众,生发出众多以故乡人物为原型的人物形象,如《蛙》中的姑姑、大爷爷均来自故乡的现实或历史。与对故乡的情感紧密相连的,是莫言20年乡土经验的积淀。莫言的骨子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他了解农民的生活、情感和思维方式,从农村出发是他的必然选择。《红高粱家族》、《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作都以农村生活为背景,或叙述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或构建民间传奇历史,或以农村现实反思现代文明。除此,饥饿、孤独、恐惧、母亲的叹息是莫言童年最为沉重的记忆,在时间的流淌中,最初的生命体验不断发酵,不断被强化、突出,最终诉诸于笔端,诞生了一个个乡村底层人物。在《蛙》中,我们看到“饥饿”主题的复呈——吃煤,这并非莫言创作题材的枯竭,而是苦难记忆的深重,“他只有通过反复书写的方式,才能缓释和宣泄这种记忆的苦痛。”[4]132

四、《蛙》中底层人物在莫氏人物谱系中的独特性

莫言始终表现出对具有历史跨度的人生的兴趣和对底层人物书写的钟爱,并形成了独特的底层人物谱系,他笔下的底层人物涵盖了妇女、儿童、边缘人物、英雄、土匪等。莫言写他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欢乐和苦难、挣扎与坚韧,通过他们在历史夹缝中的跌宕起伏反映其生存诉求。《蛙》同样在“计划生育”这一大历史环境下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底层小人物。

但是,《蛙》探讨的毕竟是令国人都感到沉重的话题,勾起的是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从20世纪60年代到当下,由于经济、政治、伦理等因素的参与,“计划生育”政策引发了一系列问题。莫言力图透过宏大的历史事件来关注人的存在,特别是底层民众的艰辛和痛苦,以表达自己的思考和反省。因而,他在《蛙》中倾注了更多心血,使得其中的底层人物在莫言底层人物谱系中发生了一些嬗变,从而构成了《蛙》中底层人物书写的独特性,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言说苦难的方式

莫言对乡村底层人物苦难的书写坚韧而持久。在众多作品中,他反复凸显饥饿、病痛、战争、政治压迫带给乡村小人物的苦难。《蛙》延续了“底层人物苦难”这一母题,以三年饥荒、文革、改革开放等时期为轴,围绕“生育”,在人物的悲剧和抗争中诉说深深浸润的苦难。

不过,莫言此前常以各种方式消解底层人物的苦难,或是狂欢化叙述、或是魔幻现实的手法、或是用残酷中的温情结尾。如《红高粱家族》,以“我爷爷”、“我奶奶”为首的民间英雄在战争中屡遭失败,但莫言以狂欢化的方式极力歌颂他们的生命力,瞬间消释了苦难。莫言也长于采取魔幻现实的手法超越甚至取代人物的苦难,《铁孩》赋予“铁孩”吃铁的神奇功能,消解了饥饿带来的苦难。即使在着力书写底层人物苦难的作品中,莫言也常在残酷中寄予温情。《透明的红萝卜》最后黑孩钻进了唯美的黄麻地,意味着空虚的得救。

在《蛙》中,莫言有意识地做着改变。叙述故事时,他不再刻意玩弄技巧以疏离苦难,不再采用戏谑的语言以消解苦难,而是秉承写实的风格,采取冷静的笔调和节制、内敛的语言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现“计划生育”带给底层人物的深重苦难。如莫言通过残酷的细节和典型的场面展示野蛮手段对生命的漠视与伤害。耿秀莲、王仁美、王胆挣扎的场面触目惊心,无需作者过多渲染,她们生命的消逝则是对苦难最好的言说。王脚、张拳在捍卫自己权利时虽粗暴,但作者无意讴歌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和野性,而是通过他们的泪水痛陈“计划生育”对人性的压抑。在本真、朴素的叙述姿态中,人物的苦难昭示得更真实、深刻。莫言还别具匠心地运用书信体进行叙事,一改以往的粗野、狂放之风,用谦卑、亲切的态度与杉谷义人通信,在私人化的倾诉中审视灵魂、反思历史,然而在忏悔和赎罪的另一面,蕴涵的则是在政策的压迫、权力的操纵下,王仁美、陈眉等底层人物无可逃避的苦难命运。

(二)批判现实的力度

更为重要的变化在于通过书写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批判现实的力度不同。在此前的底层人物身上,莫言侧重表现人物野性、狂放的原始生命力,人物多变成乡村传奇人物(如余占鳌,司马库,孙丙等),浪漫与狂欢精神偏离了现实。另外,莫言在表现重大历史题材时,常因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汪洋恣肆的想象、泥沙俱下的语言冲击着历史题材,且“过度沉溺于纯粹的‘民间’叙述中”[4]141,刻意拉开与现实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历史的真相,导致人物形象虽突出,重大题材带来的精神冲击力度却削弱了,现实深度和现实批判也相对匮乏。

在《蛙》的底层人物书写中,莫言强势回归现实,他通过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反映的历史真实令人震撼,因客观的历史态度传达出的批判现实精神更为可贵。首先,《蛙》中底层人物基本贴近现实,鲜有传奇色彩。其次,这种批判的力度与《蛙》所叙述的历史事件和现实社会有密切联系。《蛙》中人物面对的是当代重大而敏感的计划生育问题,虽然在他前期的小说中,底层人物常被裹挟卷入文革、土改等敏感题材,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事件带给人物的痛苦也只能尘封在一代人的记忆里,由此生发的反思就较浅薄。而“计划生育”政策影响了几代人,且必将对中国社会历史进程产生深远影响,所以莫言通过对现实生活种种丑恶现象的揭露以及底层人物悲剧命运的描写表现出的现实批判色彩就越发强烈。如小说对姑姑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过程中粗暴残忍的工作手段的揭露,对当下胁迫代孕、因贫代孕现实的曝光,以及对商品社会人性沦丧、人情冷漠的揭示,无不蕴藏着莫言严肃的现实批判和直抵灵魂深处的拷问。再次,这种批判的力度与作者的写作态度密不可分。在揭示“计划生育”带来的问题以及表现底层人物的痛楚时,莫言不再过度强调个性张扬和主体入侵,而是表现出极为冷静与客观的态度。他没有单纯站在民间的立场上进行叙事,没有只表现底层人物对历史和现实的感受,而是把个体叙事和宏大叙事结合起来,以平实、冷静的笔触刻画底层人物、叙述故事。具体体现为:莫言既从个体视角出发,描写了王仁美、王胆、耿秀莲等底层人物在“计划生育”政策中的挣扎,让我们看到国家意志对人的压迫和摧残,看到宏大叙事中所忽视的历史真实,同时又不否认计划生育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理性的一面。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冲突中,莫言冷静的态度使得底层人物的书写愈加贴近历史真实,人物本身更富张力。在保持生活本色的叙述中,惊心动魄的场面和细节更显客观性,传达出的现实批判也就更具说服力。

综上所述,《蛙》中底层人物书写的独特性在于风格的写实、贴近历史的真实和作家客观的态度。之所以如此,与莫言文学观的变化及悲悯情怀相关。

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复杂、敏感,难以用一种合理的价值标准评判它。尤其是新世纪以来,“计划生育”政策遭受各种冲击,陷入尴尬的境地。“莫言想尽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职责和良心,以文学的话语来审视和直面一段绕不过去的特定历史和情境。”[12]在80年代,他就曾关注过这一问题,但揭示得不够彻底。如《地道》中粗野的工作作风和《蛙》如出一辙,可小人物用挖地道的方式进行抗争并取得成功,欢笑代替了泪水。在《蛙》中,莫言的责任感驱使他以正视历史的态度直书“计划生育”对人的扭曲、异化、戕害,以朴素的温情关照着底层民众的生存。

从莫言自身来说,他曾表示《蛙》是“一部开始执行自我批判的作品,是我提出的‘把自己当罪人写’的文学理念的实践。”[13]在《蛙》中,无论是底层人物的挣扎、死亡抑或救赎,举目皆是沉重。唯有以朴实纯粹的笔法书写他们生活的负重和艰难,才能看到作者的真诚。在平实的叙述中,莫言将自己的内心袒露给读者,也使读者获得审视自我、反思历史的机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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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 [J].当代作家评论,2002 (1):4—9.

[12] 王源.莫言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研讨会综述[J].东岳论丛,2011(11):189—192.

[13] 兰传斌.莫言:“把自己当罪人写”[N].大众日报,2011-08-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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