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变革与五四散文的“个性”表达
2014-03-26王佳琴徐庭峰
王佳琴,徐庭峰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五四散文的成就历来为人称道,其中“个性”的充分勃发既是本时期散文繁荣的表现,又是散文园地百花争妍的原因之一。目前,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有对单个作家散文创作“个性”的研究,有对某个创作群体散文“个性”的考察,也有对现代散文“个性”理论资源进行观照的成果。但是,目前对五四散文“个性”问题的阐释仍然不够充分。本文将从语言变革的角度探究五四散文的个性问题,阐释语言变革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五四散文的“个性”表达。
一、思想抑或文学:语言变革与“五四”散文的个性内涵
1935年,郁达夫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的导言中说道:“现代散文的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1] 558郁达夫是“五四”的过来人,如鱼知水,他自然深深浸染并体会过那个时代意气风发的“个性”思潮。他说,“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可见,“个性”指的是个体之于所从属的社会组织、思想桎梏中解放出来,具体而言,就是从古代封建社会的“三大厚柱”——“尊君、卫道与孝亲”的“硬壳”中解放出来。这里的“个性”是一种思想内涵方面的“个性”,即郁达夫所说的“散文的心”。由此可见,五四散文的个性内涵首先表现在思想层面上的个性主义。正如研究者[2]所说:“个性主义精神的确立,是中国文学走向现代化的重要标志之一。”
这样一种思想层面的“个性”并不等同于文学表达层面的“个性”。作为思想内涵层面的“个性”是“五四”思想革命的成果,而作为一种文学表达所要求的“个性”却是由来已久。任何时代的文学创作都强调“个性”的表达,这是文学葆有生命力的重要质素。通常认为古代散文无非是“文以载道”,从“五四”的思想立场来看,很明显这是“道”对“个性”的一种压抑。但是,从文学表达的层面来看,即使“文以载道”的散文同样追求个性。没有“个性”的散文在古代同样不是好散文。因此,即使是反对骈文、力主尚古的古文运动领袖韩愈也强调“陈言务去”,这正是对“个性”表达的重视。但是,文言书面语所表达的不可能是“五四”现代意义上的“个性”思想内涵,文言及其从属的古代文化决定了这一点。韩愈坦言:“愈之所以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首先有对“道”的好求,其次才有更好地表达的问题。
中国古代当然不乏反道之士。郁达夫就曾指出:“当然这中间也有异端者,也有叛逆儿,但是他们的言行思想,因为要遗毒社会、危害君国之故,不是全遭杀戮,就是一笔抹杀,终不能为当时所推重,或后世所接受的。”[1]557本文并不侧重考察那些异端思想在整个社会的影响程度和他们遭遇的禁灭后果,而是倾向于探讨,那些“异端者”、“叛逆儿”,他们使用文言到底表达了什么?或者说,借助文言这一媒介,他们的“思想”是怎样言说的?
“五四”散文在溯源的时候,常常提及晚明小品。1926年,周作人在《陶庵梦忆序》中说:“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3]如李贽的“童心说旨在肯定作家的创作个性,强调书写的自由,反对社会对人个性的压制和虐杀。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焚书·自赞》)
李贽用自嘲的笔调表达了自己独立不倚的高标人格和不与世俗为伍的强烈个性,种种在当局看来属于异端的言行在他自己则认定“若居士,其可乎哉!”
由此可见,用文言仍然可以表达“个性”,甚至于对文人来说,作为长期书面语的文言较口语更适合表达“个性”,“五四”时期就有人认为“世间难状之物,人心难写之情,类非日用语言所能足用,胥赖此柔韧繁复之文言,以供喷薄。”[4]这种看法在新文学倡导诸君来看当然不能认同,他们针锋相对的指出:“白话最能表情达意,最能曲折入微,”[5]“若据我自己的经验,总觉得‘便于个性之驱遣’的还是白话。”[6]其实,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这个问题是争论不清的,对于现代人来说当然是白话“便于个性之驱遣”,但这是以现代的立场去衡量古人。对于古人来说,他们的创作过程并不是先有白话然后翻译成文言的。新文学的反对者学衡派成员梅光迪曾说:“彼等又谓思想之在脑也,本为白话,当落纸成文时,乃由白话而改为文言,犹翻译然,……然此等经验,乃吾国数千年来文人所未尝有。”[7]
因此,孤立的讨论“到底是文言还是白话更适合表达个性”这一命题是很难成立的。白话代替文言的新文学语言变革带来的不是“可以”表达个性,而是表达了文言所无法表达的“个性”内涵。文言表达的“个性”是指与正统相对立的那些价值观念,其话语方式还是文言的。与此不同,“五四”的白话语言首先是一种自我的言说方式,它为个体的任何形式、内容的表达敞开了空间。通过白话及其言说方式,现代散文表达了具有现代性意义的“个性”内涵。周作人曾指出白话与思想之间的关系,他说:“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所以须用白话——假如思想还和以前相同,则可仍用古文写作,文章的形式是没有改革的必要的。——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此便非用白话不可。”[8]62
二、现代白话与五四散文中的“个性”表达
具体而言,现代白话表达了哪些不能由文言传达的“个性”内涵呢?第一种可以概括为对个体心理感受的倾诉。这是一种外向的宣泄,以郁达夫早期散文和创造社作家的一些作品为代表。如果说文言可以表达对于礼法的反动,那么白话直接将个体的心理倾倒而出,这些心理过程的描写也许不符合传统道德,但对它的展示本身就是个体的张扬,是“个性”的重要表现之一。现代白话倡导“有什么说什么话”,白话文则概括为“话怎么说便怎么写”,这就最大限度的支持了散文体裁直接抒发个体的心理。
“啊啊,窗外的被阳光晒着的长街,在街上手轻脚健快快活活来往的行人,请你们饶恕我的罪罢,这时候我心里真恨不得丢一个炸弹,与你们同归于尽呀。”(《还乡后记》)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去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吓,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吓!——”(《零余者》)
郁达夫自己声称小说带有作家自叙传的性质,而“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1]558此言不虚。这种“自叙传”在他的散文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把真实的心理、想法赤裸裸的说出来。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若要辞绝虚伪的罪恶,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9]
“个性”的第二种现代性内涵在散文中表现为现代个体对自我、生命等命题的思索,常常以内心“独语”的方式表现出来,以鲁迅和冰心早期的部分散文为代表。如果说郁达夫式的情感宣泄是一种外向型的“个性”表达,那么这种“独语”式的自我诘问则是一种内向型的表达,这种“个性”的表达指向的是以文言为书写媒介的古代散文不可能抵达的现代性内涵。正如研究者所说:“言文脱离在中国文学中长期地存在着,尤其是在散文写作中。散文的写作与接受为少数文人所占有,这种占有,实际上体现为语言表达上的文言专门化。……散文语言的被控制,被垄断,与这种文体所具有的某种体制化的属性——‘文以载道’功能设置有关。”[10]与散文的文言专化写作相对应的是“文以载道”的文化功能的实现,文言写作的古代散文,不可能将主体自我当作思考和解剖的对象。白话代替文言的语言变革,将个体的言说自由推向前台,这种言说可以是郁达夫式的个体心理的直录式呈现,也可以是对主体自我尽情的质疑和剖析。主体自我成为了文学书写的对象,这无疑改写了几千年文学的版图。
早在1919年秋,鲁迅将其创作的一组类似散文诗的短文命名为“自言自语”。“自言自语”就是“独语”,是人在排除外界纷扰后对生命的沉思。“夫人在两间,若知识混沌,思想简陋,斯无论已;倘其不安物质之生活,则自必有形上之需求。……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11]“独语”正是趋往“无限绝对”之境的尝试。需要强调的是,这种“独语”往往具有超越现实的特征,有写梦境的,如鲁迅的《影的告别》、《颓败线的颤动》,冰心的《梦》;有写人死后的意识的,如鲁迅的《墓碣文》、《死后》,冰心的《“无限之生”的界限》、《问答词》等等,与此相对应,其语言表现出抽象与具体、感性与理性、现实与幻想杂糅的象征色彩,而文学语言的变革为这种表达提供了重要的前提条件,即白话代替文言的语言变革彻底的瓦解了文言及其表意系统,拆解了语言与所属文化之间的链条,在主体对语言的重新组合中获得一种陌生感,从而更好地表达那种难以言传的生命之思。如《野草》中的《希望》这样写道: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我大概老了”,“老”而“大概”,这是鲁迅独有的表达方式。文言系统如果有这样的表达,其意义也是很单纯的,只表示一个人感到并承认自己老了,而这里的“大概老了”具有很复杂的内涵。它不是一个外在的时间标识,单独成句强调的是一个感受的过程,在“老”的过程中思考青春与衰老、希望与绝望等一系列命题。“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又是一种奇异的表达,“魂灵”可以有“手”?可以有“头发”?这是在不断的排除外在的干扰,对内心的又一次突入——或许不妨把“灵魂”的“手”和“头发”看作是曾经的“希望”。《野草》是现代文学中最为扑朔迷离的文本之一,本文无意于求得终解,只想说明的是,这些特异的表达是以文学语言变革消解文言及其表意系统为前提的,正是在这种个性的表达方式中鲁迅得以“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无意识),”[12]真正的返回自身。
对冰心来说,这种“独语”更多的是将自己内心思考的过程呈现出来。“独语”“是孤独的个体独自面对世界的心理体验”,[13]正是白话成就了这种心理体验的表达。不可否认,语言在表达这些微妙之思的时候也许有些无力,但是“既很不容易而到底还想将它们的原面目尽量地保存在文字当中,结果遂不能不用最近于语言的白话。”[8]61白话可以较为真实的保存这些微妙之思的“原面目”。 她的散文《“无限之生”的界限》正是“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时发生的“思潮”: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瘢结。便问说:“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后,世界上有你没有?”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有,有,无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
对“独语”散文来说,“它的最大特征是封闭性和自我指涉性。”[13]“我”和“她”(已死的朋友宛因)的对话毋宁看作是冰心的两个自我的对话,是自我分裂的结果,“她”是另外一个“我”,有了“她”,自我观照才得以在层层的问题和疑团中不断推进。冰心自己曾说:“‘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只听凭着此时此地的思潮,自由奔放,从脑中流到纸上,从纸上落到笔尖。……这时节,纵然所写是童话是疯言,是无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经充满了‘真’。”[14]尽管“独语”散文以排斥日常交际语境为前提条件,不免“是疯言”,“是无理由”,而正是白话更好的服务了这种“思潮”之“真”的表达。文学史惯常塑造的冰心是一个“童真、母爱、大自然”的讴歌者,而从这些没有“社会意义”的、超现实的“疯言”中我们倾听到的则是她灼热而诚挚的生命追问。
三、结语
需要说明的是,“五四”散文中“个性”的现代内涵生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它是个性解放思潮在散文领域的表现。而探究文学语言变革对这种内涵表达的作用,并不是将白话语言当作个性内涵的直接原因,而是探讨白话语言怎样使这种内涵表达成为可能。正如有研究者所说:“语言的蜕变虽则从本质上并不能使散文脱胎换骨,但却是散文脱胎换骨的一个必要条件。”[15]以上两种内涵正是白话及其言说方式特有而不为文言所具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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