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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之际“文笔之辨”及其文学史意义

2014-03-26黄林蒙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刘师培桐城派骈文

黄林蒙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魏晋之际,文学批评史上首次出现了“文笔之辨”,这是文学自觉和文章辨体意识增强的自然反映,在中国古代文论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当时的学者如颜延之、刘勰、范晔和萧绎等人都对“文笔”的范围和概念作了详细的界定。然而,后世学者对此概念的理解却一直莫衷一是。清代,随着骈文的再度兴盛,学者们也对有关“文笔”的理论作了详细的论证和阐释,阮元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民国之际,刘师培承阮元、蒋湘南“文笔”辨析之余续,对文笔严加判别,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此后,章太炎、黄侃等一批学者也加入了论辩的阵营,他们对“文笔”辨析的理论意义有着清晰的认识,在此基础上他们对“文”与“笔”的范围和内涵进行了重新界定。本文把“文笔之辨”放在民国之际的文学背景中进行考察,力图对其进行简要的梳理和总结,以期清晰的还原民国之际“文笔之辨”的面貌,确认其文学史意义。

一、民国之际“文笔之辨”的历史背景

“文笔之辨”是民国之际文学家文论话语的一个轴心,它的形成,既是文体发展的必然结果,亦与骈文和散文之争的文学历史背景密切相关。清末民初,骈文和散文继续发展。散文方面,虽然曾国藩及其弟子引领的桐城散文中兴渐成遥远的绝响,但林纾和姚永朴迅速接过了桐城散文的大旗,并取得了较大的影响,散文作为文章正统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骈文方面,清末民初的骈文延续了之前的繁盛局面,骈文选本和别集异常繁盛①,在这种情况下,刘师培、李详等人顺势而出,继承了扬州学派的骈文传统,力图进一步将其发扬光大。需要指出的是,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浸染已久的西学东进和文学语言的口语化对传统诗文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特别是新文化运动后,胡适和陈独秀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不久,钱玄同又提出了“玄学妖孽”、“桐城谬种”,骈文和散文遭到了毁灭性的攻击,但是在清末民初,由传统文言组成的骈文和散文依然拥有强大的势力。因此,对这个时期骈散之争的论述就显得格外有意义,因为它是文言行将凋落前发出的最后一束光芒。

清末民初是近代学术风气演变交汇时期,自魏晋以来,骈文和散文之间一直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此时更是骈文为自己正名的很好时机,因此骈文和散文之争也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支持骈文和散文的学者们以北京大学为阵地,彼此为争夺文宗的地位而不懈努力。1917年,朱希祖先生于《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大学》中云:

近来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主持文学者,大略分为三派:黄君季刚与仪征刘君申叔主骈文,而刘与黄不同者,刘好以古文饬今文,古训代今义,其文虽骈,佶屈聱牙,颇难诵读;黄则以音节为主,间饬古字,不若刘之甚,此一派也。桐城姚君仲实,闽侯陈君石遗主散文,世所谓桐城派者也。今姚,陈二君已辞职矣。余则主骈散不分,与汪先生中、李先生兆洛、谭先生献,及章先生(太炎)议论相同。此又一派也。[1]

这段论述展现了古代文体在新时代面前的顽强生命力,更展现了传统文士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决心。无论是力倡骈文的刘师培还是力倡古代散文的姚永朴和林纾都是为自己的主张而敲锣呐喊,当然也有像章太炎这样的学者,他们对骈文和散文并无偏见,以为文章本来面目是纯乎自然、只要说理畅通,描写生动,可以用散文,也不妨参用一些骈句。当然,不得不承认,桐城派自林纾、姚永概离去后已是元气大伤,《文选》派则有章门弟子作后盾而士气正旺,所以后者逐渐形成气候,蔚然成风。

实际上,清末民初的京师大学堂及其后的北京大学本是桐城派宣讲授业的大本营,林纾、姚永朴、姚永概、马其昶等人先后任教于此,其后,黄侃、钱玄同,沈兼士等人陆续进入北京大学,在原本桐城派占优势的地盘上契入了新的成分,引起了骈散文之争,“文笔之辨”是骈文和散文之争的核心要素,它直接关系到孰是文章正统的问题。桐城派和《文选》派虽然在文学观念上针锋相对,但是对“文笔之辨”中的很多问题却作了理论上的辨析和总结,这是这场争论留给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份遗产。

二、民国之际“文笔之辨”的具体内容

方苞于康熙年间创立了桐城派,其后经过刘大魁和姚鼐等人的努力,声势日盛,乾嘉时甚至赢得了“天下文章,独出桐城”的声誉,但以“义法”为核心的桐城散文亦有不少缺点,最显著的莫过于文风平淡,文采平乏,文字平易,文章缺少激越之气,在桐城后学的散文中,这种平板柔弱之风更是暴露无遗,虽然在曾国藩和其弟子的努力下,依然维持着文宗的地位,但这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它时刻遭受着骈文反扑的威胁。

民国之际,率先发起反扑的是刘师培,他继承了扬州学派先驱阮元文必有韵的主张,其曰:“至文笔区别,盖汉、魏以来,均以有藻韵者为文,无韵藻者为笔。东晋以还,说乃稍别:据梁元《金楼子》,惟以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为文;据范晔《与甥侄书》及《雕龙》所引时论,则又有韵为文,无韵为笔。”[2]刘师培认为文笔的含义历经了不同的演变阶段,汉魏时就有无藻韵而言,东晋以后是就有无流连哀思之情而言的。刘师培认为萧绎《金楼子·立言》篇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它对文和笔作了更细致的界定,这个时期“文”摆脱了形式的基准,以讲究声韵藻采为审美目的[3]。当然,对于范晔《狱中与甥侄书》中“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4],刘师培也认为其是指押韵脚而言的。在《文章原始》中,刘师培进一步推阐阮元的观点,道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强调:“骈文一体,实为文体之正宗。”他接着称述曰:“明代以降,士学空疏,以六朝之前为骈体,以昌黎诸辈为古文,文之体例莫复辩,而文之制作亦不复睹矣。近代文学之士,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为文章之正轨。由斯而上,则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由斯以降,则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5]刘氏认为以韩愈和桐城派为代表的古代散文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是不辨文体的表现,失去了其真源,文章的本源应该是以“文”为主的骈文,而不是以“笔”为主的散文。

然而,刘师培的好友章太炎却并不赞成他的观点,在《文学略说》中,章氏对阮元和刘师培二人提出了反驳的意见,他说:“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皆是笔而非文,藉此证成,适足自陷。”[6]51并不赞同以是否有韵来划分文体,接着,章太炎反问道:“或举《论语》言辞一言,以为文之与辞,划然异职。然则《文言》称文,《系辞》称辞,体格未殊,而称号有异,此又何也?”他认为:“韵文骈体,皆可称辞,无文辞之别也。且文辞之称,若从其本以为分析,则辞为口说,文为文字。古者简伯重烦,多取记忆。故或用韵文,或用骈语。为其音节谐熟易于口记,不烦记载也。由是言之,文辞之分,矛盾自陷,可谓大惑者矣。盖自梁、李、韩、柳、独孤、皇甫、吕、李、来、张之辈,竞为散体,而自美其名曰古文辞,将使骈俪诸家不登文苑,此固持论偏颇,不为典要。今者务反其说,亦适成论甘忌辛之见,此亡是公之所笑也。”[7]章太炎认为我国自古以来所谓的“韵”就是至押韵脚而言,不仅《文选》中的很多散文不押韵脚,就是除诗赋銘箴以外的骈体之作也是同样存在不押韵脚的。章太炎以对桐城派和《文选》派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认为自古以来的文笔之分是互相矛盾的,“文”是一种综合,并不局限于散体或者骈俪。在此基础上,他认为刘师培的论述缺乏理论上的依据,与事实并不符合。章太炎接着说:

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彣。以作乐有阕,施之笔札,谓之章。……今欲改“文章”为“彣彰”者,恶夫冲淡之辞师好华叶之语,违书契记事之本矣。[6]49

在这里,章太炎追本溯源,他把见之于竹帛的文字都归于“文”的范畴,这是用朴学家的手法考证字源而得出的理论,是不满阮、刘对“文”内涵解释而提出的新见解,这样就把“文”的范围极大的拓展了。

刘师培与章太炎在“文笔”内涵的辨析上各执一说,互不相让。在这种情况下,黄侃秉持刘勰有关“文笔”论的观点,折衷其说,并作了进一步创新性的阐述和剖析。刘勰认为:“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8]对此,程千帆先生认为:“韵和对举,则彦和所指,专为韵脚可知。”[9]另外,郭绍虞先生也肯定刘勰所谓文笔之分,只以有韵无韵为限,而且他所谓“韵”是指韵脚而言的[10],虽然同时代的人所谓的“文”都是兼指辞藻、声律和对偶,而刘勰的“文”并没有如此的要求,这也能看出刘勰深邃的洞察与独立的思考。

黄侃从刘勰的思考中得到了启迪,在《文心雕龙·原道》中,黄侃论曰:

阮氏之言,诚有见于文章之始,而不足以尽文辞之封域。本师章氏驳之,以为《文选》乃裒次总集,体例适然,非不易之定论;又谓文笔文辞之分,皆足自陷,诚中其失矣。窃谓文辞封略,本可弛张,推而广之,则凡书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谓之文,非独不论有文饰与无文饰,抑且不论有句读与无句读,此至大之范围也句读,此至大之范围也。……若夫文章之初,实先韵语;传久行远,实贵偶词;修饰润色,实为文事;敷文摛采,实异质言;则阮氏之言,亦不能遍通于经传诸子。然则拓其疆宇,则文无不包,揆其本原,则文实有专美。

以上见解表现了与刘勰“文笔”说大体一致的倾向性。他把“文”看作是一个历史过程,人类进入文明后,“书以文字,著之竹帛”是“文”的初级阶段,而后再进入“有句读者皆为文”的阶段,最后进入“实先韵语,传久行远,实贵偶词;修饰润色,实为文事”的阶段,黄侃通过细致的论述,认为章太炎和刘师培的阐述分别处于“文”的不同阶段,既调和了章太炎和刘师培有关“文”的矛盾观点,又形成了完整的文笔见解。在《文心雕龙·总术》篇中,黄侃继续论述道:“案文心之书,兼赅众制,明其体裁,上下洽通,古今兼照,既不从范晔之说,以有韵无韵分难易,亦不如梁元帝之说,以有情采声律与否分工拙,斯所以为笼圈条贯之书。……与其屏笔于文外,而文域狭隘,曷若合笔于文中,而文囿恢弘。屏笔于文外,则与之对垒而徒启斗争,合笔于文中,则驱于一途而可施鞭策。……学者诚服习舍人之说,则宜兼习文笔之体,洞谙文笔之术,古今虽异,可以一理推,流派虽多,可以一术订,不亦足以张皇阮君之志事哉。今录范沈二萧之说于后,加以诠释。”[11]黄侃极为赞赏刘勰“既不从范晔之说,以有韵无韵分难易,亦不如梁元帝之说,以有情采声律与否分工拙。”在充分熔铸刘勰观点的基础上,黄侃创造性的提出了自己的“文笔”观,纠正了阮元“文笔”说的偏颇之处,对“文笔”的认识比刘师培和章太炎更为圆通和中肯。

总之,民国之际学者们对“文笔”的辨析,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六朝文论的复归,《金楼子》的文笔观与刘师培较为接近,而黄侃则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对刘勰理论的继承。然而,在论述了六朝人关于文学文体基本观点同时,民国之际的学者们也进行了认真的理论总结和创作性的发挥,使得民国之际成为“文笔之辨”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民国之际“文笔之辨”的文学史意义

首先,从美学上来说,民国之际的“文笔之辨”推崇了文学的审美功能。从嘉道之际开始,文学思想就开始沿着文学独立发展的道路前进,纯文学从“文”的观念中冲破出来的意识渐趋强烈,当然,要打破这种禁锢,首先必须向占据文宗地位的桐城派宣战,民国之际,随着文学自觉的发展,桐城散文早已是去了一统天下的地位,文体的日益繁荣使得文体辨析引起了更多学者的注意,刘师培和黄侃等人把“文笔之辨”引入论述的范围中,对其进行了细致认真的辨析,“文笔之辨”反映了人们对“文笔”区分的不同理解和不同的文学观念风尚。不仅在理论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对推进文学创作的发展也起了极大的作用。声律、对偶和藻饰重新进入了人们的眼帘,美学作品和其它作品的界限也渐趋明晰。

当时的学者对文学的形式美越来越重视,对文学本质特征的认识也渐趋强化,这个时期,文学的审美功能得到了确认,骈文因为其形式的优越而得到了人们的重视,刘师培“凡为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灶”清晰地显示着美学作品和其它文学作品的差异的认识,这与桐城派历来强调“文以明道”的观念是相左的,如果说刘师培的文笔认识是对桐城派的清算,那么黄侃的“文笔”辨析则反映了他对文学功用和特征的理性认识。需要强调的是,这种“文笔之辨”的开展也反映了一个渐趋明朗的趋势,即文学正在独立发展,纯文学的理念正在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此时急需打破传统文论的禁锢,为“文学”正名。

其次,从文学史上看,民国之际的“文笔之辨”是一次骈体文寻求正统地位的运动。中国文学虽然在魏晋时代已经走向了自觉,但直到清末民初,文学依然是经学和道学的附庸,儒家道统对文统依然有支配性的影响。通过“文笔”的辨析,骈文派将文统与道统相分离,为自己谋取“文之正统”作了充分铺垫,此外,在这场辨析中,活跃的基本都是支持骈文的学者,支持“传统”笔的学者基本处于被动地位,这也从侧面看出了这场文学辨析的终极目的。“文笔之辨”显示出骈文的胜利,并最终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让桐城派阵脚大乱。

参考文献:

[1]朱偰.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大学[M].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 162.

[2]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8.

[3]詹福瑞.“文”“文章”与“丽”[J].文艺理论研究,1999(5):81—82..

[4]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830.

[5]刘师培.文章原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1646.

[6]章太炎.国故论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7]章太炎.章太炎:国学的精要[M].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217.

[8]詹鍈.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622—1623.

[9]程千帆.文论十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21.

[10]郭绍虞.文笔说考辨[J].文艺论丛,1978(3):52.

[11]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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