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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湘西小说中的穷汉形象

2014-03-25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理想

毛 琴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沈从文以他特异的生活体验和独特的艺术手法,用朴素传神的文字、和谐雅丽的诗意和不绝如缕的情思,淋漓尽致地展示了湘西世界的形形色色。从上学时期喜欢恶作剧的淘气孩子,到15岁弃学从戎,到20岁只身前往北京开启自己的崭新人生,沈从文逐渐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湘西世界情不自禁地进入他的创作视野中。他热衷于对湘西世界独特性、丰富性的描绘,在自学自悟中形成了对人性和审美的特别理解。沈从文是湘西那个奇特的环境孕育出来的自然之子,他的创作“是一个‘生命受尽挫折’的‘傻头傻脑’的‘乡下人’,面对多难的乡人、国人、民族、国家倾诉出来的一片赤诚心曲”[1]。

1928年8月《柏子》问世,标志着沈从文创作的转机,此后的两年,他的创作进入了成熟期,创作风格由早期对生命的焦虑转为一种内敛式的沉静和抒情性的平和。无论是他的少女系列小说,如《边城》《三三》《萧萧》,还是穷汉系列小说,如《阿金》《丈夫》《贵生》《龙朱》,行文都十分自然、平和、优美,然而淡淡的悲伤也溢于言表。穷汉是沈从文创作成熟期塑造的一批人物形象,他们有的是物质上的贫穷,有的是精神、情感上的贫乏,然而他们都积极乐观地为人生奋斗拼搏,但各个方面的压力阻碍了他们人生理想的实现,使他们的人生理想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穷汉们的命运无常与沈从文的人生体验同病相怜,引发了他对穷汉们命运的无限悲悯与同情,沈从文对生命的独特思考也一览无余。

一、穷汉形象的类型

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他竭尽全力要表现的是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45。穷汉们都具备美好的人性和顽强的生命力,由于物质上或精神、情感方面的匮乏而被赋予穷汉的称号。

(一)物质匮乏的穷汉

物质匮乏的汉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穷汉,是沈从文塑造的最本质的穷汉形象。“从黄牛寨那个不缺五头黄牛价钱作聘礼的阿金(《阿金》),到娶了老七作妻却独在黄庄与鸡豕为伴的那个孤独的汉子(《丈夫》),再到被逼得一把火烧了房屋上山为匪的那个老实农民贵生(《贵生》),是沈从文笔下湘西穷汉生活形态的三部曲。”[3]153这三部作品是穷汉形象的典型,他们的感情生活之所以不如意,都是因为物质的匮乏。与牛相依为命的大牛伯(《牛》)为一点小事用木榔槌打了耕牛后脚一下,因此给大牛伯带来了种种麻烦,牛的后脚在大牛伯的悉心呵护下慢慢恢复了健康,没多久却被衙门征发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大牛伯最终还是孤苦伶仃地一人受穷。柏子是水手中的一个(《柏子》),他是所有水手生活模式的代表。他一年到头忙活于水面上,每月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上岸后与妇人的相会,“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消遣过后,继续任劳任怨地在水上生活,从未有过成家立业的念想,也从未考虑自己将来的命运。他挣的钱大部分用于妇人的开销,很小一部分用以抽烟喝酒赌博之类,活得看似其乐融融,实则老来生活无依无靠,令人担忧。这些穷汉们虽然物质上特别匮乏,生活毫无保障,但他们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人性也十分美好,从不与人斤斤计较,令人同情之余,也对他们产生了更多的仰慕之情。

(二)精神、情感缺失的穷汉

精神方面缺失的穷汉有会明(《会明》),他是部队里的火夫,无论在前线还是回到原防,他的职务永远都是火夫,毫无改变,精神极度匮乏的他将注意力转到小鸡身上,曾经的美好愿望彻底抛之脑后,纠缠于日常琐事上。傩寿先生(《爹爹》)是一个药铺的掌柜,医术十分高明,得到了大众的认可,可自从独生儿子去世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药铺经历了关门又再度开张,尽管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可他的内心是孤独、寂寞的,直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情感缺失的典型是龙朱(《龙朱》),他是郎家族族长的儿子,美男子中之美男子,“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训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力,是力,是光”。他的相貌如此出类拔萃,以至于所有女人都不敢接近他、爱上他,本来对自己的婚姻满怀信心的他却因此生发了情感危机,内心极度寂寞。如此标致的龙朱竟然得不到女人的真爱,可见他情感的空虚之深。

无论是物质方面还是精神、情感方面的缺失,这些穷汉们都坚韧不拔,从未自暴自弃,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断奋斗,沈从文对他们的生活态度是肯定、赞赏的。

二、穷汉的人生理想与命运变化

沈从文30年代曾说过: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 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4]他一直以“乡下人”自许,用乡下人的眼光审视乡村与都市生活,凭借自己对湘西世界的深刻记忆,再加上后来的返乡体会,对湘西世界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绘。穷汉形象是他对湘西社会的真实再现,这些穷汉们无论是物质匮乏,还是精神、情感的匮乏,都有积极的人生理想,对生活充满期待。他们的人性永远是质朴的、美好的,他们的生活天地就是人间的一片净土。贵生是个单身汉子,年富力强、勤劳能干,本着“两手一肩,快乐神仙”的人生原则,喜欢行动自由。他为人憨厚实诚,穷得硬朗自重,不贪占便宜,他的人生目标是成家立业,并竭尽全力料理自己的小家庭。柏子的人生理想是多挣钱,在得到欢乐的同时,能够使自己的将来有所依靠。丈夫的愿望是尽早摆脱贫穷,让妻子回到自己的身边,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忍气吞声。大牛伯的心愿是牛健壮地成长,帮他耕地播种,给他以精神的慰藉和生活的鼓励。会明的心愿是参加革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甚至有过做司令的野心。龙朱的愿望是找到自己的情感归属,组建向往已久的幸福家庭。傩寿先生的人生理想是行医救人,多做善事,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做他精神上的坚强后盾。

沈从文说过:“美丽总是使人忧愁。”[5]363穷汉们的人生理想都是美好的、平实的,他们为了理想的实现而坚持不懈,可是他们的愿望并未顺理成章地得以实现,除了龙朱历尽艰辛最终成为了黄牛寨寨主的女婿,其他人的命运都与人生理想逆向而行。阿金将聘礼钱输个精光,欢心的美妇人被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他的婚事遥遥无期。贵生一把火烧了杂货铺,离乡去当土匪,最终不能得到金凤,生活也变得懒散不堪。傩寿先生一生行善,帮助乡人解决了许多生命难题,他的独生儿子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丢下他一人过着凄清的生活。柏子们凭借强健的身体挣钱,生病或年老过后的生活无依无靠、暗无天日。丈夫由于难以忍受妻子的船上生活,一怒之下把妻子领回家,可是生活依旧无依无靠,不知何时会再次把妻子送回船上。他们的命运充满悲情色彩,令人无限忧愁。他们的命运之所以发生如此大的逆转,是社会的压迫致使。当时的社会处于战乱之中,人与人之间感情冷漠,并盛行着一种拜金的风气,无德、无财、无能的人总是被社会压制于底层,难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6]很多读者认为沈从文的作品风格为田园牧歌,却忽略了田园风光背后的悲凉意蕴。细读沈从文的湘西小说,那种难以自拔的悲凉意味不由跃然纸上。穷汉们的人生理想如此纯朴、踏实,然而理想背后的命运转变却惨不忍睹,这正是他们令人悲悯、痛心的地方。

三、穷汉与沈从文的生命思考

穷汉们无论是物质的贫困还是精神、情感的缺失,无论是外在社会的压迫还是自身条件的束缚,他们都没有自暴自弃,能够坦然面对生活,沈从文对他们充满了爱意与敬意。“爱”是沈从文的写作动力,他曾说过:“因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他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使我来写作,不断地写作,没有厌倦”[2]34。沈从文十分热爱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世界,尤其钟情于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在《湘西·题记》里说:“我对湘西的人事,自然较偏重于人事方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幼贵贱,生死哀乐种种状况,我因性之所迁,注意较多,也较熟悉”[5]243-244。正是他对湘西人事的熟悉与关注,当他的生活处于落魄状态的时候,湘西的穷汉形象才会顺理成章地呈现在他的创作中,并成为他释放自己情怀的途径。

20年代初,沈从文独自一人来到北京闯荡,当时的生活十分窘迫,他的内心也感到极度茫然,最初的写作动机是解决经济危机,使自己生存下来,进而才转向对生命焦虑的释放。后来在徐志摩等人的鼎力相助下,他的创作逐渐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经济形势有所好转。到了20年代末,他基本在北京立脚,生命焦虑被文化焦虑所替代,作品逐渐走向成熟,再加上他后来的精神返乡,对湘西的穷苦人民尤其是穷汉们的生活境遇有了新的认识。二三十年代的湘西经历了战乱的洗礼,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迁,人民的生活也受到了重大的影响,沈从文对美好湘西的憧憬遭受重大打击,于是对湘西人民的“爱”中掺杂了一丝丝悲悯感。法国当代著名作家亨利·特洛亚说:“一个真正的创作者之所以不得不写作,并非为了要尝试某种未曾有的表现方式,而是出于内心的冲动。”[7]沈从文对湘西穷汉形象的塑造就是出自于他的创作冲动,穷汉们的人生理想与命运变化的落差与沈从文的内心产生了共鸣,引起了他对生命的重新思考。在沈从文看来,生命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需要用一颗平常心对待,努力实现生命的价值[8]。湘西的这些穷汉们,如贵生、大牛伯、丈夫、柏子、会明,生命总是充满缺憾,但并没有走向极端,虽然值得怜悯、同情,但是他们对生命还是满怀信心、充满期待的。沈从文对他们悲悯的同时,也油然产生了一种敬意。正是这种悲悯与敬意的交叉使然,沈从文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总是对生命充满了期待,不管遭遇怎样的厄运,悲痛过后,他依旧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坚守自己的情操。

直到晚年沈从文还坚持认为,自己的“作品一律浸透了一种‘乡土性抒情诗’气氛,而带着一份淡淡的孤独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2]89。这与他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在爱的基础上对穷汉们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孤独、悲悯感,在悲悯感的基础上又对生命有了重新的思考,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不幸,都要坚强不屈地生存下去。

“在中国近代散文和小说中,第一个对湘西山水加以诗化的是沈从文;第一个对湘西人民璞玉般美质和深沉痛苦作极深刻挖掘及真切描绘的也是沈从文。”[3]13正是对湘西世界的回归,沈从文的创作才不断走向成熟,不断受到众人的青睐。沈从文无论身处何处,内心总是与湘西世界紧密相连,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乡下人”,并以乡下人的眼光审视湘西世界和都市世界,在两相对照中更突显出他对湘西世界的挚爱与赞美。在沈从文的闯荡生涯中,他不仅有过物质匮乏的艰难时刻,也有过精神、情感方面的危机,与湘西的穷汉们同病相怜,因此穷汉们的人生理想与命运变化引起了他的极度关注,进而促使他凝神静气思考人生。湘西成就了沈从文,沈从文也将湘西世界推广得更远、更深刻。

参考文献:

[1] 王继志.沈从文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392.

[2]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11[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3] 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室.沈从文研究[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

[4]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5[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6.

[5] 沈从文.沈从文选集:1[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363.

[6] 沈从文.沈从文选集:5[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30.

[7] 崔道怡,朱伟,王青风,等.“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下[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467.

[8] 任晓兵.沈从文乡土小说对民间文学的移用[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127-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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