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陈森行实与文学思想考
2014-03-25叶天山
叶天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清代文人陈森行实与文学思想考
叶天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采玉山人陈森不仅是小说、戏曲家,在当时亦有诗名。他有明确的文学思想,主要反映在诗曲观念上。其文学思想主张是:一、诗歌创作要有独创性,有真性情,诗体必须明确。二、制曲应当注意运用典实,不妨多有骈绮明艳之词。三、谱曲时如果遇到辞、律不协的情形,应在不更动文辞的基础上,择调以就辞,“移宫换羽,两下酌改”。四、度曲讲究依据剧情的变化而变化,务必使文气通畅;严辨清曲、戏曲演唱之别。
陈森;文学思想;诗曲观
清代文人陈森在文学上是个多面手。只是人以文传,所以,目前我们对他的作品的认知,要远过于对其生平的了解。有鉴于此,我们就目前所知,清理出陈氏的行实,以改变长期以来人们在其生平认识上的偏误;进而挖掘他的文学思想,以利于清代文学研究的推进。
一、陈森行实录
过去,有人认为陈森约生于1796年,卒于1870年。①但是如果仔细推求,我们便会明白,这种看法尚待修正。其问题在于:一、陈森作《梅花梦》[1]第9册时至少已三十岁;二、杨懋建《梦华琐簿》“余壬子乃见其刊本”[2]一句,并不是说《品花宝鉴》[3]最早刊于咸丰二年(壬子,1852)②。现在,我们综合所见的材料,间以按断,将陈氏的行谊勒成简谱,以公同好。
陈森(约1791年—1848年后),字少逸,号采玉山人、石函氏,江苏毗陵(今常州)人。作有戏曲《梅花梦》传奇,小说《品花宝鉴》,均存世。《清稗类钞·著述类》“品花宝鉴”条[4]、《清朝野史大观》卷十一[5],均误题“陈森书”。赵景深《〈中国小说史略〉旁证》已加辨正。[6]陈森在道光十四年甲午(1834)乡试不第,时“年且四十余”(《〈品花宝鉴〉序》)。由此推测,他应生于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左右。《罗延室笔记》[2]225载,道光末年,陈森持《品花宝鉴》抄本,遍游江浙诸大吏。而此书最早的刊本,则由一与他“未经谋面”的幻中了幻居士校刻而成。初刊本扉页后有云:“戊申年十月幻中了幻斋开雕,己酉六月工竣。”据此,陈森卒年可能在戊申年(1848)之后。陈森以其作品中的人物 “言希立”、“高品”自况,又以“梅”、“玉”、“琴”等名其主人公,可见作者本人雅负才情、善为戏谑,崇尚高逸的人品。然而,陈氏虽多才华,却似乎短于时艺,终至于“半生潦倒,一第蹉跎,足迹半天下”(幻中了幻居士《序》)。此亦文人之大不幸。
(一)道光三年癸未(1823)游京师
春,授徒于同里刑部官员汪某之退逸居。结识同郡张若水。《〈梅花梦〉事说》(以下简称《事说》)云:
“道光癸未,余游京师。有同郡锡山张生名若水,温然玉立,愿执弟子礼,以学诗。年差少余,抑抑自下,谦而弥光也。”
按,一、若水从陈森学诗之年,当二十六七岁。《梅花梦》在多处叙及梅、张初恋时同为十五岁。《事说》谓,姑苏梅小玉与张生缱绻,“时张年甚小”;年余,梅病死;张生郁郁居乡者数年,娶即丧偶。又谓,张生“遂束装游清江者复数年。于道光壬午至都门,……极一时交游之乐”。可知张生游清江当在弱冠之后,道光二年壬午(1822)至京师,张若水必已二十余岁了。《事说》载,张生京都交游乐甚,醉而梦,梦中有梅小玉之婢哂之曰:“时隔十二稔,何遽忘之耶?”据此,则道光二年时,若水固二十六七岁矣!二、《事说》云,若水“及识余,而始以此事(按,即其与梅小玉事)告余”。张若水于1822年至京师,翌年认识陈森,拜为师。当时张生既然二十六七岁,“年差少余”,则陈森必已年三十余了。
夏,作传奇《梅花梦》。《事说》云:
“日长炎炎,无以消夏,因制此曲,即名曰《梅花梦》。绎其诗中之意而衍之,得十八段。”
又云:
“率尔为之,未半月而就。脱稿后亦不再阅。”
《梅花梦》为稿本,分两卷:卷一,十出;卷二,八出。作者未修订。今所见稿中改动处,当即初作时为之。《梅花梦》中,作者以人物言希立自况,男主角张若水师事之;又以自己为言希立的至好。“顾曲”出,张若水曰:“我那夫子真是倚天拔地之才、纬武经文之略。今年才三十余岁,已做了多少必传之事了。”陈森时年三十余,此亦可为参证。
八月十二日,为传奇作《〈梅花梦〉事说》,叙其颠末。《〈品花宝鉴〉序》云:
“余前客都中,馆于同里某比部宅,曾为《梅花梦》传奇一部,……时余好学古文、诗赋、歌行等类,而稗官一书心厌薄之。”
作《事说》时,仍居于汪氏的退逸居。汪氏赏其曲文,更嘱其为小说。道光四年甲申(1824)六月,同里刘承宠为《梅花梦》作序。《序》谓,陈森高才,乃借儿女之情抒写牢愁,工为戏谑;曲文缘情绮丽,藻杂香生。承宠,嘉庆廿四年举人。
(二)道光五年乙酉(1825)应顺天乡试不中,始撰《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序》载,秋试下第,境穷志悲,日排遣于梨园中,得其情味。间与汪氏品题梨园人物,汪氏遂又敦促陈森作小说,即以梨园子弟为人物。经两月,于年底撰《品花宝鉴》十五卷。“继以羁愁潦倒,思窒不通,遂置之不复作。”
(三)道光六年丙戌(1826)受聘为书记,其后至粤
《〈品花宝鉴〉序》云:
“粤西太守聘余为书记,偕之粤,历游数郡间,山水奇绝,觉生平所习之学皆稍进。”
间游青楼戏馆,不称意。以俗务缠身,向之《品花宝鉴》书稿,未遑继作,达八年之久。
除夕,在京携诗访同乡陆继辂。陆继辂 《崇百药斋三集第三·望云集》载,陆观其诗,大称赏之,谓所作兼有韩孟温李之胜,并为陈氏赋诗九首。据此,森至粤当在此后。又据陆诗,知陈氏作有《咏橐驼三十韵》《宝刀祭诗》等,且有“香心一日千回死”之句。
(四)道光十四年甲午(1834)
春,自粤返京。途中继作《品花宝鉴》十五卷。《〈品花宝鉴〉序》载:
“回京途中,风雪阻舟,日行甚缓。太守督促续书甚急。自粤兴安县至楚武县,昼间人声嘈杂,于夜深疾书于舟中,得十五卷。及入长江,风帆便利,过九江,抵金陵,乡思萦绕,不复能作。”
七月中旬,至京师。匆匆翻阅时文试帖,再应京兆试秋试仍不中。《〈品花宝鉴〉序》自叹云:。
“年且四十余矣,岂犹能如青青子衿日事呫哔耶?”贫乏不能自归,仍依太守而客焉。继续作《品花宝鉴》。《〈品花宝鉴〉序》谓:
“某农部前在京时,已阅十五卷;今又阅续作之十五卷,甚喜。嘱陈森成之,如师督课。本年腊月底开始,陈森发愤自勉,经五月而得三十卷。”
(五)道光十五年乙未 (1835)
五月,《品花宝鉴》完稿,六十回。又改易第十五至三十回,定稿。
全书计五十余万字。书中第一回,取书名为《品花宝鉴》,又曰《怡情佚史》。另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7]著录,该书1913年石印本改题《燕京评花录》。《〈品花宝鉴〉序》称,此书“旷废十年,而功成半载”。
《品花宝鉴》书成之后,曾以稿本、抄本流传多年。徐珂《清稗类钞·著述类》“品花宝鉴”条载,陈森挟贵人的介绍信,以稿本谒江浙大吏。《清朝野史大观》卷十一所记,与此略同。杨懋建《梦华琐簿》云,他曾于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夏,在严州友吴立臣案头见到《品花宝鉴》三十卷。此当即半部抄本。道光廿九年己酉(1849)刊本幻中了幻居士《序》云:“余从友人处多方借抄,其中错落,不一而足。”该《序》又称,与石函氏未曾谋面。此书最早刻本,即为道光廿九年本。
《罗延室笔记》云:“道光季年,《品花宝鉴》未出版时,陈森书挟钞本、持京师大老介绍书,遍游江、浙诸大吏间,每至一处,作十日留,阅毕,更之他处。每至一处,至少赠以二十金,因时获资无算。半聋少时,随其父淛江粮道任,陈至,留阅十日,赠以二十四金,彼犹以为菲薄也。”[2]225半聋,与《罗延室笔记》作者为忘年交,光绪元年(1875)已五十余。陈森挟钞本遍游江、浙诸大吏事,当是半聋儿时的见闻。唯时年尚幼,或听闻不切,误记为“陈森书”。后来文献遂辗转误抄矣。
二、陈森的文学思想
陈森在创作实践的同时,亦有明确的文学思想,主要集中于他的诗论与曲论上。《品花宝鉴》一书中的相关议论,实质反映了作者的诗曲观。
陈氏主张诗歌创作要有独创性,有真性情。凡是从“性灵中发出来的”、“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是好诗,便可以和古人争胜。因此,他肯定“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不必执定抱杜尊韩”的看法。在论及李、杜、韩三家之时,他指出:人们评定三家高下的标准,是看作家的性情是否与自己相近;其实,三家各有归趣,不可强分轩轾。“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调俳优者之所可拟议也。”韩诗“五七古尤好异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第38回)也就是说,三家的诗各有其性情,因而各具特色。这番议论,直到清末民初,仍然存有声势。章太炎先生在他的《国学概论·文学之派别》一文中,就曾表示:“李诗更含复古的气味,和同时的陈子昂同一步骤”,“到了杜甫,才开今派的诗。”[8]所言正与陈森同出一辙。在诗格方面,陈森认为,诗作必须律要像律、古要像古,“似是而非,断不可以学”。(第54回)如果要畅发性情,则近体不如古体;如果讲求寄兴深微,则七言不如五言,五言又不如四言。然而,诗作在隶事用典上却可以不拘。稗官戏曲,也可以化作诗语。只要字字真切,便是好诗,极意雕琢的文辞,反不如情真意切的白话。学诗者,可以以《唐诗三百首》为初学津梁。如果能达到诗风高逸、浩气流转则最好;否则,也应当“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第54回)故而,陈森亦重视南朝徐庾二家和唐代温李的诗作,求其纤秾,同时摒弃俗薄浮艳;在诗集方面也比较看重《玉台新咏》。总的看来,他的诗论的基本看法,和当时袁枚的性灵派是一致的。
陈森的曲论涉及填词、谱曲、度曲诸方面。他心仪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尤其称道《游园惊梦》是“旖旎风光,香温玉软”。蒋士铨的《红雪楼九种》,也因为是才子艳笔而大受推崇。(第41回)而他自己制曲也好用典实,多骈绮明艳之词。相比之下,陈森是轻视本色派的,甚至说:“《元人百种曲》只可唱戏,断不可读。若论文采词华,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第41回)议论虽然偏激,但从中却可看出,他很讲究曲文的 “丽辞俊音”,认为出色的剧本,不仅适合场上搬演,也应摛文措采,宜于案头讽诵。当然,也正因为上述的看法,他不得不面对曲辞与格律之间的矛盾问题,一如面对前代的“汤沈之争”。对此,陈森在《品花宝鉴》第43回借书中人物谈了看法。
次贤道:“这是我当年一个好友,制了一部《梅花梦》的曲本,有二十出戏。……明日与你们班里的教师商量,可以谱他出来。”蕙芳道:“那倒可惜了。我听着曲文甚好,还是你自己按谱罢。若与我们教师,他便乱涂乱改,要顺他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后止。若能移宫换羽,两下酌改就好了,……”
这里,一方面,他反对改辞以就调,即反对在谱曲时依律随便更改文辞。这显然和汤临川站在同一立场上。另一方面,他又稍稍做了变通。所谓“移宫换羽,两下酌改”,就是主张谱曲时,应在不更动文辞的基础上,择调以就辞。同书第41回论道:
那些曲本,不过算个工尺的字谱,文理之顺逆,气韵之雅俗,也全不讲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又没人会唱。从那《九宫谱》一定之后,人人只会改字换音,不会移宫就谱,也是世间一件缺陷。
这是他主张择调以就辞的又一证据。的确,如此一来,就既能保持曲文的流丽生动,又可兼得发调美听的效果了。
作为一个久入梨园而得其况味的文人,陈森在度曲方面自然也很讲究。他指出,传奇南曲唱法的规矩,有的宜恪守,有的则须讲权变。比如南曲逢入声字应当唱断,乃是一定不易之律。必要时可以改动板眼的位置,以求合乎度曲定则。然而,像“南曲无乙凡”的说法,则有特例存在。他举《渔家乐·刺梁》中的“酒困潦倒”一句,说明唱南曲有此情况非用乙凡不可,关键在于要适应剧情的变化,务必使前后相接,文气通畅。也因为这个道理,有的曲文在演唱时就不得不落腔出调:
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节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当日光景,至《惊变》处,唱到‘恁道是失机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调高唱不可。既惊变矣,则仓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还有‘社稷摧残’等语,慢腾腾低唱是何神理?
这是曲文出调之唱。不仅如此,宾白也须与曲文声气相接。但是因为“唱戏曲的课师,教曲时总是先教曲文,后将口白接写一篇,挤在一处,没有分开段落”(第50回),所以往往导致曲、白接续欠通的弊端,必要时同样可以改动。
陈森还分辨了清曲、戏曲演唱之别。唱清曲的人,本来用不到宾白,故而要“唱得雅,洗净铅华,方见得清真本色”。唱戏曲则不然。因为要与宾白相搭配,所以可以“添出些腔调来”,从而使曲白浑成无间。
当然,诗曲之外,陈氏在古文、辞赋、小说等方面都曾下过苦功夫,必有一己之见;只不过可考者少,而其价值又逊于他的诗曲观,故而这里不赘。总的说来,他的文学思想主张和创作实践是一以贯之、相得益彰的;所论很切实,不作空泛语。虽然他的文学史的意识并不强,但其作品论很有见地,这对我们的诗曲欣赏乃至创作,都很有裨益。
注释:
①可参看严敦易先生的《陈森的〈梅花梦〉》一文(《元明清戏曲论集》,中州书画社,1982年8月版),《中国文化史年表》、《明清小说鉴赏辞典》等均沿此说。
②赵景深《〈中国小说史略〉旁证》已辨明第二点,可参看。
[1][清]陈森.梅花梦[M]∥首都图书馆.明清抄本孤本戏曲丛刊.北京:线装书局,1996:423—614.
[2]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22.
[3][清]陈森.品花宝鉴[M].清刊本.日本东洋文化研究院藏.
[4]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4:3769.
[5]李秉新,徐俊元,石玉新.清朝野史大观[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1214.
[6]赵景深.中国小说史略旁证[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128.
[7]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47.
[8]章太炎.国学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3:74.
A Study of CHEN Sen′s Life and Literary Thoughts in the Qing Dynasty
YE Tian-shan (Chinese Department,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CHEN Sen(CaiYu greybeard)was a writer of novels,dramas,and poems.Besides creative practice,CHEN presented clear literary thoughts,mainly reflected by his poetry concepts.He argued that firstly,poems should be original and true with clear styles;secondly,lyrics should use allusions with gorgeous words;thirdly,when words and rhythms don′t coordinate,we should choose another rhythm instead of changing words;fourthly,people should sing smoothly according to the plot changes.We must discriminate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pure songs and drama songs.His thoughts influenced future generations.
CHEN Sen;literary thought;poetry and drama concept
I209
A
2095—042X(2014)02-0071-04
10.3969/j.issn.2095—042X.2014.02.016
(责任编辑:刘志新)
重要更正:本刊2014年第1期第80—83页发表作者李雍的《莫言〈蛙〉与国家形象构建问题》一文为作者2013年度江苏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形象诗学视域下国家形象主体性构建研究——以茅盾文学奖为例”(项目编号:CXZZ13_0964)和201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当代文艺实践中的国家形象构建研究”(项目编号:12AZW003)的研究成果。特予补充更正。
本刊编辑部
2013-12-12
叶天山(1980—),男,江苏金坛人,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