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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成年篇中主人公之荒谬与反抗

2014-03-25李亚利

关键词:钱德勒都柏林玛利亚

李亚利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都柏林人》创作于20世纪初,标志着乔伊斯告别传统、走向文学实验与革新道路。其成年篇包括《一小片阴云》、《何其相似》、《泥土》和《痛苦的事件》四篇,乔伊斯竭力书写都柏林普通人的生活,小钱德勒厌倦生活,无法逃离荒谬;法林顿事业失意,倍感挫败;玛利亚没有收获婚姻,依然笑对人生;詹姆斯·杜菲先生拒绝西考尼太太的热烈追求,在孤独中度过一生,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在荒谬中,并穷尽一切反抗荒谬。伍尔夫这样评价乔伊斯:“乔伊斯先生是精神主义者,他不惜任何代价来揭示内心火焰的闪光……”[1](P31)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是存在主义哲学、存在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其哲学沉思与文学实践集中探讨了“荒谬”这一主题,在其哲学随笔《西西弗的神话》中,加缪论述了厌倦、时间、死亡和异己感所致的人类必然所处的荒谬境遇,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产生于“人的呼唤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2](P34)。面对荒谬世界,加缪推导出了三个结果,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2](P80)他认为“重要的并不是活的最好,而是活的最多”,[2](P75)颂扬走下山,将不停滚落的巨石反复地推上山顶的荒谬英雄——西西弗。这就是加缪的荒谬哲学,鼓励生活在荒谬中的人们通过继续生活下去来对荒谬进行消解。

学界对《都柏林人》的研究主要集中探讨“瘫痪”主题、“顿悟”手法的运用及叙事技巧,对成人篇中《一小片阴云》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比分析加拉赫和小钱德勒,对其他三篇的研究较少,尤其是对《泥土》的研究只能在对《都柏林人》的研究中找到只言片语。加缪的荒谬哲学为《都柏林人》成年篇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一、荒谬的境遇

在《一小片阴云》中,小钱德勒在与阔别八年的朋友相见之前,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与加拉赫相见时,加拉赫的高谈阔论无不彰显其见多识广、财大气粗和功成名就。小钱德勒顿时感到他和朋友间的反差,本来想借朋友的成功实现自己成为诗人的梦想,最后却成了幻影。回到家中,各种厌倦情绪瞬间爆发,妻子的眼神和漂亮的家具都令他生厌,“一种沉郁的对生活的厌恶在他内心觉醒”[3](P86)。厌倦是荒谬的起源,“它唤醒意识并激发起随后的活动”[2](P15)。小钱德勒的“日常连续的行为”[2](P15)因此中断了,“心灵徒劳地寻求重新连接这些行为的纽带”[2](P15)。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拜伦的诗,孩子的哭声让他什么都做不成,最终,小钱德勒顿悟“他成了生活的囚徒”,[3](P90)走不出都柏林。至此,他意识到自己身处荒谬之中,“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在劫难逃”[4](P14)。

在《痛苦的事件》中,詹姆斯·杜菲的荒谬产生于异己感。加缪精彩地论述了人对自身的不可知以及对世界的不可知。“我总是不能确定我的心,我对我的存在的确信和我企图提供给这种确信的内容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对于我自身将永远是陌生的。”[2](P23)在小说的开头,乔伊斯就预设了杜菲孤独的命运,他的居所远离郊区,“难看、现代和造作”,[3](P116)杜菲住在昏暗的旧房子里,“过着一种与自己的躯体拉开距离的生活,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行为。”[3](P117)他没有安全感,就连吃晚饭也要找个安全的餐馆;他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没有伴侣,没有朋友,没有宗教,也没有信条”[3](P118)。与西考尼太太的邂逅使他开始敞开心扉,西考尼太太成了他的精神伴侣,他们互相倾诉和分享,“她的情谊像是在异国他乡的一片热土”[3](P121)。可是,在他们的交往中,他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他拒绝同西考尼太太进一步幽会。四年后,西考尼太太的卧轨自杀让他意识到自己“遭到了生命盛筵的抛弃”。[3](P127)他是被世界抛弃的异己者,遭遇精神的流放,他将开始自己的荒谬之旅。

如果说小钱德勒和詹姆斯·杜菲是经历了生活的涟漪才意识到了荒谬,那么,《何其相似》中的主人公则是一直生活在荒谬之中。《何其相似》讲述了一个嗜酒成性的酒鬼一天内的失意和挫败的生活,他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工作,时间的流逝让他无所适从。加缪说,人们总是“从时间中取得他的地位”[2](P16)。人身处时间之中,当他确认当下的时刻,同时就会发觉已逝去的时光,时间从本质上规定了人是有限的个体存在。法林顿是一个有限性的存在,除了工作失意,在朋友面前扳手腕却输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男孩,他因此失去了“大力士”的称号,还遭到了大帽子女人的不屑一顾,回家后又因为吃不上晚饭而暴打年幼的孩子,这样的生活令他感到窒息,生活的荒谬使这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愤怒了。

《泥土》中的主人公玛利亚的生活境遇更是荒谬。玛利亚一手拉扯大的乔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可是玛利亚依然没有收获婚姻。在万圣节与乔一家人的聚会上,她被蒙上眼睛,手指触到的是“一种又软又湿的东西”。[3](P114)她摸到的正是泥土,泥土象征死亡。死亡意味着一切的无用性,人之必死的命运使人意识到生命之脆弱、人生之有限和生存之无奈。玛利亚看似快乐的生活却永远摆脱不了的悲凉的形式,悲凉是“生存的恒久形式和背景”,[4](P342)《泥土》展示了一个成年单身女子的荒谬命运。

二、激情的反抗

在《何其相似》的前半部分,法林顿厌恶工作,没有按时抄完合同,又故意弄丢了两封信件,被顶头上司当众臭骂得几乎抬不起头。为了维护一点可怜的尊严,面对上司的穷追不舍,他还是挤出了一句:“你不该问我这么一个不合适的问题”,[3](P98)之后,他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如何机智地逃避当众挨骂的尴尬,他的反抗让他意识到不向上司道歉将面临地狱般的生活。“反抗就是人不断的自我面呈,它不是向往,而是无希望地存在着。这种反抗实际上不过是确信命运是一种彻底的惨败,而不是应与命运相随的屈从。”[2](P67)随后,法林顿 拿着当表链的六个 先令,一头扎进了酒吧,请朋友喝酒,却又因为扳手腕输给了韦瑟斯而丧尽尊严,然而他没有屈从,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惨败,“他胸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复仇心理……口袋里只剩下两个便士……他诅咒一切……他的愤怒简直要使他窒息”[3](P104)。回到家后,因为炉火的熄灭,他开始暴怒,抽打孩子,把一天的愤懑和屈辱全都发泄到了孩子身上。加缪认为,反抗赋予生命以价值,“最壮丽的场景莫过于智慧与那超越它的现实之间的搏斗,人维护自尊的场面是惊心动魄的,任何诋毁对之都无济于事。”[2](P68)法林顿坚持不懈地用个人的力量维持着一种极端的紧张状态——荒谬,因为他知道“他以日复一日的意识和反抗证明了他唯一的真理——较量”[2](P69)。

如果说法林顿是显性的反抗,那么,《泥土》中玛利亚的反抗则是一种隐性形式。“天上地下最重要的就是长久的忍受。”[2](P80)尼采为荒谬的人指出了道路——忍受。玛利亚能在洗衣房中把草籽黑面包“切成又长又厚又均匀的面包片”[3](P107)分给女工们,能在女工们争吵时成功地做一个和事佬,能在节日里靠自己微薄的收入设法为乔一家人送上一些什锦糕点和葡萄干蛋糕,她是一个始终以微笑示人的善良的单身成年女子,在生活中她没有收获婚姻的快乐,却始终在播种快乐。面对别人的误解,她“尴尬地冲着人微笑”,“拘谨地点头,呃呃地表示赞同”[3](P111)。玛利亚满怀感恩之心,乔给她礼物,电车上给她让位的神士,乔对她的理解,她都心存感恩。在小说结尾处,玛利亚唱了两遍“我梦见我住在……”歌词的第一部分,这使乔顿悟了玛利亚的心声,玛利亚回避了歌词第二部分关于恋人间的亲密,她是一个用持久的忍受去反抗荒谬的普通成年单身女子。

在《一小片阴云》中,小钱德勒通过与朋友的对比,意识到了荒谬的生活,意识到自己是生活的囚犯,越是挣扎,越是难以跳出枷锁。小钱德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拜伦的诗,他走不出爱尔兰,因为他是别人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他还要还清买家具的钱。小钱德勒正视了自己的生活,在小说结尾处,他站到暗处流下了“悔恨的泪水”,[3](P91)他没有失去自己的真实面目,他会勇敢地生活下去,因为在荒谬的世界里,“要穷尽既定的一切的激情”[2](P75)。

同样,在《痛苦的事件》中,西考尼太太的死让杜菲意识到了自己曾经是孤独的,之后还会继续孤独下去,杜菲坚持同荒谬做斗争。和西考尼太太的精神交流让他感到很满足,可是,“要做到‘灵’的完美,就要付出肉体的消亡”,[5](P93)他拒绝了一颗火热的心,他认为“每一种联系都是导致痛苦的联系”[3](P121)。和西考尼太太断绝来往后,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在小说的结尾,他认识到自己“遭到了生命盛筵的抛弃”,[3](P127)他将永远是孤身一人,“荒谬在这一时刻同时是那样的清晰,又是那样难以驯服,它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生活继续荒谬,杜菲继续反抗。

三、西西弗式英雄

《都柏林人》成年篇中主人公敢于反抗生活,却始终生活在荒谬之中。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多次重复“生命只有一次”的主题,“人只能活一次……生命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6](P9)。因此,我们要做自己生活的主人,画出属于自己的草图。对西西弗来说,推岩石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停地走下山,将反复滚落的巨石不停地推上山顶。小钱德勒要滚动的巨石正是囚禁自我的生活;法林顿的巨石是失意的事业,是对惨败感的驱逐,对尊严的维护;玛利亚面对的是大龄女子的孤寂生活;杜菲一直抗争的是精神的孤独。“西西弗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是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经受的磨难……对生活充满激情。”[2](P157)面对荒谬的生活,成人篇中的主人公没有选择自杀或是寻求来世或彼岸的寄托,以虚妄神秘的天国作为逃避荒诞的乐园,他们像西西弗一样经受磨难,对生活充满激情,以自我的方式存在着,这让我们想到了余华召唤的生存方式: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他们面对荒谬的生活而活着,去经历去描述去意识而不是去权衡。卡夫卡和昆德拉都是从可能性的维度去衡量生活,把握存在,“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就是在世界中”[4](P15)。他们是西西弗式英雄,也许他们的英雄行为不会有结果,正像福克纳在《阿尔贝·加缪》一文中所说,“我不相信答案能给找到,我相信他们只能被寻求,被永恒地寻求”[4](P324)。

“哲学的终点处就是小说的起 点。”[4](P331)如果说加缪的哲学思想系统地论述了荒谬的存在、表现和结果,那么,恰恰是乔伊斯在其成人篇中开始他对荒谬的想象,才有了乔式的西西弗式英雄,他们像西西弗一样,以坚定的步伐走向无尽的苦难。

四、结语

乔伊斯实非存在主义文学之中流砥柱,却预言了其笔下人物之生存境遇。《都柏林人》成年篇中主人公身处荒谬的境遇,尤其是小钱德勒和杜菲先生顿悟囚徒的生活和孤独的命运后依旧保持直面生活的勇气,玛利亚无声地忍受生活,法林顿竭尽所能地维护尊严,他们没有消除荒谬,而是勇敢地活下去。这是一种激情的反抗,赋予荒谬世界以意义,是对平凡生活的伟大的坚守。他们敢于坚守,是20世纪的西西弗,他们会不断地激励着生活中破碎的灵魂、麻木的心灵。

[1]李维屏.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法)阿贝尔·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3](英)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M].王逢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4]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三联书店,2003.

[5]曹莉.永远的乌托邦——西方文学名著导读[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

[6](捷克)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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