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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探究:杜威的“经验方法”对于美学研究生态学化的意义

2014-03-25艾莲曾永成

关键词:杜威反省对象

艾莲曾永成

(1.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四川成都610072;2.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反思探究:杜威的“经验方法”对于美学研究生态学化的意义

艾莲1曾永成2

(1.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四川成都610072;2.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杜威的经验论哲学极为重视方法问题,并从自己的经验论出发提出了与其生态本性相对应的“经验的方法”。在杜威看来,经验与自然相连续的生态本性是其成为探究方法的根源,而原始经验和反思经验的相互作用是使探究深化和扩展的关键,并且非常重视原始经验的原始性和最后性对于决定探究过程成效的生态意义。杜威的《艺术及经验》就是运用这一方法的卓越成果,说明美学对审美经验的探究必须坚持经验法内在的生态思维精神,才能探寻到审美活动本体特性的生态奥秘。

经验;原始经验;反思经验;反思;探究

“经验”在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哲学中,不仅是一个具有本体论意义的范畴,指向人的现实生活存在,而且也是具有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的概念。由于经验与自然的连续性,和经验自身的连续性,经验也就成了认识和改造世界不可须臾而离的出发点和归宿,成了感知世界的一种最可靠的方法。在《确定性的寻求》中,杜威提出“方法至上”的观念。这就是说,我们要想经过自己的“做”即操作把问题情境变成和谐有序的情境,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必须以自己的理智和智慧探究和选择恰当的方法。没有与目的一致的方法,就不可能实现目的。在杜威看来,无论是要认识问题情境中的疑难和条件,还是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和操作,都必须遵循他说的“经验法”。杜威所说的经验法,不仅强调直接的原始经验的重要性,同时还指出了对经验进行反思的重要作用,并在原始经验与反思经验的关系中阐述了对经验情境进行探究这个运用理智和智慧去实现目的的过程。经验法是按照事物本身的状况认识事物和改造事物的方法,具有深厚的生态思维的意蕴,这对于美学研究的生态学化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 经验与自然相连续的生态本性是其成为探究方法的根源

杜威认为,人对环境进行积极改造的行为,“使经验变成了首先是做的事情”。“动作和体验或经历的形式的密切联系就是我们所称的经验。毫无联系的动作和毫无联系的体验都不是经验。”因为只有这种联系中形成的经验,才提供关于事物因果的知识,启发改变事物的智慧,从而对生活发生积极影响。“一件事暗示并意味着另一件事,那么就有了意义重大的经验。”[1]49-50杜威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经验作为人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生活事件,是超越了主客二分对立的整体性的存在,表现了生态的整体性精神。而从整体出发,正是生态思维的首要原则。经验的这种整体性的本性,就是经验方法的生态意蕴的根源。正如杜威所说:“自然与经验还在另一种关联中和谐地存在在一起,即在这种关联中,经验乃是达到自然、揭露自然秘密的一种而且是唯一的一种方法,并且在这种关联中,经验所揭露的自然(在自然科学中利用经验的方法)又得以深化、丰富化,并指导着经验进一步发展”。[2]1人在“做”和“受”的结合中拥有经验,既在其中生活和成长,也在其中感知和认识自然。经验是通向认识和知识的必经通道。为了认识作为人的生活世界的自然,经验法是唯一可靠的方法。

杜威坚信在经验中有一种引导人们深入自然真相的“指导力量”,因此应该树立“对经验的信仰”。他说:“经验乃是被理智地用来作为揭露自然的真实面目的手段。”“经验并不是把人和自然界隔绝开来的帐幕;它是继续不断地深入自然的心脏的一种途径。”[2]2针对那种以为经验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屏障的观念,他指出,经验“不是自然界的无限浅薄的一层或它的前景,而能透入自然达到它的深处,以至还可以扩大对它的掌握;经验向四面八方掘进,因而把原来蕴藏着的东西发掘了出来”[2]2。“被经验到的并不是经验而是自然”,“又是事物如何被经验到的方式。因此经验到达了自然的内部,它具有了深度。它也有宽度而且扩张到一个有无限伸缩性范围。”[2]3自然在经验中敞亮它的真实面目,经验可以把我们引向自然的真实,并深入到它的内部。

经验为何具有这样的认识论意义呢?杜威从他说的经验的内涵来说明了其中缘故。他说:“‘经验’是一个詹姆士所谓具有两套意义的字眼。好像它的同类语‘生活’和‘历史’一样,它不仅包括人们做些什么和遭遇些什么,他们追求些什么,爱些什么,相信和坚持些什么,而且也包括人们是怎样活动和怎样受到反响的,他们怎样操作和遭遇,他们怎样渴望和享受,以及他们观看、信仰和想象的方式——简而言之,能经验的过程。”为了阐明所谓“两套意义”的含义。他又举例说:“‘经验’指开垦过的土地,种下的种子,收获的成果以及日夜、春秋、干湿、冷热等等变化,这些为人们所观察、畏惧、渴望的东西;它也指这个种植和收割、工作和欢欣、希望、畏惧、计划,求助于魔术或化学、垂头丧气或欢欣鼓舞的人。”“它之所以是具有‘两套意义’的,这是由于它在其基本的统一之中不承认在动作与材料、主观与客观之间有何区别,但认为在一个不可分析的整体中包含着这两个方面。”[2]8总之,经验并不是旧的“经验主义”所认为的只是人的意识,而是人通过自己的行动即“做”而发生的包括了主体和客体双方在内的全部事件和体验。

在论及经验的不可分裂的整体性时,杜威以“生活”和“历史”为例,说:“‘生活’和‘历史’具有同样充分地未予分裂的意义”。“生活是指一种机能,一种包罗万象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机体与环境都包括在内。只有在反省的分析基础上,它才分裂成为外在条件——被呼吸的空气、被吃的食物、被踏着的地面,和内部结构——能呼吸的肺、进行消化的胃,走路的两条腿。”[2]8这里强调的正是经验的生态整体性。在经验中,主体与客体本来就相互关联,共生互动,不可分割。主体在经验中发挥和展示他作为有机体的生命力量,客体在经验中显示它的特性、性质和意义,并且作用于主体,带给主体以体验。在这个整体中,主体做什么、怎么做,对象是什么,主体感受和体验到什么,彼此怎样相互关联和作用及其过程,总之是关乎主体和客体双方的各种因素都包罗其中了。

正是经验的这种生态整体性造就了经验法的独特意义。用杜威的话说,“现在经验法是能够公正地对待‘经验’这个兼收并蓄的统一体的唯一方法。只有它才把这个统一的整体当做是哲学思想的出发点。”[2]9事物本来就是系统关联中的整体性存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更是生态整体性的。对整体的认识固然离不开各个部分,但是要认识部分更离不开整体。近代以来的哲学把主体与客体二分割裂和对立,抹杀了它们彼此的共生互动的生态整体联系,也就必然堕入各种认识的误区和行动的错误,最终导致全球性的生态灾难。经验的方法作为从经验整体出发的方法,才为正确认识世界包括人和自然开启了适宜的途径。“其他的方法是从反省的结果开始的,而反省却业已把所经验的对象和能经验的活动与状态分裂为二。”[2]9

经验之所以具有包含了“两套意义”的生态整体性,从根本上说是由于它与自然之间的连续性。可以说,经验之所以是认知自然的可靠通道,就因为他与自然之间的连续性;由于这种连续性,自然才可能在经验中呈现自己的特性,进入经验,成为经验的构成因素。在回答寇因用“以人类为中心”对他的经验论的批评时,杜威说:“如果有一种哲学否认被经验的事物和过程有可能形成一条通往自然世界的道路,那么在这背后它就必然是这样一种假定所支配的:即在自然与人之间,所以也在自然与人类经验之间是没有连续性的。”[3]159经验源于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它因此是直接与自然相关连的。正是凭借了这种直接性,自然才在经验中呈现出来,经验才可能成为人类认识自然的通道。

同时,经验与经验之间的连续性也是很重要的。在杜威看来,经验之间是存在连续性的,不然就不成其为经验。正是在这样的连续中,经验表现出相互的关联,包括各种因果联系,从而能够深入到自然实物的深处并昭示实物的发展经验之间的连续性往往通过想象来实现。杜威在说到“审美经验是想象性的”之时就指出,“所有有意识的经验都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想象性。这是因为,尽管每一个经验之根都可在一活的生物与其环境的相互作用之中找到,经验成为有意识的,成为与知觉有关,却有待于那源于先前经验的意义进入到经验之中。想象是仅有的大门,通过它这些意义进入到当下的相互作用之中;或者,正像我们所见到的那样,新与旧在意识中的调适就是想象。”他说:“生命体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可以在植物与动物的生命中发现。但是,只有在此时此地所给予的是来自事实上缺席而仅仅在想象中呈现的东西的意识与价值之时,所提供的经验才是人性的和有意识的。”[4]302想象在这里的作用是唤醒原有的经验,并使之介入当前的经验。新旧经验之间的联系,必然使事物的某些特性和事物相互作用的秩序得以敞亮,使意图得到检验,目的得到校正,智慧受到启迪,以有助于自然的发展和人自身的成长。

二 原始经验和反思经验的相互作用是使探究深化和扩展的关键

人是在“做”中获得经验的,因此经验的过程就必然是人的自觉能动性发挥作用的过程。除了想象使旧经验得以介入新经验之外,还有理性反思的作用。由于人的意识和理性的作用,就有了直接的原始经验(原初经验)与经过反思而形成的反思经验(反省经验)的分别。要理解杜威的经验法的生态性探究意义,就必须理解他关于原始经验和反思经验及其相互关系的观点。

杜威说:“在方法方面的这种考虑,如果我们把原始经验中的粗糙的、宏观的和未加提炼的(内容),和反省中的精炼过的、推演出来的对象之间进行对比,这也许是一个合适的开始。”这就是说,经验法的运用是从原始经验和反思经验的对比开始的。“推演出来的和提炼过的产物之所以被经验到,仅仅是由于有了系统的思考参与其中的缘故。科学和哲学的对象,明显地主要属于第二级的和精炼过的体系。”[2]5这就说明了两种经验的区别所在。原始经验是直接感性的、第一级的经验,反思经验则是经过“系统的思考”的、第二级的经验。

两种经验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杜威说:“原始经验中的题材产生问题并为构成第二级对象的反省提供第一手材料,这是很明白的。对于后者的测验和证实,要通过还原于粗糙的或宏观的经验中的事物”。这是说的原始经验对反思经验的作用:一为后者提供第一手的材料,二对后者进行检验。

那么反思经验的作用呢?杜威说:“反省只发生在具有不安定的状态、有选择的可能、疑问、询求、假设、测验思维价值的暂时尝试或实验等性质的情境之中。一个自然主义的形而上学必须把反省本身当做是由于自然的特性而发生于自然以内的一件自然的事情。”[2]45“反省之存在是为了指导选择和努力。……是在人类中去打开和扩大自然的途径。”[2]51这是从根本上说明反思(反省)在人的生活和行动中的必然性和意义。当对经验进行反思时,“它们解释原始的对象,它们使我们能够通过理解去掌握这些原始对象,而不是仅仅和它们有感性的接触。”[2]6这里的作用也是两种:一是解释对象,二是从理性上把握对象。从理性上把握对象了,才能懂得对象的性质和联系、机能和意义,也才能通过对对象的作用去有效地实现自己的目的。

在极其重视原始经验的地位和作用的同时,杜威也强调了对原始经验进行反思的必要性。对于人的主观意识包括习惯和偏见等等在形成经验中的影响,他有清醒的认识。他指出,人的自然的和原来的偏见总是倾向于客观的,凡被经验到的东西都被当做是独立与自我的态度和动作之外的。其实,进入经验中的东西,被人经验到的东西上已经加上了人的主观意识的作用。他说:“一个整个的、未经分析的世界不适于使它自己处于控制之下;相反,它等于使人屈服于任何所发生的情况,正好像屈服于命运一样”。“由于人类的动作和状态而把事物一定的性质抽象出来,这就是产生控制能力的立足点。”[2]9这就是说,如果把经验到的东西只是看做客观的整体的存在,而看不到人的动作和状态的主观作用,就会陷入对客观事物及其命运的屈从。而经验作为人的经验,正是因为其中有人的作用,才可能成为可以控制的过程,才可能发挥人的探究在其中的作用,从而使经验成为探究的过程,成为人在其中通过探究可以不断成长的过程。因此,杜威说:“从这个意义讲来,承认主体是经验的中心,并随着发展了‘主观主义’,这标志着一个巨大的进步。”“承认主观心灵,而说它配备有一套心理的能力,这乃是使自然力能够成为达成目的之工具而为人所利用的一个必要因素。”[2]1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经验的反省和反思经验就显示出特殊的重要性。可以说,正是有了“主观主义”的警觉,通过对原始经验的反思,人才能在警惕自己不要把经验简单地当做客观对象的同时,也使经验成为自己认识和改造客观事物和环境的有效工具。

对经验的反思还具有重大的实践意义。“在反省中把物理的东西区分开来而把它当做临时隔开的东西,这就开始引导到通往工具与技术、通往机械构造、通往紧跟着科学而来的艺术之路。”[2]9这就是说,没有反思对对象的某种“区分”、“隔开”即抽象,就不可能把经验转化为工具和技术,就不可能进行新的创造。反思乃是使经验通向科学和艺术的必经之路。

在杜威看来,认识到主观必然影响经验和被经验的对象,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他说:“我们知道了:凡我们视为对象所具有的性质,应该是以我们自己经验它们的方式为依归的,而我们经验它们的方式有时又与交往和习俗的力量所导致的。这个发现标志着一种解放,它纯洁和改造了我们直接的或原始的经验对象。”[2]12这就是说,我们不能盲目信任原始经验。由于主观的作用,上面不知染上了多少别样的色彩,发生了多少扭曲和变形,这一切要靠清醒的反思来加以“纯洁和改造”。这不由使人想起黑格尔说的“熟知并非真知”的话。杜威说对主观作用的发现“标志着一种解放”,那就是从原始经验所可能遭受的蒙蔽、污染和扭曲中把经验解放出来,从对经验的客观性的昏昧中解放出来,使经验尽可能呈现出对象本来的性质和联系,使反思经验尽可能符合原始经验和事物本身的实际。

杜威反复指出经验情境对于经验的影响。他说:“配景(即情境)的问题在自然与经验的联系问题的争端中是根本的。”[3]157任何经验都是在特定情境中产生的,都有它特定的经验情境。经验与自然的联系受这个情景深刻制约,在不同的情境中,自然呈现在经验之中的性质和联系会不一样。而情境总是事物在于作为主体的人的关系形成的,它必然要深刻制约人的意愿、态度和目的,从而影响到人的理解和选择。情境不仅制约着人做什么和怎样做,也要影响到人怎样感受和感受到什么,归根到底要影响到经验的内容、形式和过程。

由于主观因素和情境的作用,不仅原始经验需要纯洁和改造,反思经验也未必完全靠得住。因此,正确的态度和方法是要保持原始经验与反思经验的联系。而传统哲学的方法正是把这两者分开而使认识误入迷途,把反省的经验当做是原初的。杜威指出了“传统哲学由于未曾把它们的反省结果与日常原始经验的事物联系起来以至误入迷途”的三个根源:第一是主体与客体的完全分隔(即把经验的东西与它是怎样被经验到的这一过程分隔开来);第二是夸大已知对象的特点,以至牺牲关于享受和困扰、友谊和人类聚会、艺术和工业等方面的对象所具有的品质;第三是把那些为了各种不愿告人的目的而采取的各种类型的有选择性的简单化的结果完全孤立起来。[2]23这里说的三个根源,或者陷入主观主义,或者陷入客观主义,没有意识到经验中主体与客体两者共生互动的生态整体性,既意识不到通过反思对原始经验进行“纯洁和改造”的重要性,更意识不到反思经验中必然的主观性;更有甚者,有的还可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有意坚持其主观性。总之,由于不能正确对待两种经验互动共进的生态关系,结果使思想陷入封闭以至僵化的境地,因而限制了认知在经验中的深化和扩展。杜威说:“非经验的方法从一个反省的经验出发,而把它当做好像是原始的,是原来所‘给予’的。所以在非经验法看来,客体和主体、心和物……乃是分开的和独立的。”[2]9这就从反面说明了经验的方法与经验本来的生态整体性之间的关系。

三 原始经验的原始性和最后性决定了它对探究过程的生态意义

杜威把他所主张的这种经验的方法称为直指的方法(the denotative method),并且在《哲学的改造》中说:“经验是解放的力量。经验意味着新事物,它为我们排解对过去的坚持,它揭示新事实和真理。对经验的信任产生的不是对习俗的忠诚,而是进步的努力。”[6]52经验法之所以能够如此,关键在于原始经验的重要地位。

在对经验法和非经验法进行了比较之后,杜威指出:“在哲学中分别采用经验法和非经验法做出的第一个而且也许是最大的一个区别,就是在被选择为原始材料的东西方面的区别。”[2]9在经验法这里,原始经验具有极端重要的基础性地位。对原始经验的高度重视,把它看做进行有成效的探究的出发点和归宿,是杜威经验法的关键和精髓所在。

杜威批评把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分开的二元论,指出:“从逻辑上推论起来,它是不承认粗糙经验之原始性与最后性的必然结果——当这一种经验是在一种未经控制的形式中给予我们时,它就是原始的;当这种经验是在一种比较有节制和有意义的形式中(这种形式之所以可能是由于反省经验的方法和结果)给予我们时,它就是最后的。”[2]12-13这里说的原始性,是就原始经验乃最初直接获得而言。正因为它是直接获得的、第一级的,相对于经过反省加以“纯洁和改造”的反思经验而言,它就是最后的。把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分开的二元论,不承认这种原始性和最后性,是因为它们不从心与物,即人与自然的交互作用看经验,而把经验看做纯粹是心理世界的东西,因此在“粗糙经验”之前或之后都有经验在意识中存在着。这样一来,也就不承认“粗糙经验”是认识世界的唯一源泉和可靠通道。尽管“在实际生活中个人的态度及其后果的发现,乃是一个伟大的解放人类的工具”,“可是在真正的原始经验中,自然事物却是产生一切变化的决定因素。”[2]13因此只有在原始经验和符合原始经验的反省经验中,才能真正看到自然如何显示和如何变化。

杜威强调第二级的反省经验必须回溯到原始经验。如果不是这样,就会造成三个缺点:一是没有实证和检验;二是不能使事物经过解释和理解而“获得在意义方面的扩大和丰富”;三是由于缺乏检验而把自己变成专断和抽象的东西。通过把反省经验回溯到原始经验,“经验的方法所引起的问题提供了进行更多的考察的机会,在新的和更加丰富的经验中开花结果。”[2]7这就是说,把反省经验回溯到原始经验,不仅可以对反省经验进行检验和证实,廓清主观因素加之其上的遮蔽和扭曲,进一步使原始经验得到解释和理解,使之成为对事物的理性上的把握,而且在向原始经验的回溯中,可以通过“更多的考察”而有新的发现,使原有的经验得到丰富和深化,乃至使经验“开花结果”,在推进现实向理想的成长中发挥效用,实现经验的工具性价值。

比起反思经验来,原始经验有更丰富的内容和性质。在反思经验中,一切经过理性的解释和确定都是明确的,但是在原始经验中也还存在着尚未被反思经验把握的模糊晦暗的东西。在以“对一把椅子的感觉”为例解释经验与客观存在的对象的关系时,杜威说:“即使在适才所引用的这样一个简略的叙述中,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个经验的客体,它较之被肯定为单独被经验的东西要无限地不同并且多得多。”在此,杜威批判了哲学中“主观主义”的典型表现:“对于现实经验中某一个因素进行了反省的分析,然后把反省分析的结果当做是原始的东西。”这样就把反省经验与原始经验的关系颠倒了,用反省的经验取代了客观的对象。杜威针对“一把椅子”的例子说:“真正的经验法是从原始经验的现实题材出发,承认反省从中区别出来一个新因素,即视觉动作,把它变成了一个对象,然后利用那个新对象,即对光线的有机反应,在必要时去调节对业已包括在原始经验中的题材的进一步的经验。”[2]14这就是说,反省经验中包括的主观动作的作用要帮助对原始经验的分析,并且进行调节,以推进对原始经验的进一步全面而深入的感知,把原始经验提升为“进一步的经验”,使经验的内容和意义得以扩展和深化。

杜威认为,对普通经验的原始性和最后性的强调有三个重要的作用和意义:第一,使我们不会因为离开现实题材而引起“真实的问题”。这就是说,保持对原始经验的关注,才能保证经验和对经验的认识的真实性。第二,可以对得到的结论进行“考核和检验”,“我们必须把这些作为第二级的反省产物的结论再放回到它们所由发生的经验中去,因而它们可以借助于它们所介绍到经验中来的新的条理和清晰性以及它们为它提供了一种方法的具有新的意义的经验对象而得到证实或改变。”第三,由此经验才获得了作为经验应有的价值:“它们不是贴着合适的标签、陈列在玄学博物馆里的古玩,而是对于人的普通经验有所贡献的东西。”[2]14-15这些话,把原始经验对反省经验的根本性的参照、启发和推进的作用说得很明白了。正因为这样,两种经验互动的过程才成为对自然和世界的探究过程,也才成为现实向理想探究的过程。希克曼在论述杜威的探究理论时指出,反思中的“抽象自身不是目标,而是发展新的意义之工具,这种新意义可以被带回到具体和存在性经验的领域。……探究的目标最终是要在具体而存在性的世界中产生变化”。[5]185反思的抽象如果不回到存在性的原始经验中加以具体化,就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存在。杜威的价值关怀始终在现实的改造,这应该说是他重视原始经验的根本原因。

自然的存在比起任何经验来说都要广阔和丰富深邃得多,因此杜威一再强调,“真正在经验中的东西较之在任何时候被认知的东西要广泛得多。”他要求我们决不能满足于认识了的明显的东西,而把那些“晦暗和模糊的东西”抹杀掉。他说:“对于哲学理论来讲,觉察到清晰和明白的东西是被珍重的以及它们为什么是被珍重的,这是重要的。但是留意到黑暗和模糊不明的东西是繁多的,这也是同等重要的。因为在任何原始经验的对象中,总有不显明的潜在的可能性,任何外显的对象都包含有潜伏着的可能后果,最外显的动作也有不显著的因素。”[2]16他还批评了那种把对象“缩减和转化”为“精炼的对象”的“一种武断的‘理智主义’”。这种理智主义是与原始经验的事实相违背的。杜威说:“当理智的经验及其内容被视为原始的东西时,链接经验与自然的绳索就被割断了。”在这里,经验与自然之间的连续性在更加深刻的层次上显示了它的重要意义。“如果历史的和自然的连续性是没有裂口的,认知的经验必然是源于非认知的一类经验之内的。”[2]17“要维持自然连续性的主张的唯一途径就是承认理智的或认知的经验是具有第二级的和派生的特性的”。[2]18只有在原始经验中,自然本来的丰富性和复杂意义才原生态地存在着。

显然,原始经验和反思经验之间的互动是一个探究的过程,在这个探究过程中必然会有各种因素作用下的选择的参与。杜威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反省,有选择性的强调和选择就是不可避免的。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有当选择的出现和进行被隐蔽起来、被伪装起来、被否认时,才有欺骗。经验的方法发现和指出了选择活动,正和它发现和指出任何其他的事情一样。因此,它保护着我们,使我们不至把后来的机能转变成为先有的存在:这样一种转变可以称之为最根本的哲学错误(the philosophic fallacy),不管这种转变是数理的潜存、美感的精蕴、自然界纯物理的秩序或是以上帝的名义进行的,那都是一样的。”[2]21

由于对原始经验的丰富性、具体性和模糊性及其对于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意义的清醒认识和充分重视,杜威理所当然地指出了经验法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这就是说,经验法决不把自己的发现和结论绝对化,而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发现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得到的结果,因此它“并不保证一切与任何特殊结论有关的事物都会实际上被发掘出来。”同时,也正是由于经验法知道对于“某一个曾被明确地描述出来的事物曾经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以及怎样被达到的”,因此别人不仅可以根据这些条件去验证它,还可以超越既有的认识去加以补充和丰富。“一个人的发现可以被其他一些人的发现所证实和扩充,而在人类所可能扩充和证实的范围以内具有十足的可靠性。”[2]21只有把多样性的认识加以综合,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和理解才会是可靠的。认识进展的动力和启示就这样存在于原始经验的不断扩展深化之中。

四 对审美经验的探究必须坚持经验法内在的生态思维精神

杜威的艺术审美理论也是从经验出发的,他在一般经验、审美经验和作为艺术的“一个经验”的内在连续中独辟蹊径,揭示了经验的审美性质的生成和艺术的经验本性及生态本性。从这个根本观念出发,他所说的经验的方法也必然是美学研究的正确而有效的方法;在他的美学专著《艺术及经验》中,也体现了他自己提倡的这一方法。正如杜威自己所说:“经验方法的全部意义与重要性,就是在于要从事物本身出发来研究它们,以求发现当事物被经验时所揭露出来的是什么。”[2]4用经验法研究审美经验和作为艺术的“一个经验”,才在两者的生态本性的对应中保证了杜威所追求的目的和方法的高度一致。对照美学研究中流行的方法,经验法对于美学研究最值得重视的意义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人作为有机体与自然环境交互作用生成的经验这个人的生活世界出发,并且真切理解和把握经验的生态整体性,与主客二分割裂的传统思维真正决裂。研究包括作为艺术的“一个经验”在内的审美经验,是杜威美学的根本内容所在。杜威说:“假使经验实际上呈现出美感的和道德的特性,那么这些特性也可以被认为是触及自然内部而且是真实地对属于自然的事物有所证实,正如证实物理科学中赋予自然界那种机械的结构一样。”[2]4这就是说,经验法所说的经验乃是通向认识自然客体特性的通道。流行的美学基本上是从某一哲学理念出发演绎出一套美学理论,这可以说是所谓“自上而下的美学”根深蒂固的影响所致。尽管着重研究美感经验的“自下而上的美学”早在19世纪后期即已兴起,却由于各种原因至今仍然被冷落。何况,杜威的经验法所指的经验,并非主客二分观念主宰之下仅属主体感受的美感经验。在这种美感经验中,没有客体自然的现身,甚至根本不承认客体的作用。这正是这种美学如“移情”论之类往往把美完全归之于主观感受的原因所在。在杜威这里,经验不是镜子而是实践(“做”)作用于对象形成的“生活”世界。杜威在《艺术及经验》中本着从“大地”到“顶峰”的方法而展示的从一般经验到审美经验再到作为艺术的“一个经验”的致思路线,就具体体现了他说的经验法的这种精神。

第二,正确对待和处理原始经验与反思经验之间的互动关系,既不要把反思经验当做对于对象的最后结论,又要对原始经验的主观性保持清醒的警惕,同时更要重视原始经验的原始性、最后性和晦暗的丰富性。“艺术乃是自然事情的自然倾向借助于理智的选择和安排而具有的一种继续状态。”[4]247它是属于反思经验的。杜威说:“美感经验和道德经验也和理性经验一样,真正地揭示真实事物的特性。”[2]15而要“真正地揭示真实事物的特性”,包括对象的审美特性,就必须有对原始经验的理性反思,而反思经验还得回到原始经验加以检验、证实和修正,并且进一步加以丰富和深化。在对经验的理性反思中,要充分认识主体能动作用的两面性,以对主体作用的自觉意识深刻理解到“主观主义”的解放意义。既要通过反思对经验做出解释和选择,又不能被反思经验中的抽象所屏蔽,而应对多样性的认识和观念保持一种包容和综合的心态。为此,在运用反思对原始经验进行“纯洁和改造”的同时,又不能忘记原始经验的原始性和最后性,以及他的晦暗和丰富的存在特性。美学研究作为对审美经验的反思,很容易把抽象的成果当做最后的结论,结果往往把真正属于审美经验的特性的东西忽略和抹杀了。美学研究对象的特殊复杂性要求我们更要留意处理好原始经验和反思经验之间的关系。

第三,在对审美的原始经验的考察中,要特别“留意到黑暗和模糊不明的东西是繁多的”,努力在其中探究和寻求使审美经验之所以具有审美性质和那种价值对于人的理性来说还是“晦暗的”自然特性,从而在最深入的层次上揭示艺术审美特性的生态本质。尽管美学的历史已经很长,但是审美活动的自身特性即其生态本性却依然是“黑暗和模糊不明的东西”,还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在批评那种把对象精练化的武断的主观主义时,杜威指出:“把被知的对象所特有的特性孤立起来而说成是最后的实在,这就说明了为什么我们会否认这些特性具有使事物变成可爱的和可鄙的、美丽的和丑恶的、可敬的和可怕的东西的性质。它说明了为什么相信自然是一个漠不关心的死板的机器;它说明了为什么在现实经验中有价值的和被珍视的对象特性的特征会产生一个根本上的麻烦的哲学问题。”[2]16他说:“承认它们是真正的和原始的实在,这并不意味着当事物被爱惜、想望和追求时就没有思想和知识参与其中。它的意思是说:后者是从属的,因而真正的问题乃是被经验到的事物怎样和为什么被转变成为对象以及将产生什么结果,在这种对象中被认知的特性是高尚的和可爱的,移植方面的特性却是偶然的和附属的。”[2]16-17这些论述表示了杜威对于探寻事物特性及其深层奥秘的执著。正是凭着这份执著,他才突破了流行美学视野对这一特性的忽视和屏蔽,在形式的表现性之外还找到了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特殊性质即“节奏”,并且进一步揭示了它的“能量组织”功能。这一发现,使艺术审美的生态本性终于以其与自然的连续性在审美经验里现身,使美学反思长期未能照亮的这个晦暗甚至黑暗的领域初步敞开了它的面目。这是杜威美学中反思经验的重要内容和理论成果,但是,毫无疑义,节奏和它的能量组织功能本身还并不是理性的反思所能明确把握的,在理性反思所赋予的这个概念和命题之下,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还是“黑暗和模糊不明的东西”。我们在审美经验中可以感受和体验它,可以被它感染和激动,甚至沉醉和迷狂,却难于明确地言说它。所谓“言不尽意”而“立象以尽意”,不就是为了使这个单凭反思的抽象不能表达的晦暗中的奥秘能够现出它那隐约闪烁的真身吗?

第四,充分认识艺术和审美经验的生态综合性和复杂性,为美学研究留下一个自己独有的生命空间。在杜威看来,艺术是自然发展过程的顶峰,它因此凝聚和呈现了自然的一切隐秘与奥妙。他说:“在艺术中,我们发现了:自然的力量和自然的运行在经验里面达到了最完备,因而是最高的结合。”“当自然过程的结局,它的最后终点,愈占有主导的地位和愈显著地被享受着的时候,艺术的‘美’的程度就愈高。”“艺术既代表经验的最高峰,也代表自然界的顶点。”[2]5杜威说:“在作为一个经验的艺术之中,实际性与可能性或理想性,新与旧,客观的材料与个人的反应,个体与全体,表层与深层,感觉与意义,都综合进了一个经验,其中所有因素都从在孤立思考时从属于他们的意义中得到变化。”[4]329他引述了歌德的话:“自然既没有核,也没有壳。”并接着说,“只有在审美经验中,这一命题才完全正确。在作为经验的艺术中,自然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可观的存在物,它既不是个人的,也不是普遍的;既不是感性的,也不是理性的。因此,艺术即经验的意义与哲学思想的漫游是无法比较的。”[4]329-330艺术和审美经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态存在,理性反思在它面前要抱持一种特别的谦逊和虔敬,而这正是杜威极其强调的“自然的虔敬”在自然的顶峰面前的必然引申。

在《经验与自然》的序中,杜威曾说:“一个经验的方法对自然界是保持忠实的,它是无所‘保存’的;它不是一种保险的设施,也不是一个机械的防腐剂。但是它鼓舞心灵,是他在新世界的惶惑面前具有创新理想和价值的勇气和生命力。”[2]2这段话把他的经验方法的自然主义精神说得非常明白。对于杜威说的经验法,我们过去曾经有过不少误解和不解,上面的阐释也还只是初步的。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经验法在美学研究中的运用,相对于主客两分的流行思路和抽象思辨的致思方法,无疑具有革命性的意义。深入理解经验法的生态精神,才能真正认识杜威美学中的所谓“迂回”道路的深刻含义,并找到美学研究通向生态学化新路的门径。

[1]杜威:《哲学的改造》,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

[2]杜威:《经验与自然》,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

[3]杜威:《人的问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4]杜威:《艺术即经验》,商务印书馆,2010年。

[5]拉里·希克曼主编:《阅读杜威为后现代做的解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6]杜威:《确定性的寻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I01

A

1004-342(2014)02-58-08

2014-01-29

艾莲(1973-),女,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曾永成(1941-),男,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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