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裸者与死者》
2014-03-25徐夫玲
徐夫玲
(淮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0)
美国著名作家诺曼·梅勒的首部作品《裸者与死者》自从发表以来,就在美国文坛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评论家们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认为梅勒如此年轻就把握结构如此庞大的作品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显示了作家非同一般的写作能力[1]。有的学者认为小说体现出的预言性即梅勒在小说中表现出对美国社会未来走向的前瞻性和预见性更是反映了作家杰出的敏锐力和观察力[2]。国内的学者对这部小说亦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有的学者认为小说通过主人公既激进又保守的思想[3],实际上反映的是作家梅勒保守的自由主义思想[4]。还有的学者从精神生态的角度解读了小说中主人公的精神危机[5]。同时还有很多的批评家运用各种文学理论从不同的视角对文本进行了解读,帮助读者更深层次地理解作家的写作意图和作品要表达的思想。通过细读小说的文本,笔者认为梅勒更是深刻揭示了战争状态下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整个生态系统的非常态,显示了他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深切关注。在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今天,梅勒对待自然与人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态度也显示了其对社会发展的前瞻性,更反映了他在创作中超前的生态意识。从生态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解读这部小说,不但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领会作品的内涵,而且可以激发人们树立和谐的整体生态观。
生态马克思主义起源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是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的四个反生态特性:事物之间唯一持久的联系是金钱;万物去向哪里无关紧要,除非重新进入资本循环;自我调节的市场洞察一切;财产所有者可以随意获取自然财富[6]。福斯特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关系的分析,揭示了生态与资本主义整体上的对立[7],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对资本赢利的需要使得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全部社会关系都被简化,从而降格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私欲,无视其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肆意对其进行掠夺式地改造和过度开发,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破坏。同时,福斯特还从人的本性的角度分析了在社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人更深层次和价值观念和经济运行方式,对财富和金钱的崇拜使人们很容易表现出道德上的冷酷和无情,却对其引发的贫穷和环境破坏置之不理[8](P82,52)。因此福斯特批判了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人对自然生态系统法则的破坏和对立。面对着日益恶化的生态灾难,福斯特也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我们必须通过斗争来创造一个全球性的社会,以提升自然和人类的地位……使公平和正义高于个体的贪婪。”[9](P82)同时,他还指出,“我们必须探寻一个更为合理的经济和社会结构,摈弃以人性和自然和代价的财富积累,建立在公正和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之上。”[9](P150)这样,福斯特也为人类目前的困境提出了解决方法,那就是回归自然,实现人与人之间和谐和平等,建立一个充满公平和正义的社会。
一、人类征服欲下的环境悲剧
在小说中,梅勒就描绘了一幅在战争环境中生态遭受严重破坏的自然环境。打着维护世界和平的旗帜,美军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了建立了另一个王国。为了满足自己杀戮的野心,使阿诺波佩岛上饿殍遍野,生态环境严重失衡。小说是从书写愤怒开始,是对战争及其侵略者的愤怒,因为他们侵入了原生态的热带丛林,到处烧杀抢掠,造成了岛屿上生态环境的失衡,破坏了象征着原生态的大山的宁静。梅勒书写人类对自然环境的致命破坏性是通过对比战争前后的岛屿环境开始的。美军未入侵前,岛屿上到处是稠密的丛林、参天巨树、奇花异葩和叽叽呱呱的鸟儿及窸窸窣窣的小动物。换句话说,在美日双方入侵这个小岛前,岛屿上的一切是祥和平静的,生物圈的各种生命形式都以各自的价值而存在着,共同创造着阿诺波佩岛的美丽。然而经历了美日双方的激烈战斗后,大自然遭遇了破坏,“草地边上的小椰林里,椰树都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树干不是一片乌黑就是遍体焦黄,真叫人以为是久旱而干枯了。树梢十之八九已经削平,剩下一截截孤零零的光杆儿,好像退潮后沙洲上漏出来的一排桩子。椰林里压根儿看不见一点绿色。”[10](P264)一次小规模的战斗不但造成了自然界生物多样性的减少和生态环境的破坏,同时还严重损害了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在这样满目疮痍的自然环境中,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对自然的态度或自然对其自身的重要性,从而彻底隔断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样人类作茧自缚,也受到自然界的疯狂的报复。他们整日生活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之中,尤其是狂风暴雨时,他们的帐篷都被狂风刮得“脱桩而起,直飞到天上,好像一只惊恐的鸟儿拼命扑打着翅膀,一下子就给风卷走了。”[10](P123)在肆虐的暴风雨面前,整个岛屿上,士兵们“简直透体生寒,冻得他们直啰嗦。”[10](P123)而“营地上的帐篷十之八九已经吹到,间或有个士兵一步一滑地在泥浆里走过,给大风一吹,更加晃晃悠悠。”[10](P123)以寥寥数笔,梅勒展示了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窘态,自从人类侵入这个岛屿后,他们肆意砍伐丛林,与泥泞搏斗,以此开辟他们的战场。从表面上来看,他们发动战争破坏自然并征服了自然,同时也满足了自己深藏心底的征服欲。而实际上,他们在暴风雨中的遭遇正表明了他们不得不自食其果。诚然,二战中美军在太平洋上发动的战争本身是正义,是为了消灭德意日法西斯的肆虐,可是人类却利用战争实现自己的野心,发动战争,破坏了原生态的自然环境,生态环境严重失衡。究其阿诺波佩岛上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枪炮本身不会造成整个自然环境的萧条萎缩,而是因为人类以战争为借口,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使用先进的科学技术的错误方式造成的。这一点与生态马克思主义反对把科技在现代化中的消极效应当成“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这一观点是一致的。
二、无法超越的金钱、权力驱动的道德底线
除了通过描写被战争和人类糟蹋的生灵涂炭的自然之外,梅勒还从其他的角度传递了自己对生态系统的关注。他详尽地描述了资本主义反生态趋势下,由于人对金钱权力等的追逐所暴露出的种种深层不道德现象。正如福斯特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像在美国这样一个商业文明的社会里,金钱成为成功的标志,成为至高无上的美国价值……所有这一切对公众的腐蚀性影响明显地体现在道德义愤的丧失……以及以赢利赚钱为中心的冷漠的实在凸显。”[8](P46)在这样一个道德缺失的社会里,人把追求个人财富增长当成自己的终极目标,在现实中表现出对财富的病态崇拜。在这种价值观的影响下,人深层次的价值观念和经济运行方式很容易表现出道德上的冷酷无情和个性上的贪婪。正如梅勒本人在接受访谈时说的那样,在小说中,无论是以卡明斯将军代表的高级军官,或是以克罗夫特为首的普通士官,亦或是侦察排中的普通士兵,在这样一个病态的社会里,几乎每一个人物都或多或少地表现了其堕落的一面,几乎到了令人绝望的边缘[11]。即使是自诩为激进自由主义者的赫恩也不例外,虽然已经同自己的中产阶级家庭决裂,并接受了为父亲所不容的自由民主的思想意识,曾为资产阶级在特权社会的统治而义愤填膺,也为普通民众的悲惨遭遇而愤愤不平,更是时不时地表现出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可是他的理想在现实中,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迷失了自己。受到卡明斯权力论的影响,为了满足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权力欲望,在行为上也赤裸裸地表现出金钱万能的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在执行将军委派的补给军需物资的任务时,利用金钱贿赂了掌管物资的士兵,并为此沾沾自喜。赫恩的这种行为印证了福斯特关于资本主义反生态趋势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物质利益关系。而当赫恩被将军贬低到侦察排后,带着对权力的渴望,进一步暴露了自己道德上的冷酷无情,彻底背离了自己的初衷,与普通的士兵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甚至将自己的仕途梦建立在士兵们的生死之上,彻底丧失于权力的漩涡之中,最终迷失自我。因为对权力和金钱的崇拜,赫恩逐渐与其所在的社会环境和群体相异化,成为权力的牺牲品。而作为统治阿诺波佩岛的最高统治者,卡明斯非但没有从普通士兵的利益出发,和士兵们团结一致对抗法西斯的肆虐,而是蓄意制造一个又一个灾难,带着对法西斯和强权的崇拜,成为法西斯理论的鼓吹者和执行者。机体执行者克罗夫特在阿诺波佩岛上造成的生态灾难:对权力的极度渴望,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换句话说,这些军队的所谓的领导者完全无视他们在军队中的真正职能,反之,他们只是以军队作为他们的暖床,以他人的生命为阶梯,实现他们各种邪恶的欲望。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正印证了福斯特关于资本主义反生态趋势对人类及人性的毁灭。
同时,福斯特还从人的本性的角度分析了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人更深层次和价值观念和经济运行方式,对财富和金钱的崇拜使人们很容易表现出道德上的冷酷和无情,却对其引发的环境破坏置之不理[8](P82,52)。即使在恶劣的战争环境下,时刻处于风雨飘摇的危机中,阿诺波佩岛上的士兵们也抑制不住内心对权力和财富的追逐。而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个个都是无所不用其极。下士史坦利为了尽快升上下士,对掌握他前途的中士布朗“处处表示钦敬”,“一切以布朗的好恶为依据谨慎行事”[10](P372)。然而自从当上了下士以后,他对布朗的态度就悄悄起了变化,他不再一味附和布朗,“倒是愈来愈喜欢拿他打趣逗乐了”[10](P371),而且他知道“今后布朗是再也帮不了他忙的了”[10](P372)。为了自己的野心,他果断地转向了能主宰他升上中士命运的克罗夫特,并像当初巴结布朗一样地巴结克罗夫特,并在日常生活中处处模仿克罗夫特,以博得克罗夫特的器重。当他被点名去执行护送受伤的列兵回后方时,尽管他知道能够摆脱这趟侦查任务回海边去,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了保障,“可是心里总觉得吃了亏似的。要是留下来的话,跟克罗夫特和少尉在一起,往后就比较有利些。”[10](P671)史坦利的这种矛盾心理正揭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自私和对权力的渴望。换句话说,在侦察排中,几乎到处都是史坦利这样的人,他们摆脱不了自己内在的本我,一切以利我的原则为出发点,根本无视他人的存在。在面对财富的诱惑时,同样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在一次对日军战争胜利之后,为了满足他们自私的财富欲,他们一直决定在死人堆里寻找所谓的战利品。尽管到处充满了尸体的恶臭,到处堆放着缺手断脚的遗尸,他们没有一点惧意,相反却把自己比作是专翻死尸堆找臭肉吃的野兽。对金钱无法满足的渴望使他们心中道德的大厦彻底坍塌,什么道德、良知早已离他们远去,他们关心的只有各自心中根深蒂固的欲望。而一个士兵用枪敲下死尸的金牙并思忖着卖掉金牙的事件更是显示了人类已经堕落到令人绝望的境地:每个人都只是关注着自己的利益,对金钱和利益贪婪的追逐使他们彻底泯灭了道德的底线。
三、解决生态危机的困境
人类以所谓的文明和发展为借口所发动的战争,不但使生态环境萧瑟凋敝,而且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和人类自身的堕落。通过对阿诺波佩岛上军官及士兵们军事生活的呈现,梅勒向读者传递了他对战争的谴责和由此导致的日益恶化的整个生态系统的关切。不但如此,梅勒在小说中也通过许多细节表达了自己对解决生态危机的思索,那就是人要和自然和谐相处,建立一个充满关爱、平等和互助的人类社会。在小说中,梅勒通过表现主人公对自然肆意地践踏以及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向读者暗示了如果人类不能与自然和谐共处,最终人类自己只能是作茧自缚,走向失败的境地。从生态主义的视角来看,梅勒的这种观点确实与福斯特关于解决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主张不谋而合: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相互以自然的有限性和可持续性为前提的人的自由发展是财富、富裕和全面发展的基础;而无节制地追逐财富则是人类贫困和灾难的主要根源。因此,在整个生态系统中,自然和社会的地位应该提升至资本积累之上,公正和公平应建立在个人和贪婪和欲望之上[9](P81-82)。唯有这样,生态危机才能最终得到解决,最终实现真正的社会和生态的可持续发展。
在小说中以卡明斯和克罗夫特为首的美军将领,为了在战争中实现自己无法满足的权力欲和征服欲,完全无视其周围的自然环境,在阿诺波佩岛上烧杀抢掠,使得生态环境满目疮痍,触目惊心。他们看似在这次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可是他们最终无一不是受挫累累。对于卡明斯来说,他在声势浩大中对日军的战争最后却在他回美军总司令部申请支援的状态下,由达尔生上校稀里糊涂地肃清了日军的残余势力,取得了对日军的胜利。最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次战役的胜利与他的关系不大,或者说根本就毫无关系。这对卡明斯来说,无疑是致命性地打击,因为他一直踌躇满志,企图在大战结束以前升任兵团司令,可是现在胜利却把他排除在外,同时他却不得不向达尔生表示祝贺。对于克罗夫特而言,大自然对他的打击更大,只要攀登过安阿卡山峰,他们侦察排就可以绕到敌军的后方,取得战役的关键性胜利。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半山腰上,一群代表大自然力量的大黄蜂向他迎面扑来,在跌跌撞撞中,他和他的侦察排狼狈地逃下山去。所以,卡明斯和克罗夫特的遭遇和下场向读者展示了人对自然的征服和强攻必定会给人类自身带来致命的打击和灾难,人类最终都不得不自食其果。所以,人类要想最终生存下去,必须与自然和谐相处,共存共生共处。
自小说发表以来,许多评论家认为小说的主调是悲观绝望的,因为小说确实向读者呈现了人的堕落和变态,并且已经达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然而在《纽约客》杂志的一次采访时,谈及对这部小说的看法时,梅勒却否定这部小说是悲观主义的。“……其实这部小说是很想说明前途大有希望的。我的本意是想用这个故事比喻人的历史发展进程。……人尽管是堕落了,变态了,然而心中还是向往着一个比较光明的世界。”[11]在小说中,小说主人公的种种堕落希望的确让读者感觉在这样的一种社会里,人类很难看到一点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然而在小说的最后,梅勒还是向读者呈现了一幅处于绝望之中人类相互关心,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到最后的画面。当威尔逊受伤后,尽管已经筋疲力尽,没有什么知觉,戈尔斯坦和里奇斯还是坚持不懈地抬着他向海边进发。即使当威尔逊伤重不治而亡,他们也没有过放弃他的希望,想尽一切办法护住威尔逊。在危难时,他们之间的互助互爱从某种程度上来为整部小说悲观、绝望的主调增添了一丝亮丽的色彩,或许这也是梅勒在绝望世界中对充满互助和关爱的世界的一种向往和向往,也为解决人类的生存困境提供了一种切实可行的出路,表现出了其明锐的观察力和超前的生态意识。
通过对遭受战争破坏的自然环境的描绘、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恶化以及人精神灵魂信仰的丧失等的分析可以看出,小说不但体现了作家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切关注,同时也表达了自身对人与自然环境以及整个生态系统之间关系的思索,深刻地揭示了西方社会生态系统中所面临的生态危机。同时,对于如何解决生态危机问题,梅勒在小说中也暗示了摆脱危机的出路,即人类应尊重自然,亲近自然,和自然建立亲密的关系,和整个自然界和谐共处。人要树立正确的生态观,去除心中的贪欲,构建一个人与人之间充满关爱、互助、公正和平等的社会,只有这样,人才能从自己欲望的无底洞中彻底解放出来,从而实现自身应有的价值,也才能真正实现美好的生态社会。
[1]Mills Hilary.Mailer:A Biography[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82:93.
[2]Glendy Michael K.Norman Mailer[M].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5:47.
[3]杨昊成.诺曼·梅勒的激进与保守[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4):108-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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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Foster J B.The Vulnerable Planet:A Short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Environment[M].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99:1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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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M].耿建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9]Foster J B.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M].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2002.
[10][美]诺曼·梅勒.裸者与死者[M].蔡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11]Lennon J Michael.Conversations with Norman Mailer[M].Jackson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