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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西方宇宙论对儒家伦理的威胁
——以《不得已》为中心的考察

2014-03-25宋芝业吕晓钰

关键词:天主历法儒家

宋芝业,吕晓钰

(1.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2.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99)

明末清初西方宇宙论对儒家伦理的威胁
——以《不得已》为中心的考察

宋芝业1,吕晓钰2

(1.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2.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99)

文章从明末清初学术文本和学术思想中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融为一体的特征出发,通过对《不得已》的考察,探讨了西方宇宙论对儒家伦理的威胁。历法改革势在必行,而中国传统科技却对此束手无策,与先进的西方历法会通是唯一选择。引进历法就必须引进地圆说,引进地圆说就必然对传统儒家伦理造成威胁。在面对西学冲击时,儒家文化是否应改进和怎样改进,当时存在分别以杨光先、康熙和徐光启为代表的三种态度。杨光先的态度是保守且不符合现实的;康熙的态度明为调和,实则倾向保守,其做法亦难以实现;徐光启的态度是积极且可取的,代表着文化发展的方向。

《不得已》;西方宇宙论;儒家伦理;威胁

《不得已》全称《不得已附二种》,是清初教案资料,包括杨光先所撰《不得已》,利类思、安文思和南怀仁所撰《不得已辩》及南怀仁所撰《历法不得已辩》三部分,内容涉及宇宙论、伦理学、天文、地理、历法、数学等,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融为一体是当时学术文本的特征,也是思想的特征。①关于《不得已》的研究已有不少。②总体来看,已有的研究对《不得已》内容和思想的探讨还不够,尤其是所反映的西方宇宙论对儒家伦理的威胁,虽有所涉及,但是没有展开,缺乏深入分析。而从近代史上看,面对强势的西方文化,儒家伦理是中国文化的最后堡垒。因此从科技史、科技哲学的角度深入探讨,以历法修订为突破口,西方宇宙观如何在与中国传统宇宙观的竞争中取胜,并进而威胁到中国传统伦理,很有必要。对如何处理文化间的冲突和竞争及儒家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也有借鉴意义。

一、儒家伦理与传统宇宙论

汉代董仲舒“独尊儒术”,对传统文化进行整合。把儒家伦理建立在以阴阳五行为依据的天圆地方宇宙论基础之上,同时给儒家伦理赋予了天道性质,将二者融为一体。正像美国科学史、科学哲学家库恩所说:“人类若不发明一个宇宙论是不会持久地生存的,因为宇宙论能够为人提供一种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渗透在人类每一种实践和精神的活动中,并且赋予它们意义。”[1]古代中国的“天圆地方”说不仅是一种对宇宙空间的描述,而且它通过一系列隐喻和象征,已经变成了人世间一切合理性的终极依据。“正如古希腊科技伦理思想是奠定在泰勒斯和毕达哥拉斯的自然哲学基础之上一样,传统科技伦理思想则建构在天人合一论的自然哲学基础之上。”[2]中国以“天人合一”为代表的“自然观是在农业社会背景下,古代中国人长期的技术与生产实践中‘文化自觉’的结果,它已经演化成为儒家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核心价值。”[3]

此后一千多年,总体来说,“天不变”则“道亦不变”。明清的世界观还是以天圆地方而平观念下的宇宙设计为基础的。

在杨光先看来,宇宙观和儒家伦理也是紧密联系的。首先表现在天地关系上。在杨光先的观念里,天地之间联系密切,二者有时成对出现,如天圆地方、天动地静,二者还分别对应着乾坤、阴阳、君臣、父子、男女、火水等文化观念,和三纲五伦是紧密联系的;有时地是天的一部分,如在谈到“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时,地是天的一部分,二者作为一个整体与人对应。大地的自然形状与由此引申的人文观念紧密相连,且更重视后者,如“天德圆而地德方,圣人言之详矣。”[4](P58-59)其次表现在大地特性上。在杨光先心目中,大地是静止不动的:“轻清者上浮而为天,浮则环运而不止;重浊者下凝而为地,凝则方止而不动。”大地总体来说是平的,“平者为大地,高者为山岳,低者为百川”;所有国家都在地平之上;天、地、水的关系,“天之一气浑成,如二碗之合,上虚空而下盛水,水之中置块土焉,平者为大地,高者为山岳,低者为百川,载土之水即东西南北四大海。天包水外,地着水中。”再次表现在大地的特殊部分上。杨光先的这方面思想包含了浓重的神话传说色彩:“尾闾,即今之弱水,俗所谓‘漏土’是也。水泄于尾闾,气翕之而轮转为泉,以出于山谷。故星宿海岷(山)番百川之源盈科而进,此静翕之理也。苟非静翕之气,则山巅之流泉,何以不舍昼夜东委而不竭;非动辟之机,则东海之涯涘,何以自亘古至来今而不盈?”最后还表现在地表各国的分布上。“地居水中,则万国之地面皆在地平之上;水浸大地,则万国之地背皆在地平之下。地平即东西南北四大海水也。”也是由这一点引申出中国是世界中心的概念;大地与天空的关系,“地平之上面,宜映地平上之天度;地平下之背,宜映地平下之天度,此事理之明白易见者也。不观之日月乎?”

随着根据《崇祯历书》而编排的《时宪历》的颁行,西方宇宙观在中国取得了正统地位,在中国逐渐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认可。据研究[5],有些观念得到较大面积的接受,如大地球形说,大地比天球小得多。这一观念得到了大部分数学天文学者的认同,如王锡阐、梅文鼎和康熙等。乾嘉学派的学者甚至则用西方数学天文理论解构攻击传统宇宙论。有些观念在普通民众中也得到认可,夏敬渠,一个普通士人在其作品中以欣赏的口吻描述西方宇宙观念[6]。另一些观念疑信参半,如“西方天堂地狱”说,在清中后期的金缨心中就是如此,他说,“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或问天堂地狱之说,曰:‘善则心体洁净,光明正大,为阳刚君子;恶则心体邪暗,偏曲昏晦,为阴柔小人。阳从阳类,入乎天;阴从阴类,入乎地’。”[7]有些观念在公共话语空间被拒绝,在私人话语空间被接受,如夷夏之辨的思想、不同国家在大地上的布局等等。而一旦宇宙观念受到冲击,儒家伦理的变化迟早会来临,中西会通对儒家伦理的威胁在明末清初已现出端倪。

二、西方宇宙论对儒家伦理的威胁

西方宇宙论与中国最大的不同是大地球形说,“新法之妄,其病根起于彼教之舆图。谓覆载之内万国之大地,总如一圆球,上下四旁布列国土,虚悬于太空之内。”[4](P53-54)即,大地形状不同,中国大地是平面方形,西方大地是圆球形。中西宇宙论的其他差异如下:第一,大地来源不同。在中国,大地是重浊之气结成,而西方则是上帝所造。第二,大地与天的比例关系不同。在中国,大地与天的体积比例大约是1:4,而西方大地与天的体积比例很小,大地为大圆天中一点。第三,大地的存在方式不同。中国大地浮在水上,一半在水上另一半在水下,西方大地被四元素之一的气托浮着,大地与水组成了大地表面。第四,大地的存在环境不同。中国的天是一重,日月五星布列其上,像一个半圆或球冠覆盖在大地上,西方的天有九重,类似于九个以大地为球心的同心球。第五,不同国家在大地上的布局不同。中国观念认为所有国家都在地平之上,地平之下是水不能住人,其中地平是指东南西北四大海水的海面,并且海面是绝对水平的,西方观念认为世界各国布列在球形地球各处陆地,海面也是圆的。

开始,杨光先是雄心勃勃地用大统历等传统历法知识驳斥西法,做钦天监监正后,因屡屡预测交食不准,由承认只知历理、不知历数,到承认既“不知历数”,又“未习交食之法”,再到承认仅通“历理”而已[4](P82),最后只得承认只懂儒家理学,不懂历算之家推算。其实“儒家之历”与“历家之历”在宋代已分道扬镳了,这时再将二者弄到一块,已不能自圆其说,更不能与西方历法相争胜。只是坚执旧历的杨光先,仍然维护传统,尊经述圣,辩论中多次引述古圣经传。辩论失败后,他仍说中国历法虽然不如西方历法,但是因为是尧舜传下来的,所以必须用下去:“毋论大文小文,一必主尧舜,法周孔,合于圣人之道,始足树帜文坛,价高琬琰,方称立言之职。”[4](P7-8)西方宇宙论也正是这样一步步威胁到儒家伦理,我们可以从杨光先对西方的批评中看到这种威胁。

(一)对儒家伦理基础的威胁

1.冲击无极、太极化生万物观念

我们可以从杨光先对传教士的批评中看到西方天主造物论和亚里士多德四元素论对中国太极生物论所造成的威胁。杨光先在《辟邪论》上篇中先引利玛窦(Matthoeus Ricci)、汤若望等人的上帝创世和耶稣有母无父等说法,然后根据阴阳化生论进行批评:“夫天二气之所结撰而成,非有所造而成者也。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时行而物生,二气之良能也。天设为天主之所造,则天亦块然无知之物矣,焉能生万有哉?天主虽神,实二气中之一气,以二气中之一气,而谓能造生万有之二气,于理通乎?无始之名,窃吾儒无极而生太极之说。无极生太极,言理而不言事;苟以事言,则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论则涉于诞矣。夫子之‘不语怪力乱神’,正为此也。而所谓无始者,无其始也。有无始,则必有生无始者之无无始;有生无始者之无无始,则必又有生无无始者之无无无始。溯而上之,曷有穷极?而无始亦不得名天主矣。误以无始为天主,则天主属无而不得言有。真以耶稣为天主,则天主亦人中之人,更不得名天主也。”[4](P17-18)“男女媾精,万物化生,人道之常经也。有父有母人子不失之辱,有母无父人子反失其荣。四生(卵、胎、湿、纪,印度学说)中湿生无父,母胎卵化,俱有父母。……《礼》‘内言不出’、‘公庭不言妇女’,所以明耻也。”[4](P18-19)面对西方天主造物论,杨光先以“二气化生说”应对,以孔子名言作论据,先对其关键概念“天主”进行批判,认为天主不过“二气中之一气”,“一气”造物,于理不通;接着说作为天主的“无始”,是偷窃儒家的“无极”,而儒家的无极、太极说只讲理的层面,并不讲具体的事;最后论证,天主是人,故不能主宰天地万物,耶稣有母无父与中国传统伦理不合。我们暂且不论他对西学理解是否正确,单看他拼命抵抗的态度,就可知道中国传统观念遇到了劲敌,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批判不倒与天主和地圆说一脉相承的西方历法的有效性。

2.威胁中国“天”“地”的文化观念

杨光先首先竖起西方关于天的观念为批评的靶子:“明万历中,西洋人利玛窦与其徒汤若望、罗雅谷奉其所谓天主教,以来中夏(汤、罗是天启初来华——笔者注)。其所事之像,名曰耶酥。执一圆像,问为何物?则曰天。问天何以持于耶稣之手?则曰天不能自成其为天,如万有不能自称其为万有,必有造之者而后成。天主为万有之初有,其有无元而为万有元,超形与声,不落见闻,乃从实无造成实有。不需材料、器具、时日。先造无量数天身无形之体,次造人。其造人也必先造天地、品汇诸物,以为覆载安养之需。故先造天、造地、造飞走鳞介种植等类,……次造天堂……造地狱……”[4](P16-17)然后结合儒家和佛家理论加以批判:“天堂地狱,释氏以神道设教,劝怵愚夫愚妇,非真有天堂地狱也。……如真为世道计,则著至大至正之论,如吾夫子正心诚意之学,以修身齐家为体,治国平天下为用。”[4](P18-19)中国之天的形而上层面,天即理:“夫天,万事万物万理之大宗也。理立而气具焉,气具而数生焉,数生而象形焉。天为有形之理,理为无形之天,形极而理现焉,此天之所以即理也。”[4](P24)杨光先的主要论据是,佛教天堂地狱说是为了教化民众而设,不是真有其事,其实这正是当时达儒们所怀疑的学说。士人们一方面对人生前死后的终极归宿深入思考,另一方面,传统儒家不谈“六合之外”,没有关于人的终极归宿的答案。佛家的“三千大千世界”之论,因为在治理历法中不能作为依据已被怀疑。更要命的是,儒家的修齐治平理论,在明清鼎革的惨痛事实面前,也已引起人们的反思和质疑。所以杨光先的拼死抵抗似乎是无力的。

在杨光先看来,西人理论不仅不尊天,对中国大地观念更是形成了大的冲击:“苍苍之天,乃上帝所役使者,或东或西,无头无腹,无首无足,未可为尊;况于下地乃众足之所踏践,污秽之所归,是天地皆不足尊矣。如斯立论岂非能人言之禽兽哉!……夫不尊天地而尊上帝,犹可言也;尊耶稣为上帝,则不可言也。……胡遽至于尊正法之罪犯为圣人,为上帝,则不可言也。”[4](P24-25)杨光先对西方地圆说很不理解:“岂有方而亦变为圆者哉?方而苟可以为圆,则是大寰之内,又有一小寰矣。……则上下四旁之国土人物随地周流。…… 为地所覆压,为鬼为泥。”[4](P58)

可见不是杨光先的推理能力不够,他也能推出地球可能为球体,只是他实在无法相信地球是圆的。如果接受地圆说,传统文化的大部分都要重写,所以他只得用常识来抵抗:“若然则四大部州万国之山河大地,总是一个大圆球矣。……所以球上国土之人脚心与球下国土之人脚心相对,……竟不思在下之国土人之倒悬……夫人顶天立地,未闻有横立倒立之人也。……此可以见大地之非圆也!”杨光先这里是说,如果大地果真是一个圆球,万国错布其四旁,以中国人所居之地为上,居于地球之下的人们必定倒悬,居于地球左右的人们必然横立,这些状态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杨光先耻笑相信其说者为没有头脑的傻瓜,觉得自己才是有识见的智者。他这样说:“如无心孔之人只知一时高兴,随意诌谎,不顾失枝脱节,无识者听之不悟彼之为妄,反叹己之闻见不广;有识者以理推之,不觉喷饭满案矣!”[4](P67)可见西方学术对中国的冲击之大,让他无可奈何的是,随着基于《新法算书》的《时宪历》的颁布,西方地圆说成了官方御定理论。传统学术所面临的如此尴尬之境地,于其中可见一斑。

(二)对儒家伦理的威胁

1.危害三纲五伦

在杨光先看来,西人西学的进入危害了中国传统的三纲五伦:“(李)祖白之为书(《天学传概》)也,尽我大清而如德亚之矣,尽我大清及古先圣帝、圣师、圣臣而邪教苗裔之矣,尽我历代先圣之圣经贤传而邪教绪余之矣,岂止于妄而已哉!实欲挟大清之人,尽叛大清而从邪教,是率天下无君无父也。”[4](P8-10)“凡此皆称上帝,以尊天也,非天自天而上帝自上帝也。读书者毋以辞害意焉。今谓天为上帝之役使,不识古先圣人何以称人君为天子,而以役使之、贱比之为君之父哉?以父人君之天,为役使之贱,无怪乎令皈其教者,必毁天地君亲师之牌位而不供奉也。不尊天地,以其无头腹手足,踏践污秽而贱之也;不尊君,以其为役使者之子而轻之也;不尊亲,以耶稣之无父也。天地君亲尚如此,又何有于师哉!此宣圣父木主之所以遭其毁也。乾坤俱汩,五伦尽废,非天主教之圣人学问断不至此!”[4](P25)君臣之道,父子之义,天、地、君、亲、师,这些儒家基本原则,在西方宇宙论所联系的基督教伦理的冲击之下,都要受到威胁。

2.威胁中国的圣人观念

杨光先认为,用西方的历法就是贬低了中国的孔子,承认了西方的天主耶稣,孔子就不再为圣人。因为:“孔子之所以为圣人者,以其祖述尧、舜也。考其祖述之绩,实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而已。圣而至于孔子,无以复加矣。而羲和订正星房虚昴之中星,乃《尧典》之所记载,孔子之所祖述。(汤)若望一旦革而易之,是尧、舜载籍之谬,孔子祖述之非。若望是而孔子非,孔子将不得为圣人乎?”[4](P40)他于是疯狂的攻击天主耶稣,关于西方的天主,杨光先指出,“天主乃一邀人媚事之小人尔”“耶稣是彼国谋叛的罪魁,因事败露而被正法(指被钉十字架一事),绝非造天圣人”,认为“彼教则哀求耶稣之母子,即赦其罪而升之于天堂,反之则堕入地狱”是不能成立的。对于耶稣降生救世的种种神迹,杨光先也以为悖逆情理,不可思议。他认为,天主教徒“尊正法之罪犯为圣人,为上帝,则不可言也”[4](P25)“男女媾精,万物化生,人道之常经也。有父有母,人子不失之辱,有母无父,人子反失之荣”。耶稣之母玛利亚有夫约瑟,而传教士却说耶稣不由父生,既生耶稣却说其母童身未坏,实为“无夫之女”;耶稣“有母而无父”,实为“无父之鬼”;“世间惟禽兽知母而不知父”,天主教徒尊无父之子为圣人,则“耶稣之师弟禽兽之不若矣”[4](P18-19)。其实在痛骂的背后,隐藏着杨光先等拘儒们的某种恐惧。

3.威胁中国中心说和夷夏观念

杨光先指出,中国的天由二气结撰而成,并非天主所造,如果是天主所造,则天主在西方,中国的大地中心地位就要受到威胁。所谓天主耶稣于汉元寿二年降生之说,也纯属荒唐怪诞:“若耶稣即是天主,则汉哀以前尽是无主之世界”“设天果有天主,则覆载之内四海万国,无一而非天主之所宰制,必无独主如德亚一国之理。独主一国,岂得称天主哉”。他进而又说,“汤若望等‘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倘若天下之人,‘只爱其器具之精工,而忽其私越之干禁’,则无异于‘爱虎豹之文皮,而豢之卧榻之内,忘其能噬人矣’。”[4](P28)同时,又斥责汤若望在《时宪历书》封面上题写“依西洋新法”五个字,其目的是“借大清之历以张大其西洋,而使天下万国晓然知大清奉西洋之正朔”。说汤若望借西洋新法阴行邪教,而“谋夺人国是其天性,今呼朋引类,外集广澳,内官帝掖,不可无蜂虿之防”。按照传统夷夏观念,大地中央是中国,四面四夷狄,再向外就是野兽、野人了,现在野人居然前来威胁夷夏大防,为了保持华夷的界限,免于“由夷变夏”局面的发生,杨光先甚至声称:“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4](P75,79)因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家不知合朔之法,日食多在晦日,而犹享四百年之国祚;有西洋人吾惧其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之无日也。”[4](P79)

他个人也坦然承认,与其说他在与西洋人争历法,不如说是在意圣道:“予以历法关一代之大经,历理关圣贤之学问,不幸而被邪教所摈绝,而弗疾声大呼为之救正,岂不大负圣门?故向以历之法辟之。”[4](P54)显然,他的极端排外与他尊奉孔、孟之道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的咒骂声中儒家伦理所受到的威胁,清晰可见。

(三)已经造成的危害

这些威胁有的已经变成了现实。首先,西方传教士在中国行动非常自由:“兹满汉一家,蒙古国戚,出入关隘,犹凭信符以行,而西洋人之往来反得自如而无讥察,吾不敢以为政体之是也。”[4](P28)“目今僧道香会,奉旨严革,彼(传教士)独敢抗朝廷。”[4](P6)他还批评《时宪历》上所写的“依西洋新法”是违反儒学“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原则的,“今书上传‘依西洋新法’五字,是暗窃正朔之权以予西洋,而明谓大清奉西洋之正朔也,其罪岂止无将已乎!……孔子惜繁缨,谓名与器不可以假人。”[4](P36)其次,清政府和大臣对西人很宽容友好,“以数万里不朝贡之人,来而弗识其所从来,去而弗究其所从去,行不监押之,止不关防之。”[4](P13-14)

不仅如此,士大夫们也已经偏爱西人西学。在杨光先看来,西人西教坏我君父“二伦”,诱使中国人李祖白撰写《天学传概》,背叛儒家,御史许之渐为其写序;传教士汤若望推行新历后,监内官员尽习西法,西历权威渐立;汤若望事败后,钦天监工作人员仍不给杨光先配合:“全会交食七政四余之法者,托言废业已久,一时温习不起;止会一事者,又以不全会为辞。目今考补春夏中秋冬五历官,而历科所送之题目,不以交食大题具呈,止送小题求试”“无非欲将旧法故行错谬,以为新法留一恢复之地”[4](P88)。面对诸人对旧历的摈弃,杨光先哀叹道:“可谓只知有邪教,而不知有朝廷之法度矣。”[4](P87)这些都表明,拘儒们已经深刻地感受到,随着中西会通的深入,西人西教已经对传统伦理造成了很大危害。

三、结论

正如杨光先所认识到的那样,地圆说是西方历法的根本支柱之一,西方历法又与西方文化的核心基督教伦理相联系。“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4](P5)“新法之妄,其病根起于彼教之舆图。谓覆载之内万国之大地,总如一圆球,上下四旁布列国土,虚悬于太空之内。”[4](P53-54)鉴于历法对中国政治和文化生活的重要性,明末清初历法改革势在必行,而中国传统科技却已对此束手无策,引进先进的西方历法是唯一选择,引进历法就必须引进地圆说,引进地圆说就必然对传统儒家伦理造成威胁。这就是西方宇宙论对儒家伦理造成威胁的内在机制。

这其实是一个包括科学技术在内的儒家文化要不要改进和怎样改进的问题。

联系到明末清初中国社会对西学的三种态度:以徐光启为代表的依据西学标准改造儒学并实现二者的会通;以康熙为代表的“节取其技能,禁传其学术”而实现二者的会通;以杨光先为代表的将西学拒之门外。可以看出,杨光先的态度,其纯洁儒学保卫传统的动机是好的,但他对中国和世界关系的判断是不正确的,他的想法只是一种理想化的一厢情愿,在现实生活中是做不到的。再联系近代史上中国对西方学术从全面抵抗到有选择的吸收再到几乎全盘吸收的历程,和后来传统文化缺失的事实,可做如下结论:杨光先的态度是保守且不符合现实的;康熙的态度明为调和,实则倾向保守,其做法亦难以实现;徐光启的态度是积极且可取的,代表着文化发展的方向。

[注释]

① 文采用陈占山校注的黄山书社2000年版本。

② 资料整理方面,有陈占山校注的《不得已》(全称《不得已附二种》, [清]杨光先等撰,陈占山校注,黄山书社,2000)、陈占山的论文《试论有关康熙教案的三个重要文献》(安徽史学1999年第1期: 39-42)。黄一农《新发现的杨光先〈不得已〉一书康熙间刻本》(《书目季刊》1993年第27卷第2期:3-13)、《杨光先著述论略》(《书目季刊》1990年第23卷第4期:3-21)。作者杨光先生平事迹与交往方面,有黄一农《杨光先家世与生平》(《国立编译馆馆刊》,1990年第19卷第2期:15-28)、《从〈始信录序〉看杨光先的性格》(sino-western cultural relations journal(U.S.A,1994) no.16,pp1-18)、《张宸生平及其与杨光先的冲突》(《九州学刊》[美国]1993第六卷第一期:71-93)。陈占山《杨光先述论》(《清史研究》96.2)、《不得已》的内容分析和对杨光先的评价方面,郝远贵《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较量——杨光先与汤若望之争》(世界历史,1998年第5期:66-73)总结了二人争论的几个主要问题:第一,宇宙是天主造的吗?第二,耶稣即是天主?第三,天堂和地域。第四,耶稣:圣人乎?罪人乎?认为杨光先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一个不盲目的排外主义者。谢景芳《杨光先与清初历案的再评价》(史学月刊,2002年第6期:42-51)认为不能简单地将杨光先的做法理解为愚顽守旧和盲目排外,“而应看作是中国有识之士对西方早期殖民活动中宗教、文化侵略的抵制与反抗”。陈占山《杨光先述论》(《清史研究》96.2)、认为杨光先“是一个极端顽固保守的封建文人的典型”、《“有识之士”的称号,杨光先实担当不起——与谢景芳先生商榷》(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23卷第4期:22-26)认为杨光先“排教的思想基础是顽固守旧的华夷观念”。

[1][美]托马斯·库恩.哥白尼革命——西方思想发展中的行星天文学[M].吴国盛,张东林,李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6.

[2]陈万求,刘灿,苑芳军.中国传统科技伦理思想的基本精神[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2):113.

[3]易显飞.我国古代技术实践价值观形成的理论特征及解析[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2(4):41.

[4][清]杨光先.不得已[M].合肥:黄山书社,2000.

[5]宋芝业.明末清初的中西数学会通与中国传统数学的嬗变[D].济南:山东大学,2010.

[6][清]夏敬渠.野叟曝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91.

[7][清]金缨,纂辑.白话格言联壁[M].汪茂和,潭汝,译注.济南:济南出版社,1992:472.

Threat of Western Cosmology to Confucian Ethics——according to Having to

SONG Zhi-ye1,LIU Xiao-yu2
(1.Institute of History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Inner Mongolia Normal University,Huhhot,Inner Mogolia 010022,China;2.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tudie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199,China)

On the basis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ntegration between natur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of the academic text and thought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Having to,this article is a research on the threat of western cosmology to Confucian ethics.Calendar reform proved imperative,but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ould not do anything about it so that the introduction of advanced Western calendar was the only choice,which means the introduction to the saying of the earth being round was imperative,and then the threat came in.As China was facing the impact of the West, regarding whether Confucianism should be improved and how to improve,there were three attitudes with Yang Guangxian,Emperor Kangxi and Xu Guang-qi as the representatives.Yang Guangxian's attitude was conservative and not realistic;Emperor kangxi's attitude was reconciling,but in reality tend to be conservative,it would be difficult to achieve,while Xu Guangqi's attitude positive and desirable,representing the direction of cultural development.

Having to;Western cosmology;Confucian Ethics;Threat

B82-057

A

1672-934X(2014)06-0022-06

2014-09-22

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njsy12040);内蒙古师范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经费项目(yjrc12011);山东大学研究生自主创新基金专项资助成中英科学哲学思想研究(yzc12014)

宋芝业(1969-),男,山东鱼台人,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科学哲学、科学史研究;吕晓钰(1983-),男,山东郓城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代新儒家与科学、生物学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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