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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彩色宝玉石使用的三次高潮及其与古代丝绸之路关系探索*

2014-03-23丘志力张跃峰李榴芬

关键词:宝玉石琥珀宝石

莫 默,丘志力,张跃峰,李榴芬,吴 沫,罗 涵

(1.中山大学地球科学与地质工程学院/宝玉石研究鉴定(评估)中心,广东 广州 510275;2.广东省博物馆,广东 广州 510110;3.中国故宫博物院,北京 100009)

回顾人类利用珠宝玉石材料的历史,可以发现中西方对宝玉石的偏好不同。在西方,两河流域苏美尔文明(约公元前4000年-公元前2000年)以及尼罗河畔古埃及文明(约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1500年),大量使用青金石、玉髓和碧玉、绿松石、孔雀石这类颜色艳丽的玉石;到古罗马时期(公元一世纪末),开始将重点转向产自埃及、巴尔干半岛、红海、印度洋和小亚细亚等地的石榴石、红蓝宝石和祖母绿这一类彩色单晶宝石[1]。而在中国,华夏民族一直以来崇尚的都是透明度不佳的玉石,并且认为“首德次符”,更看重玉石温润而泽的质感而非玉石的颜色。中华玉文化源远流长,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我国就形成了3个玉文化地区——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和龙山文化,开始使用透闪石玉和蛇纹石玉[2],彩色宝玉石从来不是中华民族宝玉石使用历史中的主流。

关于中国古代使用的彩色宝玉石,西方汉学家认为有多个种类是由国外传入的。美国学者劳费尔(B. Laufer)最早对波斯物质文明传到中国的历史进行了考证,其中列举了瑟瑟、绿松石、金精、钻石、琥珀、珊瑚、婆娑石等进入中国的证据[3]。此后,美国学者谢弗(E.H. Schafer)在劳费尔研究的基础上著成《唐代的外来文明》(1963)一书,讨论了孔雀石、天青石、金精、珊瑚、琥珀等宝玉石的来源传播以及对唐代社会的影响[4]。中国学者以近代科学方法进行宝玉石研究的第一部专著是章鸿钊1921年成书的《石雅》,书中对中国古代宝玉石进行了全面的矿物品种辨析,同时对宝玉石名称来源的追溯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产地和由来,如作者认为琥珀的汉文名与希腊文名间有联系[5]。除了青金石和翡翠外,其它彩色宝玉石品种中国都有产出,因此,中国古代使用的彩色宝玉石是本土来源还是外国舶来也值得商榷。但是目前为止,使用现代测试技术手段鉴定古代宝玉石品种及其来源的研究还比较少[6-9]。考据学和历史学的研究成果则表明,中国的彩色宝玉石的来源和古代对外贸易交流息息相关[10-13]。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系统回顾中国古代对彩色宝石的使用情况,并结合推动彩色宝玉石兴盛的历史因素进行探讨,深入探索中外文化交流与中国古代彩色宝玉石文化形成之间的内在联系。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彩色宝玉石,主要是指与无色的钻石、和田玉相对的其它宝玉石品种。

1 中国古代彩色宝玉石文化的滥觞与北方草原丝绸之路

中国最早应用的彩色宝玉石大概是绿松石,新石器时代至春秋战国时期都发现利用绿松石作装饰物的例子(表1)。然而彩色的绿松石尽管发迹很早,最终也没有成为玉石文化的主流。

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了中国与中亚、西亚的经济文化交流通道,大量镶嵌彩色宝玉石的西方装饰艺术开始渗透到中国传统珠宝文化中(表2)。在丝绸之路东段我国镜内的新疆、甘肃等地,直到它的东端的西安,或另外几个首都(如北魏时曾先后定都的大同和洛阳)的延长线上,有许多地点都出土了有关中外交通和文化交流的遗物[19]。

东汉刘恭墓出土的兽形鎏金铜砚盒镶嵌绿松石、青金石和珊瑚,青金石产于阿富汗巴达克山,是我国境内发现最早的中西亚饰物[44]。北方丝绸之路沿线及延长线上的汉代墓葬多有琥珀出土,显示出波罗的海琥珀是沿北方丝绸之路输入的[45]。汉以来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各地普遍出土镶嵌了青金石、绿松石、红色宝石、碧玺等彩色宝玉石的戒指[46],这些戒指多使用焊缀金珠工艺,戒面宝石凹雕中西亚风格的图案;部分墓葬伴有外来文物出土,如内蒙古呼和浩特土默特左旗水磨沟口北魏墓葬出土了拜占廷金币索里得(Solidus),铸造时期为公元457-474年(相当于我国北魏年间)[35];又如波马古墓伴随金戒指出土的一批金器,在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等地能找到风格类似的对应物[43]。

表1 秦汉以前中国古代发现的绿松石饰物

表2 汉以来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各地出土的彩色宝玉石饰物

汉以来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大特点就是多民族之间大规模战争、人民的迁徙流动和文化融合的特点非常明显,其中来自天竺佛教文化、中西亚的萨珊波斯文化、粟特祆教文化随着北方游牧民族传人中原[38]。可以认为,我国彩色宝石文化第一次滥觞和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打通北方草原丝绸之路,以及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多民族的迁徙融合有关,发现彩色宝玉石的遗迹基本分布在丝绸之路及其延长线附近也是其佐证(图1)。

2 中国第二次彩色宝石使用高潮和唐宋(辽)丝绸之路文化交流互动及民族融合

隋唐时期中国逐渐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同时实行了开明的对外开放政策,因而吸引了世界许多国家的商人前来进行贸易。隋唐时期和彩色宝玉石有关的几个重要考古发现见表3(图1 )。

图1 历史上各时期发现彩色宝玉石的遗迹分布及丝绸之路路线图(底图依据为[47])

表3 隋唐中国出土的彩色宝玉石文物

Table 3 Unearthed color gem ornaments in Sui and Tang dynasties

年代墓葬出土物隋代李静训公主墓1条金项链,镶嵌凹雕青金石、珍珠、红色宝石等唐代齐国太夫人墓1021件绿松石雕件、147件琥珀雕件[50-51]窦皦墓1条“玉梁金箍宝钿真珠装蹀躞带”,嵌红绿蓝等色宝石和珍珠[17]河南偃师杏园墓葬1件镶紫水晶金戒指,戒面雕刻波斯巴列维文字[52]宁夏固原史诃耽夫妇墓1枚嵌蓝色宝石印章,雕刻波斯巴列维铭文[53]法门寺塔基地宫1件水晶椁子,镶嵌黄色宝石、蓝宝石;2件琥珀饰;13件玳瑁;1串琥珀念珠[54];2件镶嵌绿松石和红色宝石的宝函[54]何家村窖藏2块红宝石、7块蓝宝石、1块托帕石、10段琥珀、珊瑚[56-58]

其中,隋代李静训公主墓出土的金项链,使用了多面金珠工艺并且凹雕驯鹿纹,具有浓厚的异域风情。项链镶嵌了产自阿富汗的表金石,并且同墓出土了一副形制似源于印度的嵌玻璃珠金手镯,以及一枚波斯萨珊朝银币,研究者认为这些宝石应来源于巴基斯坦或阿富汗[59]。此外,唐代两个墓葬(其中史姓墓葬为粟特墓)出土了两枚雕刻有巴列维语文字的戒指,是作为印章使用的,反应了唐代中国与波斯萨珊王的交流。而法门寺、何家村窖藏出土的彩色宝石,伴有外国琉璃器、波斯银币、东罗马金币的传入,同期我国并无红蓝宝石等矿产大量开发使用的相关记录,这些物品应是波斯、阿拉伯等国商人通过贸易传到唐长安城的[56-58]。

宋代中外贸易中,珠宝玉石是进口大宗,外国及边疆部族入朝进贡,也是宋廷直接获得彩色宝玉石的渠道之一。但是近现代文物考古出土的宋代珠宝玉器并不多见。霍有光(1994)认为,两宋长期面临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内部战争,或许是宋珠宝玉器少见的主要原因[13]。辽代建国于北方草原地区,游牧生活的契丹人特别崇尚琥珀,各地辽墓有大量的琥珀物件出土(图1,表4)。

表4 辽代中国出土的彩色宝玉石文物

关于辽代琥珀的来源,文献[72]曾对两块出于辽墓的琥珀以及一块来自波罗的海的琥珀进行测试,结果表明两者的成份构成几乎相同。许晓东[45]认为我国古代的琥珀原料绝大多数来自波罗的海和缅甸,两地琥珀不同时期所占入口比例及输入路线均有不同,其中辽代琥珀原料主要来自波罗的海,经北方丝绸之路运抵。

元代蒙古人也非常喜欢彩色宝石,据史料记载,有元一代,上至蒙古贵族包括皇帝、公主、驸马等皇室成员,下至王公、勋臣之家,都大量追求珠宝玉石。按元内府制及蒙古的传统,皇室与贵州的服装帽靴及很多生活用具,都要镶嵌珠宝。而西域回回商人擅长珠宝经营,因此大量西域地区所产的珠宝源源不断输入中土。元末明初的学者陶宗仪在其著作《南村辍耕录》中记载元大德间(1297-1307年),一个回回富商将一块重一两三钱的“红剌”卖给官家,估直中统钞一十四万锭,元成宗相当喜欢,将其嵌于帽顶上,“自后累朝皇帝相承宝重,凡正旦及天寿节大朝贺时则服用之”[73]。《缀耕录》还对不同名目的“回回石头”进行详细记述,可见元代对彩色宝石有一定的认知及使用。

唐宋和其后少数民族主导的辽、元,是我国彩色宝玉石的使用规模大,种类丰富的一个时期,材料包括了国内没有或者很少生产的琥珀、青金、红宝石、蓝宝石和黄宝石(托帕石)等,这个高潮的形成,和隋唐一代开放交融的社会风尚,以及辽元一代独特的民族审美偏好相关,彩色宝玉石主要仍是经由北方草原丝绸之路输入中国的。

3 明清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崛起与中国彩色宝玉石使用的第三次高潮

明代是中国应用彩色宝玉石的顶峰。一方面,明代彩色宝石数量大,极大地超过了前朝应用彩色宝石的数量,各个等级的明代墓葬都有丰富的出土物(表5)。其中,明代皇陵定陵,出土首饰多达248件,首饰上镶嵌的各类宝石587颗(现存数),珍珠305颗(现存数,有的已炭化或脱落)[74-77];又如藩王陵梁庄王墓,出土金、银、玉器1400多件,珠饰宝石3400多件,镶嵌的宝石700多颗[78-79]。另一方面,彩色宝石在明代首饰中的重要性不断加强,明代后期一些具有礼制意义的首饰如禁步、霞帔坠子开始使用彩色宝石,彩色宝石文化呈现出与传统玉文化分庭抗礼的角色。

表5 出土彩色宝石首饰的明代墓葬统计

明代彩色宝石的兴起源自于明初“郑和下西洋”这一政治外交事件打通了彩色宝石供应渠道。记述郑和船队下西洋事迹的史料中[80-81],记录了明代人在西洋诸国采买宝石、以及西洋诸国向明王朝朝贡宝石的信息,现代地质学也表明东南亚各个国家是重要的红、蓝宝石等彩色宝石的出产国(图2)。明代彩色宝石主要沿海上丝绸之路输入,这种海外交流与贸易是由明王朝主动推进的,彩色宝石作为珍贵的舶来品也因此受到珍视而逐渐被吸纳到明代珠宝文化中。

图2 郑和下西洋路线及沿途宝石矿点分布(底图依据文献[82])

清代继承了明代对彩色宝石的认知,但是在彩色宝石的使用上带有极强的民族特色。《大清会典》中明确规定了不同品种彩色宝石的使用,彩色宝石在清代的礼制地位进一步加强。比如朝冠,《大清会典》规定不同等级身份所用的朝冠珠宝装饰不同,皇帝朝冠仅饰东珠,皇后朝冠除东珠外,还点缀猫眼石[83]。文武百官,视其朝冠顶子可知级别等差:一至一七品顶镂花金座。一品饰东珠,上衔红宝石;二品中饰小红宝石,上衔镂花珊瑚;三品中饰小红宝石,上衔蓝宝石;四品中饰蓝宝石,上衔青金石;五品中饰小蓝宝石,上衔水晶石;六品中饰小蓝宝石,上衔砗磲;七品中饰小水晶,上衔素金;八品镂花阴文,金顶无饰;九品镂花阳文,金顶[84-85]。由此可以得出清代对彩色宝石贵重等级的排序为东珠、猫眼、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东珠产自东北地区,是满族的故乡,而珊瑚、青金石、水晶、砗磲等都是佛家珍重的宝玉石,这与清皇室的佛教信仰相关。

清代后期,西方资本主义快速发展,新工业革命浪潮打破世界各文化圈的壁垒,中国传统文化的封闭性受到猛烈的冲击[86]。这一历史背景下,由清末掌权的慈禧太后个人喜好推动,又兴起了碧玺与翡翠风尚。慈禧太后将粉红色碧玺评价为所有宝石的上品[87],通过蒂凡尼公司(Tiffany & Co.)的宝石学家坦纶博姆(J.L. Tannenbaum)大量购买美国加州圣地亚哥(San Diego)产出的碧玺;据记载,1902-1910年间圣地亚哥希玛拉雅(Himalaya)碧玺矿产出的宝石级碧玺达120 t,产值达80万美元,大部分是被中国清王朝消化的[88-94]。翡翠产于缅甸雾露河流域,最早是沿着西南丝绸之路由马帮传入中原的[95](图1)。到清代后期,随着商业经济发展和海上贸易兴盛,海路运输翡翠显示出更大的优势。据谷娴子等(2007)对《粤海关志》记载的整理,晚清同治-光绪年间(1873-1878年)由中国广州海关进口的jadestone(缅甸翡翠)达到6 708 t,从海路进口翡翠原料成为了当时最重要的途径之一[96-97]。沈阳故宫博物院藏溥仪御用珍宝454件套,包括翡翠类约110件,玛瑙类50余件,碧玺60余件,珍珠类40余件,珊瑚类20余件,水晶类20余件,青金石近10件,其他石玉类近40件[98]。这批珠宝绝大部分为清代中晚期所制,体现出清代末年宫廷贵族对翡翠、碧玺的偏好。而清代翡翠文化的影响一直绵延至今,在当代中国珠宝文化中依然占据主导地位。

4 古代丝绸之路文化交流与中国古代彩色宝玉石开发使用探讨

从考古资料出发回顾我国古代彩色宝玉石的使用历史,可以看到,彩色宝玉石的文化发展脉络和北方陆上及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交流及商品贸易有关。

我国古代最早应用的彩色宝玉石——绿松石,没有成为玉石文化的主流。古代彩色宝玉石的前两次爆发,与汉开始的中国人沿北方沿丝绸之路对中西亚的探索有关,这个时期出土的中国黄金镶嵌首饰,其宝石色彩、宝石雕刻图案及金属纹饰工艺均带有浓厚的中西亚风格;辽代色彩明艳琥珀的盛行除和契丹民族独特的审美与崇拜有关外,也得益于丝绸之路上畅通的商品贸易;与此同时,考古发现大量属于“佛教七宝”的彩色宝石则说明了宗教因素在彩色宝玉石传播中具有的作用不容小觑。

古代彩色宝玉石的第三次爆发,前期反映在明代“宝钿装”的再次盛行,金饰上镶嵌彩色宝玉石的分量明显加重。明代上至帝陵下至民间富庶墓葬,都出土大量镶嵌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金绿宝石等彩色宝石的金饰,由于这些宝石最大可能是郑和七下西洋的舶来品,显示出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交流对中国彩色宝玉石文化发展的贡献巨大,这次爆发,反映出精美的金镶宝石首饰当时已不是帝王的专属用品。

我国古代彩色宝玉石的第三次爆发的后期,和娇艳华贵的翡翠打破了本来由和田玉占据的传统玉石文明有一定关系。翡翠最初沿西南丝绸之路输入中国,其后随着西方用武力打破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逐渐壮大,西学东渐,文化的融合促进了清后期帝室和民间对绿色翡翠和彩色宝石(特别是碧玺宝石)的巨大需求,从而形成了传承影响至今的“翡翠商业文化”。显然,中国古代彩色宝玉石文化的形成,与丝绸之路的对外交流密切相关,是一种具有本土文化基础的舶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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