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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的《左传》文学研究与历史意识

2014-03-22张思齐

大连大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林纾左传历史

张思齐

(武汉大学 中文系,湖北 武汉 430072)

林纾(1778—1847)是具有丰富的传记文学创作成就的近代古文家。传记是一个两栖的文类。传记的功能是传写和记载。由于传记记载人物的生平事迹,因而它属于历史。人具有灵魂,而灵魂无法简单地加以记载,只能通过言语、行动和境况来加以间接的描摹。以此之故,传记中的记载侧重于记录那些与人物心灵有关的证据,这就要求文笔的生动性了。由于传记强调文笔的生动性,因而它也属于文学。《左传》是以“传”命名的中国史籍,它具有空前强烈的传人意识。深谙中国史学真谛的林纾对《左传》一书用功最多。林纾的史学意识也主要体现在他对春秋三传的研究之中,尤其体现在他对《左传》的研究之中。

一、林纾的传记文学

就林纾的学术生涯而言,人们大多已见其翻译成就之巨大,不过林纾更是一位中国古文的名家。古文是林纾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林纾以自己的血性为文,从不苟作。这种写作文章的思想境界,一如林纾本人《题画》诗所云:“一亭高立俯群山,路转苍岩待几湾?清晓玉童扫红叶,偶吹余片落人间。”[1]890林纾在清末的文章家中,傲然挺立,有一览众山小的气魄。林纾的古文,代表了清末古文的一种新姿态,即在中国文章章法的内蕴之中,移入了若干西方文章章法的基质,从而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不过,林纾的古文创作,其根基还是中国的史传文学传统,尤其是《左传》所标举的史传文学传统。

林纾本人长于传记文学。林纾号“畏庐”,其古文诸集,以“畏庐”名之。《畏庐文集》收入林纾以“传”为标题的文章11篇。《畏庐续集》收入林纾以“传”为标题的文章4篇。《畏庐三集》收入林纾以“传”为标题的文章10篇。此外,《畏庐文集》收入林纾以“事略”(含政略)为标题的文章4篇,《畏庐续集》收入林纾以“事略”为标题的文章2篇,它们也属于传记文学这一文类。以上为林纾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作品,共计31篇,对于为文从不苟作的林纾来说,如此比例,乃是相当高的。除此之外,林纾还撰写了大量的墓志铭和记。正如德国军事学家毛奇(Helmuth von Moltke,1848—1916)指出:Geschichte und Ortskunde erg¨anzen sich wie die Begriffe von Zeit und Raum.[2]128(历史和地方志互为补充,就像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互为补充一样。——拙译)墓志铭是地方志研究的重要史料。征实性强的记,也是地方志研究的重要史料。林纾还是写作“记”一类文章的高手。林纾所作的记,数量多,质量高。一般的清代文学选本,所选林纾文章,记比传来得更多。比如,《记超山梅花》以历史人物的活动为主线来记载杭州的一处胜迹,《湖心泛月记》记载杭州人侫佛的情形,《记九溪十八涧》和《游方广岩记》等是简洁的地理志,这些文章都是林纾记类文学创作中的珍品。林纾的记,已经摆脱了明清时期一般小品文的格局。林纾的记,征实的成分较多,个人感慨谈喟的成分较少。我们不妨把林纾的记看作其史传类作品的重要补充。

传记是历史著作中的一种重要类型,史与传本来就密不可分。刘勰《文心雕龙·史传》说:“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3]137这是历史著作的功能论。历史著作之所以存在乃是因为它们能够供人类驱使。古代的史官聚集在皇帝的左右,记录重大的事件和言论。古代史官有分工,有的侧重记录言论,有的侧重记录事件。在中国的历史著作中,记录言论最出名的是《尚书》,记录事件最出名的是《春秋》。左史和右史的分别,古代有不同的说法,归结起来,不外乎两种。一为左事右言,《礼记·玉藻》:“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4]877一为左言右事,《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5]1539。”即使《文心雕龙》一书本身,不同的版本,说法也不相同。《太平御览》卷六零三:“《文心雕龙》曰: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谓也。古者,左史记言,右史书事。言经《尚书》,事经《春秋》也。”[6]417其实,区分左右史,分别事与言,这是就上古时代的一般情形而言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的历史科学也在发展。大约从汉代起,优秀的历史著作既是善于记言,又是善于记事的。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其他的正史类著作、名家的单篇传记文学作品等,莫不如此。林纾亦然,林纾既善于记事,又善于记言。这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自传作品之中。

自传是传记文学中的一个特殊的品种,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由于传主就是作者本人,因而在自传中免不了有某些回护自己,顾及他人的情形。自传的作者有的时候会将自己的形象拔高,有的时候会出于种种考虑而遮掩掉某些细节,有的时候会巧妙地攻击自己的敌人,有的时候会借机歌颂自己的恩人,还有的时候会加上时代的套话。这一类的情形,西方史学家概括地称之为“广告式弊端”(advertisement faults)。尽管如此,由于自传毕竟系本人的陈述,因而较之其他的史料,自传的可靠性实在来得更高一些。这一点已经成为史学家们的共识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入学后、毕业前、参军后、复原前、一些时代的特殊场合,以及一些重要的人生转折点上,都被要求进行自我总结,写出自我鉴定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毕竟还是自己最了解自己。“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是一个人们常用的命题。其通俗的解释是要求人们谦虚谨慎,充分地认识自己的缺点和短处。然而,这一命题的哲理性解释应该是:在宇宙中,较之其他物种,人类最宝贵的品质是它能够了解自身。正是基于这种认识,雅斯贝斯林(Karl Jaspers,1883—1969)才提出了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期的这一概念。在轴心时期,众多思想家在世界上的不同地区几乎同时出现。轴心时期是人类意识的觉醒阶段。这时,人类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物种的整体存在,也认识到了自己的起源和目标。在轴心时期,产生了各种基本思想,创立了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宗教。自此以后,人类历史的每一次飞跃,都必须回忆这一时期。人类遇到了巨大的灾难时,也必定会回忆这一时期。人类之所以频频回忆轴心时期,为的是从中吸取精神的动力。历史是人类这一物种自觉地加以特别关注的一个范畴。历史的最终意义在于实现人类意识的最大潜力。林纾正是善于撰写自传的史学家。林纾《畏庐文集·冷红生传》:

冷洪生,居闽之琼水,自言系出金陵某氏,故不详其祖望。家贫而貌寝,且木强多怒。少时见妇人,辄匿寓。尝力拒奔女,严关自捍。嗣相见,奔者恒恨之。迨长,以文章名于时。读书苍霞洲上。洲左右皆妓寮。有庄氏者,色技绝一时,夤缘求见,生卒不许。邻妓谢氏笑之,侦生他出,潜投珍饵,馆童尽食之尽,生漠然不闻知。一日,群饮江楼,坐客皆谢旧昵。谢亦以为生既受饵矣,或当有情,逼而见之,生逡巡遁去。客咸骇笑,以为诡僻不可近。生闻而叹曰:“吾非返情为仇也,顾吾褊狭善妒,一有所狎,至死不易志,人又未必能谅之,故宁早自脱也。”所居多枫树,因取“枫落吴江冷”诗意,自号曰冷洪生,亦用志其僻也。生好著书,所译《巴黎茶花女轶事》,尤凄婉有情致,尝自读而笑曰:“吾能状物态至此,宁谓木强之人,果与情为仇也耶!”[7]25

从史学的角度看,《冷红生传》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以别号寓历史意识。从前文人起别号,往往寓有一定的历史意识。冷洪生是林纾的别号。此别号之缘起,在这篇《冷洪生传》中有所交代,它出自唐代诗人崔信明的诗句:“枫落吴江冷。”崔信明,生卒年不详,青州益都(今属山东)人。崔信明活跃于初唐年间,贞观六年应诏举,授兴世丞,迁秦川令。史载崔信明有诗名,但是存诗甚少,《全唐诗》卷三八仅录得其诗《送金竟陵入蜀》一首,五言五韵:“金门去蜀道,玉垒望长安。岂言千里远,方寻九折难。西上君飞盖,东归我挂冠。猨声出峡断,月彩落江寒。従今与君别,花月几新残?”[8]127《全唐诗》另录崔信明一残句,即:“枫落吴江冷。”顺便指出,林纾诗作不少,然而林纾的诗歌风格,人们研究不多。笔者以为,林纾的诗风,与崔信明相似。值得注意的是,林纾为何如此起别号?林纾选取存诗数量极少的诗人之残句来为自己起别号,意思何在呢?笔者以为,有两重意义:一是凸显其博学,二是有助于遮蔽。林纾主要取其后者。在礼法极为严格封建社会里,名号的遮蔽性有助于保护自己和他人,尽量减少人际的伤害。自传不同于人事档案,自传需要一定的遮蔽性。遮蔽了传主,也就遮蔽了与之相联系的其他人。

第二,林纾巧构其心灵史。即使是自传,材料亦应有所取舍,所选取的事件,相互间须有联系。在各种联系之中,内在的逻辑的联系最为可贵。我们不妨比较西方的史学理论。在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看来,世界精神把自己理解为绝对精神,而历史的进程不过是绝对精神的展开。绝对精神,挺好显摆。黑格尔说:Der Geist produkziert sich as Natur,as Staat.[9]460(这精神将自己表现为大自然和国家。——拙译)黑格尔所谓绝对精神,其实就是上帝的意志。如果我们适当加以扬弃,亦可将绝对精神理解为历史规律。历史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它能够展示历史的规律性。为了展示历史的规律性,史家必须严格剪裁史料。《冷洪生传》是林纾情感生活的专传,可视为林纾的心史。在这篇自传中,林纾记载了三位女性与他的情感纠葛。第一位是奔女,亦即离家出走争取婚姻自由的女性。第二位是名妓庄氏,色艺双佳。第三位是妓女谢氏,颇有经济头脑,知道如何用物质利益来设套。林纾一心读书,未与这三位女子好合,但是也没有诋毁她们。这三位女子都有在婚姻上争取自己的美好归宿的愿望,这一点林纾无疑是赞同的。这三位女子的社会地位低下,这是时代造成的,而并非因为她们生性低劣。林纾与这三位女子的感情纠葛,毫无疑问,对于他后来翻译《巴黎茶花女轶事》一书来说,也是一种深入生活的准备。

第三,记事与记言的统一。从传记文学的书写来说,林纾《冷洪生传》最大的特色是实现了记事与记言的统一。传主的两段话,凸显了性格。林纾之所以能够实现记事与记言的统一,究其根本的原因,还是他那深厚的古文功底和高超的古文艺术。因此,林纾在其传记文学中所实现的并不只是记事与记言这两个统一,而是三个统一,即记事、记言和艺术的统一。英国批评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在《圣马可安息日序》(Preface to St.Mark’s Rest)一文中指出:Great nations write their autobiographies in three manuscripts:the book of their deeds,the book of their words,and the book of their art.No one of these three books can be understood unless we read the two others;but of the three,the only quite trustworthy one is the last.[10]57(伟大的民族均以三种手稿书写其自传:记其事迹之书,记其言论之书,记其艺术之书。除非我们阅读其他两种,我们便不能理解这三种书中的任何一种;但是,在这三种之中,最有价值的是最后一种。——拙译)记事,记言,这是历史著作的任务。以艺术的方式来完成这个任务,这是对于优秀历史著作的必然要求。记录某一国家的历史变迁的正史,应当如此。记录某一个人的人生起伏的自传,亦应如此。林纾在其自传《冷红生传》中,出色地做到了此三者之统一。

二、林纾的《左传》研究

林纾之所以能够在传记文学创作中取得成就,乃是有其深刻的内在理据的。这就是林纾对《左传》具有湛深的研究。首先,林纾自幼便刻苦地学习。一个人能否取得成就,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刻苦学习。二是天性相合。三是他途转修。刻苦学习是绝大多数人取得成功的必由之路,任何一分的所得都必须通过汗水去换取。比如,我们在静夜时分写出较为满意的文章的时候,仿佛感觉自己的心在沥血,就是这种情形。天性相合,此指一个人所从事的工作与其自幼显示出来的性向恰好吻合。英语的天赋(gifts)一词,本义是“给予”、“馈赠之物”,即上天给予的种种能力。这种人特别幸运,他们爱好某一部门便得以从事于某一部门。不过,这种情况毕竟比较少,我们多数人遇不到如此令人惬意的命运安排。他途专修,此情形常见于许多跨专业而取得突出成就者的身上。这是因为各种学艺,在本质上乃是相通的。在某一方面的训练,稍加变通,亦可应用于另一方面。那么,林纾的情形是怎样的呢?《清史稿》卷四八六《林纾传》:“幼嗜读,家贫不能藏书,尝得《史》、《汉》残本,穷日夕读之,因悟文法,后遂以文名。”[11]10332由此可见,林纾的成功是刻苦学习加天性相合的产物。到了中年以后,由于林纾积累渐多,于是他便在术业上多了一些有意识的专攻。《清史稿》本传又说:“少时务博览,中年后案头唯有《诗》、《礼》二疏,《左》、《史》、《南华》,及韩、欧之文。此外,则《说文》、《广雅》,无他书矣,其由博返约也如此[11]10332。”在所列举的著作中,《左传》是林纾用功最多的一部史籍。

《左传》是林纾史学研究的基本点,林纾的传记文学创作由之而生,林纾的历史思想由之而发。林纾的左传研究具有以下五方面的特色。

(一)《左孟庄骚精华录》是林纾《左传》研究的基本成就。林纾《左孟庄骚精华录》两卷,上海商务印书馆1913年出版。上卷135页,为《左传》选评,共选录《左传》中的文章32节。下卷107页,为其余三种著作的选评,共选《孟子》6节,《庄子》12节,以及《离骚》9篇。单独指称时,一般径称“某某精华录”。由选文的比例分配可知,林纾治先秦学术,重点是放在《左传》之上的。林纾所选评的《左传》的一节,相当于一个或几个自然段,情节相对完整,可以单独成篇。为方便研究,整理如下,含编号、篇名、起讫和年份。

1.郑伯伐许(夏,公会郑伯于郲……邪而诅之,将何益矣),隐公十一年。

2.楚武王侵随(楚武王侵随……楚不敢伐),桓公六年。

3.连称管至父之乱(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九年春,雍廪杀无知),庄公八年、庄公九年,这是唯一跨年份的一篇。

4.郑厉公自栎侵郑(郑厉公自栎侵郑……乃缢而死),庄公四十年。

5.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与其危身以速罪也),闵公二年。

6.吕卻畏偪(吕、卻畏偪……公邃见之),僖公二十四年。

7.展喜犒师(夏,齐孝公伐我北鄙……为七大夫于楚),僖公二十六年。

8.城濮之战(二十八年春……出入三觐),僖公二十八年。

9.烛之武见秦君(九月甲午……亦去之),僖公三十年。

10.秦三师袭郑(冬,秦文公卒……秦师遂东),僖公三十二年。

11.晋灵公不君(晋灵公不君……壬申,朝于武宫),宣公二年。

12.斗樾椒之乱(初,楚司马子良生樾椒……改命曰生),宣公四年。

13.齐侯朝晋(齐侯朝晋……为两君之在此堂也),成公三年。这是最短的一篇,仅七十四字。

14.晋侯观于军府(晋侯观于军府……使归求成),成公九年。

15.声伯之母(声伯之母不聘……遂誓施氏),成公十一年。

16.荡泽弱公室(秋八月……以靖国人),成公十五年。

17.鄢陵之役(晋侯将伐楚……王使止之,弗及而卒),成公十六年。这是最长的一篇,共一千六百八十九字。

18.魏绛和戎(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修民事,田以时),襄公四年。

19.栾盈之乱(晋将嫁女于吴……栾盈奔曲沃,晋人围之),襄公二十三年。

20.张骼辅躒致师(冬,楚子伐郑以救齐,……公孙之亟也),襄公二十四年。

21.崔杼弑君(齐棠公之妻……不以兵甲),襄公二十五年。

22.宋公杀其世子痤(楚,宋芮司徒生女子……而后再拜稽首受之),襄公二十六年。

23.郑放游楚于吴(郑徐吾犯之妹美……何有于诸游),昭公元年。

24.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因陈桓子以请,乃许之),昭公三年。

25.穆子去叔孙氏(初,穆子去叔孙氏……夫子故欲去之),昭公四年。

26.楚子狩于州来(楚子狩于州来……岂其辱于乾谿),昭公十二年。

27.华登以吴师救华氏(初,华登以吴师救华氏……既许之矣),昭公二十一年。

28.平子立臧会(初,臧昭伯如晋……偻句不余欺也),昭公二十五年。

29.齐侯将纳公(三月……林雍乘),昭公二十六年。

30.公侵齐门于阳州(公侵齐,门于阳州……猛也殿),定公八年。这是较短的一篇,仅八十七字。

31.阳虎归宝玉大弓(夏,阳虎归宝玉大弓……赵氏其世有乱乎),定公九年。

32.齐陈逆之乱(齐简公之在鲁也……吾早从鞅之言,不及此),哀公十四年。

在西方,人们治《圣经》,大都采取攻读841名段的办法,以《圣经》的篇幅实在太大之故也。东晋·僧叡《大智度论序》转述鸠摩罗什的话说:“秦人好简[12]1。”中国人讲究经济思维。当然,中国人所保重之经典,也绝非《左传》一种。林纾的名段选评,不失为攻取《左传》之良法。以上名段之篇名,其命名法有三种情况。有的在林纾之前早已约定俗成,有的由首句缩合而成,有的从全段中加以概括而成。常习《左传》者,言之耳熟能详。记住它们,于学术研究有极大的方便。

(二)林纾另外著有《左传撷华录》,这是林纾《左传》研究的延伸性的成果,属于专书研究的范畴。《左传撷华录》,在体例上与《左传精华录》一致,先录原文,再写评论。此书亦为两卷,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21年出版。《左传撷华录》上卷37篇,下卷46篇,一共83篇。两相比较,显然《左传精华录》比《左传撷华录》来得精炼。

(三)林纾的史学研究专注于《左传》,但是不局限于《左传》。《清史稿》本传:“忧事伤时,一发之于诗文,为文宗韩、柳。”[11]10332此外,上文已言及林纾为文宗欧阳修。林纾以韩愈、柳宗元和欧阳修为宗师,绝不仅仅是学习他们的古文技法。林纾是从根本上做起的。林纾喜欢韩、柳、欧文,仍然与其性喜历史有关联。韩愈和柳宗元均具有史学家的抱负与素质。韩愈曾任史观修撰,撰有《顺宗实录》五卷。柳宗元长于传记文学的创作。欧阳为大史学家,二十四史,独居其二。欧阳修主持了《新唐书》的修纂工作,撰写了其中的主要部分。欧阳修在贬居夷陵(今宜昌)时期,独力撰写了《新五代史》。

(四)林纾的史学研究专注于先秦阶段,但是不局限于先秦阶段。据《清史稿》本传,林纾论文,主张从文章的意境、识度、气势和神韵等维度入手而全面地加以把握。他反对一味追求某种单一的流派或风格,认为那样势必导致两种弊端,一是平庸,二是怪诞。林纾主张为文必须自己锻炼,他说:“古文唯其理之获与道无悖者,则味之愈臻于无穷。若分画秦、汉、唐、宋,加以统系派别,为此为彼,使读者炫惑,不知所从,则已格其途而左其趣。”[11]10332中国文学发展史告诉我们,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林纾认为,研治中国的学问,应该实行一条龙的办法,从先秦以来的各代文学,统统俱不可偏废,它们只有重点的不同,而无高下的区别。崇尚某一代而贬低其他各代,这便是“格其途”,即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崇尚某一派而贬低其他各派,这便是“左其趣”,即违背了基本精神。

(五)林纾长于史传文学的创作,但是不不局限于史传文学的创作。《清史稿》本传:“经生之文朴,往往流入于枯淡。史家之文则,又隳突恣肆,无复规检。”[11]10332林纾明确地认识到了经学家与史学家的区别以及他们各自的局限。林书认为,此二者均不足以明道。为了明道,必须积理养气。从事写作,不管是撰写专业论文,还是文学创作,都必须秉持严肃认真的态度。文章是人格的外化,因而要修其辞而峻其防,即讲究形式美。文章是生命力的表现,因而要意在言先,即重视内容。此外,有实力的学者还应尽可能保持低调,抑遏掩蔽,伏其光气,因为真正的才华是遮挡不住的。当时的人们就说,林纾是以血性为文章,林纾的成就并不不关乎学问。笔者以为,说林纾以血性为文章,此系事实。不过,血性并非不关学问,而是植根于学问之中,尤其是植根于史学之中的。林纾本人就说过“清代学问之盛,超越今古,义理、考据,合而为一,而精博过之,实于汉学、宋学以外,别创清学一派。”林纾的这一看法,合乎清代学术全面发展的实际状况。林纾本人也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学者,他在诗歌、古文、绘画、和翻译领域,都达到了他那个时代的高水平。

三、林纾的历史意识

林纾具有浓郁而深刻并且较为前卫的历史意识。

何谓历史?亚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一书中指出:“历史既是曾经发生的事件,同时又是关于该事件的意识;它既是历史,同时又是历史认识。历史好比被各个深渊所包围。如果落于其中的一个,它就不再是历史。对于我们的意识来说,历史既可消失在其自身之中,又可被发掘出来。”[13]698由此可知,研究历史学,极为不易。在历史学的研究中,到处是旋涡。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汹涌的漩涡所吞没。那么,怎么办呢?林纾的策略是抓住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历史著作学(historiography)就是历史学中其外在特征较为明显的一个部门。因此,林纾研究历史,就是以历史著作学为抓手的。在林纾那个时代,虽然西学东渐之风正盛,然而理论思辨、逻辑推演、命题切换那样一些治学之技术手段,毕竟还没有在中国的广大知识分子中推广开来。当时的中国文人,还是以传统学术为根底的。不过,由于林纾本人是写文章的高手,因此,当他以历史著作学为自己的史学研究之切入点的时候,他就实现扬长避短的策略了。当林纾以文章做法为史学研究切入点的时候,他便如鱼得水,可蹈千里浪了。当林纾以文章评点为史学研究切入点的时候,他便如庖丁解牛,游刃而有余了。这一点充分地表现在林纾的《左传》研究之中。

林纾在《左传》研究中表现出了浓郁的历史意识。林纾的历史意识散见各种序跋之中,也见于他对历史著作的评点之中。为研究方便,兹录林纾《畏庐三集·左传撷华录序》如下,分段和标点由笔者尝试做出。

纾按。

三传之列于学官者,《左氏》为最后出。然而,《公》、《谷》二传,已为老师宿儒所寝馈;其治《左传》者,至杜元凯世尊为不刊之书,且谓:“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以去异端,此邱明之志也。”其推奖《左氏》至矣。盖其崇《左》之心以为,肤引《公》、《谷》,适足自乱,似蔑视二传为不足重轻,善乎!宋·朱长文《春秋通志》之《序》言曰:孟子深于春秋,惜不著书,其后作者五而三家存焉。《左氏》尽得诸国之史,故长于叙事;《公》、《谷》各守师传之说,故长于解经,要亦互有得丧。实则,精于《公羊》者董仲舒平津侯也,精于《谷梁》者刘向也,而《左氏》之得列于学官,实刘向、贾逵之力。乃其笃好,咸不如杜元凯。杜元凯之心醉《左氏》,谓其能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异。真能彻《左氏》之中边矣。

鄙谓元凯此言,不惟解经,已隐开后世行文之途辙。所谓先经者即文之前步,后经者即文之结穴,依经者即文之附圣以明道,错经者即文之旁通而取证。试睹苏颍滨,非宋之古文大家耶?然有《春秋集解》之著。虽因王介甫诋毁《春秋》故有此作,余则私意,苏氏必先醉其文,而后始为解经之说,以自高其位置。身在尊经之世,断不敢贬经为文,使人指目其妄。但观苏氏之叙《集解》述杜预之言曰:“其文缓而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味以上所云,则余所谓元凯之言隐开后世行文之途辙,不信然耶?

夫文家能优柔餍饫,则古书之足浸润吾身者,已自不浅。叶梦得斥颍滨,谓《左氏》解经者无几,且多违忤,疑出己意为之,非有所传授,不若《公》、《谷》之合于经。此言非知颍滨者也。以解经论,《公》、《谷》之文,解经之文也。以行文论,《左氏》之文,万世古文之祖也。唐·陈氏岳作《春秋折衷》,自述曰:《左氏》解经义之外,复广记当时之事,备文当时之辞。夫既当时之事而文之,则已《左氏》为文家矣。

仆恒对学子言,天下文章,能变化陆离,不可方物者,只有三家,一左、一马、一韩而已。《左氏》之文,无所不能,时时变其行阵,使望阵者不识其阵图之所出,譬如首尾背驰,不能为一,则中间作锁钮之笔,暗中牵合,使隐渡而下,至于临尾一拍即合,使人瞀然不觉其艰琐,反羡其自然者。或叙一事,赫然如荼火,读者人人争欲寻究其结穴,乃读至收束之处,漠然如淡烟轻云,飘渺无迹,乃不知其结穴处,转在中间。如岳武穆过师,元帅已杂偏裨而行,使人寻迹不得。又或一事之中,斗出一人,此人为全篇关键而不得其出处,乃于闲闲中补入敷行,即为其人之小传。位置恰好,如天衣无缝。较之司马光之为《通鉴》,至叙补其本人之地望族姓,于无缝隙处强入,往往令人棘目,相去殆万里矣。又或叙战争之规画,极力叙战而不言谋,或极力抒谋而略言战,或在百忙之中而间出以闲笔,或从纷扰之中而专成为针对。其叙战事犹留意,必因事设权,不曾一笔沿袭,一语雷同,真神技也。其下于短篇之中,尤有筋力。状奸人之狙诈,能曲绘而成形。写武士之骁烈,即因奇而得韵。令人莫可思议,仆亦不能穷形尽相而言之,当与逐篇之后,细疏其能。读者自于故纸之中,憬然移为新得,庶几不负仆之苦心矣[7]3。

林纾《左传撷华录序》以“纾按”二字开头,谦虚地表明这只是尝试性的按语,算不得一篇文章。不过,这也说明了它是林纾的独创性写作。林纾首先简明地叙述了《左传》研究的历史。就中国学术传统而论,对三传的研究属于春秋学的大范畴。在《左传》研究诸家中,林纾推崇杜预(222—285)和苏辙(1039—1112)。杜预,字元凯,西晋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著有《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通行本)、《春秋释例》十五卷、《会盟图》、《春秋长历》等。林纾序中所引“经之条贯……此邱明之志也”一段,见于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首《春秋序》。苏辙,北宋眉州眉山人(今四川眉山市),字子由,谥文定。因曾隐居许昌颍水之滨,故苏辙自号颍滨老人。苏辙著有《春秋集解》十二卷。林纾序中所引“其文缓其旨远……依然理顺”一段,见于苏辙《春秋集解》卷首《春秋集解引》。苏辙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固然,苏辙的父亲苏洵和兄长苏轼也属于唐宋八大家。不过,苏洵和苏轼都没有研究春秋学的专著,在三苏中惟有苏辙才是宋代春秋学中蜀学派的代表人物。

此外,林纾在序中还提及以下人物。兹就他们在中国春秋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顺次整理如下。

朱长文(1039—1098),宋平阳(今属浙江)人,字日华,号水簷,嘉定四年(1211)武举进士,后弃官为学,随宋代春秋学大家孙复(992—1057)治学。

董仲舒(约前179—前104),西汉广川(今河北景县西南广川镇)人,主治春秋公羊学,著有《春秋繁露》。

公孙弘(前200—前121),西汉菑川(今山东滕州南)人,字季,一字次卿,年四十余,始治《春秋》杂说,元朔五年(前124)为丞相,封平津侯。

刘向(前79或前77—前8或前6),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治春秋学,撰有《五经通义》等。

贾逵(约175—约228),东汉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字景伯,治春秋学,著有《春秋左氏解诂》等。

王安石(1021—1086),北宋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王安石身为宰相,影响极大,主张新经义治春秋三传。王安石本人著有《左氏解》一卷。王安石提倡的新经义,以政治的需要而随意解经,有过激的倾向,影响了学术的正常发展。其实,王安石自己曾经撰写《左氏解》一书。不过,王安石往往故意遮掩此事,而不加以提及。

叶梦得(1077—1148),宋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生平洽博,著述甚丰。

陈岳(生卒年不详),唐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应礼部进士试,十上不第,曾跟随镇南节度使钟传(?—906)于江西,任观察判官,为同僚所憯,遂退居南郭,以著述自娱,著有《春秋折衷论》。《唐志》著录此书为三十卷,原书已佚。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七十八录有陈岳《自述》:

岳自述曰。

圣人之道以《春秋》而显,圣人之文以《春秋》而高,圣人之文以《春秋》而微,圣人之旨以《春秋》而奥。入室之徒,无演释,故后之学者多失其实。是致三家之传并行于后,俱立学官焉。噫!绝笔之后,历战国之艰,梗经暴秦之焚荡。大汉初兴,未暇崇儒术。至武帝方设制策,延天下英隽。有董仲舒,应谶记而通《春秋》。仲舒所业,惟《公羊传》。仲舒殁,则有刘向父子。向受业《谷梁》,歆业《左氏》。《左氏》之道,假歆而振,自斯学者愈茂。欲存《左氏》而废《公》、《谷》,则西汉鸿儒向焉。欲存《公》、《谷》而废《左氏》,则丘明与圣人同代。是以,皆各专一传。夫经者,本根也。传者,枝叶也。本根正,则枝叶固正矣。本根非,则枝叶曷附焉?矧《公羊》、《谷梁》,第直释经义而已,无他蔓延。苟经义是,则传文亦从而是矣;经义非。则传文亦从而非矣。《左氏》释经义之外,复广记当时之事,备文当时之辞,与二传不类。或谓,丘明授经于仲尼,岂其然欤?苟亲受之经,则当横经请问,研究深微,间不容矣,安得时有谬误,致二传往往出其表邪?盖业《左氏》者,以二传为证。以斯为证,谓与圣人同时接其闻见可也,谓其亲受之经则非矣。闻不如见,见不如受,丘明得非见欤?《公羊》、《谷梁》,得非闻欤?故《左氏》多长,《公》、《谷》多短。然同异之理,十之六七也。郑玄、何休、贾逵、服虔、范宁、杜元凯,皆深于《春秋》者也,而不荡秕,芟稂抒莠,掇其精实,附于麟经,第各酿其短,互斗其长,是非千种,惑乱微旨,其弊由各执一家之学。学《左氏》者,则訾《公》、《谷》,学《公》、《谷》者,则诋《左氏》,乃有膏盲废疾、墨守之辨设焉。谓之膏肓废疾者,则莫不弥留矣,亡一可砭以药石者也。谓之墨守,则莫不坚劲矣,亡一可攻以利者也[14]917。

在这篇《自述》的后面,朱彝尊写道:“按:此当是岳序,而其文未全。”[14]917在中国春秋学史上,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由于文献珍贵,笔者特引录标点于兹。由此,我们还知道,林纾序中“《左氏》解经义之外……备文当时之辞”那一段引文,即来自这篇《自述》。

这篇文章有三个核心论点,它们也是林纾史学思想的集中表达。

第一,历史著作的文体。就其整体而言,历史著作的文体应当有别于其他学科之著作的文体,尤其应当与哲学著作的文体有区别。历史著作的文体应当是叙事文而不是议论文。虽然《公羊传》、《谷梁传》和《左传》这三种“传”都是用来解释《春秋》一部“经”的,但是它们却属于不同性质的著作。《公羊传》记述史事较为简略,它着重阐述《春秋》的微言大义。阐述微言大义这一研究方法,追求的是经书在字面以外的意思,要求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来(to read between lines),亦即作者对经书所蕴含的原理的发挥。《谷梁传》之体裁与《公羊传》相近,以问答形式解经,它侧重《春秋》的义理。以问答的形式解经这一研究方法,大致相当于基督教发展史上的教义问答(catechism),其性质还是对于原理的发挥。若以今日的学科分类来考察春秋三传,那么《公羊传》和《谷梁传》属于哲学著作,《左传》属于历史著作。《春秋》的记载过于简略,只是一些条文。《左传》则提供详尽的记载,让人们从所记载的事件和言论中去把握《春秋》作者所欲传递的精神。换句话说,《左传》把《春秋》的条文改造成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既然《左传》所呈现出来的是文章,那么,这些文章好不好呢?千百年来,大家都认为这些文章写得很好,林纾也这样认为。于是,林纾便大量地以文章名家为例来申说他的主张。在各个文章名家中,林纾尤其推崇宋代的苏辙。这是为什么呢?唐宋八大家,唐两家,宋六家。在宋六家中,苏氏一门占了三家。这是多么令文人们欣羡的一件事情啊!然而,苏洵,苏轼和苏辙三人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明·茅坤《颍滨文钞引》:“苏文定公之文,其镵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澹泊,遒逸疎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譬之片帆截海,澄波不扬而洲岛之棼错,云霞之蔽亏,日星之闪烁,鱼龙之出没,并席之掌上,而绰约不穷者,已西汉以来别调也。”[15]5837相对而言,苏洵的文章,长于论辩,而记叙稍弱。苏轼的文章,各体皆善,然而过分纵恣,收敛不够。唯有苏辙的文章,非常地平稳,实在,含蓄,内蕴,其文风类似于西方史学家所提倡的understatement(克制性陈述),正好用作历史著作的载体。

第二,历史著作的文笔。历史著作的任务是真实地记录已经发生的事件和已经发出的言论,这是与侧重虚构的文学诸体裁很不相同的,尽管如此,历史著作的文笔仍然应该形象生动而充满情趣。历史,从其本质上说,毕竟还是人类的故事。德国大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7)写道:

Das is eine alte Geschichte,/Doch bleibt sie immer neu./Und wem sie just passiert,/Dem bricht das Herz entzwei.[16]341(这就是古老的历史,但它却万古而常新。无论它发生于谁,谁都会刻骨铭心。——拙译)林纾强调史家的文学修养,他认为把文章写好是历史学家的基本功。这一点在中外史学发展史上是一致的。就外国史而论,凯撒(Gaius Julius Caesar,100—44 BC)的《高卢战记》(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和《内战记》(Commentarii de bello civili),既是优秀的战史,又是拉丁文的典范作品。二战以前,西方中小学生的拉丁文课程,主要就是背诵和翻译《高卢战记》等古典拉丁文作品。高年级尚有拉丁文的写作课程。他们是这样教授拉丁文写作课的。首先,学生运用已经习得的单词和语法知识,将《高卢战记》等著作的标准英文选段,逆向地翻译成拉丁文。然后,学生将自己的译文,与凯撒等人的原文进行比照。反复这样做,优秀的学生最后不仅学会了拉丁文的写作,还学会了像凯撒那样运思。学童在心中呢喃:“哦,原来要这样说!”一遍遍这样的训练,最终锤炼出一流的学者。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1740—1795)的《约翰逊博士传》(Life of Samuel Johnson),既是传记文学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又是英语散文的典范。吉朋(Edward Gibbon,1737—1794)的六卷本《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堪称英语散文的典范。丘吉尔(Sir Winston Churchill,1874—1965)的六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战》(The Second World War)和四卷本《英语各民族史》(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同样是英语散文的典范之作,他本人以这些历史著作而于1953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吴楚才、吴调侯选编的《古文观止》是清代训练古文写作的教材。该书十二卷,前五卷选自《左传》、《国语》、《国策》、《史记》等历史著作。史书好文笔之例,可谓不胜枚举。除了一般地要求把文章写好之外,林纾还有自己的独特看法。林纾认为,史家必须重视动态的呈现。动态的呈现正是《左传》最大的叙事特点。动态的呈现,对于战争史的撰写,尤为重要。

第三,历史著作的研读。研读哲学类著作,重在道理的体悟与逻辑的推演。研读文学作品,重在形象的把握和情感的观照。研读历史著作的方法则主要是个案(case study)性的解剖。个案研究本来是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后来被广泛地运用到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之中。个案研究有四个特点。第一,研究的对象为具体的一个单位(a case)。第二,把一个具体的研究对象放到过程(process)中来考察。第三,在过程的考察中,注重细节的考量(detailed consideration)。第四,对研究的过程做尽可能完整的记录(record)。在研究工作中,或许大家都有这样的体验。大家都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通项公式”,即用某一个办法来解决一切的问题。然而,事情却没有这样简单。在许多的场合,还是笨办法管用。所谓一通百通,也仅仅是在熟悉了大量的个案之后才有的飞跃。一次短暂的飞跃之后,又得从事一个个的繁复的个案研究,然后再有飞跃。如此循环,以至无穷。由于一部分文学作品也具有个案的特征,因而它们也可以用作史料。比如,荷马史诗中的某些章节,印度两大诗史中的许多章节,巴尔扎克(Honor´ede Balzac,1799—1850)所作九十一部统称为《人间喜剧》(La Com´edie humaine)的长篇小说中关于法国资产阶级状况的描述,《诗经》和《楚辞》中的某些篇章,被誉为诗史的杜甫诗歌创作,就是如此。林纾提倡个案研究,这是很有针对性的。这是因为,单篇的历史论文,大都为个案研究。个案研究,要求集中,所谓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便与此相仿佛。个案研究,要求把问题讲透。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即一篇好的文章,在有的时候,其分量甚至在一部书之上。撰写单篇论文,这是对人文社会科学学生最基本的训练。林纾提倡个案分析法。这既是他自己研读史籍的妙法,这也是他度人如何治史的金针。

由此可知,林纾治史学,其根基正是扎在历史著作学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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