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知角度看二人转人物描写隐喻
2014-03-22吕美嘉牟为姣
吕美嘉,牟为姣
(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1)
东北二人转产生于清朝康熙末年,发展至今,一直受到观众的喜爱,具有旺盛的艺术生命力。二人转文学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提供文本支持的最初环节,也是重要环节。语言(即唱词)是二人转能够把人物的外貌和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的最基本因素。所有的语言行为,本质上都是构成“形象”的基础材料。东北二人转运用东北生动形象、纯朴实在的民间语言来描绘人物特征,抒发观众的感情,其中也不乏大量经过修饰加工的优美句子,隐喻就是二人转创作者们创造优美、华丽语句的重要手段。
美国学者莱柯夫和约翰逊在1980年发表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使人们对隐喻的认识发生了质的变化。隐喻不再是一种修辞现象,而是一种认知方式和推理机制,在人类的思维推理、概念结构和范畴化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西方已有学者从认知的角度研究文学作品中的隐喻,但国内的研究状况却不乐观,仅有一些学者从认知角度分析西方文学作品中的隐喻,而对于我国的文学作品中隐喻的认知研究却是凤毛麟角。因此本文选取二人转中人物描写的优美唱词作为语言材料,从认知的角度探讨二人转中的人物描写隐喻。
一、二人转隐喻的相似性基础
“相似性是人类认知的中心问题。”[1]相似性也是隐喻构成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曾指出:隐喻是一种不能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东西,它也是天才的一种标志,因为一个好的隐喻隐含着在不同事物中发现相似性[2]。理查兹提出本体和喻体之间需要“理由”,这种“理由”就是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因此,相似性也就成为隐喻的核心问题之一。福柯认为相似性主要有四种:适合、仿效、类推和交感,“但人们在使用和创造隐喻时更多的是在仿效和类推的基础上,因此这两种相似性才是隐喻的相似性”[3]83。束定芳也认为“相似性有物理的相似性和心理的相似性之分”[4],物理的相似是在形状、外表和功能上的相似,心理相似是指“由于文化、传说或其他心理因素使得说话者或听话者认为某些事物之间存在某些方面的相似”[5]。可见福柯的仿效和类推与束定芳物理和心理相似性的分类是不谋而合的。
二人转描写人物的隐喻虽然表面上建立在物理相似性的基础上,或形状,或外表,或功能相似,仔细分析却发现他们实际上是建立在物理相似和心理相似的双重相似性上,是同时融合了两者的一种隐喻。如《马前泼水》中的一些唱词从隐喻的角度来看既有物理相似,也有心理相似。猪和人的脑袋一样大,家雀和人的骨头一样轻,虾米和人的腰一样弯,狗熊的爪子和人的手脚一样笨。从外部特征来看,这是一个把人当作动物的隐喻,其产生的基础是人与动物的外形相似。如果仅就外形特征来看,“人是动物”充其量也只是说明人的长相丑陋而已。但是如果把体验世界的生活经验和文化背景也考虑在内,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并非只想表现人和动物一样丑陋的外貌相似,而是激活了观众大脑中这些动物形象中的贬义成分,用一系列的动物意象建构出“没出息、没才气、没本事”这一抽象概念。因此,唱词中的隐喻既包含形态的相似,也有心理体验的相似。
二、二人转隐喻形式的认知阐释
二人转唱词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语言能够充分有力地表达内容和感情。经过细致的观察,二人转中关于人物描写的隐喻从结构上可分为两类:名词短语隐喻和复合式隐喻。
(一)名词短语隐喻
束定芳根据隐喻的句法和结构特点将隐喻分为名词性隐喻、动词性隐喻、形容词性隐喻、副词性隐喻和介词性隐喻。其中,名词性隐喻,顾名思义,“就是由名词构成的隐喻”[6]60。二人转中对于人物描写的隐喻多由名词构成,以源域+目标域的形式出现。从源域和目标域的句法分布来看,源域和目标域组合顺序相对固定,绝大多数是源域在前,目标域在后。如最常见的对青年女性美貌的描绘有:乌云发、桃花面、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口、元宝耳、杨柳腰等;而对男子丑陋面貌的描写则是蒜头鼻、驴脸、虾米腰、鸡胸脯等。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二人转中关于人物描写的名词短语隐喻的源域和目标域均来自具体的动物、植物和物质,如桃花、元宝和虾米,而人体部位如面、眉、腰等只存在于目标域。
莱柯夫和约翰逊认为隐喻是一种从源域到目标域的跨域映射,这种映射不是随意的,而是根植于我们的身体构造、日常经验和知识。这种经验就是我们熟悉物体和它们的某种突出特点。二人转善于选取我们周围喜闻乐见的物体作为源域,描绘不仅生动传神,而且诙谐幽默,引起观众的共鸣,对人物形象留下深刻印象。
除此之外,二人转习惯于借用意象组合使语言的表达内容形象生动,因此隐喻往往借用双源域来映射同一个目标域,根据福柯尼耶和特纳的融合空间理论,在“言语交际中意义的构建存在着一个概念整合的过程,来自两个或多个输入心理空间的结构被投射到一个新的空间,由此产生空间合成”[7]。隐喻主要依靠喻体和本体这两个输入空间的跨域映射,不同的概念信息被共同激活,在某些条件下形成了跨域联结,导致了新的推理,生成了新的信息。
以上提到的隐喻被反复使用在二人转人物身上,由于使用语境固定,这些隐喻逐渐丧失了活力,放在任何地方意义都差不多。理查兹认为隐喻的力量不在于构成隐喻的双方,而在于构成隐喻双方语境之间的张力。反复被套用的比喻,“由于脱离了其语境,就像被抛上岸来的鱼”[3]276,但是这些老化了的隐喻也不一定就完全不能产生新的意义。如果把它们放到一个新的语境中,形成新的张力,隐喻就会得到重建,新的隐喻就会产生。我们平常用杏核比喻眼睛,由于在任何情况下都使用此喻,已经丧失了开始时的新鲜感,但是如果把其放在一个新的具有张力的语境中,便又能产生新的意义,成为一个复活的隐喻。
(二)复合隐喻
二人转里有一种特殊的隐喻形式——复合隐喻。目前,还没有一个公认的复合隐喻的定义。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将复合隐喻解释为“两个或两个以上通常为互不协调或互不相容的隐喻的结合”[8]。王肯在《土野的美学》中将其定义为“句子较多,而且一比一串,叫串比。”[9]复合隐喻具有“多喻共存、语义矛盾和多域映射”的特点[10]。这一类隐喻中通常不出现目标域,如《燕青卖线》中,当丫环发现燕青对小姐不重视时,气氛地唱道:
你拿着玉石当瓦块,
拿着真金当生铜,
仙草当作紫皮蒜,
水仙当作羊角葱。
在这一系列的隐喻中,我们只看到了四个源域,却没有看到目标域。这种情况下,我们是怎么将源域映射到目标域上去的?玉石和瓦块,真金和生铜,仙草和细皮蒜,水仙和羊角葱虽有相似之处,却一贵一贱,一宝一草。“玉石当瓦块”,“真金当生铜”,“仙草当紫皮蒜”,“水仙当羊角葱”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识货。说到不识货,就必定隐含着某人“不识货”。这个隐喻的目标域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因此解读时,先将四个源域整合在一起,再将业已整合的概念映射这一目标域上,经过概念合成最终得出一个新的概念:燕青好坏真假不辨。复合式隐喻越比越生动,也有助于刻画丫环的性格。二人转隐喻之所以多选用东北群众熟悉的东西来比,就是因为推理和个人经验是概念整合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认知手段,熟悉就更容易接受,也更具地方色彩。
三、二人转隐喻的双重影像的认知阐释
“大多数二人转传统曲目都有至少一二个人物,及该一二人物的一二行为。”[11]正是由于这些人物和情节对观众的触动比较深刻,这些曲目才得以流传。二人转善于运用隐喻创造鲜活生动、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这其中离不开隐喻的双重影像作用。隐喻是富于表现力的、形象之间映射的话语形式,双重影像是隐喻之所以生动的基本源泉[5]173。
双重影像同隐喻的“互动论”密切相关。修辞学家理查兹最早提出“互动论”。他认为“隐喻是人类语言无所不在的原理,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其实它还是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12]使用隐喻时一个词或短语中有两样不同事物的思想在活动,这两种思想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是这个词或短语的意义。这两种相互作用的思想被理查兹称为本体和喻体,用来指本体和喻体发生相互作用而构成的特殊语言现象则被称为隐喻。布莱克在理查兹的基础上,发展和完善了“互动论”,更深刻地论述了隐喻的认知功能。他认为隐喻可以通过创造相似性,从而提供看待某一事物的新视角。布莱克使用“主要主词”和“次要主词”两个术语来论述隐喻,两个主词分别创造与之相关的意象领域,两种意象被联系到一起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彼此之间相互影响,不但勾起了通常的联想关系和对应意象,同时引发了听话者对新搭配所构成意象的想象,形成“双重影像”。如《石屏姑娘》中:
走一程过一浪白浪刺骨,
走三程过一山刀山刀剜;
走五程过一林枪林枪挑;
走七程过一海苦海无边;
走九程登一岛海岛冷落,
走十程出大海上了高山。
剧情叙说原先半屏山是一座整体的山,叫石屏山。石屏山脚下的渔村里有一位年轻美丽的石屏姑娘,与母亲相依为命。由于龙王贪涎石屏姑娘的美貌,派虾兵蟹将强抢石屏姑娘。石屏姑娘不受引诱,不屈淫威,被龙王罚站在石屏山上,最终变成石像。这段唱词是石屏姑娘前往石屏山受罚的路上所唱。其中,石屏姑娘的路途被分别比喻成刀山、枪林、苦海,“路途”是主要主词。但是仔细分析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主要主词的意义并不仅仅是词语的意义,而是源于这个隐喻中主要主词和次要主词所代表的意象间的联合作用。“路途”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与人们经验相适应的生活图景,即从一处到另一处的道路。与此同时也存在着另外一个对刀山、枪林、苦海的认识——流血的、痛苦的、残忍的、伤感的。这是隐喻中的第一重想象。另外一重想象源于两个主词领域之间意象的相互作用。在这一作用的影响下,人们基于生活经验的理解发生了变化,作为主词的“路途”被赋予了“刀山、枪林、苦海”的特征,这样一来,“路途”就变成了一条融合了血渍、痛苦、伤感和残忍的不归之路。这样一比,就把石屏姑娘赴死之前将要与母亲天人永隔的内心痛苦,道路的无比艰险和龙王的残酷暴虐表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正是因为这种双重影像性,“隐喻才具有一般语言使用所不具备的,将本属某一领域的事物特征转移到另一领域所引起的相关意象从不和谐到和谐的动态互动过程。”[6]191而这一过程与听话者的生活经验和对世界的体验紧密相连,这也符合当代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体验哲学。
四、二人转隐喻语境与语义的认知阐释
莱柯夫和约翰逊1999年发表了《体验哲学》一书,对西方传统哲学理论发起了挑战。书中提到“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并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概念是通过体验,特别是通过感知和肌肉运动能力而得到的。”[12]换句话说人们在认识客观世界时,首先是从认识自身开始,借助对自身的认识来认识世界,反映了人们认识世界的体验性。莱柯夫和约翰逊又指出概念根植于人们的文化之中,概念的理解与人们的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二人转中的隐喻是作者生活体验后的结晶,从某种程度上讲,隐喻本身就体现出了文化因素。
东北自古以来便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千百年来各族人民共同生活,相互交流,彼此融合,造就了极其丰富的东北方言。东北方言是东北劳动人民创造的,他们不脱离劳动,不脱离实际,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形象,同抽象的概念相比,他们更喜欢用具体的形象来表达感情,逐渐形成了以物喻物的表达方式,因此,二人转中的隐喻多以人们熟悉的动、植物做比,表达各种不同的含义。如我们前面提到的“水蛇腰”、“熊爪子”、“芙蓉面”、“杏核眼”等。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风情的东北方言无疑成为二人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源泉,从中亦可窥见到东北人民诙谐、豪爽的性格特征。
二人转语言无论是语体风格还是语言特点,都表现了东北这一地域文化特色[14]。因此,对二人转隐喻语义的理解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即文化语境。东北地广人稀,深山老林常有野兽出没,因此,人们也常用虎、熊等常见野兽做比。如二人转里勇将常叫作虎将,虎头虎脑的胖娃娃叫虎羔子,迈大步叫虎步。而形容一个人无能却常用“熊货”、“熊色”、“熊样”……可见东北人爱虎不爱熊。其实,熊劲并不比虎劲小,熊虎斗也是各有胜负,但东北人对熊的偏见却始终难改。
结 语
东北的民间艺人大量使用隐喻,运用纯朴、形象的民间语言来描绘事物,抒发情感。我们从认知的角度探讨其中的隐喻表达式发现,二人转中隐喻以相似性为基础,主要以名词短语隐喻和复合式隐喻两种表达形式存在。隐喻中的两个主词分别制造出与之相关的意象,两种意象相互影响,创造出双重影像,为看待某一事物提供了新视角。此外,对隐喻的理解离不开文化语境。二人转生长在东北这块语言丰富的文化土壤里,东北方言特有的表达方式对二人转隐喻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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