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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世说新语》的诗性叙事

2014-03-21蓝冰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诗性魏晋

蓝冰

(大连民族学院文法学院,辽宁大连116605)

论《世说新语》的诗性叙事

蓝冰

(大连民族学院文法学院,辽宁大连116605)

魏晋时期,由于人的觉醒及文的自觉,在向内与向外两个维度,文人们实现了对自我人生及山水自然的诗意的发现,诗性的内涵在魏晋重文的背景下表现为诗性的表达,在笔记类著作《世说新语》中表现为叙事的诗性。从语言、叙事和结构三方面论证了这一观点。

世说新语;水经注;诗性叙事

诗是中国文化的灵魂,在中国的艺术中占有特殊的地位,诗的精神不仅主宰着中国艺术的整体,也影响和左右着艺术之外的其他文化产品,使中国文化整体上呈现出诗性文化的特征。也就是说,中国文化无论是哲学内核和文学表现,从内到外的都体现出明显的诗性。

魏晋以后,儒学的衰落加之残酷的外部环境,士人们高谈玄理,任诞自解,精神及审美都发生了风向转变,鲁迅指出:“随着社会思想的演变,文学日益改变了为宣扬儒家政教而强寓训勉的面貌,越来越多地被用来表现作家个人的思想感情和美的追求,由此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即所谓文学的自觉。”[1]文学的自觉当然以人的自觉为前提,宗白华曾称赞魏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深情”[2]正是这种“情之所衷,正在我辈”的“一往深情”成就了魏晋文学的诗性本质。此种诗性不仅表现在诗、赋等作品中,即使是笔记类的《世说新语》及游记类的《水经注》也都从内到外的体现出诗性表征。本文仅从叙事层面以《世说新语》为例尝试论说魏晋以降文学叙事的诗性。

所谓诗性叙事是指叙事话语对于常规叙事话语的逻辑背离。表现为不完整叙事及内涵的开放性。一般而言,诗性叙事还包括叙事中表现出来的诗性语言、诗歌表现手法的采用,诗歌意象的营造及诗性情感的抒发等。总之,诗性叙事就是对自然、对人物、对事物带有审美倾向的言说。

一、《世说新语》的诗性叙事

《世说新语》是以刘义庆为中心的刘门学士对魏晋名士言行的整理记录,被称为魏晋名士的肖像画长廊,书成即受到人们的喜爱,清人王晫《今世说序》云:“垂千百年,学士大夫家,无不玩而习之者。”但是其文体到底是史传(史书)还是小说(文学)一直存在争议,因其兼具文史两者的特征。但实际上,依照中国文史不分家的传统两者并不相悖,尽管“皇家撰晋史,多取此书”(刘知几《史通·杂说》),但《世说新语》明显的与志在存人、存事,典雅凝重的史籍有所不同。李泽厚认为“《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轶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执尘佛,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3]。这说明《世说新语》“远实用而重娱乐”,在旨趣上有别于传统的史传,而这种内容、旨趣上的改变必然引起叙述思维与叙述方式的改变。刘熙载所说的“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而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世说新语》成书又一变。”[4]即是着眼于此。其实有了所谓的“文学自觉”,艺术就进入了人的心灵,魏晋也就到了一个文贵于史的时代。《世说新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终结了以往史传“文史不分家”的混沌状态,其宗旨和旨趣在叙述上呈现出诗性特征。

二、语言的诗性

鲁迅先生曾评价《世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峻,纪行则高简瑰奇”,(《中国小说史略》)说的就是《世说新语》在语言方面的成就。明人吴瑞征曾将《世说新语》的语言成就概括为雅言、捷言、形言、反言、偏言、超言等六个方面。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谓:“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淡,真致不穷。”《世说新语》语言的诗性首先表现在比兴手法的运用上,《世说新语》在叙述人物语言及形象刻画上都大量使用了比喻。如: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赏誉》)

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

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德行》)

有问秀才:“吴旧姓如何?”答曰:“吴府君,圣王之老成,明时之俊义.朱永长,理物之至德,清选之高望。严仲弼,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凡此诸君:以洪笔为鉏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以义理为丰年。以谈论为英华,以忠恕为珍宝。著文章为锦绣,蕴五经为缯帛。坐谦虚为席荐,张义让为帷幕。行仁义为室宇,修道德为广宅。《赏誉》

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赏誉》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观物比德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但是到了魏晋时代,这种比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比德于玉”般的道德比附,而是一种审美类比,是一种语言丰富、思想隽永的审美描述。寓意于象,一直是中国诗歌的表现手法,诗经中比兴手法成为后世诗歌创作效法的典范,《世说新语》也同样是以比喻的方式,诱发人们的想象,通过对比更生动、深刻的展现本体的精神风貌,同时也是人们对于喻体自然美的发现。《世说新语》本文也在此过程中收获了叙事效果上的简约、生动。如上所例,说人行事风格则有“谡谡如劲松下风”“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评价人物则有“严仲弼,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这些精妙的比喻不仅是魏晋言语机锋的真实反映,也成为《世说新语》诗性叙事的组成部分。

间用骈偶也是《世说新语》语言诗性的表现。据统计,《世说新语》全书中基本工整的对偶达到70多处,形式亦多种多样,运用娴熟。如: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来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秀。(《言语》)

铜山西崩,灵钟东应(《文学》)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言语》)

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文学》)

这些骈偶往往与比喻结合使用,不仅更好的凸显了其“雅人深致”“玄韵清趣”,单是语言形式美的追求上,也具备明显的诗性特征。《世说新语》文则清简,意则渊深。刘大櫆云:“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论文偶记》)正可以为《世说新语》尚简作一注脚。《世说新语》长者不过二三百字,短者仅十数字,常以凝练的笔墨传达出丰富的语言和美感,让读者去回味、发现其中的滋味,达到辞约意丰、含蓄不尽的审美效果。《文学》篇载王衍问阮修,老庄与儒术是同还是异,阮修回答“将无同”。王衍大加赏识,辟阮修为椽吏,世称“三语椽”。又如“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忿狷》),了了数笔便将王戎急躁的个性跃然纸上。胡应麟赞之“面目气韵,恍然生动”。(《少室山房笔丛》)含蓄贵简正是中国诗歌的艺术追求,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李东阳在《麓堂诗话》里写道:“古歌辞贵简远,《大风歌》只三句,《易水歌》只二句,其感慨悲壮尽在其中,语短而意长。《弹铗歌》只一句,亦自有含悲饮恨之意。”(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

三、叙事的诗性

言语之外,《世说新语》在叙事策略上也表现出明显的诗性特征。其在叙事中往往重点刻画人物的精神风貌及性格特征,加之重赏娱的审美旨趣,使得《世说新语》在叙事上“文贵于史”。与以往史传重视时间、地点、事件因果不同的是,《世说新语》在叙事上呈现出时空模糊、不完整叙事、淡化情节的诗性特征。《世说新语》常常“采辑旧文”,成于众手,在对“旧文”的重述、阐释和阐释上尤其能突出《世说新语》的诗性特色。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柄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言语》)

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言语》)

第二条《语林》中有载:

满奋字武秋,体羸恶风。侍坐晋武帝,屡顾看云母幌,武帝笑之。或云:“北窗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或曰,是吴质侍魏明帝坐。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这些叙述中除人物及必要的地点意外,时间、背景等信息被完全隐去,完全不同于史传中以时间开头的叙事方式,至如“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这样的条目抒情化、人文化的倾向就更加明显了。刻意打上时间标签的事物,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丧失其本来价值;而不以时间为限的则不仅获得了穿越时空的力量,更突显出叙事的简洁和深刻,增加了审美容量,使其人物“懔懔恒如有生气”。

如前所引数条,《世说新语》当中忽视情节的特征已经很明显了,再如:

中朝有小儿,父病,行乞药。主人问病,曰:“患疟也。”主人曰:“尊侯明德君子,何以病疟?”答曰:“来病君子,所以为疟耳。”(《言语》)

只叙述小儿与主人的对话,至于病情如何、乞药结果如何均不作交代。在《赏誉54》中更是干脆删掉了《语林》中的上下文语境,只留下“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岩岩,卞望之之峰距。’”一句。这固然与魏晋清谈重视简约的时代风尚有关,但更多的应该是《世说新语》作者们因审美旨趣不同而在叙事策略上对史传的偏离和向诗性叙事的靠拢,这种抽离时空、剥离语境的做法不仅去除了不必要的铺垫和枝蔓,使叙事焦点集中到最能体现人物风流的生活片段和语言上,所谓“遗貌取神”,大大增强了叙事的跳跃性和抒情性。

四、结构的诗性

《世说新语》诗性的叙事,还与其以意象为结构单元的组织形式有关。杨义先生指出:“中国叙事文学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这种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结构、时间意识和视角形态之中,而且更具体而真切地容纳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国叙事文学必须把意象以及意象叙事方式作为基本命题之一,进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贴切地发现中国文学有别于其他民族文学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5]《世说新语》“依类相从,条贯故事”分为三十六门,一人之言行事迹往往分散在很多门类之中。我们认为这其中的每一类都是一种意象单元,以深蕴在言行事迹之中的精神内涵为分类依据。这种分类方式古已有之,《论语》《说苑》《魏晋世语》等都可能直接影响了《世说新语》的体制和类目设定。值得注意的是,《世说新语》娱乐、谈助、风流的思想意识,使得本书在条目的设定上有别于以往及以后的相似著作,这点从清人吴肃公的对《世说新语》“脍炙之助多,劝诫之义少”(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的批评中可见一斑。这种编纂方式“采众美以成芳,集群葩而成秀”,将千余故事,依意象串联在一起,合而可成整体,分而各具情韵。

《世说新语》的意象叙事还表现在叙事过程中注意意象的营造,也就是说,以意象完成叙事功能。钱钟书先生曾云:“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6]《世说新语》中的意象叙事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选择具有相对稳定内涵的意象符号来表达情感,实现叙事。

王子猷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耶!”(《任诞》)

这里,被称为“君”的竹子已经人格化、情感化,成为一种主客交融的审美意象。杨义先生认为:“高明的意象选择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其丰富的内涵引导情节深入新的层面。”[5]

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言语》)

支公所好之鹤原本不是一个意象,但是在其有“懊丧意”及支道林联想到凌霄之姿,不肯近玩,并最终令其飞去的时候,它就成为了一个代表高洁、自由的意象。不仅如此,在这个不足百余字的叙说中,鹤还成为丰富叙事内涵,引导叙事的重要因素,同时,也加强了叙事的诗化程度。

前文已经说过,所谓诗性叙事就是对人对事对山水风景花草树木带有审美倾向的言说。在《世说新语》里,魏晋士人对山对水对人对事,始终充满着热爱之情和赞美之意。他们纵情山水、寄情丘壑,在欣赏山川花草树木的基础上,超越了肉体感官的享受,进入了对自然的体悟和生命本质的探索之中。在魏晋士人眼中,“山水以形媚道”,以形体道。所以,自然山水以鲜活的生命姿态透露出深邃的哲思,从而引发人们对人情物理和宇宙人生的思考。如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宗主,他回到田园,看到“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就体悟到“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归去来兮辞》)生命短暂,宇宙无穷,魏晋士人通过对自然山水的体悟,发出了对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慨叹。又如: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

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文学》)

从林里没有静止不动的树木,江河中也没有停滞不前的水流,而孔子在川上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魏晋那个充满动荡善于思考的时代,日月星辰、山川河岳、草木荣枯,都会引发对于宙人生的思考。他们将年华不再、人生短暂的哀叹凝结成一种震摄人心的悲情,“忧生之嗟”正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情感特征之一。此外,魏晋士人通过对自然山水沧海桑田的体悟,进行了对物是人非、世事变迁的思索。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

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言语》)

永嘉之乱以后,晋室南渡,士人面对北方燃起对故国的怀念与追忆之忧。这正是后来唐代大诗人杜甫“国破山河在”的哀思。而寄托在宇宙自然、故国山川之中的情思,也正是我们诗意文化的重心所在,魏晋士人早已得之,《世说》中所见,只是一斑罢了。

[1]鲁迅.而已集//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502.

[2]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72-273.

[3]李泽厚.美学三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84-85.

[4]刘熙载.艺概[M].北京:中华书局,2009:9.

[5]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67.

[6]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12.

On the Poetic Narration ofShishuoxinyu

LAN Bing
(College of Chinese and Law,Dalian Nationalities University,Dalian Liaoning 116605,China)

DuringWeijin period,Chinese people gained a deep insight into themselves and nature,so literati achieved the poetic discovery of ego life and landscape,and poetic connotationswere exhibited by poetic expressionsand poetic narration at the timewhen literaturewas greatly valued.It is stated that the narration in the literary sketchesShishuoxinyu(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is poetic,which is approach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narration and structure.Key words:Shishuoxinyu;shujingzhu;poetic narration

I206.2

A

10.13744/j.cnki.cn21-1431/g4.2014.02.033

1009-315X(2014)02-0218-04

2013-09-24;最后

2013-11-12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ZJ12RWZD001-3)。

蓝冰(1960-),本名张国民,男,内蒙古赤峰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及诗人研究,兼及诗教和文学创作研究。

(责任编辑 王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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