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大词典》释义商榷
2014-03-21焦冬梅
焦冬梅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汉语大词典》是目前规模最大的汉语语文工具书。本书编纂历时十八年,先后有一千余位语言文字方面的专家学者参与此项工作。字、词兼收,共收词目约三十七万五千余条,插图二千二百五十三幅。古今兼收,源流并重,能反映汉语词汇发展演变的面貌和特点。本书是国家重点科研项目,曾荣获第一届国家图书奖。出版后,受到了汉语学界和广大读者的好评,对于提高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发展社会主义的教育、文化、科学事业,促进国际间的文化交流和相互了解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但是由于收字、词量大,参与人多,在编纂的过程中存在错误和缺陷也是难免的。目前,国内外汉语和各专门学科的研究者和使用者对其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和研究,也取得了许多高质量的成果,上海辞书出版社对这些成果进行收集整理,历时五年,在2011年出版了一本《汉语大词典订补》,对原书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补正,但是有些问题也还没有得到解决。下面就我们所发现的问题加以论述,以就教于方家。
一、《汉语大词典》释义中的问题
《汉语大词典》5 卷,有这样的条目[1]113:
独:
5.通“孰”、“熟”。(1)犹何,哪。《吕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说,相谓曰:‘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高诱注:“独犹孰也。”
(2)深透。《吕氏春秋·听言》:“此四士者之议,皆多故矣,不可不独论。”许维遹集释:“独犹孰也,孰、熟古通,是‘独论’犹‘熟论’也。”陈奇猷校释:“许说是也。熟、独古音同部通假。”
《吕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说,相谓曰:‘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用现代汉语是说,“那个种田人非常高兴,对他说:‘说的话竞这样的善辩,哪像刚才那个人那样呢?’”
《吕氏春秋·听言》:“此四士者之议,皆多故矣,不可不独论。”用现代汉语是说,“这四个人的议论,都包含着充足的理由,对此是不可不认真辨别清楚的。”
《汉语大词典》用了术语“通”字。“通”是表通假的术语,赵振铎的《训诂学纲要》中有:“有些术语,现在的分工越来越明显。异体字用‘同’,通假字用‘通’,界限非常明确,不会混淆。”[2]80
唐作藩先生在《“同”和“通”——文言文注释中两个术语的使用》中:“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古汉语常用字典》为了区别这三类字(异体字、通假字、古今字),采取了一个新的办法。这就是异体字用‘某同某’,通假字用‘某通某’,而古今字既不用‘同’,也不用‘通’,而用‘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某’的方式。”[3]247、248
《汉语大词典》的凡例中也有说明[1]凡例11:四:释义用语与例证。1、通假义用“通‘X’”表示。
也就是说《汉语大词典》认为“独”与“孰”、“熟”是通假关系,我们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妥当的。要想证明这种说法是否妥当,就必须弄清楚“独”、“孰”、“熟”三者的关系。
二、独、熟、孰三者的关系
(一)孰与熟:
所谓通假,就是指古代汉语书面语中借用一个音同或音近的字来代替另一个字的现象,就是通假。如:
其中的音同或音近,都是指的上古音。因为通假字产生的时代在上古时期。张世禄主编的《古代汉语教程》中有明确的说明:“通假字的使用,从现存的文献分析,基本上集中在先秦两汉时期,清代不少小学家都明确指出这一客观存在的历史界限。……魏晋隋唐的文人有不少人处于仿古的癖好,喜用通假字,但都是沿用先秦两汉的定例。既然通假字基本上属先秦两汉,那么与通假有关的字音当然是上古音了,所谓音同、音近,就是上古音相同或相近。”[4]60
“孰”与“熟”二者在上古都属于禅母,觉韵,入声,属于同音字,而且在古籍中二字通用的例证也很多。
如:《左传·昭公元年》:“国无道而年谷和熟。”《国语·晋语八》熟作孰。
《战国策·魏策三》:“臣愿君之熟计。”汉帛书本熟作孰。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卢橘夏孰。”《文选·上林赋》孰作熟。
《淮南子·览冥》:“岁时孰而不凶。”《文子·精诚》孰作熟。①以上四例引自《古字通假会典》,高亨编著,董治安整理,齐鲁书社,1989年7月版,757 页。
《说文·丮部》:“孰,食饪也。”段注:“饪,大孰也。可食之物大孰,则丮持食之。孰与谁双声,故一曰谁也。后人乃分别熟为生熟,孰为谁孰矣。曹宪曰:‘顾野王《玉篇》始有熟字。’”[5]113
在《说文》中收录有“孰”字,但是没有“熟”字,许慎没有收录“熟”字,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材料来看,是因为在许慎的时代还没有“熟”字,所以“孰”与“熟”应该是古今字的关系。如《经义述闻·尔雅中·饙馏稔也》王引之按:“汉书律历至曰:留孰于西。孰,古熟字。”《资治通鉴·汉纪三十四》:“须其罪恶孰著而功之。”胡三省注:“孰,古熟字,通用。”[6]553王力先生在他的《古代汉语》课本中也把二者处理为了古今字[7]172《字汇·子部》:“孰,古熟字,后人以此字为谁孰字,而于生孰字下加火以别之。”[8]1017
但是段玉裁在《说文·目部》:“瞗,目孰视也。”注:“孰、熟,正、俗字。”[6]553他认为“孰”与“熟”是正俗字的关系,可能是因为“许书不收录,故判定其为俗字。类似这样的例子,在段注中不在少数,这突出地表明段氏过分‘尊许’、非许则俗,是其主观性极强的一个方面。”[9]所以“孰”与“熟”应该是一对古今字。
(二)独与孰、熟:
“独”在上古属于定母,屋韵,入声;“孰”与“熟”在上古都属于禅母,觉韵,入声。“屋”韵与“觉”韵在上古是属于旁转的关系,“定”母与“禅”母在上古属于准旁纽的关系。在声韵关系上都不是太近。古音通假必须有语音上的条件,王力先生在《训诂学的一些问题》中曾提到:“所谓假借或古音通假,说穿了就是古人写别字。别字有形近而误,有声近而误的。……所谓声近而误,必须是同音字,至少是读音十分近似的字,然后产生别字;如果仅仅是叠韵,而声母相差较远,或者仅仅是双声,而韵母相差较远,那就不可能产生别字。”[10]194-195
“独”与“孰”、“熟”在读音上通假的可能性不是太大,那么在实际的文献使用是否有通假的例证。我们查检了《古字通假会典》,有“谁与孰”、“毒与孰”、“孰与熟”、“毒与熟”、“竺与熟”、“续与独”、“噣与独”、“独与涿”、“独与浊”、“独与属”通假的条目和例证,但是没有“独与孰”或“独与熟”通假的条目和例证,我们还查阅了一些典籍,到目前还没有发现“独与孰”或“独与熟”通假的例证。既然“独与孰、熟”不存在通假的条件和用例,那么它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从《汉语大词典》所引例证的原文入手,《吕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说,相谓曰:‘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高诱注:“独犹孰也。”其中的关键就是训诂术语“犹”的意义。
(三)从训诂条例看“犹”的意义:
我们从训诂的条例入手看“犹”字的用法,以此来探寻“独与孰”或“独与熟”的关系。关于“犹”的用法,《训诂学概论》中有这样的论述:《说文》:“雠,犹 也。”段《注》“凡汉人作注云犹者,皆义隔而通之,如《公》《榖》皆云孙犹孙也,谓此子孙字同孙遁之孙;《郑风传》:漂犹吹也,谓漂本训浮,因吹而浮,故同首章之吹。凡郑君高诱等每言犹者皆同此。”[11]211
《训诂学初稿》中总结比较详尽,也较有权威性,它把“犹”的用法概括为四种:一是说明被释词和解释词不是同一含义,只是某一方面词义相当,或引申可通,即段玉裁所说的“义隔而通之”,用现代汉语翻译,就是“某跟某差不多”,“某相当于某”,“某有某的意思”。二是用本字释借字。三是以今语释古语。四是也有用作解释同义词、近义词的。[12]238《训诂学纲要》中把“犹”的用法分为两种,一是义隔而通。所谓义隔而通是解释的词和被解释的词之间意思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由于语言环境和古今字的引申假借,使它们发生了联系。二是通古今语以示人。[2]64-67
“犹”的这几个用法中,《训诂学纲要》中“义隔而通”的用法与高注的解释是符合的。即“独”与“孰”不是同一含义,只是在某一方面词义相当,也就是在作代词“何”的意义时,两者是相当的,所以高诱说:“独犹孰。”但是“独”作代词“何”的意义时,是属于假借义,如《说文通训定声》:“独假借为孰。《吕览·必己》:‘独如向之人?’”[13]其中的《吕览》就是《吕氏春秋》,只不过只引了例子的后半部分。
而“独”的假借义“何”,《汉语大字典》解释为代词“谁”,如:《汉语大字典》“独”条:7、代词。表示疑问,相当于“谁”。《吕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说,相谓曰:‘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解马而与之。”高诱注:“独,犹孰也。”[8]1372就“犹”字的这个假借义,从释义的准确度而言,《汉语大词典》要犹于《汉语大字典》,通过查检《故训汇纂》中“独”的所有用例,没有发现“独”用作“谁”的。
三、结论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孰与熟”是属于古今字的关系;“独”与“孰”,被处理为假借关系,引用的例证只有《吕氏春秋》高诱注一个,而“独”与“熟”语音上通假的可能性比较小,实际的例证我们也没有找到。根据王力先生通假的条件:“两个字完全同音,或者声音十分相近,古音通假的可能性虽然大,但是仍旧不可以滥用。如果没有任何证据,没有其它例子,古音通假的解释仍然有穿凿附会的危险。”[10]194、195、196张世禄主编的《古代汉语教程》中有:“音近的字必须是①双声叠韵;②双声,韵部相近;③叠韵,声类相近;④声、韵虽不同,但都很近。第④中‘声、韵虽不同,但都很近’的情况最宽,因此在辨析时尤须仔细,在音理、旁证材料的说明方面应特别翔实。”[4]60
《汉语大词典》之所以把“独”与“熟”、“孰”处理为通假的关系,可能是受了注释家的影响,词典中引用了许维遹集释:“独犹孰也,孰、熟古通,是‘独论’犹‘熟论’也。”陈奇猷校释:“许说是也。熟、独古音同部通假。”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到“熟”、“孰”上古同音,二者通用的例子也很多,所以许维遹的说法是正确的,但是陈奇猷的校释中认为“熟”与“独”是古音同部通假,这种说法就有可商榷的地方,陈奇猷所说的“熟”与“独”同部,指的是中古音的韵部相同,在《广韵》中,“熟”殊六切,禅母,屋韵,入声;“独”徒谷切,定母,屋韵,入声。
古音通假的时代应在先秦两汉时期,注释家高诱的时代是在东汉,也属于上古音阶段。如果以上古音来看的话,“孰、熟”与“独”韵部是不同的。“孰、熟”上古属“觉”韵,而“独”属“屋”韵。
所以,“独与孰”或“独与熟”的通假关系,我们应该谨慎对待,特别是辞书,作为工具书,应把切实可信的知识介绍给读者,而较为模糊,没有确证的不要涉及,以免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困惑。
[1]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纂.汉语大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2]赵振铎.训诂学纲要[M].成都:巴蜀书社,2003.
[3]唐作藩.汉语史学习与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张世禄.古代汉语教程[M].3 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5][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宗邦福,陈世铙,萧海波.故训汇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7]王力.古代汉语[M].中华书局,1999.
[8]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2006.
[9]李占平.从俗字看段玉裁的语言文字观、局限性及意义[J].内蒙古大学学报,2004(2).
[10]王力.训诂学上的一些问题,王力文集(第十九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
[11]齐佩瑢.训诂学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2]周大璞主编,黄孝德、罗邦柱分撰.训诂学初稿[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
[13][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M].中华书局,北京:1984: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