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焯词的情感特质
2014-03-21周唯
周 唯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郑文焯词的情感特质
周 唯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经历了易代之悲与人生变故并流寓吴地的郑文焯,其词在内容主题上呈现出多方位的走向,且在表面清空飘逸风貌下,却蕴藏忧伤情怀,延续着以悲为美的词学传统,又有着没落贵族在清末民初易代之际的时代感受。这种忧戚由对自然风光、社会生活至内心活动等表现对象的不同,由淡而浓,渐趋深入。由此既可看出郑文焯词的独特风格,也能为探讨其词与同时代词家词风异同提供参照。
郑文焯;忧伤心理;自然风光;社会图景
清季四大词人之一郑文焯较早隐居苏州,其词多咏山水风色,抒写隐逸情怀,加之其词学习白石清空风格,故学界多以仙才、仙品称之。郑文焯词虽体现出不同的风范,看似怡然自乐,但在快乐的游赏中却始终流露着忧伤情绪,本质上仍是以悲为美。且这种忧伤由对自然风光、社会生活至内心活动等表现对象的不同,由淡而浓,渐趋深入,逐步内化为郑词区别于同时期其他词家的独特气质。郑文焯一生词作丰硕,有《瘦碧词》《冷红词》《比竹余音》等,后期合订为《樵风乐府》,俱载于《清名家词》中,本文所选词作皆用此本。
一、自然园林悠游中的淡淡忧伤
郑文焯25岁(1880年)时,“吴子健中丞方抚苏,闻先生名,挽李文正公、毛文达公,聘至幕府。春,先生偕张宜人赴苏州,卜居乔司空巷潘氏西园”[1]455。南北的地域差异与生活环境的差别使文焯饱尝由富贵公子到寄人篱下的江湖清客的落差,不过,江南旖旎秀丽的山水风光却抚慰了他的烦闷愁苦心情。然而,山水只是他为失意生活寻求的几丝慰藉,内心的伤感仍轻轻浅浅地渗透于词中。
(一)山水风光
“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2],中国壮美的大好河山与返璞归真的道家文化,将灵性赋予传统文人的内心,更深深影响着他们的人生态度和审美趣味。俞樾《瘦碧词序》:“小坡为吾故人兰坡中丞之子,顾以承平故家,贵游年少,而淡于名利,牢落不偶,喜吴中湖山风月之胜,侨居久之。日与二三名俊,云唱雪和,陶写性灵。”[3]3可见他对南方众多名胜古迹的喜爱,置身其中他也确实感到了很多快乐。
郑文焯偏好山水,经常出游。这类体现山水之乐与隐逸情怀的作品在其词中分量颇重。以《浣溪沙·从石楼石壁往来邓尉山中》为例:
一半梅黄杂雨晴,虚岚浮翠带湖明,闲云高鸟共身轻。 山果打头休论价,野花盈手不知名,烟峦直是画中行。
这首词是词人登邓尉山游玩时遇山中梅雨季节所作,描写了邓尉山半晴半雨独特的自然风光。“杂雨晴”、“共身轻”为雨中曼妙的状态,“虚岚浮翠”、“明”、“山果”、“野花”为雨中景物的颜色,光与色在半晴半雨的山中交互照应,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辉。“闲云高鸟”、“山果打头”、“野花盈手”赋予动态的欢乐,生动地展现了一幅生意盎然、光彩灵动的山中图景。景物的描绘给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清虚疏快之感。
郑文焯对山水的喜爱,一缘于他居吴的被动性与南方文化的影响,二缘于宁静的山水可以抚慰他失意的困顿和仙才空费的孤寂,于是有意无意地将山水变成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在时代变动的大潮中寻求一份寂静的安逸。《木兰花慢·八月十八日》:“晚凉花积水,送秋老,越来溪。叹故苑沧波,泛天镜里,曾见鸱夷……兰桡醉解,涴啼痕、犹在去年衣。明月无多圆夜,有情偏向人低。”这首词是壬辰年词人晋京会试不第,于八月十八日泛舟石湖所作,在水月湖天里,词人送别秋季,酾酒赋词,在美景中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惆怅。对山水的喜爱与自然的依赖,是郑文焯始终不变的理想追求,于词中不仅是一种隐逸的趣味,也铺上了一层凄异婉转的无奈与忧伤。
(二)园林景致
郑文焯不仅被吴地如诗如画的自然风景所吸引,南方庭院的幽静与雅致也对他的失落困顿抚慰不少。“其烟渚柔波之自然,其婉丽妩媚之气质,其人工与自然相融合之天衣无缝,窈折幽胜,仍为苏杭等地之园林所无法比拟者”[4],郑文焯就在这样一个深婉且宁静的“世外桃源”里陶冶着隐逸的情趣,挥洒着灵动的文气。
郑氏于苏州初寓在马医科的讴园,与彊村住所听枫园、鹤园很近,后迁居至乔司空巷潘氏西园,剪金桥巷冷红簃,然后又至庙堂巷的汪氏壶园,晚年漂泊至通德里的吴小城定居下来。郑文焯在乙酉年自己三十岁的时候移居壶园,“文廷式离京南下至苏州,与郑叔问、蒋次香、张子苾等结词社于郑叔问之壶园”[5]。“冬,大雪中,于壶园作东坡生日,会者七人”[1]461,开始词学结社活动。壶园是当时词社的主要活动地点,园内景色秀丽,花鸟鱼虫繁多,小桥、流水、叠石、假山、冬青、松柏、鱼鹤、亭苑,成员们沉浸其中,切磋词艺,不胜欢喜。
在侨居吴地的三十年里,郑文焯创作了很多园林词。以《满江红·乙巳之秋》为例:
竹隔桥南,有竹里、人家小葺。依约似,浣花门径,数椽幽僻。居近梅家西市隐,补吟桂树东城植。念岁寒,何意老江村,今非昔。 怀旧隐,三高宅,空遐慕,五噫客。叹百年,枯菀一般陈寂。归燕犹寻斜日垒,闲鸥且占沧波席。待到门,春涨櫂歌来,渔榔集。
这是郑文焯对于自己晚年寓于苏州吴小城恬静闲逸生活的描写。竹林里映衬着小桥流水,闲鸥归燕,僻静小屋,林亭中四散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凄逸。
郑文焯词中提到的园林有很多,如西园、听枫园、壶园、曲园和樵风别墅等。他曾赞朱彊村的寓所听枫园“水木明瑟”,在《江南好》中表达了对自己晚年精心布置的寓所樵风居的咏叹:“樵风好,揽古省跻攀,故沼能通新甃井。小城还作隔墙山,地僻意常闲……樵风好,黄叶闭门深。梅影月来花补障。竹声夜静鹤听琴,寥落岁寒心。”在词中文焯向我们展示了寄情山水,怡然自得的闲士形象,但就是这样一位文气充沛的山林隐士,于他的词作中,仍不自觉地流露出几缕淡淡的苦楚。对于晚清时局,他虽冷眼旁观,出世归隐,但却无法做到真正的看透忘怀,只能在漫步山水间聊以慰藉。他于出世与入世间选择了一种良好的中间距离,严昌迪认为郑文焯是清季四大词人中“最具隐逸气质的一位”[6]556,四大家中他可谓是真正的隐士,只是在赏鉴自然山水的外在快乐下隐藏的是挥洒不去的淡淡忧伤。
二、历史社会图景描绘中的浓郁伤怀
郑文焯出生于八旗贵族,后虽家道中落,但仍先后七次上京会试,以期服务社稷建设。虽久居吴地,出世中隐,但晚清民初动荡的社会时局仍影响了词人的创作心态,使他的这类记录社会现实的词作散发出浓郁的感时伤怀之情。
(一)咏史怀古
“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7]时空是美的独特存在形式,登临曾经记忆的古迹,翻开岁月如梭的古今,在时代的缝隙之间,亘古未有的苍茫感与物是人非的孤寂敲打着词人的内心。郑文焯此类咏史怀古之作,比例不大,在咏叹历史、怀念曾经的基础上,融注了更多的现实伤感。以《浣溪沙·甲午中秋后二日》为例:
溪上曾闻渡越兵,乱流犹似怒蛙鸣,蒲风杉雨战秋声。 梧梦只今空故苑,菱歌依旧绕离城,长桥人散月孤明。
光绪十三年,中秋佳节后两日,词人泛舟石湖欣赏美景,并于赏景中抒发咏史怀古、感慨兴亡之叹。“溪上曾闻渡越兵”作者泛舟石湖,经过越来溪时自然联想到当年越王勾践渡溪伐吴的故事。大雨后的溪水涨势澎湃,蛙声连绵,呼应了当时勾践伐吴时怀抱怒蛙,鼓舞将士的史实。“蒲风杉雨战秋声”词人仿佛回到了历史当下,水波激荡的风雨中,岸边的菰蒲、杉树都在随风摇曳。上片写景,下片抒怀。“梧梦只今空故苑,菱歌依旧绕离城”两句道出了而今世事巨变、物是人非的兴衰之叹。“故苑”、“离城”都是吴王夫差的宫殿,旧日繁华,今已成“空”,残壁断垣,无尽凄凉。“长桥人散月孤明”结尾落在一轮孤寂的清月上,人世无常,最终只留下明月为证,令人唏嘘。
《鹧鸪天·胥口是范蠡从入五湖处秋夕览古有怀》:“西江终古无情碧,送了鸱夷便沼吴。烟草迥,水禽呼。越溪寒雨战菰蒲。”沧海桑田,吴越的山川景致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兴亡。重回历史地点,站在历史的高度,时过境迁给人带来如梦似幻的感觉,不禁让人冷静地思考现实,因此郑文焯在沉重的历史苍茫感之中,寄寓了对清王朝山河日下的喟然长叹,流露出浓重的时代感伤。
(二)关注时事
严昌迪在《清词史》中说:“郑词情意足满而又声韵流美的是庚子年间诸作,这些感时伤怀的作品,没有他那徜徉山水、流连景物之篇的生涩密深的弊病。”[6]555在戊戌变法、庚子国变等一系列国难面前,郑文焯用其风骨劲峭的词笔记录下了当时国事日非的现实,表达了深刻的时代怨愤之情。以《谒金门》(三首)为例: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山黑……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国秋色。瑶断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
这三首词写在八国联军发动侵华战争,慈禧携光绪奔逃西安之际,此时词人身在苏州,心系君主,只能一寓于词表达自己的思君之情。词人抒怀的对象只有光绪皇帝,三首词选择相同的布局,从上片来看,词人以“行不得”“留不得”“归不得”三组词传达了光绪帝逃奔途中的艰辛,离京后对故宫的思念,以及心欲回却不可回的苦闷心情。下片描写了自己思君的心情变化,先是遥望君主,然后四处打听,最后无迹可寻,不忍相闻。从下片的描述中,不难察觉,每首的最后两句都体现着为光绪考虑的臣子心情,通读下来,处处饱含着对君主的思念与真心,感情委婉深沉,层层递进。
这个多年优游江南远离政治中心的贵族子弟从未真正的忘却家国、超越世事,他更多的是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世事,词作中的悲伤更近一步,由前期的忧时伤乱转为后期的易代之悲。
三、内心独白感受中的深深伤痛
诗词历来是阐释心灵的文学载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8],生活在易代之期,历经了山河动荡和人生变故的郑文焯,很早就体验了流离转徙与身世飘零的忧伤,这种强烈的忧伤赋予词中就是深层的内心伤痛。加之词学发展到清末常州派,主张“意内言外”的寄托观念,使比兴寄托的手法得到推崇,也影响了郑文焯的创作。
(一)年华易逝与遗老情怀
词人生性敏感多情,四季的更迭、时光的荏苒使他们感到年华似水、光阴似箭,于是词中的生命悲叹不言而喻。在清季四大词人中,大鹤伤春悲秋、感慨四时更替的作品很多,大多融注了光阴飞逝的悲伤。如《菩萨蛮》:“年年织锦红窗老。绣裙空染南园草。梦里送香车,好春归别家。”又如《鹧鸪天·余往来邓尉山中》:“十年秋鬓输山绿,依旧看山梦里行。”词人独立山中,不觉已白了双鬓,以往年年登山之景触目惊心,年华殆尽的感伤令他无法自持,只得“虚被樵渔识姓名”的无奈。四大家之中,由于常年归隐,渔樵江渚,郑文焯对于时光的感受明显多于其他三人,词作上感情也更沉痛更揪心。再引《玉楼春》为例:
因循游计春过半,几度黄昏歌酒散。此时泪眼向花枝,不待飘零肠已断。旧游台榭年芳换,却为伤高重倚遍。水群油幕趁清明,招得春魂何处见。
此词借旧游春去,落花飘零来伤叹生命,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是生命的象征,花落意味着春天的终结,生命的逐渐消逝。词人以花的周期比喻人类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伤春忧生之情溢于言表。辛亥革命后,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制度覆灭,郑文焯沦为晚清遗老,心理上虽生犹死,时有幽约怨悱之音。蔡嵩云评文焯:“辛亥以后诸慢词,长歌当哭,不知是声是泪是血,殆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欤。”[9]又值迟暮之年,词人于动荡离乱中病痛缠身,前朝的召唤,身世的飘零,生命的临近,酿造了他晚年凄婉零落的遗老情怀。如《杨柳枝》:“头白伤春无限思,不应此树管兴亡。”《天香·石涛和尚为胜国》:“更倦残熏,生酸老泪。”《惜红衣·秋来久不得》:“可忆乱离山水,老境不堪重历。”《意难忘》:“明镜里、鬓双华。怕重听琵琶。但怪得、青衫泪湿,此日天涯。”晚年郑文焯在隐逸成趣的吴中天地里,惊觉时光的凋零,在报国无门的深深无奈中思念前朝,忧惧生命,词作的悲剧色彩浓烈。
(二)飘零念归
古代文人仕宦常年游弋他乡,直到告老还乡,流寓是其生活的寻常状态。但于郑文焯来说,词作中流露出的流离之思与羁旅之感,有异于其他三大家甚至晚清其他词人的独特内涵。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在于其家乡的无确定性。少时文焯曾随父宦游至山西、陕西等省,过着少年意气的贵族生活,但却没有长期定居的家乡,“故园”对他来说虽心理上无限依赖,却是地理上的模糊概念。二由于没有具体深刻的家乡印象,使他虽心向往之,却无地可追,终年过着飘零无依的生活,直至垂暮迷离之际也没能回去。
郑文焯词中的流寓之感首先反映在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上。思乡不得,只能以酒解忧,“而今休问,红飘翠泊,醉倒不须归去”(《永遇月》);今宵苦短,月下想念家乡,“新晴,放杯月满,奈今宵、月是故乡明”(《木兰花慢》);双燕尚知回,人却不可归,“羡尔巢林双燕子,秋来暂客尚知还”(《杨柳枝》)。他的《满庭芳·南雪兰襟》情谊真挚地抒发了他的思乡之痛:
南雪兰襟,东风茸帽,旧情人比花狂……年年,春尽日,疏灯听雨,总是他乡。纵清歌缓客,怕近离殇。早识芳心一点,收拾与,蜨粉蜂黄。今宵梦,吴波半剪,应附北归航。
年复一年,杨柳红花,绿池东风,在江城的画里词人虽轻舟泛客,但终是“过江如梦”“总是他乡”,离恨难消,只希望怀揣着这份思乡恋乡的愁绪在梦中踏上“北归航”。另外,虽然故乡景物模糊,郑文焯还是在词中创造了一系列象征故乡意蕴的词语:辽天归鹤、故国、旧居等。
其次,郑文焯的飘零之感也体现在对江南的爱恨冲突与客居吴地生活的艰难融入上。初入“夜火千家红杏幕,春衫十里绿杨楼”[10]的苏州,文焯被江南美好的山水田园风光所吸引,写下了很多游记词,更把“腊尽雷,米成堆”这种吴中农谚写入词中“吴谚新传腊尽雷,似闻羯鼓绕花回”(《浣溪沙》),渐渐以吴中儿女的身份自居漫谈。但或许是多次进京参加应试,长期处于辗转奔波的飘零状态中,苏州秀美的山水并没有使他忘却自己的“客居”身份,也没有从心理上真正地融入吴地生活。在吴天诗境里,他把自己与词作中的意境隔绝开来,创造了很多吴地特有的景致,无论是“吴桥”“吴雁”“吴梅”“吴雪”或是“吴月”,带给他的只是“吴愁”与“吴霜”。他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倦游、南翔的状态,且已厌倦了这种漂泊无依的生活。
四、忧伤特质之成因
郑文焯词中蕴含着太多的无奈与忧伤,这种忧伤特质有其独特的形成原因。
首先,从家世上来说,郑文焯系晚清汉军正白旗,自小家世显赫,20岁后因父亲身染重病而家道没落,没落贵族遭遇清民易代变化,忧伤也就成为其自然的行为。
其次,从个人经历来看,与同期词人相比,与他们走进宫廷,又走出宫廷的人生轨迹不同,而郑文焯虽一心仕进,却一生仙才空费,只能寄寓吴地,在南方文化与白石词风影响的隐逸中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忧伤。
最后,学界对郑氏的评价多为“中隐”,意为文焯的隐居并未涉于深山之中,外界还是内心都未真正地封锁,因此他的山水之乐与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田园心态、王维“坐看云起时”禅宗体验中的自足自乐不同,乃是寄寓时代背景下的被动选择。中法战争的发生,使清王朝的中兴梦想近乎破灭,十年后的中日甲午战争使国人愤怒,对清廷的统治渐渐失望。庚子国变,文人士大夫纷纷离开北京,四散各地。上海、苏州作为新兴开放城市成为文人们的新去处,郑文焯由于家道中落,于1880年较早地到达了苏州。“像沈祥龙、张德瀛、张祥龄、王闿运、郑文焯、况周颐、冯煦等人的词学思想,也同样打进了时代的气息,以一种‘拒新恋旧’的词学感悟沉湎在传统的理念之中,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孽臣孤忠’式的时代共感。”[11]身处动荡社会,以及新兴的文人聚集区,以满清遗老的身份坚持自我并怀念前朝,郑文焯的悠然就必定带有时代变动的忧伤。此外,郑氏从“咫村词社”到“庚子唱和”的词社活动期间,与王鹏运、朱祖谋等大家在词学交往上频繁,他们对时局的看法与词学思想不自觉地相互渗透,归隐只是其寻常的生活状态。如《杨柳枝》:“身轻不及枝头絮,犹逐东风舞向西。”就是郑文焯在庚子事变时忧患国运、牵挂好友的心情体现。正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结合自身的性情遭遇,形成了他徜徉隐逸词风下的忧伤特质。
这种忧伤与清季四大词人中的其他三位相比,又有着不同的内涵。文廷式是四大词人中唯一的政治家,很早放眼看世界,前半生得到光绪帝的青睐走进京城,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署大理寺正卿,执政大臣的身份使他能够参与政治。即使后期被迫离开京城,但内心仍想走进宫廷,所以他的忧伤属于政治情怀下的忧伤,是通过香草美人式的含蓄表达来描绘时代大事件的。《广谪仙怨》:“玄菟千里烽烟,铁骑纵横柳边……早避渔阳鼙鼓,后人休笑开元。”即是他勇于表达自己政治主张的作品。文氏昭示了甲午战争举国骚乱不安,官僚弃国自保的社会现实,提出了迁都以保江山社稷的政治见解。因此,鉴于特殊的身份,钱仲联《纯常子枝语·序》云:“晚清学者开派标宗者文芸阁、王半塘、朱古微,巍然鼎峙称巨匠,然以词人而为学人并身系政局之垂者则独推芸阁。”[12]王鹏运是四大词人中悲剧情结浓烈的一位,一生分为进入政权阶层和出走南下两个阶段,但主要的词作是在京城所写。虽进入宫廷,属于政治氛围中的词人,但与文廷式相比,他言官的身份不过是清廷的摆设,只是旁观者,不是决策者,因此,他的忧伤更多的是知识分子的感怀,身处其中却不能作为的悲叹。 “西园花委,狼藉疑无路。已是绿成荫,更惊人、鹃声处处。”(《蓦山溪》)揭示了维新变法遭慈禧残忍镇压的血腥场面。因此,半塘虽也写大事件,但抒发的大多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忧患情怀。况周颐是四大词人中较有才情的一位,很早便离京至苏杭,远离政治中心,因此相较于王鹏运来说,边缘化情怀更多,对社会的感怀也就更淡一些。由于生性狷狂,风流才子,因此蕙风词大多是通过伤春悲秋、今昔对照的手法来凸显恋情的主题。“只是一春老,无计劝愁莺。”(《水调歌头·落云》)万物都会零落,人生易老,爱情易逝,命运很无常。也有很多寄予恋情,出于忧叹的词作,“眉黛可怜虚夜月,脸红从此断朝霞”(《减字浣溪沙·采胜钗头》),“玉梅花下相思路”(《高阳台》),因此,况周颐的忧伤更多是一种诗人、文人性的感怀。
秀美的江南风光,静逸的园林景致,忧患的末世图景,身世的颠沛流离,个人的生命零落,才华的无人问津,构成了郑文焯悲哀辗转的人生长河与凄美富足的词作内涵。总之,相较于其他词人,他在隐居的环境里,词作中表层性的自由、快乐与自足是可以窥见的,他这种崇尚隐逸的情怀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儒家思想追求安贫乐道、修身养性的生命本真的愉悦,道家思想重视清静无为、返璞归真的自然之乐,这些传统文化的熏陶使文焯较早不自觉地选择了隐逸的生活状态,但家世的教育、传统知识分子骨子里的担当始终丢弃不了,责任与报国无门的无奈是掺杂在一起的,是在表象的隐居里抒写传统的忧患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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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汪孔丰
EmotionalCharacteristicsofZHENGWen-zhuo’sCi
ZHOU Wei
(College of Art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Anhui, China)
ZHENG Wen-zhuo, a poe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chose to live in Suzhou in his late years after experiencing the distressing changes of dynasties and his own life. HisCiwith diversified themes held a reserved sad mood though superficially they were free and flowing. HisCion the one hand adopted the tradition of “beauty in sorrow” and on the other hand conveyed the melancholy mood of the declining aristocrats at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of dynasties. This sad mood went gradually from light to deep with the changes of themes from natural scenery to social life and then to people’s inner activity, representing ZHENG Wen-zhuo’s special style which is helpful for the later research on comparing ZHENG Wen-zhuo’s Ci with his contemporaries’.
ZHENG Wen-zhuo; melancholy psychology; natural scenery; social panorama
2014-06-0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近代词史”(06jjd75011-44014)。
周唯,女,安徽安庆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时间:2014-8-28 15:45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40828.1545.024.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4.024
I207.23
A
1003-4730(2014)04-01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