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方文“嵞山体”及其对清初诗坛的影响

2014-03-21

关键词:遗民诗坛山体

宋 豪 飞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方文“嵞山体”及其对清初诗坛的影响

宋 豪 飞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方文是明末清初桐城著名诗人,明遗民诗人的杰出代表,在诗坛享有极高的声誉。其诗自成一家,被称作“嵞山体”,创作内容丰富,突出表现在抒发强烈的遗民情怀、反映现实、感时纪事等方面;在艺术上表现为语言通俗流畅、浅显如话,所抒发的情感真诚直率等特色。“嵞山体”在清初诗坛多受褒扬,占有一席之地。

方文;嵞山体;遗民诗人;清初诗坛

清初诗坛呈现较为繁荣的局面,缘于由明入清诗人之创作,其中就包括人数众多不仕新朝甘当遗民之诗人群体,他们成为清初诗坛的创作主体,代表着清初诗歌的最高成就[1]。明遗民的诗歌作品真实反映出鼎革变乱时代的社会现实和人生际遇,为研究明遗民文学提供重要文本。明遗民的诗歌创作与成就,关乎对清初诗坛之影响和在清代诗歌史上的地位等重要问题的评价,颇具探讨之意义。今学界对明遗民之相关重要人物的行藏出处、心态变化及其文学成就等个案研究成果颇丰,于其生存状况和清初文学生态等考察亦较为深入。但笔者以为,还有一位明清之际振羽诗坛的著名诗人方文值得重视,他理所当然可以视为明遗民之典型代表之一,其诗歌创作数量极其可观,内容丰富,独具特色,被称作“嵞山体”,于清初诗坛影响颇大,然后世竟至湮没无闻。今李圣华编订《方文年谱》,对其生平行实考订翔实,为研究方文生平及其诗歌提供了莫大的便利。谢正光写有《读方文〈嵞山集〉——清初桐城方氏行实小议》[2],对方文生平及方氏家族家风予以考述,可以参考。至于其诗歌创作之研究,则见诸严迪昌所著《清诗史》。此书列有专节,从遗民诗界的视角分析了方文反映时事的一些作品,为认识和研究这位明清之际创作成就卓著的诗人起了导夫先路的作用,并肯定方文于清初诗坛理当拥有一席之地。但与其诗歌成就相较而言,学界的研究明显不足,“嵞山体”的艺术特色及其在清初诗坛的地位和影响尚需进行深入细致的探讨。

一、“嵞山体”之得名

方文(1612-1669),初名方孔文,字尔识,后更名文,字尔止,明亡后,更名一耒,号嵞山、明农、忍冬、淮西山人,诸生,江南安庆府桐城人。方文于明末清初诗名显赫,“以诗名家者三十年”[3]902,“声震天下”[3]897,《康熙桐城县志》称其“性豪宕不羁,聪颖过人,幼工文词,所交多天下俊彦。以棘闱数奇,博览名胜,咏吟不辍,后学推为宗匠”[4],然后世声名埋没,不免令人叹惜。

方文一生刻意为诗,所作不下六千首,诗文合集五十卷,惜未传世。其婿王概(字安节)搜其诗作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刊刻《嵞山集》及《嵞山续集再续集》,录诗二十一卷计二千三百多首传世。今有胡金望、张则桐校点本《方嵞山诗集》由黄山书社于2010年出版,为深入研究方文诗歌提供方便。

其诗体裁多样,诗集依年编订,诗人纪事纪游,抒情写景,可视之为人生写照,行藏出处的真实记录。方文以诗歌见长,抒真情写实事,语句浅俚易懂,“其为诗陶冶性灵,流连景物,不屑为纟希章绘句之工”[5],所作皆呕心沥血所得,自成一家,被称为“嵞山体”。今略加探究“嵞山体”得名之由来。

方文同邑同时代之著名诗人潘江最为称赏方文之诗歌,他写有《王子安节以〈嵞山续集〉见贻,即效“嵞山体”赋以志感》[3]916一诗,诗题中即直接称之。虽然此诗是潘江赞叹王概倾力搜集刊刻其岳丈方文诗歌,以唐代李汉于韩愈去世后为之刻集事相类比,而非评价其诗。潘江于《跋〈嵞山续集〉后》还有诗一首:“有明著作最权奇,熙甫文章尔止诗(自注:予尝谓太仆古文、嵞山诗皆淡不可及)。淡处尽教耐思索,太羹元酒少人知。”[3]915他认为归有光之文与方文之诗最为突出的特点皆在于“淡不可及”,为有明一代文学之奇观。当然,潘江对方文诗歌的总体评价较高,于其诗歌创作特色的认识也较为客观。由此可知,在潘江看来,方文诗歌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和个性,有其特殊的审美意蕴和价值,可以自成一体,在诗坛上拥有一席之地。

除潘江所称“嵞山体”之外,还有“尔止体”之说。李雅《程松皋、方东来饷金刻集,犹吴锦雯之捐俸刻方尔止诗也,作此谢之,即仿“尔止体”》(《龙眠风雅续集》卷十五),于诗题中即直接言明“尔止体”,与潘江所称“嵞山体”意思应是相同。

今笔者所见文献明确以“嵞山体”或“尔止体”指称方文诗歌者仅此数例,或不能由此证明“嵞山体”之名广为流传,且未必为诗坛普遍认同,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清初诗坛虽未径直称“嵞山体”,但均意识到方文诗歌独具风格和个性特征,则是不争的事实。潘江写道:“一时词坫耆宿若钱牧斋、林茂之、施愚山、孙豹人、宋玉叔、王涓来、顾与治、王阮亭、纪伯紫诸公盛相推许,以为必传。”[3]894与方文同时代的这些著名诗人都与方文交游密切,情谊深厚,彼此诗酒唱和、往来酬答,或为其诗集作序,皆盛赞其诗,都认为方文诗歌“必传”,正是对方文诗歌创作特色及其价值的认识和赞同。其以诗存史,以诗写心,真实地展现了明清之际的时代风云变幻、诗坛面貌和遗民心态,语言平易晓畅,别具一格。

与其同时,诗坛上亦各体纷呈,如吴伟业“梅村体”、王士禛“神韵体”、施闰章“宣城体”等,各具面貌,显名诗坛。“嵞山体”与之各有所长,足相匹敌,却未能与之并传于世,可谓不幸。乾隆四十年乙未(1775)六月,《嵞山集》为安徽巡抚裴宗锡奏缴禁毁,二年后《嵞山续集》为浙江巡抚三宝奏缴禁毁。其后厄运不断,各地均纷纷奏毁诗集,致湮没二百余年,诗名不传,迄今未能为人所广知。

二、“嵞山体”创作之内容

方文诗歌创作题材丰富,内容相当广泛,举凡赠别、纪游、叙事、咏史、咏物、感怀等均记之以诗,尤以纪游赠答诗为数最多。这类诗歌真实记录了诗人的行藏出处和交游图景,为读者了解明末清初文人群体的生存状况及心态提供了重要的文本。限于篇幅,本文对此类诗暂不展开探讨。除此之外,方文“嵞山体”创作内容还突出表现在,其诗抒发强烈的遗民情怀、反映现实等方面,兹略加论述。

(一)诗歌抒发遗民情怀。桐城桂林方氏自宋末元初迁居桐城,至明初科第起家,历代簪缨不绝,渐至门第兴盛,成为江南著名望族。方氏世受国恩,对朱明王朝有着深厚的眷恋,“吾家十世主恩深,父祖尝悬报国心”(方文《送三兄仁植先生开府武昌》),所以一旦明朝灭亡,方文悲痛不已,绝不出仕新朝,甘当遗民。作为一个遗民诗人,方文最为典型的心理,即哀思故国,其遗民情结至深至诚,至死未改,发之于诗,哀切悲戚。

方文此种哀思故明情结,突出表现在每年三月十九日即崇祯自缢、明朝灭亡之日,必哭祭且歌之以诗,倾诉其愤慨悲痛之情。乙酉年(1645)他在镇江与几位友人登北固山哭悼而写下《三月十九日作》,眼前所见景物是“烈风吹黄沙,白日黯无光。江水声震荡,草木零芬芳。莫春景物佳,何为倏悲凉”,对大明灭亡悲痛不已,“小臣本微细,愤懑结中肠。陟彼西山颠,涕泗瞻北荒。奄忽岁已周,哀情若新丧”[3]25。

康熙八年(1669),即其病逝之年是日遇钱驭少,写下《三月十九日作》:“野老难忘故国恩,年年恸哭向江门。南徐郭外三停棹,北固山头独怆魂。流水滔滔何日返?遗民落落几人存?钱生未死重相见,双袖龙钟尽血痕。”[3]831方文自明亡至辞世,凡二十五年,见诸《嵞山集》中题为三月十九日所作存有八首,如“年年此日泪沾缨,况是今年寓北平。……犹有野夫肝胆在,空山相对暗吞声。”(《三月十九日》)“啼鹃又过一年春,每到今朝倍怆神。南诏也归新负版,西山谁问旧遗民。”(《三月十九日巨野道中》)确是年年“纵使海枯还石烂,不教此恨化寒烟”(《三月十九日作》)。这种郁积内心近乎凄厉的故国哀思,浓烈而又沉痛,终其一生,不曾改变。

甲申明亡之年除夕,方文作有《除夕咏怀》四首,其第一首:“除夕年年不忍除,今年除夕痛何如。先皇玉历五更尽,文祖金城九月虚。江左重瞻新气象,墙东无改旧门闾。藏书遍写崇祯字,每岁开函泪满裾。”即抒发亡国之哀痛。亦是此年,他写有《宋遗民咏》十五首,歌咏宋遗民十五人,以表明自己“甘心隐遁,不复萌仕进之念”,使人知“予志之所在”[3]17,就已经抱定隐遁之志,遗民终老,不仕清朝,态度极其坚决。他甚至想仿照徐渭作《四声猿》杂剧,取宋末遗臣六事,演为杂剧成《六声猿》“以泄其胸中不平”,但因“音律未谙”而作罢,只记以诗。方文“胸中不平”或许即是他在《舟中有感》诗中所控诉的:“旧京宫阙已成尘,宝马雕鞍日日新。万劫不烧唯富贵,五伦最假是君臣。诗书无恙种先绝,仁义何知利独亲。三百年来空养士,野人痛哭大江滨。”将此诗与他在甲申之年除夕所作《除夕咏怀》(其二)参照理解则意思更加明了:“降志但知夸卫律,渡江谁复慕刘琨。乘轩急乞新朝宠,对酒都忘故主恩。独有野夫篱落外,长号不敢暗声吞。”他极其鄙视那些纷纷邀宠仕清乞恩的明朝士大夫们,自己唯有仰天长号,痛哭不已。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即戊申(1668)正月初四,正是三百年前朱元璋登基之日,方文又再次来到孝陵哭祭,伏地大哭,“拜罢不能起,泛澜泪沾袂”(《戊申正月初四日恭谒孝陵感怀六百字》),竟至哀伤过度站立不起,许久方才离去。他的一腔忠心至死不泯,其遗民血泪死而后已。

他对归降之臣、仕清之士,多有愤慨之言,对族中归顺、出仕新朝者亦有所不满,于自己则绝意不仕,其《水崖哭明圃子留》(之四)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里门裘马日纷纷,鸾鹤宁同鸡鹜群。如以衣冠坐涂炭,不徒富贵等浮云。家人愚暗还相劝,异类腥臊孰忍闻?十世国恩蒙者众,独将破衲报明君。”他对异族的仇视,根本原因还在于方氏“十世国恩蒙者众”,蒙受大明王朝恩典至深至厚,所以要为之尽节尽忠。他更不愿“试礼闱”,而且蔑视“辇下新朝服”。正如其《自题小像》一诗所作:“山人一耒字明农,别号淮西又忍冬。年少才如不羁马,老来心似后凋松。藏身自合医兼卜,溷世谁知鱼与龙。课板药囊君莫笑,赋诗行酒尚从容。”其遗民之志非常坚定。

(二)反映现实之作。方文的诗歌感时而发,忧虑时事,记录下时代的变幻风云,反映社会现实生活,为后人认识那段历史提供了解读的文本。在一定程度上说,这类诗歌亦是“诗史”,以诗证史、以诗补史之作,更具认识意义。

方文一生游历四方,他用诗歌真实记录下所亲历的动荡战乱的社会现实、民生凋敝的凄凉情景。如《泊芜湖》:“芜阴衰柳挂斜晖,乱后人家万事非。官税纷纭商贾断,戈船络绎市廛稀。”《泊鲁港》、《泊紫沙洲》等诗亦如此。随着满清入主中原,在不断向南推进过程中,清军不断掠夺百姓财物,圈占汉人土地,《迁安》即反映这种现象:“莫言边令好催科,县小民稀奈若何。一自投充与圈占,汉人田地剩无多。”《南浔叹》则是对清军于百姓财富赤裸裸掠夺的控诉:“南浔一村当一县,财货云屯商贾便。中间巨富者谁子,拥赀百万人所羡。百万金钱是祸胎,片时飞灭如浮埃。匹夫无罪怀璧罪,尽室诛夷亦可哀。”

方文的这类诗歌,不仅揭露了清军的残暴与掠夺,而且还反映了清初由于兵祸战乱给百姓所造成的苦难,如《捉船行》:“吴阊一路兵捉船,榜人奔窜芦苇边。三日五日不敢出,夜夜惊呼那得眠。归客蹉跎情自苦,况复秋风乱秋雨。荒洲无处觅饮食,紫芋红姜噉少许。”作于顺治十六年的《太湖避兵》(其一):“将近枫桥路,惟闻人语喧。北来兵肆掠,东去艇皆奔。震泽烟波迥,高秋风雨繁。此时期免患,艰苦复何论。”真实描写了百姓为逃避战乱或清兵“肆掠”抓捕而惊恐躲藏的情形。

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方文还忧时悯农,关心农事关注民间疾苦。他因数月不雨而忧,写下《忧旱》诗,而《喜雨》则是对天降大雨的满腹喜悦之情。《谷贱》:“频年苦旱今年稔,百事支分尽在田。岂料秋成农更苦,一担新谷粜三钱。”描写农民因粮食丰收却遭受更大的贫穷。其诗集中也不乏对自然灾害的记录和描写,如《大水叹》就记叙了癸卯(1663)九月,金陵大水淹没整座城池,百姓遭难的悲惨情景,诗人想到百姓今年冬天将不得不忍受饥寒,禁不住“嗟叹为之久”。《纪灾》则是对戊申(1668)六月江浙等地发生地震,暴雨如注,房屋倾倒的记载,对百姓遭受深重的灾难深表同情。

三、“嵞山体”之特色及其成因

方文诗歌创作独具风格,自成一家,被视作“嵞山体”,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语言通俗流畅、浅显如话;二是所抒发的情感真诚直率。称之为“真诗”,自是合乎其实。

其诗歌艺术特色之形成,盖由于他对陶潜、杜甫和白居易三位大诗人诗歌创作风格的汲取与融合。其诗歌抒写乱离悲愤忧虑时事,则倾向于效法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多苍老之作;自然浑朴,有陶诗真趣;天真烂漫,触手成妙,近于白诗。事实上,他的诗歌合三家之长融于一体,于清初诗坛矫然不群,自具面目。

方文少年聪慧,尤擅长写诗,明季即以工诗而显名。他对陶渊明、杜甫、白居易三位大诗人心怀仰慕,故诗歌创作受之影响较深。他因自己与三人同属壬子年生辰,故请武林画师戴葭湄按照自己的意思作了一幅《四壬子图》。图中,陶渊明居中高坐,杜甫、白居易分坐两旁,方文则手捧诗笺伛偻呈诗于前,俯首求教,此为文坛佳话。方文将此画悬于室内,以此自励,表明自己将承袭三子诗风,上迈先哲,直追大家。他不但以与三位大诗人同生壬子年而自豪,而且一再宣称自己以之为师,如他在《初度书怀》(九首之二)诗中写道:“昔闻杜陵叟,降生乃壬子。厥后香山翁,生年亦复尔。相去六十载,英名千古峙。我生幸同庚,性情复相似。酷嗜二公诗,诗成差可拟。杜犹拜拾遗,白直跻卿士。我老穷且贱,曷由继芳趾。”《崔李行》诗:“有唐诗人累千百,我独师承杜与白。……古今风雅有神契,况复俱生壬子岁。”他终生酷爱他们的诗作,研读不倦,如《舟中漫兴》写道:“平生癖好惟三种,左马文章老杜诗。”《夜读白诗》:“门巷秋阴断往来,阶除晚霁独徘徊。消愁唯有《香山集》,夜夜灯前当酒杯。”还有《元旦读陶诗》等,皆明确表明自己对三位大诗人的偏爱。当然,方文也颇为自信,其诗可以与杜、白二人相比,“酷嗜二公诗,诗成差可拟”,不但得其形似,而且得其“神契”,“古今风雅有神契”,即贯注了诗歌的写实原则和内在精髓。朱丽霞认为方文诗歌是“作为他反观自我固守自我及与外界社会进行调适的忠实记录,较之陶、杜、白则更具有现实性和真实性”[6]143,这样的评价大体上是符合方文诗歌创作特点的。

钱湘灵题《嵞山续集》云:“壬子同年作者同,陶公杜公与白公。若修岁谱兼诗谱,又记嵞山江以东。”指出其诗风深受三家影响之实,且成就亦卓然可观。朱则杰写有《方文〈四壬子图〉考论》[7],考论《四壬子图》画作者、为之题词的诗人、画作主题等具体情况,这将有助于深入探讨方文的诗歌创作渊源。

“嵞山体”最为突出的艺术成就,正在于其效仿白居易诗歌语言,甚或以俚俗口语等入诗,“其诗任性灵,虽民谣里谚,涂巷琐事,皆以入诗”[8],他将诗歌创作与民间语言形式相结合,吸纳民间语言养料,浅显易懂,真挚浑融,自肺腑中流出,绝无补缀之迹。

现略举几首如下,以此感知他的诗歌语言浅显易懂、明白如话之特点。如他的赠别诗《送沈治先归皖》:“秋江同作客,春水又同归。何事栖迟久?仍嗟生计微。对床听夜雨,把酒问渔矶。坐惜沙边鸟,乘风忽背飞。”《旅夜》诗,记事感怀:“客舍已凄苦,况闻风雨声。一杯消永夜,孤烛坐深更。饥鼠分行出,寒鸡失次鸣。此时心眼静,历历悟浮生。”登山而写有《摄山绝顶》:“下方惟见石,不信有柴荆。仄径盘空上,危峰到顶平。夕阳千岭秀,春水一江明。愁绝浮云外,苍茫旧帝京。”其实,一部《嵞山集》诗歌的语言大体皆如此,可读可解,从中亦可感知诗人诚挚淳朴自然纯真之情。

方文诗歌善抒性情,朴素无华,读来明白如话,于其时曾受讥评,以为浅俚可笑。其实不能由此视作粗俗肤浅,任意贬低其诗歌的思想性和艺术价值。纪映钟《徐杭游草题词》中则准确把握了方文诗的特点:“以自然为妙,一切纤巧华靡、破裂字句,从不泚其笔端。垂三十年,守其学不变,而日造坚老纯熟,冲口而道,如父老话桑麻,不离平实,却自精微。”[3]918其诗歌看似“平实”,实出于苦吟,是一种“坚老纯熟”后对诗歌语言的锤炼,内含“精微”之义。

方文作诗出自真率,看似浅显,实在是得来不易。孙静庵于《明遗民录》写道:“其为诗陶冶性灵,流连景物,不屑为絺章绘句之工,间有径率句,颇为读者口实。然方文实苦吟,含咀宫商,日锻月炼,凡人所轻忽视之者,皆其呕心刻腑而出之者也。”[5]即道出了方文诗歌创作“苦吟”之实情。

方文极自信也极自豪地宣称他的诗是“布衣语”,绝不惮人讥为俚俗,“有客慈仁古寺中,苍龙鳞畔泣春风。布衣自有布衣语,不与簪绅朝士同”(《都下竹枝词》第二十首)。这位布衣诗人远续白居易诗歌创作手法,自我标榜“布衣语”之创作特色,自成一格,于明末清初诗坛占有一席之地。当代学者严迪昌总括方文诗歌为“诗语明白如话,诗心深挚苍凉,诗境清朴纯真”[9],应是比较客观全面地把握了方文诗歌的艺术特点。

四、“嵞山体”对清初诗坛的影响

方文诗歌当时即流传较广,诗坫耆宿如钱谦益、施闰章、孙枝蔚、王士禛、陈维崧、朱彝尊等著名诗人都盛相推许其诗,以为必传,于其诗多有精到的评价。如施闰章评价他的诗:“尔止为诗,虽民谣里谚,涂巷琐事,皆可引用。兴会所属,冲口成篇,款曲如话,真至浑融,自肺腑中流出,绝无补缀之痕。”[10]所论中肯。

孙枝蔚题《嵞山续集》诗曰:“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难。嵞山诗合荆公语,轻薄儿曹莫浪弹。”他在《京口遇方尔止》诗中写二人相逢饮酒赋诗,方文吟诗“惊人”的情形,“君髯虽白气犹壮,楼上吟诗楼下惊。医学旁搜未肯已,六书辨论何其精。”(《清诗汇》卷十二孙枝蔚诗)邹祗谟题诗“平淡尽从攻苦得,时贤未许斗清新”二句也能得方文诗歌要旨。陈维崧《题嵞山丙午诗卷首二绝句》其一:“字字精工费剪裁,篇篇陶冶极悲哀。白家老妪休轻诵,曾见元和稿本来。”盛赞方文作诗字字精工,精心剪裁,堪与白诗相比。其二:“春雨春阴又几朝,他乡寒食总无聊。把君丙午诗三卷,吟过城南丁卯桥。”[3]919由此诗可以看出,方文诗歌当时即已流传开来。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也颇为自信,正如他在《卖卜润州邬沂公谈长益潘江如钱驭少玉汝秦臣溥李木仙各有诗见赠赋此答之》诗中所写:“一生得意是诗成”之告白,绝不是简单的自负,而是包含着对自己诗歌的认识以及“四海同人”于其诗歌的客观评价。其诗多记亲历闻见,朴老真至,浑脱有杜陵之风;又好学香山,坚老纯熟,清真如话,不离平实,却自精微。发自真情,堪称真诗。

方文之“嵞山体”于其时亦有批评指责的声音,最突出者莫过于王士禛。上面也提到,见诸一些文献所记,王士禛是赞许方文的诗歌创作的,但何以又批评呢?其实他较为称许方文的为人,“方尔止潇洒有天趣,每见人诵诗者,辄为窜改,其人不乐,方亦不顾也。然退未尝不称其长而揜覆其短。予以此重之”[11]。但他指斥其诗“流为俚鄙浅俗”,于此有所不满。《渔洋诗话》云:“嵞山居金陵,少多才华,晚学白乐天,好作俚浅之语,为世口实。”[12]208他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记有一则与方亨咸的对话:“桐城方嵞山文,少有才华,后学白乐天,遂流为俚鄙浅俗,如所谓打油、钉铰者。予常问其族子邵村亨咸曰:‘君家嵞山诗,果是乐天否?’邵村笑曰:‘未敢具结状,须再行查。’”[13]虽或是戏言,但亦反映其对方文诗作的态度,或语含轻视之意。他为《四壬子图》题词,却又加以调笑一番:“余为题罢,语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一座绝倒。”[12]209《诗观》亦持此说:“尔止诗专学长庆,仆昔与之论诗萧寺,颇有箴规,尔止弗善也。要去其俚率,存其苍老,斯尔止为足传矣。”[10]都规劝方文作诗当摒弃浅俗粗陋之语,突出苍凉浑厚的风格,这样的诗歌才能更广泛的流传。

但王士禛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方文的一些诗歌确有佳句。他在《分甘余话》中就列举其佳句大加称赏:“方嵞山文《冬日林茂之前辈见过》云:‘积雪初晴鸟晒毛,闲携幼女出林皋。家人莫怪儿衣薄,八十五翁犹缊袍。’嵞山又有诗云:‘乌衣巷口多芳草,明日重过是早春。’亦佳句。”[14]因王士禛作诗主张“神韵说”,因此他对方文诗歌的“俚鄙浅俗”之语自然也就有所非议,然方文的某些诗篇还是契合他的诗学之旨的。

朱彝尊则折中两端之说,持论公允,他说:“尔止间作可笑诗句,颇为时论揶揄。然如嘉谷登场,或舂或揉,秕糠终少于粒米。”[15]他认为方文的诗歌总体上还是值得肯定的,并且举出数首诗歌为例来肯定他的诗歌创作成就。李楷为《嵞山集》作序,显然是针对“时论揶揄”有感而发的。他对当时诗坛排斥异己而“必律天下之人皆归于己一轨”的做法表示愤慨,大加鞭挞,主张诗歌“自成一家”,大可不必独尊一家,归宗一派,更不可党同伐异;又批判那种“不排人无以自见”之举。他指出方文诗歌渊源有自,践行自己所倡导的“朴老真至”的诗歌创作原则,因而能“自成一家”,形成较为成熟的独特风格。他还专门拈出方文所言“朴老真至”一语来概括其诗歌的风格特征。他为方文诗歌创作学习白氏而辩解,有的放矢,论述有力,是很有见地的。

五、结 语

方文理所当然可以看做是清初遗民诗人的典型人物。他有着强烈的遗民情结,忠于朱明王朝,坚守民族气节,绝不仕清,为明亡而深哀巨痛,至死未泯。

方文明季即以工诗著称,三十年间以诗名家。作诗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甚或是生命的组成要素,可以说他是无事不可诗,无时不为诗,无地不写诗。他一生不事生产,家人穷饿亦不理会,以执着于作诗为业,致力于做一位专业诗人且为之自豪,“妻孥莫恨无生产,千首诗传抵万金。”(《熙城漫兴》)“平生酷好在声诗。”(《姚若侯暑中见访并有所馈赋此答之》之二)“富贵功名非所望,惟祈书种种书田。”(《元旦》)而且他还自信所作诗歌将得以流传不朽,这是诗人最大的心愿。

同时,他大半生漫游,广泛结交诗坛故友新朋,其诗真实记录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时代变幻,堪称诗史,由其诗可考其时,因其时可窥其志,阎尔梅《白耷山人诗集》卷四《桃花城秋夜赠方尔止处士》:“尚论古今作诗史。”[16]张其淦《明代千遗民诗咏》卷二:“嵞山亦诗史。”[17]皆认识到其诗歌的价值。胡金望将方文诗歌创作概括为“遗民情结铸诗魂”和“性命所寄成诗风”[18],认为其诗歌风格正是明清之际时代风云与诗人特殊生活经历感受相互作用的艺术显现。朱丽霞对方文则有着极高的评价,她认为“无论对于清初遗民还是整个文学史,方文的作品都有着无可争议的重要意义,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文学时代的新起点”[6]142。我们姑且不论方文于文学史上究竟处在怎样的地位,但他的诗歌“嵞山体”自成一家,应该予以肯定,其诗对于认识明清之交的社会历史和文人心态及交游颇具意义,其诗的艺术特色及其于清诗的发展与影响等诸多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1]李圣华.方文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1.

[2]谢正光.读方文《嵞山集》——清初桐城方氏行实小议[M]// 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109-181.

[3]方文.方嵞山诗集[M].胡金望,张则桐,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10.

[4]胡必选.康熙桐城县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169.

[5]孙静庵.明遗民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259.

[6]朱丽霞.明清之交文人游幕与文学生态——以徐渭、方文、朱彝尊为个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朱则杰.方文《四壬子图》考论[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5).

[8]马其昶.桐城耆旧传[M].合肥:黄山书社,1990:266.

[9]严迪昌.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197.

[10]施闰章.学余堂文集[M]//文渊阁四库书集部第1313册.台北:台湾商务书馆,1986:51.

[11]王士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369.

[12]王士禛.渔洋诗话//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3]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8:97.

[14]王士禛.分甘余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9:24.

[15]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707.

[16]阎尔梅.白耷山人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3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73 .

[17]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遗逸类(一)[M].台北:明文书局,1985:118.

[18]胡金望.论方文的遗民情结与诗风[J].东南学术,2008(5).

责任编校:汪孔丰

FANGWen’s“TushanStyle”andItsImpactontheEarlyQingPoetry

SONG Hao-f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qing Teachers College, Anqing 246133, Anhui, China)

FANG Wen, a famous poet in Tongcheng county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was an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enjoys a high reputation in the circle pf poetry. His poems have a style of his own called “Tushan Style”, rich in contents ranging from expressing strong feelings of the adherents of the Ming dynasty to reflecting and recording social reality. Artistically, FANG Wen’s poems are smooth in language, clear and easy to understand, and sincere and straightforward in emotion. His “Tushan Style” poems were spoken highly in the early Qing poetic circle and had a place of its own.

FANG Wen; Tushan Style; adherent poet; early Qing poetic circle

2014-03-20

安徽省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项目“桐城方氏三诗人研究”(2011sk782)。

宋豪飞,男,安徽安庆人,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时间:2014-8-28 15:45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40828.1545.020.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4.020

I207.22

A

1003-4730(2014)04-0088-06

猜你喜欢

遗民诗坛山体
西夏遗民研究的全新力作——《西夏遗民文献整理与研究》评介
关于推荐《当代诗坛百家文库》入选诗家的启事
济南市山体修复中的植物应用与技术——以济南市卧虎山山体公园为例
荷珠乱滚:诗坛重现唐大郎
莫高窟第61窟甬道为元代西夏遗民营建说
高句丽灭亡后遗民的叛乱及唐与新罗关系
蒙元时期金遗民研究——以金遗民的地域特性为中心
山体别墅设计分析
城市山体保护规划的实践与探索——以武汉市新洲区山体保护规划为例
当代诗坛上的空谷之音——读《空谷幽兰十四行诗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