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2014-03-20马保路
马保路
一
国庆节长假的第三天上午,年至花甲、刚刚退休不久的老万穿着一身整洁的衣裳,兴高采烈地到“京北大酒店”参加老同学聚会去了。
按说老同学聚会这种活动,在近些年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十几年前社会上就刮过一阵聚会风,老同学聚会、老战友聚会、老知青聚会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对于老万来说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因为自从1970年初中毕业以后不久,他就和所有同学失去了联系。如今一晃40多年过去了,从那时的懵懂少年到现在已变成60岁的老男人了。细想起来,人这一生真是挺有意思,还没活明白呐,怎么就老了呢?一想到人生如此短暂,他就不由得长叹一声又无奈地摇摇头,似乎在发泄着内心的感慨。
他是在微博知道这次老同学聚会活动的。组织者说,准备组织班里的老同学们集体过一个60岁生日。他高兴地接受了邀请,要去看看老同学们是否像他一样也变成了现在这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牙齿脱落、老眼昏花、记忆力减退的老人模样。他认为,分别已久的老同学之中肯定有少年得志后来却怀才不遇的,也会有大器晚成后来居上的,和他们聊聊过去的趣闻乐事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坐在公交车上他就有了许多缅怀,思念着那些中学时期的人和事。可是大部分同学他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些男生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社会上兴起外号,所以男生之间见面都不是称其姓名,而是叫外号。外号都是根据某人的生理特点或生活状况而起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这些外号起的那么贴切、那么形象、那么一言中的。据说女生之间也有称呼外号的习惯,但在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根本不说话,如果在大街上走个碰头也形同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即使是男女生班干部,为了工作互相说几句话也会遭到男生们的大哄。其实现在细想起来,越是起哄的人越是内心深处有想法的人。本来吗,都是情窦初开的花季男女,谁心里不是被心仪的异性所吸引?这本是人之常情的事,可是在那个年代却不知怎么就形成了这么个风气,把人们正常的生理上的本能和本性压抑扭曲得变了样。
老万想到这儿又苦笑着摇摇头,因为他还真有个心仪的女生。他对这个女生倾心已久,可以说,至今还对她念念不忘梦牵魂绕。
二
这个女生名叫赵敏,从小和老万住在同一个大杂院里。老万家住两间大北房,赵敏家住两间小东屋。赵敏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父亲在工厂里食堂当大师傅,因为烙饼手艺不错,被厂子里工人戏称雅号“赵大饼”。她母亲是个油漆工,被人称为“油漆匠”。这老两口生有两个女儿,姐姐赵芳被父母称为大丫头,赵敏是妹妹,也就顺其自然地被父母称为二丫头。可是街坊四邻们却习惯把这姐妹称为大丫、二丫。
二丫和老万打小“青梅竹马”,是一块儿在这个大杂院儿里长大的,北京人把这称为“发小儿”。他俩上小学时就是同班同学,到了中学时期他俩不但是同班同学,而且还被老师分配成为同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也都进入了青春期,异性相吸也反映在他们心里。尽管老万和其他孩子一样,是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对性知识了解不多,但是天性却告诉他,赵敏是全班女生当中长得最美的一个,简直可以说是温柔美貌、清纯可人。她长着一张漂亮的瓜子脸,眼睛不大却是双眼皮长捷毛。她的皮肤很白,特别是额头又白又亮。头发从头顶向两侧分开,梳拢成两条黑亮的小辫子垂在肩头。在老万的印象里,赵敏在上中学时就没穿过新衣服,总是穿她姐姐穿剩下的旧衣服,衣服虽然很旧已经洗得发白了,但是却非常干净整洁。赵敏的性格很内向,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眼睛里似乎总有些忧郁。
老万打心眼儿里喜欢二丫,可是他们之间却很少说话。虽然都在一个院儿里住着,平时碰面的机会也不少,老万也总想和她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但是只要二人目光相对二丫对他甜甜一笑,然后就赶紧低下头去匆忙地走开了。弄得老万总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按说老万是二丫的救命恩人,想当年是他从死神那儿把二丫拉回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在毕业前一年的冬天,有一天学校下午没课,老万呆在家里看书,越看越觉得屋子里冷。他打开火炉子一看,原来是炉火已经灭了。他本想到西屋隔壁王奶奶家要一块正燃烧的蜂窝煤,把炉火重新点燃。可是为了和二丫说上几句话,便鬼使神差地跑到东屋二丫家。他知道二丫在家,便一边敲门一边叫二丫,却不见二丫给他开门。他好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又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二丫家的屋门,发现二丫昏沉沉地爬在桌子上。火炉子上坐的大铁壶冒着热气,显然是快把水熬干了。他以为二丫得了什么重病,便慌忙把西屋的王奶奶叫了过来。
王奶奶是有生活经验的老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档子事儿。她一边敞开屋门让空气对流,一边说:“哎哟妈呀,这二丫怎么中煤气了。”老万在王奶奶指挥下,架起二丫来到屋外,扶着二丫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老万这时候看清二丫脸色苍白,她紧闭着眼睛把脑袋靠在王奶奶怀里一动不动。
“你家里有醋没有?快回家倒半碗醋来。”王奶奶对老万说道。
老万点点头匆忙跑回家,从柜橱里找出醋瓶子倒出半碗醋,小心翼翼地端到王奶奶面前说:“您看够吗?”“够。”王奶奶接过醋碗递到二丫嘴边说:“二丫,喝口醋解解。”慢慢地把半碗醋都给二丫灌进去了。老万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二丫的反映。过了一小会儿,只见二丫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哼”了一声,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脸色仍然很苍白,一付无精打彩的样子。
“好了,醒过来了。唉,这孩子也不注意点儿,要不是发现得早非出大事儿不可。”王奶奶看二丫醒过来,又对老万说:“快到屋里拿件棉祆给她披上,外面冷,别一会儿再冻感冒了。”老万又赶快进到二丫家里,把二丫的棉衣拿出来轻轻地给她披上,仍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行啦,你看着她点儿,别摔着。我去她家把火炉子再弄弄吧。火都荒了,晚上怎么做饭?”王奶奶说着站起来,到二丫家里整火炉子去了。老万还真怕二丫摔倒了,便蹲在二丫面前。他很想扶着二丫的胳膊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二丫。见二丫的呼吸越来越顺畅了,脸庞上又出现了微微的红润,他对二丫笑了笑说:“你中煤气了,是我和王奶奶把你架出来的。”
二丫似乎明白发生的事,她对老万笑了笑,但是笑得很勉强。看的出来,她的气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王奶奶从二丫家出来对老万说:“行啦,这儿没你事儿了。赶快回去吧,要不然你也快着凉啦。”然后又对二丫说:“二丫在这儿多坐会儿透透气。要说家里没个大人就是不行,多悬呐。”
由于没穿棉衣,老万也确实感到有点儿冷了,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又看了看二丫。二丫垂着眼皮根本没看他,只好自己灰溜溜地回家重新生火炉子去了。
从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二丫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些转变。二人只要是在院子里碰面,二丫不但能和他对视着甜甜一笑,而且还能说上几句家常话。如:“吃了吗?”“这么早就上学去?”等等,说完就匆匆走开了。别看就是这么几句很平常的家常话,却能让老万高兴一天。为了二丫这甜甜的微笑和那几句家常话,他经常站在自家屋里往院子里张望。二丫出门了,他就估计在二丫快回来的时候也赶快出门,跑到大门口去等二丫。如果没有等到二丫而失去了这次碰面的机会,他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每天上学之前,老万总是等二丫背书包出门,他才从家里出来,故意悄悄走在二丫身后,贪婪地看着二丫苗条的背影一直走到学校。
光阴似箭,中学时代很快就结束了。二丫在老万之前分配到一家街道小工厂当了工人,老万却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受到了影响,被分配到近郊区的农村插队落户去了。尽管二人很少有碰面的机会了,可是他对二丫的思念却没有停止过,经常在晚上躺在农村的大土炕上想着二丫的音容相貌。每到逢年过节可以回城探亲的时候他就特想见到二丫,可是当他看到二丫神彩奕奕地出门,他却又产生了自卑的心理不敢和二丫走碰头了,只能站在屋子里隔着玻璃窗看着二丫的背影。本来么,二丫出身在工人阶级家庭里根红苗正,可老万的父亲却是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动不动就要遭到批斗。二丫现在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别提多帅气了,还挣着工资。再看看自己,和他一起到农村插队的同学,不是出身不好就是在班上调皮捣蛋不受老师待见的落后生。到了农村,不管你怎么表现好也不受村里人欢迎,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再一想,可能自己一辈子都要当农民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和二丫比自己矮了一大截,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还不如不见。那时候的老万真是感到人生渺茫、心灰意冷,对什么事都没兴趣,每天就是混日子。慢慢地,他对二丫的思念也越来越淡漠了。
随着“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老万的父亲也被落实了政策官复原职。他也很快结束了农村的插队生活,成为了一名国企单位的职工。地位变了,经济条件好转了,老万的腰板也挺直了。不但不自卑了,而且还觉得有点儿飘飘然了,对二丫的暗恋情愫又开始抬头了。可是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找机会向二丫表达爱慕之心的时候,却在一个星期日的傍晚,看见二丫高兴地陪着一个帅小伙进了院子。那小伙衣着笔挺,手里拎着点心匣子和两瓶白酒,满面春风地和二丫说笑着进了家门。老万明白了,二丫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心中不免深感懊悔,但也只好望“丫”兴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注意二丫院子里的一举一动,还是喜欢和二丫走个碰头,喜欢看二丫向他甜甜一笑。再后来,老万的父亲由单位分配了一套三居室,大杂院里住的旧平房上交单位重新分配,老万也就随着父母搬出了大杂院。由于搬家的原因,使他和许多同学失去了联系,不但再也没有见到过二丫,而且二丫的任何音信也得不到了。尽管他后来入党提干、娶妻生女,家庭和事业都很顺风顺水。但是,他少年时期第一个暗恋的女生,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消失不了的记忆。所以,他今天参加老同学聚会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再见见二丫,而且这种愿望还很强烈。一想到这些,老万不禁摇头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三
来参加老同学聚会的只有30来人,大家互相握手问候、递烟让茶,很快又重新熟悉了。老万心里感叹道:老同学就是不一样,尽管分别40多年了,见了面还是这么热情。尽管每个老同学的变化都很大,脸上都透着岁月饱经苍桑的痕迹,但是老万还是能凭着当年上初中时的印象把他们很快认出来。有大喜子、二楞子、小不点儿、破烂儿、傻B、大眼儿、望天……老万一边和他们说笑一边注意着女生堆里的人,却没有看到二丫的身影。
眼看着菜已经上了好几道了,聚会的组织者、当年的女班长刘晓霞招呼大家赶紧入座。老万看刘晓霞不但衣着鲜亮打扮入时,而且举止优雅气质不俗,总觉得她有点儿女强人的劲头。刘晓霞举着酒杯对大家说了一段简短的开场白。她说:“各位老同学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参加咱们班的同学聚会。今天咱们集体在这里过一个60岁的生日,标志着我们开始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也意味着我们人生将开始一个新的起点。请大家们举杯,首先祝大家生日快乐,再祝大家平安、健康、长寿。干杯!”
“干杯!”随着众人一声欢呼纷纷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二楞子手把一瓶二锅头,一边给周围的人满酒一边说:“来,满上。这小酒杯喝着不过瘾,不如换大杯子痛快。”他最后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又对老万说:“万金油,你退休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老万已经40多年没听到过这个外号了,今天听二楞子又称呼他的外号,尽管心里有点儿反感,但是又不好说什么。便笑了笑说:“在厂子里干工会,我就是一闲差。”大喜子说:“我在厂子里当了一辈子工人都不知道工会是干嘛的。以前逢年过节工会还发点鸡蛋什么的,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哎,别看什么福利都没有了,当头儿的却照样大吃大喝。”
老万笑了笑没接话茬。他心里也清楚,工会工作虽然说是服务职工群众生活,维护职工群众权益,但是在现实中,实际操作起来并非易事。他原来也想在领导与职工群众之间找点平衡,尽力能为职工群众解决点儿困难。可是后来他发现某些领导不但在生活上是多吃多占,而且在工作中又是一套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的工作作风。这些人都大权在握得罪不得,否则连自己这把交椅都坐不稳。为了不招惹麻烦,老万也就对许多损害职工群众权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上面布置什么他就干什么,其他时间也就是“一支香烟一杯水,一张报纸一张嘴”吃饱了混天黑什么也不作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像大多数中老年人一样习以为常地活着了,在学会了规避风险和烦恼的同时也不再对一切感兴趣了。为了修身养性,他每天利用午休时间练习书法以自得其乐,最近才在工会主席的位置上体面地退休。退休之际,他为自己的明智之举感到庆兴,特意临摹了郑板桥的一幅草书“难得糊涂”四个大字挂在床头。他认为表面糊涂,内心明白才是人生最高境界。
“哎,哥几个,咱们再走一个怎样?”二楞子端起酒杯开始劝酒。大喜子首先响应,其他人也端着酒杯互相示意,又是一饮而尽。二楞子放下酒杯对老万说:“万金油,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领导阶层的人,大的贪不了,小便宜也没少占吧?”二楞子还像他当年上初中时一样说话不走脑子,从来不顾及对方的感受,这么多年过去了嘴上还是没有个把门的。老万好像没听见一样,夹起一筷子清蒸草鱼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这种场合他见的多了,他心里明白,对付这种一看就知道素质不高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沉默或者回避。
小不点儿黄板牙说:“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不贪?据新闻里说,这5年来,光省部级高官就有30多人落马。贪污受贿案件立案15万件之多,判决了14万多人。这还不是全部,就剩下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了。”大喜子笑着对小不点儿说:“这事你丫也解决不了,瞎操这心干吗?难怪你丫不长个儿。”小不点儿说:“费他妈话,这叫关心国家大事,知道吗?”大喜子端起酒杯说:“我就是小老百姓,只知道吃饱了不饿。哥几个,咱们再走一个。”傻B也跟着起轰地说:“对,走着走着,谁要不喝谁就是那个。”说完,还用手比划着王八的样子。大家只好又纷纷举杯喝尽杯中酒。
傻B一边往酒杯里倒酒一边说:“哥几个,咱们聚一块儿不容易,今天都要喝美了才行。古人云: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喜子说:“行啊傻B,几年不见你丫长学问了,还知道古人云了。”傻B瞪了大喜子一眼说:“你丫叫谁傻B呢?今儿是同学聚会,不许叫外号,罚酒三杯。”大喜子说:“喝酒谁怕谁。反正咱们这桌没有女生,全是带把儿的老爷们,这么多年不见了,咱们一块儿走三个怎么样?”二楞子一听来了情绪,端起酒杯说:“三个就三个,哥几个谁也别装熊啊,一块儿走着。”老万连忙说:“别别,连喝三杯我可不行。咱们都是60岁的人了,千万别在喝酒问题上出什么事。”二楞子说:“喝这点儿酒能出什么事,你丫也太不实在了吧。”老万说:“我血糖高早就戒酒了。今儿是高兴才破了戒勉强喝点儿。”大喜子说:“你打住吧,蒙谁哪?你要是血糖高饭前就应当吃药。”老万说:“你说得对,我平时饭前就是得吃片药。今儿因为换衣服药就忘带了。”二楞子说:“我们可都是工人阶级,就你是工会领导却不和我们同心同德,也有点儿不够意思了吧?”老万一看这情景也真犯了难,他知道自己喝下这点儿酒不算什么。他身体很好也有点儿酒量,平时也能喝个四两半斤的。可是他觉得难得参加一次同学会,大家应该多回忆点儿当年的趣闻逸事,多增加点儿感情。再说又都是60岁的人了,这种场合不应该这样顽固地劝酒。真要是有人喝醉了,扫了大家的兴不说还对身体不好。可是看今儿这架式不随波逐流是不行了,只好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说:“得,既然各位非要强人所难我也认了,今儿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干!”说完仰脖喝了杯中酒,拿着空酒杯向众人亮了亮。大喜子向老万一伸大拇指说:“牛B!”说完和众人一起把杯中酒干了,又抄起酒瓶开始满酒。
在这热热闹闹乱乱轰轰的气氛中,老万这桌每人三杯白酒连着干下去了。他一边吃菜一边琢磨着,这小酒杯也就是五钱一杯,菜还没上齐就喝了七八杯了,也就是四两酒,看来还扛得住,想到这儿心里也就坦然多了。二楞子一边倒酒一边说:“接着喝啊,男人不喝酒,白来世上走。”小不点儿问道:“男人要是不找野鸡呢?”二楞子说:“男人不找野鸡,不是没钱就是肾虚。”一句话引得满桌人哈哈大笑。
四
刘晓霞端着酒杯从女生那桌走过来说:“说什么呢?你们这么热闹。”老万赶快站起来说:“哟,咱们老班长来了。这次老同学聚会全靠你这个组织者,感谢感谢。”刘晓霞笑着说:“这也不算什么。要说感谢,首先要感谢老天爷还让咱们活着。第二要感谢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要不然,咱们还得一穷二白搞阶级斗争呢。”说完,坐在老万身旁的空座位上又说:“你们这些老男人可千万别喝酒不要命。咱们丑话说前面,今儿谁要是喝多了,回家路上出了事儿,和我这个组织者可没关系。”老万连连点头附和着说:“对对对,这岁数不比年轻人了,还真得悠着点儿。”
服务员又端上来一盘大虾,二愣子也不用筷子夹,伸手抓起一只大虾塞进嘴里嚼了几口说:“这虾怎么这个味儿,不会是用地沟油炸的吧?”一句话又把话题转移到食品安全问题上,从地沟油到瘦肉精,从苏丹红到毒奶粉,大家如数家珍一般罗列出一大堆。小不点儿又说:“这算什么?还有人昧着良心造假药,就连人血白蛋白、人用狂犬疫苗这种救命药也敢造假。”望天儿接过话茬说:“这事儿我也听说了。还有些售假者明知是假药也敢卖,这帮人真是利欲熏心丧尽天良缺了大德了。”大喜子说:“要不怎么说中国人聪明呢,就是这种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另外,这些造假贩假的事儿屡查不绝,到底是为什么?肯定是有当官的收了人家好处,才让这些假冒伪劣的东西泛滥成灾。”老万也觉得该发表点儿自己的看法了,就说:“这年头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有些人为了挣钱什么缺德事儿都敢于,简直没有底线可言。”刘晓霞笑了笑说:“没想到你们一个个的还都是老愤青,吃着老百姓的饭,操着领导人的心,学会指点江山了。其实你们也是瞎操心,既然环境改变不了,我们不如改变自己;既然过去改变不了,我们不如把握现在。来,我敬你们这些老男人一杯,祝你们都好好活着。”众人又都兴奋地举杯互相示意了一下,喝下杯中酒。
破烂儿端着一杯茶水从隔壁桌走过来说:“怎么着哥儿几个,多年不见都发财了吧?”破烂儿原名叫郑见喜,是班里的落后生。因为家境贫寒,他每天放学后都要到大街上去捡烂纸,所以就落了个破烂儿的外号。他在毕业时被分配到一家轧钢厂当工人,改革开放初期,他因为偷窃厂子里的铜线被开除了公职。为了生存,他就自己学习串糖葫芦,到前门、西单等繁华地带去卖。后来有了本钱,又开始倒卖服装狠赚了一笔。他又用这笔资金投资股市,据说又发了一笔大财。他谈恋爱时搞了个郊区的农家姑娘,因为他家兄弟姐妹多住房实在太紧张,他就跑到郊区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2008年北京要召开奥运会,他在郊区的房子被国家征用了,巨额的拆迁费使他真正进入了暴发户的行列。为了摆脱上中学时他给大家留下的穷酸印象,今天他精心准备一番。早已发福的身体穿着崭新的名牌服装、戴着名表,脖子上还挂着粗粗的金链子,举手投足间总是摆出一付大款的架式。
二楞子见破烂儿端着茶水杯过来就说:“你丫不喝酒,到我们这桌来起什么轰?”破烂儿咧着大嘴笑了笑说:“哥们儿开车来的没敢喝。现在查酒驾查得太厉害。”大喜子故意打趣地说:“楼下那辆白色QQ是你开来的?”破烂儿一听眼睛都瞪圆了。说:“我操,你丫挤兑谁呢?我能开那么便宜的车吗?哥们儿那辆是奥迪A6。”说完又掏出一盒中华烟给每人发了一支。大喜子点上烟吸了一口说:“软中华、盖玉溪,这种烟民最牛B。”破烂儿满意地笑了笑又对老万说:“你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干什么工作呢?”老万说:“女孩,在中关村一家软件公司当部门经理。”破烂儿说:“那也是个白领啊。早知道你要的是女孩,咱哥俩儿攀亲家多好。”老万说:“看来你媳妇生的是男孩。”破烂儿得意地说:“没错,是个带把儿的。现在美国呢,娶了个洋妞。”二楞子说:“娶洋妞多好啊,再给你生出个小杂种的大胖孙子来。”破烂一听,脸上挂不住了,说:“你丫说什么呢,早上起床没刷牙是不是?”大喜子笑着解释说:“二楞子这人你还不知道,丫没什么文化,整个一用词不当。那应该叫混血,对吧?”一句话把大伙全逗乐了。破烂儿看小不点儿又要举杯喝酒,便从衣兜里掏出汽车钥匙说:“这二锅头有什么好喝的?我汽车后备箱里有两瓶五粮液,谁想喝自己取去。”大伙相视一笑,傻B说:“别玩儿这套,你要真想请我们喝,早就应该自己拿过来。”破烂儿脸上又挂不住了,站起来说:“不就是两瓶五粮液吗,有什么舍不得?哥们儿给你们取去。”大喜子连忙拦住破烂儿说:“哥们儿,打住打住,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是属于弱势群体、草根族的人,喝五粮液那是糟蹋东西。还是保持我们工人阶级本色吧,喝二锅头挺好。”
老万也觉出破烂儿在故意炫富,大喜子他们也有点儿故意耍弄他,感到实在有点儿无聊。听到女生那桌传来一阵欢笑声,又想起二丫没来,觉得应该到女生那桌坐坐,好找机会了解一下二丫的近况。便端起酒杯说:“咱们上学的时候男女生就不说话,过了40多年了,好不容易聚会一场还是泾渭分明,实在不合适。我去那桌给女同学们敬杯酒去。”说完,便端着酒杯向女生那桌走去。
五
女生来的人比较少,只有七八个人。尽管她们穿得衣服时尚,还有人化了妆,但是却掩藏不住无情岁月给她们留下的苍桑。面孔上的皱纹、斑斑白发以及下垂的眼角,都标志着她们已经从初中时期青春靓丽、花容月貌的少女熬到了现在鸡皮鹤发的老年妇女的地位上。老万知道,她们现在津津乐道的话题除了如何养生就是谈论自家隔辈人的趣闻乐事。
“各位美女,生日快乐。”老万向女生们说道。体形丰满的张小玲笑着说:“老万,你可真会奉承人。还美女呢,都成老娘们儿了。”女生们都笑了。老万说:“你可不像60岁的人,这里就你显得最年轻。”张小玲说:“是吗,那你看我像多大岁数的?”老万故意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张小玲,煞有介事地说:“看你这形象,最多也就是59岁半。”一句话逗的满桌女生哈哈大笑。打扮入时的仁美娟说:“老万说话还挺逗。其实你保养的也不错,也不像60岁的人。”老万说:“那当然了,我属于三养男人。”张小玲说:“什么叫三养男人?”老万说:“三养男人就是有休养、有涵养、会保养。”仁美娟说:“那我们算什么人?”老万笑了笑说:“你们女人大部分都属于三瓶女人。年轻时候是花瓶,中年时期是醋瓶,现在到了老年成了药瓶了。”张小玲笑着说:“老万,你这张嘴可真够损的,当初上学的时候也没觉得你这么能说会道。”老万说:“那时候社会风气不正,咱们男女生见面根本不说话,再加上我又隐藏的深点儿,你们肯定发现不了。”大家听了又哈哈笑起来,纷纷点头称是。
刘晓霞又端着酒杯回到女生这桌。老万觉得时机到了,就问刘晓霞说:“我记得咱们班女生人数挺多的,今天怎么就来了这么几个人?”刘晓霞说:“有些人在家里看孙子来不了,还有几个人趁着假期和家人到外地旅游去了,其他没来的不是联系不上就是去世了。”老万惊讶地说:“还有去世的?”张小玲说:“有,光我知道咱们班女生就有好几个去世的。闫彩芹、许德娣、钱雅敏、赵淑华,都是得了不治之症死的。特别是钱雅敏,得了肺癌,动了好几次大手术,这人活着的时候真是受了罪了。”老万使劲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几个女生的模样,但是只有钱雅敏的模样还依稀有些印象。因为钱雅敏当时是班委之一,性格活跃爱说爱笑,又是在临毕业前是第一个加入共青团的女生。虽然其他人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但是他心里还是为这几位去世的女生感到可惜,甚至有些伤感。
可是说了半天还是没二丫的消息,老万脱口而出地问道:“二丫怎么也没来?”刘晓霞说:“二丫是谁,是咱们班女生吗?”老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是赵敏。当年我们俩住在一个大杂院儿里,她父母管她叫二丫头,所以街坊都叫她二丫。”仁美娟说:“赵敏呀,20多年前就死了,而且还是自杀。”老万心里一惊,忙问道:“自杀啦!怎么回事儿?”仁美娟说:“赵敏嫁的第一个男人先是发了点儿财,开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是后来他老公却染上了赌瘾。经常不回家在外面赌博,最后把家里输了个底儿掉,还欠了一屁股债。赵敏没少和他打架,一看不行只好离婚了。后来又带着女儿嫁给了一个下岗工人,她第二个老公是个酒鬼特别不象话。没什么钱不说脾气还挺大,整天喝醉了就撒酒疯,经常把赵敏打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赵敏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一直忍着不敢和家里人说。后来有一次,她老公又在外面喝多了,回家以后见孩子写作业他烦,就骂孩子。孩子顶了他一句嘴,他上去就给了孩子一巴掌。赵敏赶紧把孩子拉到一边儿去,说了她老公几句。好家伙,这下可若怒了阎王爷,把赵敏按在地上一顿暴打。赵敏怎么求饶都不行,被打得伤痕累累,牙也被打掉了一颗,眼睛和脸都肿得老高。打累了,那王八蛋倒床上就呼呼大睡了。赵敏越想越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彻底绝望了。她先把孩子打发到她姐姐家去了,孩子走了以后,她拿起切菜刀就把她老公给杀了。完事儿,她写了份遗嘱,然后就在卫生间里上吊了。等到家里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又凉又硬了,真是惨不忍睹。”
老万一听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他半信半疑地问道:“这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仁美娟说:“赵敏有个姐姐和我姐是同学,我也是从我姐那儿知道的。”刘晓霞感叹地说:“万般皆是命,半点儿不由人。想当年,赵敏也是咱们学校数得上的美女了,性格又温柔又内向,可是命运却太悲惨了。”仁美娟说:“俗话说得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你看赵敏嫁的那俩男人,一个是赌徒,一个是酒鬼,你说这命能好的了吗?如果她当初找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就不会死那么惨了。”张小玲笑着说:“人生那儿来的如果?如果当初你妈要是没生你,那咱们根本就不认识了。”一席话把女生们都逗笑了。
女生之间的感慨和玩笑话老万根本就没听进去。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暗恋情人饱受了人生磨难,受尽了精神和肉体的摧残,竟然会带着屈辱、仇恨和绝望,以上吊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暗想,早知道二丫有这种悲惨下场,当初她煤气中毒的时候,他和王奶奶还不如不把她救过来。要是那样的话,虽然二丫会早死一些年,可也算是寿终正寝,可以免遭多少罪?唉,人生无常真是不可思议啊!想到这儿,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喜子、二楞子、傻B、破烂儿等人也来到女生这桌敬酒,女生们也都站起来兴高采烈地和他们碰杯、喝酒。老万的情绪还沉缅在对二丫的思念上,他没有心情再坐下去了,就站起来对刘晓霞说:“对不起,我下午还有点儿事,先告辞了。今天聚会不是AA制吗,每人要交多少钱?”说着就要掏钱包儿。破烂儿说:“有哥们儿我在这儿还用得着AA制?”老万说:“这不合适吧?”张小玲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既然有大款买单,咱们今儿就等于是吃大户了。”老万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多谢了。”说完向破烂儿抱了抱拳,又对大伙说“你们接着聊吧,我先走了,再见。”刘晓霞关切地问道:“你喝了那么多酒没事儿吧?”老万苦笑了笑说:“没事儿,谢谢。”说完慢慢地走出了餐厅。
六
在回家的路上,老万脑海里一会儿是二丫在大杂院儿里向他甜甜的微笑,一会儿又是二丫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地上吊自杀的情景。他心里感叹道:俗话说生死事大,二丫呀,你怎么那么糊涂呢?天底下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条绝路呢?想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无奈地摇摇头。
老万没有直接回家,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竟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从前居住的那座大杂院儿门前。他站在大门口,默默地向大杂院儿里望去。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临街的墙壁和街门被粉刷一新。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他想起来小时候居住在这里时的许多往事,也想起了居住在这里的街坊四邻,更想起了二丫在这里和他碰面时的微笑。这些回忆都是那么清晰,那么历历在目。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一首唐诗,诗云: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分外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不由得在心里哀伤地默念着:“二丫,愿上帝保佑你,在天堂过得幸福、快乐。”
他周围不断地有人在大杂院儿里出出进进,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和气质上一眼就看出来,他们都是来京打工的外地人。他明白了,时过境迁、苍海桑田,他在这个大杂院儿里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个老街坊了。他又默默地看了看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杂院儿,然后心情沉重地向胡同口走去。
他又想起来今天的同学会。他本想在同学会上能够和老同学们欢聚一堂,聊聊过去的美好时光,回忆一下豆蔻年华时期的青葱往事,可是遇到的又是什么呢?顽固地劝酒、拼酒,聊得全是自己根本改变不了的社会热点问题。还有就是炫富攀比,使当年的同学情悄然变味。他发现自己今天说话很少,显得很孤独,似乎和大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在这么多老同学当中,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难道是自己太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