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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是一条河

2014-03-20高辉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3期
关键词:陈明电杆工区

高辉军

走进段机关的大门,甚至已穿过了院内的花地。不周有些忧豫;究竟要不要去看望伍广轩段长。时间倒是还很充裕。

四年前,伍广轩是不周那个车间的主任,不周常常去请教伍广轩技术上的问题。有时两人在路上碰面,就站住说会儿话,说工作上的事情,也说一些闲话。自从不周考上了铁道学院,带职到北京上学后,不周就再也没有见过伍广轩。寒署假间,不周也曾去过车间,但那时伍广轩已调到段上当了段长,见不到伍广轩也是情理中的事。

这次毕业归来,来段上报到,顺便看望过去的车间主任,应该说也是入情入理。然而伍广轩如今是段长,握着全段人的生杀大权,报到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找段长,似有巴结、拉关系的嫌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总不太妥当。

一列火车驰过,隆隆之声清晰可闻。不周忽然想起一次和伍广轩主任在路上相遇的情景。

伍广轩告诉他说:“我现在染上了个怪毛病。”

不周寻思:是学会抽烟了,还是学会喝酒了。

大学生出身的伍广轩,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但突然离开繁花热闹的城市,到沿线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当车间主任,时间长了,难怪不染上毛病。

“抽烟喝酒都不算什么毛病。”

“不是,都不是。”

伍广轩无奈地说:“有时,我晚上睡不着觉,有时睡得却很香。”

“是不是火车声响太大,吵的。”

不周知道:车间在铁路边上,每过一列火车都跟打雷似的轰隆隆响不绝耳。在这种环境睡觉,一开始不习惯,但时日久了,也就能睡得着了。

“不是怕火车吵,而是怕它不吵。听不见火车响,我反倒睡不安稳。”

“……”

“本来睡得香甜,突然火车不过了。只要超过二十分钟,我就醒了。就清楚地想,是不是哪一处设备出问题了,造成信号灯障碍……”

“你也思虑得太多了。”

“直到下一躺列车通过,才能再续旧梦,否则,只好睁着眼睛熬到天明。”

“主任!”不周脱口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伍广轩的话对不周触动很大,他心里热热的,觉得主任真是一个好主任。

不周曾听人说:要得个好考评,七分力气得用在关系上,工作嘛,花三分力气就妥啦。一位身材魁伟的男子急匆匆地走过来,不周站在一旁为他让路。院子花地里的甬道真是太窄了。

站在门口仍有点踌躇,究竟该不该掀开帘子进去。但是伍广轩段长已经看见了他,迎过来和他握手。门开着,屋子里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人。

“毕业啦,几时回来的?”伍段长热情地和他寒喧,一手指着沙发让他坐,给他沏了茶。房间很简洁。除了办公桌,惹人注目的就数墙上挂的《目标管理展开实施方案及动态控制表》,一个文件柜,门的另一边支着一张单人床,想必是午休或晚上值班时用的。

不周这才发现,在院里从他身后匆促走过的那个魁伟男人,现在就坐在旁边的沙发里。不周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算作招呼。

“这位,陈明。是你们三车间现在的主任。这是不周,学习刚回来,也是你们车间的老人。”伍广车介绍。

陈明站起来,伸双手来握不周的手,说:“你就是不周呀!以后要撂伙计了。”

伍广轩问他在北京学习的情况,他都一一回答。伍广轩惊喜地说:“真没想到,你学了那么多新知识,比我们那时学的多啊。”

他感叹道:“有些东西我在学校都没接触过。”

“回来这下可派上用场啦。”

不周怕耽误他们俩人谈工作,就起身告辞。伍广轩也不留,抓住他的手摇了摇,热情漾溢地说:“小伙子,回去好好干吧,你们车间还没有个好技术员哩!”

不周就有些脸红。就觉得技术员那个位置好像正遥遥向他招手。血就在周身奔突。

陈明说:“那就不让他下班组了,我就让他留在车间。”

伍广轩沉吟了一下,说:“还是先下班组吧,历练一下好。”

“这也符合政策。”

在北京住了四年,不周又回到原来的工区,却一时适应不了环境,总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这种感觉如骨鲠喉,说不出的难受。

过去在这个工区干了六年,一点也没有感到别扭过。工长还是羊雪梁,大概当了十多年吧。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晃晃悠悠一天就过去了,一切还都是原来那样儿。

但不周就是觉着别扭。第一天分活儿,羊雪梁说:“今天修树枝,再不修,树枝都长到线条里面了。”

不周知道修树是累活儿,大日头底下,在树上爬上爬下,一天下来,浑身都散了架。但只要坚持下来,很快就能适应。不周还记得刚上班那会儿,第一天也是修树枝。高中刚毕业,第一次干这活儿真受不了,找羊雪梁请假。

“那不行,你现在最需要这样的锻炼。”

当时心里老大不愿意,可是后来就明白了,对刚上班的学生娃来说,重要的就是先锻炼意志,要不怎么能胜任本职工作呢。

不周抡了抡胳膊。去修树真是锻炼的好机会。他已做好了修树的准备。

羊雪梁瞅住不周笑,说:“你就不用去了。你跟我去联系打水围的事情。”

“累不累呀,你。”不周张张嘴,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明白羊雪梁这是故意照顾,联系打水围哪用得了两个人。羊雪梁那笑,腻烦人。

也真是累。四年不见,羊雪梁脸上又添了褶子,松松垮垮的垂着,显老。也难为他,家在洛市,上班的工区却在一百里外的山里,上班下班的来回折腾,都二十多年了,能不累么?不周想想也心酸。

“你是过渡期,适当照顾一下。再说,也是刚回来么,修树你也吃不消。”羊雪梁一脸恳切。

“其实我倒想去修树。”

“那么你在家看门吧,也说得过去。”羊雪梁摸不透他的心思,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古怪。

不周笑了笑:“那咱们走,联系打水围的事。”endprint

路上,羊雪梁开玩笑说:“听说你就要当技术员啦。”

“你怎么想起这没眉毛的事?”

羊雪梁就觉得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也许是压力太大,没有管住自己。但他认为这句话没有伤害不周。

“当了官,可别忘了咱。”羊雪梁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说了出来,心里就觉得很轻松。

需要打水围的两棵水泥电杆不周心里记得。他还没有去上学前,这两棵电杆就因农民盖房在周围取土,变成了两个孤零零的土堆。不周惊呀:四年了,没有打水围,这电杆还好好地立在那里,这真是奇迹。

“年年往上报计划,打不打咱工区管不了。”羊雪梁显出一些无奈。

土堆经受了四年的风吹雨淋,又小了不少。也许是直线杆的缘故,这两棵电杆受力不大,所以才一直巍然屹立,没有造成倒杆。这回是真的要打水围了。

春天干噪,风过处,灰土弥漫。羊雪梁大概是嘴里进了沙土,“呸呸呸”直吐。两人走进附近村里。这里农民过去大多住窑洞,现在都从窑洞里搬出来,搬到了平坦的田地里,盖房,圈院,建成一排排齐整的住宅,新的村落形成了。

住宅房大多都只盖一层,也有盖成两层小楼的,个别还建成三层。农民盖房讲究大门气派,大都用红釉瓷砖砌门脸,黑漆大门,气派不凡。迎门一般都有影壁,镶着彩瓷画,山水,迎客松或松鹤延年什么的。门楼很大气,门楣上都雕刻有“忠厚传家”“龙凤呈祥”等字样,只有一家,门楣上是“科技兴家”。

两人走到建造新房的工地,寻到包工头儿,说明意图,包工头儿就说:“那得看看,看了再说。”包工头围着两根水泥电杆转圈,口里念念有词地计算。他说:“一个水围大约用2200块砖,一块砖价7 分,运过来划8 分还多。”他注视着两人,扳着指头说:“加上水泥,南阳大沙,少说一个也得1200元。”

不周和羊雪梁对土建是外行,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价究竟合适不合适。羊雪梁瞎蒙说:“太贵吧,按砖算,还不到200元钱呀。”

“还有大沙,水泥。水泥可贵哩,大约得20多袋。”

“水泥一袋市价是13元,20袋是260元。”

“太贵。”

“还有赔青哩,你看这麦子,都要抽穗了。”

羊雪梁不吭声。在他的印象中,赔青是一个很难缠的问题,农民总是不依不饶。羊雪梁还记得,有一次,一棵树倒在线路上,他们去抢险,踏倒了一大片麦子,农民来了,心里痛,就吵起来,后来都差点打起来。那一次,赔青赔了农民1000多元,够那片地里打十多年的粮食了。

“你们都是本地人,有些话好说。”

“好说?好说也要说好话么。”

“干脆,1000元一个。”

“不中,我还有11个人得吃喝哩,少说也得1100。”

羊雪梁看不周,不周心里也没有底。羊雪梁就说:“你把地址、姓名给我留下,我给上面说说。中,我给你回话,你就干。”

工区继续组织人力修树,羊雪梁派不周到车间取打水围的钱。

联系打水围的事情,羊雪梁已经给车间主任陈明作了汇报。陈明很高兴,在电话中说:“价钱很便宜,中!等有人过去时就把钱带给你们。”

这是昨天的事。当时羊雪梁拿着电话听筒,听着陈明夸赞,心里美滋滋的。也许,他正笑眯眯地幻想,做调回洛市的美梦。但是羊雪梁有意照顾不周的这份心思,不周心里明镜似的,却不一定领情。

身高马大的男人,为什么要人照顾。“我想去修树。”

羊雪梁却领会错了,他总是用世俗的经验度人办事。“那么你……你在家值班……”

“我还是去修树的好。”

对不周古怪的坚持,羊雪梁真的弄不懂。出去了四年,人变得怪了——他这样想。

不周心里默算了一下,工区连续修了十多天树,自己却几乎没有参加过。大部分时间安排在工区值班,其余时间安排些轻活儿,偶尔出去一两次,羊雪梁却和他争着上树修枝。

羊雪梁在工区照顾不周,这份处心积虑的心思,恐怕工区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而这份照顾却教不周承受不起。每逢伙计们披着脏污的工作服,疲累不堪地修树归来,而自己衣冠整洁地坐在室内,不周就感到背若芒刺,坐立不安,心里好不别扭。但羊雪梁却熟视无睹,仍然我行我素。

“你这样分派活儿,其他人有意见。”

“你是要升的人了,谁和你计较。”

“升什么呀,你简直岂有此理!”

羊雪梁见不周生气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周也无可奈何。到了发工资这天,不周一看工资单,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全工区他工时奖金最高,然而他心里最清楚,若实事求是地拿工时奖金,他应该是最末一二名。

“这不是坑人吗?”他真恨羊雪梁,这小子陷他于不义。四年前,羊雪梁好像不是这个样儿。

他不敢和伙计们照面,低头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圃,月季花儿开得正旺,牡丹也含苞了。空气清爽,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感觉浑身轻松多了。这人真是的,也太出格了。

透过窗玻璃,他看见申宾,张昊,叶飞头挨头在看工资表。室内很静,太阳的光束射进去,原来空气里还飘浮着许多的微粒灰尘。在他的记忆中,羊雪梁过去做工时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偏差。他想:这是有意的,得问问他。这么想着就重入室内。伙计们看见他,干巴巴地笑笑,一个个都出去了。羊雪梁正忙着摁计算器,头也不抬。

“这月我的工时奖金错了。”

“没错儿。”

“不该哩,你这是胡来,人家不服!”

“你拿你的,谁敢?”

“我不要!”

羊雪梁不摁计算器了,疑惑地瞅瞅不周,心里想:真出鬼了,钱多了还咬手哩。

不周气呼呼地走出工区大院。站台上,站着申宾,张昊和叶飞。

“就是升个官儿么,球!”endprint

“还没升哩,就巴结上咧。”

不周无言苦笑。在适当的时候,必须和羊雪梁认真地谈一谈了。

陈明主任给工区打来电话,讲水围不用打了。“工程局在架一条新线路,旧线路报废在即。我们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了。”他还在电话里提醒:车间马上要进行春季维修,各工区都要抽人,要做好准备。

春季维修既苦又累,每年都要进行。不周以前也干过,每天背着几十公斤的脚扣和工具材料,翻山越岭走十几公里路,还要爬到电杆上检查。很辛苦,每天都得上十多棵电杆。

这正是锻炼的机会,再说,工区这个羊雪梁也真让人头痛。不周突然之间就做出了决定,他拿起电话要通了主任:“我想参加维修。”

陈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好啊。”

不周突然决定参加设备维修队。做出这个决定,多半儿是由于工长羊雪梁一厢情愿地照顾,使他难为情、别扭。但参加了设备维修队,新的问题又来困扰着他,他还是不痛快、浑身不舒服。

春季设备维修,主要是上电杆检查瓷瓶、横担。瓷瓶有裂纹、闪烁的要更换,横担锈蚀的要除锈、涂防锈漆等等。这些活儿都要精心细致地做,做快了毛糙,一年不到就又锈迹斑斑了,就说擦拭瓷瓶,棉纱太干擦不净灰垢,必须蘸点水和去污灵,才擦拭得干净。有一种土方法是棉纱里揉进细沙,也擦拭得干净,但容易损伤瓷釉,很容易使瓷瓶闪烁。闪烁、裂纹的瓷瓶,在阴雨天气很容易造成高压线路接地。电输送不到区间,百余公里的铁路线上信号灯就因失去电源而灭灯,造成整个铁路线瘫痪。可以说,春季的设备维修是一年工作中的关键,是重中之重,一丝也不得马虎。不周是多年的老电力工,这方面体会颇深。可是,他这种根深蒂固的老观念在今年的维修中,颇不适应。细细反思,这观念并不错嘛。几年前,这还是引以为荣的观念嘛。

第一天工作,不周上电杆就特别用心,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样做才对,才正确。早春的风还是冷嗖嗖的,透着寒意,但电杆上的不周,已是热汗淋漓。从电杆上下来,发现身边的伙伴们已像高飞的燕子,此起彼伏遥遥领先他好大一截了。他暗暗诧异。刚才已经证实,自己的手艺并不生疏呀,可怎么就被伙伴们远远甩下了呢?瞅瞅别人维修过的电杆,棵棵银光闪闪,跟新安装的一样。他暗暗称奇。

第一天工作,不周更换了三个坏瓷瓶。他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伙计们是一个也没有更换。难道这么多人,就没有发现一个坏瓷瓶?闪烁的瓷瓶也没有?不可思议!

不周明白了。这次维修设备,伙计们压根儿在敷衍。只有一项是认真的,那就是涂银粉。

设备担上涂银粉,应先除锈再涂防锈漆,待干后再涂银粉。前几道工序,差不多都省略了,主要是涂银粉。瓷瓶看一眼,手一抹就完工了,有些伙计们,连看也不看一眼,棉纱自然也就没有备。

不周感到很疲累。四年,仅仅四年,工作态度竟相差如此悬殊。他怀念过去……心绪烦乱已极,饭也没有吃,就合衣躺下了,一时无法入睡。

既然漏工序,为什么不漏涂银粉这道工序,反而漏了主要工序。恰恰是这些被漏了的工序,确凿无疑地影响着设备质量和营运的安全。难道主任陈明不知道这个理儿?不周糊涂了。

既然知道,又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是为了什么?“横担一涂银粉,看着真漂亮。”“是啊,跟安装的新设备一样,簇新的。”陈明作为主任,质量与漂亮孰轻孰重,恐怕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件事,是不是和陈明主任说说呢?还是不说?

春风和煦。一天维修结束,不周把主任陈明约了出来。两人顺着田埂慢慢走着,一时都没有话说。不周思忖:究竟同主任怎样说合适,显然要掌握好分寸。

陈明心想:年轻人上学回来,缺乏锻炼,现在打熬不住了,他想和我求轻省的工作哩。陈明打定主意,不周只要开口,就答应他。既然是段长看中的人材,还是不为难的好。

麦苗已经齐脚踝了,田埂上已绽出一簇一簇的茵陈。远处光秃秃的邙山岭,也染了几抹绿意。杏花,桃花,李子花在山坡上争妍斗奇、开得热闹。

不周凝望着北邙岭,心想什么时候也上邙岭看看。邙岭另一边的山脚下就是黄河了,滔滔的黄河水,在北邙岭那边已流淌了千千万万年了。听说,过去还有船舶在黄河里往来营运,现在已经没有了。

“主任,涂过银粉的设备银光闪闪,好漂亮啊。”

“当然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明没想到不周的话题扯到了维修上面。

陈明兴致勃勃地说:“今年,我们维修的设备,是一定要在局里夺第一的。”

“可是,涂两遍漆,加之其他工序,工作量太大,每天的工作怕也难以保质保量完成。”

“这几天,工作进度也不慢么。”

“……”

“你要是吃不消,就不用上电杆了。”

不周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工作量太大,伙计们就把一些工序给漏了。”

“漏了就漏了,那都是一些次要的工作,关键是要把银粉涂好。”陈明心里有数,却故作轻松。

“可是,那些漏掉的工序才重要呀,关系到设备的质量。”

“你不用说了,我都清楚,我们这次维修的真正目地,就是要争第一。别的段,不一定会想到涂银粉这一招哩。”说到这里,陈明高兴得哈哈大笑。

“可是主任,这样维修下来,质量太差,难保障今年的营运呀。特别到了下半年,讯季来时后果不堪设想啊。”不周心里急切,这些不知轻重的话脱口而出。

“有啥后果我负责!”陈明不怒自威,他真是诧异,这个不周尽说些不该他关心的事儿。

设备肯定要报复。不周心里这样想。

真是惹人嫌!陈明想。

不周心里一阵痉挛,他感觉到了陈明勾子般的目光。他心里一怔,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激了。他明白,已无法说服主任陈明改变主意。

“驴屎蛋外面裹了一层霜,里面肮脏外面光”。endprint

太阳已经下山了。不周抬眼望去,北邙岭上阴影又重又暗、逼仄而来。不仅仅春寒料峭。

春天的脚步真快,梧桐已吐出巴掌大的新叶,北邙岭披上了淡淡的嫩绿。河川的春天,鸟雀啼鸣,麦苗又窜高了一截,绿油油的,风光婍妮旖旎,美不胜收。不周置身于美丽的春天,心里却是苦涩的。

简直自己在欺骗自己!不周在心里愤怒地呐喊。面对设备维修队普遍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他只能看之忍之。见了主任陈明,没有了旧话重续的勇气。对自己性格中怯懦的弱点,他感到格外苦闷。

“你也太认真了。”伙计们帮助他时笑他。

“可是对这些设备我们不认真护养,它们将来一定会报复我们的。”他一脸苦相,却认真地说。

“设备也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他也对你好。”多年以前,还是车间主任的伍广轩就曾这样告诫他。伍广轩说:“你对设备尽了力,设备也对你忠心不二,尽心尽力。反过来,你对它们敷衍了事,它们对你也敷衍了事,三天两头毛病不断。”

记得伍广轩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凝重,一点点仔细地检查着配电盘,手里的螺丝刀不时地拧一拧螺丝。有些地方他用手摸一摸:“富有经验的工人,从温度上也能看出毛病。”有时也屏息听一听,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有些毛病,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来。”伍广轩用手里的绵纱擦试着盘面,他保养的设备纤尘不染。

设备维修完毕,各工区抽调的人都已回去,不周破例留在车间助勤,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

“你不必忙着回去,留在车间整理技术资料。这几天上级要下来检查。”陈明面带笑容,语气却咄咄逼人,有点儿强人所难。他仿佛也知道不周对他有抵触情绪。

检查组说到就到。一辆白色小面包和一辆北京吉普相跟着开进车间大院,下来七八个人。有些不周认识,打个招呼,但大多数不周就不认识了。他们都掂着黑色小提包。

陈明大概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慌里慌张迎出来,和来宾握手寒喧。会议室也就是会客室,装饰豪华,新换的红橡木沙发润泽大气,来宾一一就坐。沏上茶,陈明暗里拉一把不周,先退出会客室。

不周明白是叫他出去说话,就随后跟出来。陈明很激动,说:“安监室,办公室,技术室,还有一个大约是原分局的,不太认识。”

“……”

“一共九个,两个司机,总共十一个。”

陈明搓着手说。“你去贝贝购物中心,找温经理,就说我说的,要十一个随身听。要名牌!”

不周迟顿,还没有反应过来。

“快去。唔,等一下。”

“中午饭在明园吃,你把东西直接带过去。”陈明说:“我先陪他们检查,中午不用回车间,直接就过去了。”

陈明絮絮不休地说半天,不周一直在静静地听,他性格上有优柔寡断,陈明的滔滔不绝,反而使他怔住了。等他反应过来,陈明已应酬客人去了。

这不就是常说的向上级送礼吗?!不周感到十分惶恐。到底算不算行贿呢?看陈明的样子,倒是十分正常的事儿。

“上级部门检查,大老远的跑来也很辛苦,送点东西,也是表示敬意嘛。”陈明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应该不算行贿,因为并没有所求哇。陈明的话也许对。顿时,不周浑身一轻,心里释然了。

转而一想,主任托付自己,不就是表示对自己的信任吗。一个工人,得到上级的赏识青睐,不就是天大的面子,意味着时来运转么。不周的心怦然乱跳,沾沾自喜,感到一种渴望。但同时,激动与惶恐交织一起,使他犹热还冷。

很快找到贝贝公司的温经理,取了礼品,不周又乘汽车直奔洛市。

明园就在洛市,洛市在百余里外。车间附近没有太上档次的酒店。陈明把饭局安排在机关所在市的明园,可谓用心良苦。

不周赶到明园时,陈明陪来检查的机关干部已经进去了,留下一个司机等他。

司机教他说:“您一个包里塞一个,要不,堆在这里,谁好意思拿。”

不周就一个挨一个往里面装随身听,十一个包里都是空的,小的装满了,大的装了还是瘪。

“要是领导不要,多难为情。”不周突然说。

“不要?我就要两个。”司机玩笑说。

明园酒店是一座哥特式的建筑,装饰得金碧辉煌。“我头疼。”不周身心疲惫,他突然厌恶地说。“抱歉得很,我不能陪各位领导了,你替我道个歉。”

“哎,该吃饭了,你这人咋这样儿。”不周不再理司机,摇摇晃晃走了。

接连几天,来车间检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也弄不清哪些人是来参观,哪些人是来检查,不周忙得焦头烂额,一页技术档案也没顾着整理。陈明反倒愈忙愈精神,整天都兴致勃勃,兴味盎然。

这天陪客人,陈明大概喝得有点多了,回来的路上,拉着不周的手推心置腹:“我这人没别的特长,就这是专长。喜欢组织个活动,开个庆功会,弄个大气派。要说领着人去干活,我觉得没多大意思。”好像觉得自己的话离谱儿了,自嘲地笑笑,说:“我这个人啊,就这方面是强项。”

检查评比结果出来,车间果真争了个第一。接着在铁路企业报、地市报上先后报道了车间检修设备质量高的文章。铁路的企业报纸,登在二版正上方,题目是《一切为了线路质量》;地市报纸上的标题是《维修分队的故事》。文章题目不同,内容却大同小异,说的都是三车间主任陈明如何精心组织,精检细修,如何在工地上以身作则,不放过每一处设备缺陷,如何坚守工作岗位,多少天没回家,最后还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

最精彩和惊险的要数四月五日了,那天陈明主任组织一部分人在裂姜石沟K645公里处更换一棵水泥电杆,电杆刚立起6 米多高,突然刮过一阵风,接着下起了雨。电杆在空中被大雨淋湿,大绳易打滑,非常危险。这时如果冒雨把电杆落到地上,由于杆越落越低,绳与杆的夹角变小,拉力增大,绳子一旦滑脱后果不堪设想。陈明断然采取措施,同职工小心谨慎,缓缓起杆。十多分钟过去,电杆立起来了,大家心里才舒口气。这时雨过天晴,彼此相互望望,都大笑起来。原来都成了“落水鸡”、“花脸猴”,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泥水。endprint

不周反复地去看那个事例,想从过往的记忆中找到相类似的事情,但没有成功。他觉得有些事闻所未闻。

是不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问题?“这好像夏天的气候哇。”不周咕哝了一句,把报纸撂在一边,不再理会。

庆功会摆在明园。三车间在局内争得荣誉,伍广轩的脸面自然光鲜。明园的环境简洁。大厅只有一面墙壁,富丽堂皇,那里设有吧台。其他三面是玻璃环绕。玻璃围成一曲线。线条流畅生动有致。明园的天花板也是玻璃的,如果抬头你会看见白云在天上飘动,在晴朗的夜晚,你会看见闪烁的星空。在明园的大厅用餐,就像置身于大自然,这是明园给你的感觉。也许就是人们喜欢明园的缘故。

从南方运过来的阔叶油棕和纤细的加拿利海枣相映生辉,巴西木和发财树点缀其间,枝叶油绿,生动有致。这些令餐厅里的客人时隐时现,依稀可见,而不是一览无余。

白梨木的餐桌厚重大方,光色润泽,儒雅柔和。不周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坐得很拘谨。

庆功会在明园开,陈明有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是这里离车间远,职工不易知道,另一方面是领导们都住在洛市,来着方便。

来开庆功会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看着陈明。陈明微笑着朝大家挥挥手,显得颇有风度。

“今天,各位领导光临指导,是对我们车间的信任。这次虽然争了第一,主要是由于上级领导的支持和职工的共同努力!现在请段长讲话!”

段长伍广轩说:“今天我们不是来开会,话么,我还是不说罢。”

“是庆功会,庆功会么。”陈明说。

墙壁的一侧的地台上,悠扬的弦乐缓缓而起,演奏的是柴可夫基的《歌的行板》。男士穿黑色燕尾服,配着蝴蝶形领结。

伍广轩说:“那我就说几句。”

清了清嗓子说:“三车间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为我们段争了光!这些成绩来之不易,是三车间全体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是用辛勤的汗水和智慧换来的。我们其他车间应该向三车间学习,总结他们好的经验,迎头赶上去!”伍广轩举起酒杯,环视一下大厅,“别的话,我就不再多说了。现在,让我们为三车间取得的好成绩干杯。”

“干杯!”不周也举起了酒杯。

“段长,你是不知道实情啊,这次检修的设备质量真是糟透了。”他的目光追随着伍广轩,这句话在心底里缠绕徘徊。

伍广轩胖了,肚子已微微隆起。四年前腹部还是平板一块,看上去却很挺拔,因为那时的伍广轩喜欢打篮球,清晨或傍晚,在篮球场上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现在伍广轩段长还打不打篮球?

大厅里一片嗡嗡的声音。陈明在酒桌与绿色植物之间忽隐忽现,红光满面。

在阔叶油棕的另一边,伍广轩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不周会意,端着酒杯走过去。“段长,我敬您一杯!”不周一仰脖,一盅酒先灌进了喉咙。在他的心底,最佩服的就是伍广轩了。四年前,伍广轩干活儿那真叫带头,都当主任了,可照样上杆干活,小百十公斤重的材料,一根绳子就拽到杆上去了,一个顶俩!入伏天气,一天下来,工作服上就一层碱花花了,用手一搓,叭叭直往下掉。工人们看着,还有什么说的?没有不卖力的。电力工,力是个关键。没力干不了这一行。伍广轩这一身硬功夫,可真是苦练出来的。

伍广轩说:“同干。”轻轻缀了小口。笑眯眯地看着不周。伍广轩的目光很慈祥,不周却脊梁骨发热,赤颜上脸,那模样就像一个学生做下了错事,在老师面前不由地低下了头。

伍广轩说:“你在基层干得不错嘛,还主动要求去检修设备。”

“设备……我……”不周张张嘴,到喉咙口的话又强咽了回去。

“嘿嘿……”腼腆地笑着,不周有话说不出口。

“这次检修,质量这么高。你们可是大功臣啊,出了不少力啊。”

“……”

说出来,陈明恐怕要恼透了。在庆功会上,提设备检修质量差的问题,末免令人扫兴了。

“不周,不要急,有话你慢慢说。”伍广轩鼓励地望着他。

“啊……啊……”脑门子上的汗都下来了。

陈明矫健地走过来,和伍广轩轻轻碰了一下杯。“我先干了。”伍广轩也干了。

说出来,陈明恐怕要恼透了。我们检修出了那样的设备,却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喝着庆功酒。望着陈明的身影。不周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好不是滋味。

“和段长多聊聊。”陈明拍拍不周的肩,在不周耳畔意味深长地说。

不周脸上飞红,他隐隐感觉到陈明话里有话。

关于设备质量问题,我是不是多管闲事呢?

不周回到工区大院的时候,一个人上来和他握手。“不周啊,我来给你们当兵了。”不周在明园酒会上见过的,知道是段上下来的领导,就哈哈地笑,不接话茬儿。

“这是咱们段路风办的方科长,来咱们班蹲点来了。”羊雪梁一介绍,不周明白了,原来分局下过一个文件,要求领导干部都要包一个班组,在班组蹲点时间不能少于一周,并为班组切实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感情方书瑞科长是来完成这个蹲点任务来了。彼此寒喧后进了值班室,方科长拉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盒阿诗玛烟,给工区每个人发了一根。

“到底是上面下来的领导,出手不凡哪。”羊雪梁玩笑说。

“哪里呀,这烟我平时也不吸。这是出门了,到伙计们中间,才拿这个。我平时吸这个。” 方书瑞又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是那种两元钱不到的喜梅烟。

“你们是不知道,我供了俩大学生,一个高中生,负担可不轻哩,只能吸这个。”说着话和羊雪梁走到了一边儿。

“原来科长也是凡人啊。”申宾笑笑,望着方书瑞的背影说。

“方书瑞科长也挺能吃苦,这几天就把咱们的设备看了一遍,每天几十公里路。他那个岁数,也够呛的。”叶飞在不周身边说。不周心里一动,不禁把方书瑞又多看了几眼,这样的干部是让人敬佩。endprint

“这几天,我看设备也没有啥大问题,但有一些小问题,你们还得整治。我也大概快退了,心里想,这机会不容易,总想给咱们解决些实际问题,给伙计们留个念想,你们看看,有什么困难,生活方面,设备方面,那方面都行。我向上面汇报一下。我现在还能给你们要个几千元钱……”隐约传来方科长说话的声音。

不周后来知道,方书瑞也是从工人到技术员、主任,再到科长。

方书瑞的两鬓黑漆漆的,不见一丝银发。脸上却是皱纹纵横,是经过风霜的模样。一年供一个学生也得七八千,两个就得一万五六。恐怕方书瑞夫妻两人的工资捆在一起不吃不喝,比这个数也多不到那里去。

方书瑞的爱人在一家不景气的工厂上班,每月工资也开不全。不周心里明白,方书瑞是怕人说他老了,染了发,但新长出的一截,依然露出他满头的苍发。不周站在那里望着方书瑞瘦俏的身影,半晌没动。

粉白色和紫红色的月季、牡丹,开在绿茵茵的青草地上,鲜艳热烈,色彩明快。

下来蹲点的方书瑞到工区的第五天,不周接到了车间发来的任命书,正式被任命为三车间的技术员。

拿着这一纸任命书,不周感觉到自己的手微微发颤。他觉得手上的这张纸分量不轻。“谢谢!谢谢领导对我工作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他默默地在心里说。

他想起前几天,在区间和方书瑞检查设备的情景。“我当工人时,区间信号点的具体位置,杆号,公里数我都一一背了下来,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在工区提了个问题,问三里坡站‘一接近的具体位置,当时那么多工人大眼瞪小眼都楞住了,没想到提了这么一个问题。‘一接近在那里?要说,当时大多工人都知道在那里,可是要嘴上说出来,还真说不出,谁心里还记那呀。当时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看大家都没了声儿,就解围说,我知道。我说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领导当时就夸赞说这叫‘一口清,每个工人都应当这样,把自己管的设备记熟才对。”方书瑞笑着说。

“领导夸赞我一肚子货色,肯钻,肯学业务,我就被破格提拔成了技术员。其实,我那时是初中水平,肚里也没啥货,哪像现在,技术员都是大专本科生,一肚子货色。”

手上这张纸的分量确实不轻。一抬头,他看见那些刚检修过的设备,涂了银粉的横担、地埋线,它们在空中亮闪闪放光,是嘲笑?是讥讽?怎么会是这样呢。

“在明园,如果告诉了段长,会有补救么?”他羞愧地低下头。

当时没有告诉伍段长,就是怕得罪人,怕某些人从中阻碍这张任命书到自己的手里。在技术员和设备质量之间,不周仿佛要掂出个轻重。

此时此刻,不周通身汗湿,手捧这张任命书,就像捧了一团炭火。慢慢追思,想不到自己思想原来也是这么复杂,卑劣。

伙伴过来向他祝贺,吵嚷着要不周请客。不周心情低落,只抬了一下屁股,懒得笑也没有一个。

方书瑞和羊雪梁跟着进来,他们俩刚刚去修复一根拉线回来。春检时,那根拉线怕是忘了上紧。

羊雪梁听说任命书已经下来,高兴得像是自己提拔成了技术员,手舞足蹈。“我说的没错吧,老弟高升是早晚的事儿吧。走,今天我请客祝贺,难得咱工区出了一个官儿。”

“这叫人才!”申宾纠正。

“我在这里,谁也别请。还是我请,我这人最尊重有知识的人。你们要不叫我请,我这几天都过不好。再说,这也是和伙计最后一天了,请大家在一起吃个饭,也是个意思。”听了方书瑞的话,不周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心里想,今天这顿饭应该自己掏钱请伙计们、请方书瑞科长。今后,这样畅所欲言地坐在一起,轻松快乐吃饭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它是你的了。”清早上班后,主任陈明把一串钥匙拍到他的手掌心里时,这么说。

与上次帮忙时不同,这次握在手心里的还有一串小钥匙,这是技术室资料柜上的。春检后,他整理出来的那些资料原封没动,依然分门别类地堆在桌上,封面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土。

车间前任技术员是一个年轻女性,一年前辞职去南方,据说现在是一家合资企业公关部的部门经理,收入不菲。

不周打开资料柜,见一些资料零乱地丢弃在柜里,大概多年都没有打开过,柜子的角落里已扯起了灰色的蜘蛛网。他一点点细心分类、整理,直到下午四点才整理出来,中午也没出去吃饭。

整理完毕,不周翻看了一下索引,好多资料不全,有一些是新建的,也有一些是移交过来的设备,原始资料都不全。

不周心里闷闷生气。设备一旦发生事故,就抓瞎了。资料残缺,抓不住头绪,维修起来很困难。不周楞了一会神,决定去找主任陈明。

他想站起来,腰却直不起来。弯了许久,才慢慢伸直。他知道这是弯腰太久的缘故。“主任,原始资料缺很多呀,我想下去,把缺了的都采补回来。”

陈明主任正在写报告,头也不抬地说:“你打个电话给工区,叫他们重新测量一下,把原始数据报上来,你再绘制一下。”

不周不放心叫职工去办这件事。他在基层呆久了,知道一些他们认为不重要的工作,总是糊弄的。但数据看似轻描淡写,却对制表很重要。如果是胡乱报上来的,那么依照它制出的图表有什么用,岂不是废纸一堆。“我想,还是我亲自去跑罢。”

陈明停笔不写了,抬头看着陈明,足有一分钟。他发现这个不周确实是与众不同。陈明笑了笑:“天很热呀。”

不周摇了摇头。

“好吧,你就亲自干这件事吧。不过,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办哩。”

“那我明天就去办吧。”不周说。

方书瑞清瘦的身影像一颗树,蓦然在眼前闪现,枝桠已经折了很多,树已苍老,但躯干还很挺直。

在内心深处,不周有一个想法,当了技术员,他想把全车间的设备在心里好好过一遍,像方书瑞一样,把所有设备也来个“一口清”。

“行,好好干,咱们车间就缺你这样实实在在地工作的人。”陈明又挥笔疾书。endprint

天湛蓝,微风拂面,肥壮油绿的麦苗已齐膝了,再过一个月,麦子成熟的香味将在田野四处飘荡。

“累不累,累了歇歇吧。”不周额上见汗,工作服里面的衬衣也粘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好不难受。

“不累,往前赶赶再歇。”羊雪梁说。

这条线路报废在即,工程局的许工已经把图纸也交给了不周,只等车间抽空子去验收新线后就可投入使用了。

“还是往前赶赶吧。”羊雪梁一脸生硬地看着他,眼神怪异,像是在企求。

“不看了,就要报废。”

油菜花开了,一片片金黄色,耀人眼目,蜂飞蝶舞,清冽的花香随风四溢。远处的黄河像一条飘带,镶在苍茫的绿色中。

每到一个地方,不周要从班组借一个伙计跟着帮忙,把每棵电杆之间的距离用米尺量出来。这活儿一个人干不了。不周备用了一个小本儿,一路把杆号、杆高、转角角度、缺陷等都一一记下来,每天都是十多公里,这样已经干了七八天。

大概是过去锻炼的吧,不周做这些并不感到吃力。但今天跑一段儿要报废的线路,却没有必要。两人默然,羊雪梁终于憋不住似的问:“那两个水围造好了。”

“你说什么?”

“水围修好了。”不周冷不防挨了鞭子。

“不是要报废嘛,怎么还修?”

“知道,可我做不了主。方书瑞想给咱工区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我把这话向主任做了汇报。主任就提到了那两个水围,主任指示说:只要一天不报废,就要修水围。”

“花了多少?”

“4300元。”

“不是2000多嘛?”

“这……是主任亲自联系的,主任说,方科长能要多少,咱就花多少。”

“方科长也这样想?”

“方科长只知道要打两个水围,其他瞒着他,他不知道。”

“哪也不应该花那么多呀?”

“剩余的入了小账,这还用说。”

羊雪梁诧异地说:“你出去了四年,真书呆子,怎么什么也不懂呀,这是希松的事呀,看你大惊小怪的。”

在羊雪梁认为很平常的事,对不周筒直是震惊。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这样花国家的钱呀。如果是自己的钱,你舍得这样的法儿花么?

“习惯了就见怪不怪了。”羊雪梁麻木地说。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修造好水围的电杆下面。

“你看,这砖缝不是用水泥勾的,是用砖场的煤灰勾的。”羊雪梁说。

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煤灰的颜色和水泥的颜色差不多,区别在于牢固程度。羊雪梁拿了块砖头,在砖缝上一划,煤灰就剥落了不少。

羊雪梁忿忿地说:“反正要报废了,弄虚作假不为别的,就为了几个钱。”

不周红头涨脸地说:“我去找陈主任。看他怎么说。”

“你疯了。”羊雪梁瞪大了眼睛:“这样的事只能说说,发发牢骚,哪能摆出来说呢。你真书呆子气。”

不周拔腿就走。羊雪梁察言观色,看不周脸色苍白、冷峻,却看出不周真生气了。

绿色的田野一览无余,生机盎然,可这时不周却看不见这些,悄然掠过眼帘的是陈明春风得意、端着酒杯在明园宴会上的身影。

回到车间,不周的愤怒已经平熄了大半。他提醒自己不能冲动,总能想到折衷的办法。他当了六年工人,上了四年学。上学期间,他差不多晚上的时间都泡在了读书室,翻阅了大量的专业书籍,做了百余万字的读书笔记。在北京四年,他瘦了二十斤。他发奋汲取知识,不就是图将来有大作为吗。

见到主任陈明,汇报完工作。那两个弄虚作假的水围却便翩然而至,历历在目。同时,羊雪梁的话也在耳畔响起:“你说不动他,反而生嫌隙,你告他,要是他真出了事,他把钱也没有拿到自己家里,但别人知道了,就没人敢用你。你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但不周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说出来心里舒坦。陈明瞪着眼没有说话。就眼前而言,不周对水围的态度与陈明对水围的态度有很大出入。

在陈明来说,以打水围当幌子,弄些钱弥补日见拮据的经费,本无可非厚……前段时间,接待来访和送礼,还有明园的请客,花了不少钱,指望水围节余下的钱只能是车水杯薪,陈明心里正思谋更大的运作计划。“你是不当家不知道过日子的艰辛啊!”陈明说,“上面没有咱们这一块儿经费,可是我们也得招待上面来的领导,也得开展工作,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什么错儿,上面真要查,查好了,反正我也没拿回自己家里。”

不周说:“那再就没有办法了吗,比如说,上面来了领导,我们简单点儿,少花点钱,节约开支,总比这样心里踏实吧。”

“那是你的事,等你当了主任再说吧。我就是这么个做法儿。”陈明冷淡地说。接着,朝门口走去,到门口又折回身子说:“你要是心里想不开,可以往上面反应。”

从陈明主任不快的口吻中,不周领略到了一种轻视和冷漠。一瞬间,不周十分后悔。不周有鲲鹏之志,刚展翅欲飞却被两座小小的不结实的水围,碰折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岂不终生遗憾。下午,不周到段里技术科送报表,顺便去看望伍广轩段长,想把心里的话和老技术员叙一叙。好几年,都没有在一块说说话了。回来后,总是忙,见上一面也就三五句话,还都是谈工作的。他走到段长门口,门正好开了一道缝,见屋里座了许多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就没有进去。

回到车间,陈明正在等他看方案。“咱俩先去看看方案,把预算做出来。段里刚才打来电话,工程任务催得很急。”

408 国道从东滩镇过,三车间有2公里线路得改线。这条公路是国家重点工程,三车间大约有30多根电杆影响公路修建,被工程局全部做有“x ”标记。从电杆的位置看,这段线路恰好从修筑的国道中间穿过。

新修国道与铁路大约相隔100 米远近,中间一条浅沟里是梧桐林带。公路和铁路的两侧都是山岭,如果把线路架到山上,那么长度至少要增加一倍以上。陈明开始就放弃了这个方案, 不周也不同意。endprint

太阳当头照射下来,不周额上已见了汗,陈明的衬衣湿淋淋地贴在背上。浅沟里的梧桐都有合抱粗细,新叶密布,像一条绿龙卧在那里。树荫下,顿觉凉爽许多。

陈明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像一道惊鸿,“刷地”在脑海里掠过。脚步不由放慢,在心里先计算一下,这真是一项惊人的计划。“嗨!不周。”他兴奋不已,吆喝前面的不周。

“我有了一个方案!”不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不过,还得测量一下才能确定。”

陈明说:“我也有一个方案,不需要测量就能实施,并且,回报咱们的利润也很可观。”

“好啊,主任你说说。”

“在沟底架两公里的电缆。”陈明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不周说:“这桐树都合抱粗了,是成材树,农民肯定在这几年内要砍伐,到时候咱们再把电缆取下来,换成架空线路,这一条电缆不就是咱们净落下的了。”

“……”

“你想想,这电缆一米可得一百多块,两公里你算算。”

“可是,顺着铁路边,能架一条架空线路哩。”

陈明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离铁路太近,离桐树林也太近。”

“我大概看了看,只有二十多棵桐树得砍,其他的还离得远呢。”

“我看不行。”陈明断然说。

“架空线路造价低很多,也便于护养维修。”不周也不依不饶。

陈明不再说话,径直往前直走。他真是后悔,怎么偏带他出来看方案?

“主任,我先测量一下再说吧。”

酷暑难当,主任已经走远了。

清早醒来,不周一看表,才五点。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他不想起床。还是睡觉舒服,这样想着,人却已经坐起来,开始穿衣,洗脸刷牙。宿舍与火车站是邻居。五点一刻,他已经精神抖擞地坐在奔驰的火车上了。

昨天,通过测量,不周心里更有底了,在林带与铁路之间架一条高压线路,完全是行得通的。通过精心设计,他把线路与树木之间的距离成功地控制在八米以外。

火车徐徐停稳,下了火车,就看见羊雪梁在站台那一边向他招手。他们咋天晚上约好,今天去找东滩镇的农民商谈砍树事宜。正是忙季,去迟了农民去地里干活,很难找到,怕耽误时间,所以两人商量着起了个早,为的是把农民堵在家里。

羊雪梁已经借好了两辆自行车,一人一辆,朝东滩飞驰。清晨的风潮湿,凉爽。田野里浓郁的油菜花香飘过来,沁人肺腑。两人一阵急驰,到达村里时还不到七点。

昨天,离开这里的时间,也正好是七点过一点。勘测本来早早就结束了,如果顺着路基边缘架线的话,但这样一来,线路中间就心须有一个转角,并且,离最近的树木最多也就是六米。

六米,按照技术规则,也合乎标准,但线路还得在这里拐一个弯儿。收拾好仪器,不周耿耿于怀,心犹不甘地顺着铁路线慢慢走着。他想,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在林带的中间,他发现一块儿空地,呈不规则形态,足有百余米长的样子。为了看得更清楚,他爬上了铁路边的山头,气喘吁吁的,终于看清了。目测了一下,线路如果顺这条空地走,就能走成一条直线,地势也平坦,这样架出的线路也不会高低起伏。 但测量起来又有困难。由于树木的掩映,仪器必须架得高一些,不周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一个适宜架高仪器的地方。最后,不周只得把仪器搬到一公里外的半山腰。按照他大约指定的位置,一根根红白相间的标杆竖起来,在绿蓬蓬的梧桐树之间,还是很醒目。只是距离太远,负责标杆的工人听不见不周的指挥,幸而羊雪梁事先带来了对讲机,问题才解决。

“一位偏右,……五公分,再偏右二公分,好。”“三位偏左四公分,……好。”不周不断在对讲机上发出指令。一根根校正过去。日落西山时。杆位才定下来。线路一条线过去,不周很满意。回到林带大致看了一下,需要砍伐的梧桐只比先前多了二棵,但这条线路却比方才的方案更安全,更经济科学了。

村长姓佑,是一个黝黑的中年人,正甩着手出门,和不周他们碰个正着。不周说明来意。

“你们如果不急,再等等吧,正是农忙天气,你看,我正忙哩。我要出门干活去了,春忙不等人啊。”

不周和羊雪梁站在门口,老佑出不去。“求您等一等,听我们说明白么,要是我们真能解决,也就不麻烦您了。”

“再等几个月,冬天一到,树木回津后,他们自己就伐啦,因为明年要调整地,他们想留也留不成。”老佑说。

工程迫在眉睫,那有工夫等?“真要伐,那就难啦,你们说的这些树不是一户人家的,是十多户人家的,住的分散,现在又是农忙时节,人都不好找哇。”老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大爷,您帮帮忙吧。”不周叫老佑大爷,叫得老佑的心里很舒服,也很不好意思。其实老佑今年才四十多岁。

这小伙子多懂事哇。老佑心想。

“我领你们一家家挨户找吧。怕也得个好多天。”老佑热情地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是这样吧,给我三天时间,我替你们和各家交涉,到时候商量好,一下子全部解决。不过每棵树的价钱先要说好。”

不周点点头,“行啊。时间你可要抓紧。”

“一棵树给我四十。”

“二十吧,大爷。”不周讨价还价,一口一个大爷。羊雪梁在一边笑得肚子疼。商量了一阵,双方各让十元。三十元成交。老佑不高兴,嘟嘟囔囔:“叫得好听,我还是你大爷哩,可钱一分也不多给,这么大个铁路,抠门的很。当了一回大爷,我这活儿是白干啦。”

不周也怕这个老实的村长生后悔心,就说:“大爷,你的工钱另算,也每天二十。”

老佑这才眉开眼笑地去了。

回家的路上,羊雪梁笑着说:“你也不是书呆子嘛,口口声声地喊大爷,喊得佑村长晕头转向。”

十一

电杆一根根在林带里竖立起来了,笔直的一条直线,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为了赶工程进度,陈明决定不休息,争取在下一周顺利完成施工任务。endprint

也许是由于不周忘我的工作热情,也许是缘于不周不懈的坚持,陈明最终还是放弃了铺设电缆的打算。但陈明郁闷不乐、不搭理人的样子,不周还是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在意,知道陈明是为了前段时间太大的花销而作难。

图纸已经绘制就绪,接下来只要依照图纸往电杆上安装金具,没有多少技术上的事情,所以早早就躺下了。紧张的施工任务,不周还是有些吃不消,只想美美地睡一觉。

但是半夜,值班调度室的电话就像警笛一样响不停。不周急忙赶到值班室,见陈明正在来来回回地踱着圈子。

柳屯变电站东送不上电,线路正在单电源运行。“柳屯东边管辖三个站区,有六条过道电缆,十一个信号点……”像放电影一样,分布在那里的设备从不周的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最不放心就是瓷瓶和电缆了。

“要尽快恢复。单电源运行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是事故了”陈明看着不周说。

陈明要去柳屯,不周说:“还是我去吧,这里更离不开你,明天还要施工。”陈明也不再坚持,只说:“工区的人羊雪梁领着都出去查故障了。”

出了门,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雨刷刷啦啦下着,地上已经汪了一片片的水坑。怕耽误时间,不周也没有返回去拿雨衣。

“主任呀主任,设备开始报复了啊。”他把装有资料的包儿紧紧抱在胸前,弯着腰跑,怕雨淋着。

天明时分雨住了,云彩消褪,又露出湛蓝的天。羊雪梁和吴昊等人从夜里二点钟开始查找故障,整整一夜什么也没有查到,一个个跟泥猴一样,精疲力竭,回到工区就成了一滩泥,动也不想动。也难怪,三个区间,七十多里地,沟沟坎坎,道路泥泞,也真够他们受了。

向陈明请示后,不周拉开了刘庄K345+600m 处的隔离开关,试送电成功,这样就把故障范围缩小了一大半。接着,不周又在脑子里把剩下的设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有二条过道电缆,三个信号点……最后,他把疑点全部集中在二条电缆和那些没有认真检查的瓷瓶上。

翻出资料,查了一下,这两条电缆找不到今年维修时的有关的数据,也就是说今年维修时没有按规定摇测。问题可能就出在电缆或者瓷瓶上,瓷瓶闪烁、裂纹也可能造成这类事故。

三十多里路程,电杆都要一根根上去检查瓷瓶,可真费大劲儿了。不周心想,还是先从电缆查起吧。就给陈明打电话,讲了情况。陈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又得好多钱花。” 就把电话挂断了。

不周撂了电话,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陈明的意思是说这场设备故障是想大化小,小化无,还必需跑关系,又得花好多钱。

检查电缆,很快就找到了故障点。原来电缆接头是铜铝接头,发生了氧化后接触不良,造成电缆头发热,烧坏了电缆。维修时不摇测电缆,显然就没有看到铜铝接头氧化,这是这次事故的根源。不周组织人把四个电缆头和三个信号点上的铜铝接头都检查了一遍,竟又发现了一处隐患。忙到天黑,恢复设备正常运行才完。

陈明打来电话:“不周哇,回家休息几天吧。工地上有我,再有三五天也就完工了。总是忙,大约有一月没有回家了吧。”主任格外的体贴关怀,不周受宠若惊,心里暧暖的。

“我也去工地吧,干完了再休息。”尽管心里实在想休息,不周嘴上却这样说。

“你休息几天再来吧!”陈明口气坚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十二

不周到工地一看,瞬间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工地上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工人们正把一条电缆往钢索上挂。许多工人悬吊在钢索下面,正把电缆有条不紊地一段段挂上去,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电杆顶上,本应安装三条铝铰线,现在却被一条纤细的钢索取代了。不周心里震动非同小可,来不及多想,就大声喊:“停下来!干错了。”

“没错呀,是主任让架电缆的呀。”

“谁说也不行,这是技术上的事儿。”

“听你的还是听主任的?”工人们起哄说,“你给俺发工资,俺就听你一回。”

肩上被人轻轻一拍,“架空线改电缆是我的主意。”陈明平和地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站在不周的身后。

“可……你……”

“去那边走走,咱们交换一下意见?”

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田野里,除了脚下的小径是土黄色外,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色。麦子开始扬花抽穗,再过几天,田野将是一片金黄。不周激动的心慢慢平息下来。 两人一时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周在思付:主任为什么说反悔就反悔了呢,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修造这一段线路,无论从技术角度还是从经济角度考虑,架空线要比铺设电缆要强许多倍,并且更易于维修护养,这些浅显的道理一般工人也知道。也就是说,主任陈明执意要用电缆,肯定是有别的用心。

阳光明媚,田野杳无人迹。陈明望着远处一块麦地:“那里原来是一块桃林吧?”

“我不知道,过去也许是吧.”不周心里装着事情,口气有些生硬。

陈明心里同样装着事情,却比他自然的多。“哦,看我这记性,去年砍桃林的时候,你还没有回来呢。”

“……”

“砍桃树的原因,兴许是周围小化工厂太多,污染太重的缘故。桃树挂果不好忍痛砍的吧。”

“……”

“再过一些时间,麦子就黄了。”

“嗯,快收麦了。”

陈明不再费劲地绕弯弯了,索性直奔主题:“小周,我非常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作为主任,有权利做出自己的决定。再说,这件事,我也是考虑了很长时间,想得也比较多。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我们的线路毕竟是要从树林里穿过,电缆总比铝裸线好。从经济角度考虑,我们是有经济效益的,现在不是都在讲经济效益吗。再过一段时间,农民把树砍了,我们再把电缆取下来,改架空线,到时独得一条电缆,取得的效益是巨大的啊。”

“是啊,我们是占了点小便宜,可是国家不是吃大亏了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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