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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雅集与闺阁社群──论清代随园女弟子之诗画空间

2014-03-20黄仪冠

关键词:闺秀随园雅集

黄仪冠

一、前 言

闺阁女性诗歌创作在明清时极盛,留下的文本作品亦丰富,清代至乾嘉时期进入太平盛世,经济繁荣,文艺发展随之兴盛蓬勃。随着江南地域商品网络的流通,以及文风鼎盛,使得社会风气渐渐开放,对于女性的教育日益重视,尤其是世家大族对于闺秀教育更为注重,这些闺秀或受到家学熏陶,或延揽老师指导,再加上江南地域文风的濡染,使得闺秀能诗善画者众多。再者,因为男性文人对女性创作多抱持嘉勉鼓励的态度,所以有闺秀执贽求教,愿列门墙,因而形成文坛上特殊的现象①清代文人除了袁枚收过女弟子之外,毛奇龄、沈大成、陈文述、任兆麟等亦曾收过女弟子。请参考钟慧玲《清代女诗人研究》,第206~238页。另可参考Dorothy Ko(高彦颐)A Man Teaching Ten Women:A Case in the Making of Gender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收入柳田节子先生古稀纪念论集委员会编《中国传统 社会 家族》,东京:汲古书院,1993年,第65~93页;Dorothy Ko,Lady-Scholars at the Door:The Practice of Gender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Suzhou in John Hay.ed..Boundaries in China,London:Reaktion Books,1994,pp.198-216.。清代尤以袁枚门下女弟子最为著称,几乎达数十人②除了《随园女弟子诗选》列出十九位女弟子的作品之外,蒋敦复《随园轶事》《随园女弟子姓氏谱》列出不入《随园女弟子诗选》的女弟子共37人,见《袁枚全集》(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2~104页。。本文以《随园女弟子诗选》为主,旁及袁枚的作品③本论文引用《随园女弟子诗选》及袁枚的数据,其版本以王英志所编《袁枚全集》为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探讨袁枚与女弟子诗歌唱和的活动。

按照传统标准,女性闺阁在从事笔墨创作活动时,应当恪守“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妇德准则,然而,从现今我们所能见到的袁枚女弟子诗歌作品,却不乏闺秀呈诗于袁枚以求教,或者拜访袁枚,悠游于随园的女性身影,亦记载着袁枚曾经大会众女弟子,江浙闺秀欣然与会的盛况。闺秀参与诗会,拜访文人,发表诗作,呈露一己的情思,寄托内在的心志,必然与闺阃之外的世界产生联系,也必定与传统闺范“内言不出于外”的准则产生抵触,笔者不禁想要探问内/外,私领域/公领域的界线与闺秀笔墨创作之间的关系,也想要探索“空间疆域”的丰富意涵与女性书写之间所引发的文化现象。另外,笔者进一步运用袁枚女弟子的诗作文本来想象当时所形成的闺阁社群,以剖析这群闺媛才女们所开拓出的以女性发声暂居本位的文化空间。

二、空间形构与性别论述

妇德闺范虽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容日趋复杂、丰富,但从众多的女教读物,诸如班昭的《女诫》、明代仁孝文皇后所撰的《内训》、宋若华的《女论语》等,可看出闺阁教育的内容实质上仍是一种伦常教育,基本框架不脱“男尊女卑”、“男外女内”、“三从四德”以及“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价值观①阎广芬:《中国女子与女子教育》,河北:河北大学出版,1996年,第49~51页。。主流闺范的论述将男女天生的差异性,通过社会规范的制约,使得男女生理表征的差异等同于社会角色的形塑。透过男女有别的教育,男女活动空间的区隔,深化男女之防与尊卑有序的道德理念。

传统文化里,阳盛阴衰、男尊女卑性别论述,落实到空间形构,即是男外女内活动空间的区隔,《内训》序云:“古代教者必有方,男子八岁而入小学,女子十年而听母教。”②明孝仁后徐氏《内训》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第4页。男女教育的差别着重于“男主外女主内”,男子方面,读书习礼,寻求的是做官(求仕)之途,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逐步从内向外发展。女子之教育,则重于伦理教化,规范女子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角色职能,接受如何处理家政的训练。故古代闺阁女子的空间位移,随着从父、从夫与从子而有所转换,流动的位置主要在幽闭的居家空间。传统闺范透过强调妇德的重要性,将女性的职责与活动空间限制在家庭之内:

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③《礼记·内则》,(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28,十三经注疏本,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7页。

“男外女内”的论述规范男性适合向外发展,女性则趋于向内退居;男性追求向外追求功名,女性退居家庭从事家务、育儿工作,如此得以区分男女不同的分工职能,以及男女有别的活动场域,同时也将女性的言语辩才与书写活动圈围在深闺内院之中。当我们进一步探究闺房在传统宅居的方位时,传统中国家屋的格局布置可谓伦理观之文化符码表征,如杜正胜先生认为四合院为汉族建筑的理想典型,其格局可归纳为“中轴对称”、“深进平远”两大原则,为儒家伦理观的具体呈现。传统家屋的院落布局内外分明,强调男女防闲、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性别分工原则④杜正胜:《内外与八方:中国传统居室空间的伦理观和宇宙观》,“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空间、家与社会”研讨会论文,1994年2月22—26日,第26页。。男性文人十年寒窗,以求得功名,闻达于天下,从私家书斋到朝廷公职,由私域空间向公共空间扩展。闺秀才媛则从原生家庭的闺阁到夫家的闺阁,划归于“内”的范畴,所谓“正位于内”的女教规范,不论在原生家庭或是夫家,闺秀必须奉行班昭《女诫》所阐发的四德⑤《礼记·内则》,《礼记正义》卷28,第7页。,形塑自我克制、静默寡言、卑弱下人的个性,养成幽娴贞静的内向性妇德。女性的生活空间是深闺内院,与静敛内向的妇德要求相呼应,乃是传统礼教社会建构“妇女=内人”的理想性别之具体实践。

虽然传统闺范严格划分内/外之别,然而实际的生活空间,却相对而言有一些弹性,促使女性创作跨越了内/外的间隔,也游移于公共/私密空间之中。明清时期随着游赏之风的盛行,出外旅游的女性亦日见增多⑥高彦颐:《空间与家——论明末清初妇女的生活空间》,《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1995年第3期。。这些女性或随夫婿宦游,如嘉兴王凤娴随夫张本嘉赴任江西,吴郡徐媛从夫范允临赴滇任兵部主事,钱塘林以宁随夫钱肇修先在洛阳,后留居燕都等等;或偕同妯娌、儿女及诸女伴冶游园林、雅集结社,如清初女性所组成的蕉园诗社、清溪吟社等等⑦关于清代女性的结社活动及其阅读社群请参拙著《晚明至盛清女性题画诗研究》,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论文,1998年,及钟慧玲《清代女诗人研究》,台北:里仁出版社,2000年。;甚至亦有为求谋生鬻诗画而四处奔波,如黄媛介等。种种女性生活形态皆显示明清时期女性空间已不再像以往封闭禁锢,其文学雅集的活跃,文化生活及旅游活动所开拓的空间,在在都对三从四德等道德规范有所超越与突破。然而,明清时期虽然比以往的女子有较弹性的空间活动,但是女性旅行游赏的活动相较于男性而言还是偶一为之,机会难得,而且女性得以从丈夫、父亲或儿子宦游者毕竟仍属少数。大部分的女性在现实状况里,或困于家计,或限于环境,或受制于种种规范压力而无出外游览的机会。再加上外在公共空间的构成基本上以男性的需求为中心,茶楼酒肆充满有形无形的性别区隔与禁忌,闺阁女性外出,易造成抛头露面的议论,尤其举手投足暴露于男性的凝视(gaze)之下,必须时时关注自身行为是否合宜,自身行为是否符合“闺秀”身份,是故闺秀所能从事的文学活动,所能拓展的人际网络,仍是以家族内聚空间形态为基础再向外发展。

闺秀的活动空间以家庭空间为主,家庭空间是属于私人生活领域,门户外/内,形成公共/私密空间的范畴,亦是男/女性别空间的区隔。然而在家的空间场域中,园林的筑设却在私有的场域里,开启某种公共空间的意涵。明清时期文人营造家居园林的风气极盛,园林可谓中国社会别具文化意义的空间形式,反映了某种社会文化的发展,并成为士大夫阶级的身份及品味的表征①王鸿泰:《美感空间的经营──明、清间的城市园林与文人文化》,《东亚近代思想与社会──李永炽教授六秩华诞祝寿论文集》,台北:月旦出版社,1999年,第127~186页。。不论是朝贵的豪华别业或是士子的清幽小筑,家庭空间中园林的设置,使家的空间呈现半开放的性质,园林是家的延伸,属于私有的家族空间,但园林所具有的社交性质,又赋予园林一定的开放性。园林在房舍的平面空间结构中偏处于一隅,沟通私生活与外在世界,形成公共/私密空间的中介地带,可知园林空间具有内/外双重的属性,遂成为必须遵守“内言不出阃外”的闺秀最佳的发言空间。园林的位置分配在房舍范畴的边缘,与正位的厅堂形成一个中心/边缘的相对位置;有些园林位居于城市空间的外围,与正统的政治权力形成钟鼎/山林的相对场域,园林无疑是暗喻着隐逸/边缘的文化空间。此“边缘性”虽是个充满负面意涵的词汇,但却充满突破现状的反动能量,另外“边缘性”也可能是个人主体意志所选择的方位,以开拓一个不受社会主流价值观压迫的发声位置。园林空间正是处于一个边缘模糊的中介位置,它依傍于正统厅堂,邻近于幽闭闺阁,却联结外在开放的空间,在古典小说戏剧里园林往往成为联结闺阁与外界、凡界与他界的中介场域,形成正统儒家父权下的空间缺口,使深闺女性释放压抑的自我欲望,流露伤春悲秋的情感才思,如莺莺、杜丽娘的后花园私会,或者大观园十二金钗的诗社雅集,均刻画出闺秀在正统父权的政治权力下一个欲望展演的空间。

由于园林具有沟通内在与外在空间的桥梁作用,使得园林具有内在与外在两种场域的双重性格,因此,当闺秀悠游于园林,走出闭锁的闺阃,遂开拓了闺秀观览万物的视野,而园林空间处处充满文人意趣与哲学意蕴,故园林文化所承载的文人美学涵养了闺秀的鉴赏品味,另外,园林雅集诗会亦延伸闺秀的人际网络,激发闺秀创作诗歌的能量,使闺秀得以暂时脱离从属的位置,发出自我主体的声音。

三、园林诗会与闺阁社群

袁枚倡导性灵说,主真性情,重个性,尚才气,广收弟子,曾自述云:“以诗受业随园者,方外缁流,青衣红粉,无所不备。”②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九,《袁枚全集》(三),第780页。袁枚于晚年广纳女弟子,并在《随园诗话》中博采女子诗,为女性诗歌保存表彰,唯恐其湮灭。其对于女性创作的鼓舞与尊重,使得女诗人才能得以发挥,并进而促成闺秀竞相作诗的文化氛围。其女门生前后达数十余人,红粉桃李,绛帷受贽。

袁枚在乾隆十三年购得隋氏织造园,取其音改“隋园”为“随园”,自号随园山人,世遂称随园先生,来年又托病辞去江宁县令的职位,设筑于江宁小仓山,号随园①孙星衍:《故江宁县知县前输林院庶吉士袁君枚传》,见钱仪吉编《碑传集》,《清代碑传全集》卷10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28页。。袁枚所筑随园名噪一时,其园内一景一物及文人雅集活动莫不传递出园主袁枚主体精神与审美品位。张坚曾在诗题中写道:

白门有随园,创自吴氏。余少时往游其间,兴废不一。近为简斋先生所得,益修治之。依林麓下以为亭池台榭,曲折深幽,愈转愈胜。先生以名太史作令来金陵,异政彰闻,民咸德;以丁外艰,遂脱冠隐此。虽一水一石皆具千岩万壑之奇。昔迁游历名区,以山水助文心;而先生小住此园,又以文心幻山水。余喜复游其地,读先生自为记,窃有感夫人与地之相得而益彰者,敬呈一诗。②《续同人集》“过访类”,《袁枚全集》(六),第1页。

袁枚借随园寄托隐逸之情,而“以山水助文心”,“以文心幻山水”,“人与地可谓相得而益彰”,园林空间有助于诗文创作,并象征着园主的主体心性。

袁枚所筑的随园,在当时已富盛名,“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③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并序》,收入李恒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234,光绪湘阴李氏刊本,第21页。,园林空间不仅寄寓文人隐逸自适的理想,同时也兼具文人社交与休闲的功能,此一园林空间的构筑居处于屋舍的边缘,联结外在与内在的空间,虽然具有社交的开放性,却仍属于家居屋舍所延伸的一部分,对于闺阁女性而言,园林空间遂成为袁枚会客女弟子、与女弟子谈文论艺的最佳场域。

袁枚与女弟子之间的交往,除了诗歌作品互相赠答,以求心灵上的契阔外,亦曾登门互相造访,园林的空间场域为闺秀的诗才创作打开一道方便法门。从现今《袁枚全集》中,尚可见女弟子到随园拜访袁枚之后留下的诗作,如骆绮兰《过随园呈简斋夫子》云:

柴门一径入疏筠,为访先生到水滨。绝代才华甘小隐,名山从古属骚人。

闺里闻名二十秋,今朝才得识荆州。匆匆问字书窗外,权把新诗当束修。④《续同人集》“闺秀类”,《袁枚全集》(六),第230页。

诗里将一己对袁枚的崇敬之情流淌而出,称颂夫子有绝代才华,隐逸于林泉山崖间,骆绮兰自云虽身在深闺却早已久仰夫子大名,以自己新作的诗歌呈给夫子,以权充束修。另外,闺秀陈长生亦有《金陵阻风侍太夫人游随园作》:

轻帆三日滞江干,为访名园足胜观。点染总教诗意满,安排只恐画工难。一帘风月洪濡笔,六代莺花伴倚阑。却怪西泠山水窟,尚无胜地卧袁安。⑤《续同人集》“闺秀类”,《袁枚全集》(六),第229页

陈长生陪伴太夫人游览随园,她感受到园内的景致充满诗意,亦与一代文人袁枚气质相称。陈长生是浙江人,她感叹浙江尚无胜地可以供大儒安居⑥《历代妇女著作考》记载:长生字秋榖,一字嫦笙,浙江钱塘人,太仆寺卿陈兆仑女孙,巡抚叶绍楏妻。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85页。。陈长生有诗作《绘声阁初稿》集于《织云楼合刻》。《织云楼合刻》乃陈长生与其夫家叶氏姑妇姊妹著作合集,一门闺秀皆扫眉才子,乃家学渊源,非寻常浅学者可比⑦沈善宝:《名媛诗话》卷4,《清诗话访佚初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女性虽然没有自主的经济能力可以构筑园林书斋,然而闺秀身为名士文人的妻室,或者出身于书香世家,属于社会地位较高的社群,多半自幼即能诗善画,其才艺的训练与男性文人并无异,其婚姻的对象往往也是门当户对的文人世族,是故闺秀婚嫁之后也多能伴随夫家亲友进入文人精英社群,参与亲友的文学艺术活动。再者,由于闺秀本身亦富才情,拥有与文人相当的风雅品味,因此闺秀往往得以欣赏其他男性文人的园林雅筑意趣,同时进入园林的艺术空间予以歌咏题赏,并赞誉园主的高雅情趣与审美品格。

除了在随园会晤闺秀之外,袁枚曾经有几次大会女弟子,其地点在朋友私人园林内,他寓居于西湖宝石山庄时,曾宴集当地闺秀,《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云:“闺秀吾浙为盛,庚戌春,扫墓杭州,女弟子孙碧梧邀女士十三人,大会于湖楼,各以诗画为贽,余设二席以待之。”①沈善宝:《名媛诗话》卷1,第553页。此次的闺秀聚会称之为“湖楼诗会”,从文献上得知湖楼诗会共有两次,第一次的杭州湖楼盛会在乾隆庚戌五十五年举行,而湖楼主人即孙云凤(碧梧)之父孙嘉乐,由于云凤曾唱和袁枚《留别杭州》诗,故其父《上随园先生书》云:“两小女素仰先生,又性好笔墨,俾为程序。大女不揣固陋,率尔奉和寄政……先生复俞君苍石书中,过蒙奖许,并索其旧作。无知小儿女,猥辱宗匠垂青,荣幸无比。”②《续同人集》卷4“文类”,《袁枚全集》(六),第87页。可知闺秀得以加入袁枚所召集的诗会,一方面得到父兄、丈夫的赞同(家族的支持),当作是从师问学的活动。另一方面,在私家园林之内,由湖楼主人之女作召集人,以家庭亲族关系为主延伸乡里友朋,形成以地缘关系为主的闺秀诗会,较不构成败德的行为。由闺秀的题咏可以想见当时名媛闺秀向袁枚请益,论诗评画,极尽吟唱之乐。

十三位随园女弟子原本是深居闺阁之内的淑媛,不能轻易与亲族之外的闺秀与文人诗画吟和,然而透过执贽问学的社交活动,在私人园林内以类似乡里亲友的聚会模式,与当时的名媛、文人悠游于湖光山色之间,从事诗画创作活动,或经由诗画交流鉴赏活动,激励彼此的诗画创作,也开阔闺秀的眼界,增加其阅读经验,更重要的是见识平日无缘深入交往之家族外的女性创作者。女性阅读其他闺秀诗画作品,有助于增进女性对于自身从事创作的信心,另外,女性创作及诗会社群的阅读经验,也使闺秀们凝结出女性创作的楷模形象,及可资学习的女性典范作品。

第二次的盛会,在乾隆五十七年壬子春举行,袁枚于相同地点再次宴集女弟子,增收数位女弟子,孙云鹤《随园先生再游天台归,招集湖楼送别分韵(得“临”字)》云:

十载天台梦,先生已重寻。烟霞迎杖履,猿鹤认书琴。揽胜凭双目,传经到故林。斯楼曾宴集,此日复登临(原案:庚戌先生来杭亦以是日宴于此楼)。浮荇涵芳诏,余花缀缘阴。旧游还历历,弟子更森森。(原案:潘、钱两女士新受业)。讲席奇方问,离筵酒又斟。教人歌折柳,看客写来禽。(原案:时梦楼年伯在座作书)。从学三年久,论交四世深。屡蒙时雨化,敢作候虫吟。白下归何速,途中暑未侵。新篁和粉折,远磬入风沉。月照西湖树,云连钟阜岑。寓园与乡土,去住若为心?③孙云鹤:《随园先生再游天台归,招集湖楼送别分韵(得“临”字)》,《续同人集》卷3,《袁枚全集》(六),第82~83页。

这次的聚会中男性文人除了袁枚之外,尚有王文治与闺秀们唱和,而此次的女弟子除了旧识之外,又有潘素心、钱琳两位闺秀加入。孙云凤及其妹云鹤皆受业袁枚,曾被袁枚盛赞为“扫眉才子两琼枝”④袁枚:《谢女弟子碧梧、兰友题〈随园雅集图〉》,《小仓山房诗集》卷32,《袁枚全集》(一),第788页。,更是随园的世交⑤袁枚:《答碧梧夫人(附来札)》:“夫人名云凤,字碧梧,吾乡令宜观察之长女。余年十四,与其曾祖讳陈典者同赴己酉科试,今六十年矣。”《小仓山房诗集》卷32,《袁枚全集》(一),第783页。,故孙云鹤诗云:“从学三年久,论交四世深。”整首诗皆以随园传经,女弟子得以亲炙其春风化雨,深深感佩。湖楼请业的闺阁诗会,乃是以求教问学为其目的,故其女弟子所作诗歌也与其拜师请益的主题有关,如以下几首均以《宝石山庄送简斋夫子还山序》⑥以下所列诗歌皆在《续同人集》“闺秀类”,故诗后列明闺秀姓名、页码,不再另作注解。为题:

玉局才华世所稀,抽簪湖海遂初衣。东南文献存前辈,云雾江天有少微。手种薜萝都作径,心同鸥鸟并忘机。春风远隔苍山外,问字无因到绛帏。(钱孟钿,227页)

宝石山庄绮席开,行旌又向白门回。同人竞写簪花句,紧我惭非咏絮才。路远未能依绛帐,情深不惜罄金罍。明年湖上春归日,鱼鸟还期杖履来。(吴淑慎,227页)

文章寰宇重,姓字锦标新。解组投神武,还山作隐沦。随园传韵事,故里着吟身。玉殿忘春梦,金陵乐养真。偶携双桂楫,来访六桥春。小草欣含露,名花欲款轮。水光澄鹤发,风影湿云巾。问字逢先达,登龙拜后尘。吐词争献巧,作画不辞频。都学山鸡舞,思沾化雨春。分襟心尚恋,立雪意难申。此后湖楼月,何时再问津?(徐裕馨,228页)

闺秀在湖楼送别袁枚,皆以同一诗题发挥才思,诗歌内容大多是称誉袁枚一代宗师愿提携闺阁才女,以及表达自己对袁枚崇仰之情。闺秀与袁枚在园林空间举行诗会,赋诗唱和,一者园林乃为私人家居范畴的延伸,基本上闺秀并无抛头露面之顾虑,再者孙云凤邀集同乡里之闺阁,同行者多数是名门闺秀,结伴悠游于自家花园之中,共同尊袁枚为师,对家族而言是一种呈诗求教的问学行为,可借以提升女眷的才德修养,与传统妇德并无抵触。又如,吴柔之《湖楼送别简齐先生》云:

记得蓬门驾小留,趋庭惜未识荆州。偶寻旧迹来湖畔,却自衙斋谒杖头。(原案:先生与家君至好,直至前年于曼亭老伯署中识面)。文似江潮随地涌,人如海鹤任天游。明春重到公尤健,天遣风迎一叶舟。

满城女士访名师,同赋临流赠别诗。只为独居亲药柏,未能旅进挹松姿。(原案:杭城能诗闺秀悉至湖楼赋赠别诗。侄女以抱恙未果往。)谢家庭内惭吟絮,坡老坛前敢仆旗。无那金陆归棹速,六桥花月有余思。(224页)

吴柔之透过夫婿得以结识袁枚,当袁枚来到杭州时,满城的闺秀皆想一探名师,故当地能诗的闺秀皆至湖楼赋赠别诗,可见闺秀心中对袁枚奉为亲师,其仰止之情也能为家族内父兄、夫婿所理解,故闺秀得以与袁枚聚会于湖楼,并在私下赠答往返,诗艺交流。

在两次的湖楼盛会之后,袁枚请名媛孙云凤采集闺秀之诗,孙云凤曾在诗题云:“简斋先生两作西湖诗社,嘱代采闺秀补入《诗话》。山东鞠净香名静文,号净香女史,才华清绝。今冬寄诗数章见示,伏而读之,且愧且喜。愧者,愧不知网外珊瑚,有辱征诗之命;喜者,喜得见篇中珠玉,可传织锦之才。”①《续同人集》“闺秀类”,《袁枚全集》(六),第233页。孙云凤阅读鞠静文的诗作之后,大感意外,因为袁枚与闺阁唱和亦多在江浙地区,故云凤只网罗江浙地区闺秀佳作,“曾执骚坛召客符,扫眉人只索西湖”②《续同人集》“闺秀类”,《袁枚全集》(六),第233页。,所以当她读毕闺秀鞠静文之诗作后,深深感到此姝之作未编入《随园诗话》,实在是遗珠之憾,特别将她的作品纪录数章列于此诗之后③收录鞠静文诗作七首,同上,第234页。。由此可见闺秀之间互相读诗、评诗,并形成一个读者与评者的闺阁社群,互相鼓励与支持笔墨创作,且透过袁枚及其女弟子的采诗,突破了闺阁“内言不出于外”的封闭性,传播才媛诗名于其外,并达到传世的效果。

袁枚在此次湖楼盛会之后,从杭州返回江宁小仓山随园时,亦曾在苏州绣谷园举行过一次闺秀诗歌雅集,从《袁枚全集》、《续同人集》“闺秀类”所载的八首闺秀所吟送别诗,记录了此次闺秀的诗会,这八位闺秀是张滋兰、顾琨、江珠、尤澹仙、金兑、金逸、周澧兰、何玉仙。当时金逸因病未克赴会,而其中这几位闺秀如张滋兰、江珠、尤澹仙等皆是女性诗人所组成的清溪吟社成员之一,其诗作皆收录于《吴中女士诗钞》之中④关于吴中女性诗人的诗画文学活动,及清溪吟社的结社活动,参考拙著《晚明至盛清女性题画诗研究》,台北:花木兰出版社,2008年,第166~178页;以及钟慧玲《清代女诗人研究》,台北:里仁出版社,2000年,第181~192页。,可知这些闺秀平日即有结社吟诗的活动,亦为江苏吴县(在今苏州市辖区内)地域上赫赫有名的闺阁才媛。另一方面收录于《续同人集》这八首赠别诗,皆以《集绣谷园送随园先生还金陵》为诗题,内容亦不脱闺秀对自己诗才的谦虚之词,并表达对一代文宗的景仰之情,另外闺秀得以会晤这位享誉文坛的袁才子,并且与地域上名门才媛齐聚一堂,拓展处于深闺内院的女性人际关系的版图,故与会众闺秀皆赋诗呈现内心愉快之情,但又恐此瑶池佳会何日能再有?①《续同人集》“闺秀类”,《袁枚全集》(六),第235~237页。女性在私家园林拜师学诗艺,与乡里名媛切磋诗才,彼此观摩学习,由男性文人主持宴集并将闺秀作品加以品评、选录,闺秀之间类似姐妹的情谊关系,而老师与女弟子之间则类似父兄尊长与亲族女眷的关系,故不论在聚会空间上,或者人际关系上,袁枚与女弟子都呈现出拟亲族的社群关系。因此,闺秀参加袁枚所举办的诗会,虽是模仿男性文人的雅集盛会,但是这些闺秀都自称为女弟子,参加聚会的主要目的是向男性文人请益,增加见闻与学问,此是一种高尚风雅的行径,与歌伎周旋于文人之间的雅集欢宴,其性质有所不同。在此种种复杂的社会心理、文化、经济等等脉络互动之下,遂产生女性闺阁的诗会社群及雅集聚会,并得以见容于强调妇德的闺秀阶层与诗礼世家。

四、园林卧游与图文互涉

女性写作园林山水类的咏画作品大多有览图卧游之意,闺阁女子观览图绘以摹想山林水涯借此来寄情养性。由于尚静的闺范准则,以及宜室宜家的贤媛典范,将女性大部分的空间局限于门墙院落之内,是故女性创作山水类的诗画以模拟山水形貌,提供卧游寄性的生活情调,并且寄寓自我感性的生命情思。女性题诗写画大多是寄意抒情以排遣闲日,故自题自绘的园林山水图其目的在于写趣自娱,如柴静仪《题画》云:“香阁闲无事,丹青聊自娱。移将眉黛色,写出远山图。”②《癸上》,李浚之:《清画家诗史》,北京:中国出版社,1990年,第15页。可知闺阁女子笔墨草草写就山水图,以寄闲逸卧游之趣。又茅玉媛《题扇》云:“信笔闲将山水涂,流云走墨任模糊。自然有个如他处,不必披图问有无。”③茅玉媛:《题扇》,王端淑编:《名媛诗纬初编》卷13,清康熙间清音堂刊本,第51页。由于女性的生活空间大多趋向于内向性的闺房庭院,少有机会见识到实际的山川湖海、奇峰险境,是故女性在闲暇之余信笔涂鸦题写山水画,怀想山明水秀之貌,展露女性自我闲适淡泊的心境,并借由山巅水涘起兴寄意,游戏玩赏,以增进生活想象空间,并挥洒出女性自我胸襟意趣。

园林山水类题画诗更多的是富于社交活动,以针对园林雅集图为对象的题写吟咏作品。由于园林的品位与风格象征着园主的人格品位,也是园主取得文化精英分子身份的一种标记,故园林建成之后,成为园主与亲族友朋雅集聚会以标榜清高与精英文化的场所。士大夫将园林作为宴饮雅集之所,园林既成,请亲朋好友歌咏绘图,以纪一时之盛。园林成为文人雅士欢宴的空间与观览题咏的对象。袁枚曾请人图绘随园,成《随园雅集图》并遍征诗文以纪其盛事,借着图咏让更多文人雅士得以卧游园林山水,领受园林主人的生活情趣,以悠游于文人理想的生活景致。自唐宋以降,品题画作即为文人所熟知的诗画交融形式,而且灵活地运用各种文体创作于画作之中,题画实际上已成为文人必备的一种人文素养,一种诠释绘画的修辞方式。迨至明清题画诗更具有浓厚的世俗应用性质④关于明代题画诗趋向世俗化的问题,请参考郑师文惠《诗情画意—明代题画诗的诗画对应内涵》,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5年。,且富于社交方面的意义。一图既成,遍请社会名流文人题画,成为标榜风雅品味的中上阶层酬酢行为。风气所及,闺秀亦有为他人题画的作品,或请名士文人为之题画的交流活动。

闺秀经由写诗题画的社交行为,一方面得以表征一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得以与社会中属于精英阶层的男性文人对话交谈。袁枚《随园雅集图》曾请周月尊题词,《随园诗话》卷二载云:

余画随园雅集图,三十年来,当代名流,题者满矣,惟少闺秀一门,漪香夫人之才,知在吴门,修札题,自觉冒昧,乃寄,未五日,而夫人亦书来命题采芝小照,千里外不谋而合,业已奇矣。余临采芝图副本,到苏州告知夫人,而夫人亦将雅集图临本见

示,彼此大笑。①袁枚:《随园诗话》卷2,第30条目,《袁枚全集》(三),第43页。

袁枚画《随园雅集图》,图成遍请名士文人题画,在《续同人集》“题图类”中收录21首题咏此图的题画诗②此21首《题〈随园雅集图〉》作者分别是王鸣盛、钱维城、钱陈群、嵇璜、钱大昕、蒋和宁、彭启丰、朱筠、钱维乔、陈淮、梁同书、王文治、江恂、王箴舆、程廷锽、徐柱臣、庄经畬、沈荣昌、庆兰、两首佚名。,但仍少闺秀一类,故请闺秀周月尊为之题画。袁枚再将此事题诗纪事,曰:“白发朱颜路几重?英雄所见竟相同。不图刘尹衰颓日,得见夫人林下风。”③《随园女弟子诗选》卷3,《袁枚全集》(七),第59~60页。在此诗句里不仅赞赏周月尊夫人有林下之风,而且以英雄所见相同,说明女性之才智与男性相较并不逊色,由此亦可窥见受业于随园的闺阁诗人社群给予女性较开放性的发言空间,也能尊重女性的心性主体。袁枚与闺秀周月尊的交往经由彼此的赏画、题画,及笔墨创作,充分得到共鸣和心灵交流。周月尊《题简斋先生〈雅集图〉》云:

觞咏一时归大雅,丹青尺幅托龙眠。新来公已感今昔,后世人凭考岁年。香火缘逾金石永,文章神藉画图传。等闲镂雪搏花手,特许题名讵偶然?④《续同人集》“闺秀类”,《袁枚全集》(六),第228页。

诗中先赞赏此《雅集图》描绘出流觞飞笺之雅集盛会,丹青尺幅可寄寓北宋当年画家李龙眠之笔意,而几位名士风貌文采也借图绘传丰神。闺秀周月尊特别被袁枚欣赏,特许题名作诗题咏,亦带给闺秀一种殊荣感。由此可知为他人题画的行为本身,即富含社会性的文本,将诗歌原有个人情怀抒发的性质,与社交规范相互通汇互渗,题画诗遂成为人际间沟通往还的媒材之一。袁枚亦命女弟子之一的骆绮兰题《随园雅集图》,诗云:

昨从画里游,命题图中句。图中共五人,丘壑各分布。先生独抚琴,趺坐倚高树。面目尚依稀,须眉已非故。胜会讵偶然?存亡慨天数。(原案:图中沈归愚、蒋苕生两先生俱已下世)只今小仓山,烟云万重护。我无班、左才,握笔不敢赋。遍读琳琅词,铿奉《韶濩》。况得米颠书,龙蛇走缣素!(原案:卷中有梦楼先生题咏)

当共西园图,寿齐金石固。⑤《随园女弟子诗选》卷3,《袁枚全集》(七),第59~60页。

骆绮兰披图观览,袁枚命她题诗,诗中提及《随园雅集图》所绘的人物,以及王文治的题诗,一方面慨叹图绘里“面目尚依稀,须眉已非故”,时光不饶人,五位图中人,今已有两位谢世,存亡乃是天数所定,另一方面谦虚自道:“我无班、左才,握笔不敢赋”,再加上图里原有王文治的诗句,但师命不敢违,于是以谨慎的心情题笔作诗,诗末将《随园雅集图》与《西园雅集图》并称,以颂扬《随园雅集图》有永恒的价值,可与金石同寿。《西园雅集图》所指的是北宋时期王诜在自家的园林举行雅宴,与会的文人有苏轼、黄庭坚、李公麟、米芾、秦观、晁无咎、张耒等十六位,此次雅集的盛况后来由画家李公麟(字龙眠)绘成《西园雅集图》,由书法家米芾写成一篇《西园雅集图记》为志。当时为随园雅集图题诗的文人多将随园雅集与西园雅集相提并论,如“一卷《雅集图》,昔之西园配”、“如何不仿西园例,添个红裙翠竹间?”、“粉本龙眠似,琅函茧纸新”、“西园雅集近千载,如此胜事知难逢……归来定有图第二,妙手可得龙眠翁”⑥《续同人集》“题图类”,《袁枚全集》(六),第167~170页。以上所引诗句为朱筠、钱大昕、蒋和宁、陈淮所作。。闺秀周月尊及骆绮兰所吟咏的诗作亦引用西园雅集与龙眠等象征符码来诠释《随园雅集图》,可知女性闺阁不仅学习男性文人写作形式与写作文体,也承载传统图绘的符码语汇,而历来文人所积累的深层诗画素养及典故符号,皆为女性闺阁所汲取,并内化为诗歌创作时定向指涉的书写规约。

以上是闺秀题写男性文人雅集所题写的诗歌,那么闺秀在女性组成的诗会,其诗画互动及其图文互涉的象征符码是如何呢?袁枚因湖楼之会盛极一时,遂请娄东尤诏、海阳汪恭于嘉庆元年绘成《湖楼请业图》,以志其盛事。袁枚在《湖楼请业图》绘成之后,邀请时人及女弟子对此图题诗吟咏,图卷后有题词数十种,况周颐《蕙风簃二笔》记载:

题词最三十一家,再题者一家。熊枚(谦山)七绝,曾燠七绝,王昶七绝四,胡森七绝九(拟小游仙体)、俞国鉴七古,吴蔚光七绝五,庆霖七律,张云璈七古,王文治七绝,刘熙七古,王鸣盛七绝二,康恺七绝,李延敬七绝二,董洵七绝二,归懋仪七律四……吴琼仙七绝,严蕊珠七律二,侄妇王蕙芳七绝四,吴琼仙再题七绝四、席佩兰七绝五、侄女淑芳七绝八、戴兰英七古……钱大昕七绝二,沈文渊七绝四(丙申购图题并志)。后有钱元章等观款,郁熙灏购图题纪(咸丰乙卯)。①况周颐:《阮庵笔记五种·蕙风簃二笔》卷1,《蕙风丛书》本,光绪丁未刻本,第5页。

由况周颐的记载,再比对民初上海神州国光社刻印的《随园湖楼请业图》一书是相吻合。袁枚女弟子对此图的题诗纪文,有些选录于《随园女弟子诗选》中,众闺媛的题咏中,《闺秀诗话》以为“戴兰英七古、席佩兰、袁淑芳七绝最佳”②雷晋:《闺秀诗话》卷12,扫叶山房石印本,1922年,第10页。。戴兰英《题〈湖楼请业图〉》云:

诗人慧业雅作图,公独创以湖楼呼。湖楼几辈豪吟客,散尽名士归名姝。十三行己早驰誉,后进追攀辄弃去。公因小阮怜鄙人,丹青补在空虚处。松风琴韵笑语频,点笔凭栏态度真。兴到偶然拈彩笔,德孤今喜结芳邻。卷中淑媛均作手,况复先生诚善诱。心香一瓣奉南丰,事业名山永不朽。湖面朝朝镜影清,湖楼夜夜哦诗声。尚书口授今文经,九十不倦老伏生。贱质年来饱霜雪,萣公一片婆心切。同坐春风偎独亲,平生佳话逢人说。③戴兰英:《题〈湖楼请业图〉》,《随园女弟子诗选》卷5,《袁枚全集》(七),第137页。

从诗中可知,画中除了袁枚之外,即十三位女弟子,在此聚会里“松风琴韵笑语频”,但“点笔凭栏态度真”,闺秀们对于创作之事抱持相当认真的态度,“兴到偶然拈彩笔,德孤今喜结芳邻”,随着创作逸兴遄飞,平时无法相识与相聚的闺秀,今日得以笔墨结缘,互相交流诗画,观摩学习,又有名师指点,如沐春风之中,与其他闺秀“同坐春风偎独亲,平生佳话逢人说”,另一名女弟子钱琳亦云:“湖楼佳话遍钱塘,闺阁联吟集锦章。恰似簪花好书格,洛神传刻十三行。”④钱琳:《随园先生以湖楼闺秀十三人送行诗册命题,得四绝句》,《随园女弟子诗选》卷4,《袁枚全集》(七),第94页。对于社交局限于地域亲族的闺秀而言,能够与来自不同家族的女性文艺创作者同聚一堂,并且接受大诗人袁枚的指导,实是无上光荣。这些杭州闺秀集会于西湖,形成一个以袁枚为中心向外辐射的社交网络,在吟诗作画的交流活动中,汇集成一个属于开放性且流动的创作空间。

另一位女弟子吴琼仙也写诗传述此图,《随园先生枉过里门,出〈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命题赋呈》诗云:

深闺柔翰半荒芜,破格怜才有此无?一路春风吹不断,真从白下到梨湖。

才子扫眉数十三,湖楼佳会一时难。自惭香草童蒙恰,也许随眉入讲坛。

论文有素见无缘,月子两头那得圆。赖有画图传仿佛,不然何处觅飞仙。(案:谓纤纤夫人)⑤吴琼仙:《随园先生枉过里门,出〈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命题赋呈》,《随园女弟子诗选》卷6,《袁枚全集》(七),第145页。

吴琼仙自述处在深闺之中,其笔墨已半荒芜,袁枚破格怜才,愿将她置于十三女弟子之列,因而十分感念袁枚的提拔。再述十三位扫眉才子得以齐聚,实属难得,湖楼一别,恐怕佳会难再。“赖有画图传仿佛,不然何处觅飞仙”一句,指经由绘图得见金逸(纤纤夫人)的形象,同时借由具体图像的表述得以让其他的闺秀凭图追忆当时雅集盛况,回味各个女诗人吟诗作画的丰富才情与神态。《湖楼请业图》绘有女弟子十三人,对于此图之人物布景,在徐珂《清稗类钞·师友类》“袁子才有女弟子”有所记载,徐珂云:

乾隆壬子三月,袁子才寓西湖宝石山庄,一时江浙女弟子,各以诗来受业。因属尤某汪某写图布景,其在柳下,姊妹偕行者,湖楼主人孙令宜臬使之二女云凤云鹤也;正坐抚琴者,己卯经魁孙原湘之妻席佩兰也;侧坐其旁者,大学士徐文穆公本之女孙裕馨也;手折兰者,安徽巡抚汪又新之女缵祖也;执笔题芭蕉者,汪秋御明经之女妽也;稚女倚其肩而立者,吴江李宁人臬使之外孙女严蕊珠也;凭几拈毫,若有所思者,松江廖古檀明府之女云锦也;把卷对坐者,太仓孝子金瑚之室张玉珍也;隅坐于几旁者,虞山屈婉仙也;倚竹而立者,庄戟门少司农之女孙金宝也;执团扇者,即金纤纤,吴下陈竹士秀才之妻也;持竿而山遮其身者,京江鲍雅堂郎中之妹,名之蕙,字芷香,张可斋诗人之室也;十三人外,侍随园老人侧,而携其儿者,子才之侄妇戴兰英也,儿名恩官。①徐珂:《清稗类钞》,台北:商务印书馆,1966年。

徐珂详细记载当时绘于此图的十三位女弟子的布局位置与形象及其出身家世,可知这些识字女性多是中上层阶级士人之妻女,其来自于诗香世家,皆是当时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平日休闲生活不乏家庭性质的文艺聚会。由其绘图的布局位置及所传递出的形象,比对于现今所见的《湖楼请业图》,其类同文人的园林意趣及雅集之乐可谓跃然纸上。在笔者详细论述女性闺阁诗会的《湖楼请业图》之前,稍稍回溯袁枚的《随园雅集图》,嵇璜《题〈随园雅集图〉》诗云:

月夜扣门来旧友,为说随园住已久。一时盛集千载期,仿佛西园传不朽。索我题诗未见图,图中景物总模糊。酒酣捉笔漫得句,烛花落纸相卢胡。经年始得见此卷,如入林峦步深浅。了然不俗凛须眉,似此风流盖已鲜。归愚拄杖怪石旁,士铨垂钓鱼相忘。庆兰颇得笔先意,陈熙观书书味长。简斋主人横琴坐,商风入弦谁与和?儿女恩怨寂无声,天地飞扬人一个。平生自抱不羁才,名场词馆争相推。抽身早出利名窟,却向小仓山下来。名园筇屐盛如许,名士相见无常语。徘徊徙倚孰主宾?泉石烟霞自俦侣。我思古人迹可寻,七贤六逸称知音。俗物未须败人意,入主出奴苦用心,知公道义忘车笠,偶尔成图继雅集。顾我栖迟不出门,为公咏诗嗟独立。②《续同人集》“题图类”,《袁枚全集》(六),第166页。虽然今日已不复见《随园雅集图》原图,但从这首诗我们可从诗语来漫游随园,怀想当时五位文人名士的风流神采,这五位是沈德潜拄杖在怪石旁,蒋士铨在园池边垂钓,庆兰正在笔墨创作,而陈熙在一旁观赏,主人袁枚则是端坐正在弹古琴拨和弦,接着说明在园林内文人抛却功名,享受隐逸之乐,有知音相伴,亦可遗世独立寻求精神的超脱。此文人雅集之乐及闲逸之趣所构成的笔墨意象及诗歌语汇,皆融摄于诗与画互涉的文化传统与比兴寄托中,并影响到女性图绘形象与诗歌语汇。《湖楼请业图》中,席佩兰是以正面面对观众的视角,正在抚琴弹奏中,席佩兰亦作诗记述此画云:

先生端坐彩豪挥,争奉瑶笺问绛帏。中有弹琴人似我,数来刚好十三徽。(案:画余坐苔石畔抚琴)。③席佩兰:《随园先生命题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长真阁集》(附于孙原湘《天真阁集》,清嘉庆间刊本后印本)卷4,第2页。

弹奏古琴在士大夫的文化传承中是一种修养心性的活动,抚琴这个意象符号乃凝聚成觅知音的表征,袁枚编纂《随园女弟子诗选》,选收二十八人佳作(今本仅存十九人),以席佩兰诗列首位,袁枚推举她“诗冠本朝”④席佩兰有《以诗寿随园先生,蒙束缣之报,且以“诗冠本朝”一语相勖,何敢当也,再呈此篇》一诗,同上,卷3,第4页。,并为袁枚所称誉闺中三大知己之一⑤袁枚曾云:“余女弟子虽二十余人,而如(严)蕊珠之博雅,金纤纤之领解,席佩兰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闺中之三大知己也。”《随园诗话补遗》卷10,《袁枚全集》(三),第41页,第808页。,席佩兰的形象是以正面面对阅读者的观看视角,姿态泰然地抚琴,也显露出其对一己之诗才的自信与自许。其余的闺秀则都以侧身之姿来迎接观众读者的目光,由此可知席佩兰的正面姿态透显出她在这个闺阁社群中诗才第一的地位。另外,倚怪石旁持竿渔钓之乐的鲍之蕙,拈笔挥毫的廖云锦,可谓皆与《随园雅集图》有相似的象征符码与形象安排。其他或提笔芭蕉,或手持折兰、桃花,或倚竹而立。芭蕉有丰富的文学意象,兰花象征高尚清幽之性情,桃花则有隐逸理想之寓意,莫不透显出闲适吟咏之乐,以及在园林花木中借喻德性修养之传统符码,并以此指涉闺秀追求诗才的终极目的并非以才华炫人,而是以德性自持。另外,女性雅集图亦有与男性文人雅集图不同的侧重点和审美品位,女性雅集图强调女子才性之外,亦强调女子身为母亲或妻子的角色,故绘闺秀严蕊珠有稚女倚其肩,或绘戴兰英携儿抚孤之形态,皆着重其女子德性之一面,与男性文人雅集图侧重聚会之诗酒风流有所不同。

此图对于闺秀而言是一种记录,记录着当时湖楼请业的盛况,闺秀对于自己得以入画,与其他名媛并列,得以与老师同时呈现在一幅图画之中,成为他人吟咏的对象,无疑地视为一种荣耀的表征。在今日所见的图刻中,可见这几位闺秀的题诗。闺秀得以与男性文人诗句并列于此图的题咏中,对闺秀而言也是极大的殊荣。由此可知,图绘与题画诗在内容和功能上,成为闺秀人际往还之中颂扬称美、周旋应酬的正式媒介。闺秀将诗歌的形式、语言应用在图绘上,除了要求社交应用性质之外,同时兼具发表创作,以借名士图绘传播声名之效果。再者,诗作完成后女弟子必须将诗呈予袁枚品评,故老师命女弟子题画亦有磨炼弟子诗才之意味,因此,闺秀题咏图绘的内涵即使是揄扬称美为主题,也能在颂扬对方的同时,隐含闺秀对自我的期许和个人性情特质的展现。

五、结语

传统妇德所要求的封闭性家居生活,对于身处于经济发达、人文荟萃的江浙闺秀而言,地域文化上设筑园林风气的兴盛,使江浙闺秀拥有一个寄情水山、笔墨吟咏的创作空间。再加上园林兼具家庭空间与公共空间的双重特质,使得内在与外在的社交活动似乎更有其弹性空间,而袁枚女弟子身处于江浙地域文化的熏陶之下,得以借由师生关系或诗画文字结缘,开拓出一个属于女性得以暂居本位的社交空间与文化上的发言地位。闺秀才媛与男性文人的交游显示出男性文人鼓励支持的重要,女性才得以跨越家族深闺的界线,与文人雅士和其他家族的闺秀才媛形成师生之谊或读者与评者间的关系,而园林空间内的诗会活动则俱备家族聚会与文人雅集的双重特质。由随园的悠游到纸上园林的卧游,闺阁社群形成一个较开放的创作空间,沟通了女性闺阁与男性文人世界,不仅促使闺秀才媛得以濡染文人审美情趣,且开展出女性闺阁的书写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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