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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关科第求人才”
——刘大櫆与吴敬梓科举观之比较

2014-03-20胡益民

关键词:时文吴敬梓科举制度

宋 浪,胡益民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学界因桐城派尊崇程朱、吴敬梓通过批判八股科举否定程朱而视二者若水火不容。从总体上说,这也不能算错。但具体到桐城派的个别人物,就很值得研究。本文拟从刘大櫆与吴敬梓的科举经历和科举观入手,作一些初步探讨。之所以选择刘大櫆,是因为:其一,刘大櫆与吴敬梓身处同一时代,且地缘相近①刘大櫆(1697~1780)与吴敬梓(1701~1754)生活在清代康雍乾时期,刘大櫆是安徽桐城(今分为枞阳)人,吴敬梓是安徽全椒人,两人活动范围存在诸多交集。,有着较为紧密的交游圈,与吴檠②吴檠(1696~1750),字青然,号岑华,安徽全椒人,吴敬梓的堂兄,在青少年时期与吴敬梓情趣相投,来往甚密,有学者认为是《儒林外史》中杜慎卿人物原型。吴檠与刘大櫆同时参加博学鸿词考试,相识并成为好友。、程晋芳③程晋芳(1718~1784),清代经学家、诗人。初名廷璜,字鱼门,号蕺园,歙县岑山渡(属安徽)人。程晋芳曾学古文于刘大櫆,问经义于程廷祚,与袁枚等唱和。姚鼐在《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中写道:“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程晋芳与吴敬梓交谊深厚,著有《怀人诗》、《文木先生传》等,对研究吴敬梓和《儒林外史》有着重要价值,有学者认为是《儒林外史》中庄濯江人物原型。、王令梴④王令梴,安徽含山县人,以举人流落京城,卖文为生。后出任浙江石门知县。早年,与吴檠、吴敬梓等有交游。故敬梓长子吴烺赠诗,有“先生(令梴)家君之挚友,少年束发同携手”之语(《杉亭诗集》)。刘大櫆在《吴青然诗序》中提及与吴檠、王令梴共同好友关系,并有诗《瓠落行答王令梴》(《刘大櫆集》)。、程廷祚⑤程廷祚(1691~1767),初名默,字启生,号绵庄。原籍安徽新安(今歙县),著名经学家。与刘大櫆、吴敬梓一同参加乾隆元年的博学鸿词考试。程廷祚与吴敬梓关系密切,有学者认为是《儒林外史》中庄绍光的原型。等关系都较为密切;其二,吴、刘二人在科举上的经历和观点相似,有可比性。

一、一种无可选择的人生窘境

刘大櫆与吴敬梓都生活在清朝康、雍、乾时代,主要在雍正、乾隆年间。当时,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社会呈现了某种程度的繁荣,但这也不过是即将崩溃的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丝希望,表面的繁荣掩盖不了大厦将倾的事实。刘大櫆和吴敬梓生活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正是知识分子集中,反抗也最为激烈的地区。通过清初对武装起义的残酷镇压,清朝统治者逐渐腾出手来对付知识分子,主要是采取了两种方法:

一方面,就是大兴文字狱加以威逼。其中影响比较大的如《南山集》案。《南山集》案发生于康熙五十年(1711),主要经过是:桐城人戴名世由于集中引用方孝标《滇黔纪闻》议论南明史事,用了南明年号,触犯忌讳而获罪。此案牵连极广,除戴名世、方孝标两姓族人以外,作序、刊刻、贩卖者均被逮,甚至连名著一时的方苞也一并被罪。这一案件,不仅是戴、方二姓的灭顶之灾,也给桐城学子以沉重打击。那场文字狱发生时,刘大櫆正值青年,成年以后所作《感怀》诗,内有“弱冠负勇气,乡闾婴祸罗”①刘大櫆:《感怀六首》之六,《刘大櫆集》,吴孟复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71页。之句,可见此案对其所造成的心理伤害是相当深远的。

《南山集》案同样给吴敬梓造成影响。《儒林外史》中有很多“文祸”的描写,最为著名的是“《高青邱集》案”。关于小说的故事原型,金和在《儒林外史跋》中谓:“《高青邱集》即当时戴名世诗案中事。”②金和:《儒林外史跋》,见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附录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91页。何满子先生也认为,“金和认为指的是《南山集》,就《南山集》案属于这一系列大规模的文字狱案中发生得较早,又且发生于吴敬梓的故乡安徽,因而对他是精神冲击最激烈、印象最深刻的案子这点而言,无宁是说对了的。”③何满子:《吴敬梓是对时代和对他自己的战胜者》,此文见李汉秋编《儒林外史研究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69~281页。《高青邱集》案是清初众多文祸的一个缩影,我们虽不可坐实为某一场具体文字狱,但戴名世《南山集》案一定是其中最主要的本事。因此,接连发生的残酷文字狱给包括刘大櫆、吴敬梓等当时的知识分子投下了相当浓重的阴影。

另一方面,就是实行科举制度予以利诱。作为重要的文官选拔制度,科举肇始于隋唐,曾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发挥过积极作用,但沿用上千年,特别是历经有明一代,已是弊病缠身,严重阻碍了时代进步。明末清初许多有识之士对此已有共识。张岱在《石匮书·科目志》里就有“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④凤嬉堂抄本卷26,转引自胡益民《张岱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6页。的激烈抗议之声。1644年,清王朝建立之后,降臣范文程建议采取明王朝八股科举取士制度。他在奏疏中说:“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请再行乡、会试,广其登进。”⑤《清史稿》卷232,赵尔巽等撰,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353页。通过科举取士来笼络知识分子,可以消除他们对满洲贵族的反抗情绪。他的建议很快就得到清统治者采纳,第二年就恢复科举。清朝政府实行科举制度的目的非常明确,且是“旧方子”却相当管用,真可谓“纲举目张”,“江以南士子毕集,得人称极盛云”,许多知识分子乃至抗清志士都堕入这一追求利禄的圈套。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在文化学术和知识分子政策上,都存在着许多向两极发展的现象:知识分子反抗或是不合作就可能掉脑袋。但科举考试绝不是知识分子的福音,纵使也有一批人才从科举中出来,“所谓文武干济、英伟特达之才,未尝不出乎其中”⑥《清史稿》卷108,第3151页。,但正如林纾所驳斥的那样:“须知人才得科第,岂关科第求人才?”⑦林纾:《闽中新乐府·破蓝衫》,《林纾选集·文诗词卷》,林薇选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8页。清代科举沿用明制,以八股文为主要考试内容,形式僵化,弊端频现,危害极大,严重束缚人的思想,成为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工具。其造成的后果是,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包括蒲松龄、刘大櫆、吴敬梓等一大批杰出人才在八股中虚耗生命,在科场上屡战屡败,往往蹉跎一生。对于他们而言,这个时代是一种没有更好选择的人生窘境。

二、两个伟大身影的擦肩而过

从人生经历来看,刘大櫆的科举之路颇为坎坷。其祖与父,世为秀才,课读乡里。他自己曾多次应乡试,两中副榜,但未曾考上举人。后来通过方苞举荐,应“博学鸿词”试,但被同乡大学士张廷玉所黜①有学者认为:张廷玉后来为此而后悔,乾隆十五年独荐刘大櫆应诏举经学。不久张廷玉去位,大櫆举经学亦未成。。晚年曾任黟县教谕。后被聘为黟县问政书院山长,又主讲安庆敬敷书院。一生教文、评文,以此造才甚众。年八十余,因病回乡,门人来省疾考,犹强起与之论文②参见姚鼐《刘海峰先生传》、吴定《海峰先生墓志铭》、《清史稿》卷485等关于刘大櫆生平撰述。。与刘大櫆相比,吴敬梓的科举道路则要简单许多。“世望族,科第仕宦多显者……稍长,补学官弟子员……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③程晋芳:《文木先生传》,《勉行堂文集》卷6,《儒林外史资料汇编》,朱一玄、刘毓忱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1页。。对刘、吴二人的科举经历加以比较,有两个方面值得关注:

第一,他们都同时参加了“博学鸿词”考试,虽态度和经历不同,但却是他们的一次交集,也是一个大的人生转折,促使他们对科举制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雍正末年(1733),下诏举行“博学鸿词”科,令各省督抚推荐,但未及举行考试雍正病故,乾隆元年(1736)才在京考试。刘大櫆和吴敬梓都得到荐举,分别参加了学院、抚院及督院三级地方考试。安徽的督院考试在安庆举行,因为系同省,刘大櫆和吴敬梓都在安庆参加了督院考试。但这次考试有没有使二人得以相识,目前掌握的资料尚未见记录。但同时参加此次督院考试,随后又与刘大櫆一同进京参加廷试的吴敬梓族兄吴檠却成为他们的共同好友,却是不争的事实④刘与吴相交甚深,刘大櫆在《吴青然诗序》中对二人同时参加“博学鸿词”考试而建立友谊的经历有所记述,参见《刘大櫆集》,第61~63页。。

对刘大櫆而言,此次“博学鸿词”考试是其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契机。他虽然出身于书香世家,但其祖父辈都只是秀才,所以他青少年时就胸怀大志,意气风发,曾在诗中畅言:“少年负勇气,志在立功勋”⑤刘大櫆:《感兴十首》之五,《刘大櫆集》,第384页。;“生则为国干,死当为国殇”⑥刘大櫆:《感怀六首》之三,《刘大櫆集》,第370页。。虽然前期科举之路屡遭坎坷,但此次“博学鸿词”考的是其所擅长的诗文,而且得到名重一时的方苞的褒奖和举荐,应是志在必得。他在赴考途中写下“闻命只益愧,捧檄仍多欣”⑦刘大櫆:《诏征博学鸿词赴都道中述怀》,《刘大櫆集》,第367页。之句,可以看出其愉悦的心情。从他当时写给当朝一些达官贵人的书信来看,他想通过荐举改变人生的愿望也是比较积极和迫切的。如得到荐举后就主动写信说:“夫櫆素非山林逸遗之士不求闻达以为高者…持货贿日游于市,岂其辞沽直者。譬如山木,榱栋是资,其惮为工师取乎?夫何不任受之有!”⑧刘大櫆:《与盐政高公书》,《刘大櫆集》,第109~110页。但考试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对他的打击也分外沉重。他在《秋夜独坐寄沈惟涓》、《金台行》和《送凌自强序》等多篇诗文中表达失望和愤懑之情⑨参见孟醒仁《桐城派三祖年谱》,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3页。。直到其好友叶酉于乾隆四年(1739)中进士,他在《寄叶书山》诗中说:“对月发悲吟,临风振高啸。……昔君本共栖,今余不同调。”⑩刘大櫆:《寄叶书山》,《刘大櫆集》,第400页。悲凄心情仍溢于言表。此后,刘大櫆虽再次应诏举经学,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其后半生主要是教书做幕来维持生计,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了。可以说,此次“博学鸿词”考试既是刘大櫆人生的重要转折,也是他对科举制度选拔人才的虚伪性、欺骗性彻底看透的重要心理历程。

对吴敬梓来说,他没有通过科举光宗耀祖的压力,反而通过祖父辈的经历,对科举制度看得更深更透。虽从吴敬梓参加院试期间的诗词来看,他的思想有过矛盾和波动,也有学者认为吴敬梓是因病放弃后来的廷试,但从《儒林外史》来看,吴敬梓是看透了这种黑暗的政治和腐朽的社会风气,憎恶士子们醉心制艺、热衷功名利禄的习尚,而且认定即使通过科举走出来也改变不了现状。因此,可以基本判断他应该是主动放弃廷试的。廷试结果出来,“面对着这一场所谓征聘人才的闹剧骗局,吴敬梓更加坚信与其进而求官求禄,一无所得,不如退而安居,自由自在,无荣无辱,无拘无束之为自得,一扫过去或因生活艰窘,或因道路坎坷,而偶然幻想所及的功名富贵”①孟醒仁、孟凡经:《吴敬梓评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2、173页。,于是,“自此不应乡举”,与科举考试彻底决绝,专心于《儒林外史》创作。因此,此次被荐鸿博也是吴敬梓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第二,刘大櫆的科举经历比吴敬梓更为曲折和复杂,但恰恰又集聚了《儒林外史》诸多人物的影子。

众所周知,《儒林外史》中人物大多有现实原型,刘大櫆的经历从某种程度上亦予以了验证。其一,刘大櫆科举屡试不中,备受打击,“举世揶揄”,这与周进、范进考中前的悲惨遭遇何其相似。其二,诸多学者认为,大学士张廷玉主持“博学鸿词”科廷试,拉拢才士程廷祚而不得,转而黜落之,是《儒林外史》中庄尚志的人物原型。但张廷玉为避同乡之嫌或其他原因而黜落刘大櫆亦为事实。从史料记载来看,此科“从雍正十一年(1733)四月初八日下诏,到乾隆二年(1737)七月十五日万松龄等补试人员授职,历时四年多,内外所举共二百六十七人。……一共录取了二十人,和应试的人数相比,不过十分之一。在落第的人中,有淹通经史的桑调元、顾栋高、程廷祚、沈彤、牛运震、沈炳震,擅长文章诗赋的厉鹗、沈德潜、胡天游、刘大櫆、袁枚等”②王道成:《科举史话》,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98页。。因此,庄尚志的遭遇与刘大櫆的个人遭际十分相似。庄尚志是以程廷祚为基本原型的,但无疑也包含着刘大櫆等人的遭遇,反映了一代有思想文人的共同命运。其三,刘大櫆此后入江苏、湖北、山西等地学幕,助评文卷,或设馆授徒,颠沛艰辛,生活清贫。乾隆二十六年,刘大櫆出任黟县教谕,教授学生。这一经历很显然有《儒林外史》中余大先生的人物缩影。可以说,刘大櫆用自己丰富曲折的科举人生去戳破科举制度的虚伪性、欺骗性,从而揭露科举制度残害知识分子的本质;而吴敬梓本人虽未过多参与科举,但他却用如椽巨笔生动真实地记录下发生在他身边的一代文人的厄运。

刘大櫆与吴敬梓面对已成为时代桎梏的八股科举,人生选择不同,一个人选择向体制妥协,一个人选择拒不合作,但都未能被体制所接纳,“黾皇为衣食,奔走何时休!”③刘大櫆:《病中读书》,《刘大櫆集》,第400页。在贫病交加、颠沛流离中度过一生(在这一点上亦有似蒲松龄),从不同侧面验证了八股科举对人才的禁锢和扼杀。

三、不平之鸣与公心讽世

刘大櫆虽曾在科举之路上孜孜以求,但对这种取才形式则予以坚决否定和批判。这一方面是受到顾炎武等启蒙思想,特别是戴名世等桐城派前驱者影响,另一方面也与其自身经历和认识密切相关,所以他的批判是较为深刻的。刘大櫆对八股科举的批判言论主要集中在为一些亲朋好友诗文集所作序文里(特别是时文集序)。刘大櫆在序文中很少对作者的八股时文做出评价,有时仅一句带过,反而将时文序当成了讨伐八股科举制度的檄文,以一吐胸中之块垒。从这些序文中,我们可以大致梳理出刘大櫆对科举制度的基本态度和思想。与吴敬梓相比较,亦能衡量其思想所达到的高度。

第一,八股科举内容空泛,是对原始儒家经典的精神背离。

刘大櫆特别推崇原始儒家经典,他说:“昔者,圣人作经于千载之上,而千载之下,万物之象、兆民之情,无不备具其中。经之为用大矣!”④刘大櫆:《侑经精舍记》,《刘大櫆集》,第323页。他是以崇经即原始儒学为武器来反对当时盛行的科举时文,指出:“今之‘时文’,号称经义。以余观之,如栖群蝇于圭璧之上,有玷汙而无洗濯,虽古圣之言,光如日月,极人世之能,不足使之晦蚀;而时文自为其不道之言,究何补于经哉?”⑤刘大櫆:《张俊生时文序》,《刘大櫆集》,第104页。八股时文非但于经无补,反而使“今世之士,惟知决科之为务,其有以经术倡道于人,则人皆笑之。科举之制,比之秦火,抑又甚焉”①刘大櫆:《侑经精舍记》,《刘大櫆集》,第323页。。这一点与顾炎武的见识相同。“乡举里选之制废,以文辞取士,至有明而其术穷。爰取四子之书,创为八比之文,家诵户习,而能者出于其间,若唐氏、归氏其资之于古者既深,则其垂之于后必远矣。沿用既久,后学厌弃先矩,乃更旁罗经史,以相附益,炫其采色音声,而与古圣立言之旨,寝以违戾。迄于今而承袭舛讹,先民之遗学扫地尽矣。”②刘大櫆:《东皋先生时文序》,《刘大櫆集》,第92页。刘大櫆对科举把儒家经典变成教条、重形式轻内容甚至肆意曲解加以指谪和批判,具有明显的进步意义。

吴敬梓也同样重视原始儒家经典,认为“圣人之经,犹天有日月也。学者心思䌷绎,义理无穷,经学亦日为阐明”③吴敬梓:《〈尚书私学〉序》,《吴敬梓吴烺诗文合集》,李汉秋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71页。。他把治经说成是“人生立命处”④程晋芳:《文木先生传》,《勉行堂文集》卷6,第131页。,晚年好治经,并著有《诗说》。如果联系《诗说》的相关文字来看,吴敬梓还算不上“封建阶级的逆子”,他用来批判当时科举制度和理学制约下的世风人心的武器,不过是原始的儒学,他并没有走出儒家“温良敦厚”的传统。他的《儒林外史》亦是以儒家经典所要求的文行出处为小说纲领的。对于泰伯这个被孔子称为“至德”的儒家先贤⑤参见《论语·泰伯》:“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见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89页。,吴敬梓推崇备至,书中正是通过泰伯祠大祭来寄托其思想主张的⑥刘大櫆在《泰伯高于文王》《续泰伯高于文王》中对泰伯给予较高的评价,思想与吴敬梓基本一致。。他所反对的也恰恰是科举制度本身对原始儒学的精神背离。他在敷陈大义、隐括全文的第一回通过正面人物王冕的口宣称:“这个法(指八股科举取士——引者注)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⑦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一回),黄小田评点,李汉秋辑校,合肥:黄山书社,1986年,第10页。。文中又借马二先生之口说道:“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⑧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三回),第126页。书中描绘了一大批丧失“礼义廉耻”科场得意者,揭露出科举的本质是对儒家经典教义的抛弃和背离。

刘大櫆和吴敬梓所处的时代,仍处于封闭的封建社会,门户未开,西学未进,还没有更进步的思想来取代儒家思想。他们反对科举八股,但并不反对“原始儒学”,因为“原始儒学”在他们的理解与阐释中带上了理想化的色彩,其道德观、人性论富于人道主义的温馨;而当时作为统治工具即通过八股科举来推销的程朱理学特别是其“存理灭欲”的理学人性论,恰恰是对原始“儒学精神”的根本背离⑨参见胡益民《〈阅微草堂笔记〉“反理学”问题新论》,《文学遗产》1990年第2期。。在这一点上,刘大櫆与吴敬梓的思想几乎是完全相同的,这也受到了一些学者的关注。如吴孟复先生就曾指出:“刘大櫆部分作品中,讲了一些方、姚所不敢讲的话,有的竟与黄宗羲、唐甄、吴敬梓、曹霑、戴震颇为近似。这也不奇怪,他与曹、吴本是同时代的人,与黄、唐、戴,或早或晚,但也先后相接。他们接触的社会现实相同,而刘的社会地位与文学修养又使他能比较清醒地看待现实,敏锐地发现问题。”⑩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20页。

第二,八股科举形式僵化,选拔不出真正的人才。

“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速售。嗟呼,此岂有天下豪俊出于其间哉?”⑪刘大櫆:《答周君书》,《刘大櫆集》,第120页。科举考试为什么不能选拔出天下之豪俊呢?首先在于根本就没有好坏的标准,“作时文,使不得才情,使不得议论,使不得学问,并使不得意思”①刘大櫆:《时文论》,《刘大櫆集》,第612页。,“传习既久,日趋诡异,加之以患失之心、求得之念,而流弊至不可胜言”②刘大櫆:《方晞原时文序》,《刘大櫆集》,第97页。。这样的文章不知如何而作,所以只能“以俳优之道,扶圣贤之心”,一味地揣摩考官的好恶了。考中了的就是好文章,也就成为衡量的标准,夺魁者随之成为考官,拥有定夺天下考生命运的权力。刘大櫆由此指出:“彼一夫者,懵然踞坐于其上,持彼之一是,恃彼之一长,自以为绳墨,而以之衡天下士,曰:如此则中吾彀,如彼则不中吾彀;如此则得之,如彼则失之矣。”③刘大櫆:《徐笠山时文序》,《刘大櫆集》,第95页。遭逢这样的考官,像刘大櫆这样的考生又不屑且写不出庸滥之时文,以“古文为时文”则只有名落孙山的命运。如果这些考官再“蓄意毁白以为黑,誉浊以为清”,那真是“一代文人有厄”了。

吴敬梓对科举考试评判标准的揭露也颇为生动,其中有描写周进对范进文章的评判:

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三回,第25页。

八股文之所以搞什么“破题”、“承题”、“起讲”……本来就是为了层次清楚,改卷方便,范进“天地间至文”的卷子竟叫人看不懂,其水平可知。而因为考官周进首先存了一个“倘有一线光明,也可怜他苦志”的念头,第一次虽是“用心用意”看了一遍,也只得说:“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第二次看就“觉得有些意思”,及至第三遍,竟然发现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不等看其他人卷子,就不加犹豫地“填了第一名”。其实,范进的文章还是范进的文章,所谓“一字一珠”,本来就只是考官周进心理上的主观意念。这一点,吴敬梓出之以白描式的讽刺之笔,和刘大櫆的观点是高度一致的。

同样,《儒林外史》中一些不学无术、只把科举考试当成升官发财敲门砖的鲁编修、高侍读及王惠之流往往科场得意,而奉八股文若神明并当成终身事业“一个批语要做大半夜”的马二先生却屡屡是科场失意者!以这样的考试来选取人才只能成为骗人空谈。

第三,八股科举以名利为导向,败坏士风。

八股时文盛行于世,遂造成取莠去良。刘大櫆指出,“今以汉、唐以来,诗歌、古文之信而传者,与今人见之,其昧者争避之,以为不祥之物也”⑤刘大櫆:《徐笠山时文序》,《刘大櫆集》,第94页。。揣摩八股文、进科场才是文人的唯一正途,否则会被看作邪魔外道,唯恐避之不及。如同《儒林外史》文中鲁编修所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⑥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一回),第103页。面对这样的文化环境,作为诗文大家的刘大櫆和吴敬梓自然“没有市场”。

科举八股以功名富贵利诱士人,导致士风日坏。刘大櫆斥责那些热衷于科举功名的人每每“用贪冒苟得之心,以求悦于鄙夫小人之目,而其道始离也”⑦刘大櫆:《张荪圃时文序》,《刘大櫆集》,第101页。,甚至惟“知有荣利而已,为宫室、膳啖、妖丽之奉,辱身以求之,老死而不止,是其所知,犹犬之于骨,鸱鸦之于鼠,蛆蝇之于粪秽也。彼岂知天下之正味哉?”⑧刘大櫆:《汪在湘文序》,《刘大櫆集》,第54页。其对科举制度毒害下封建文人的卑劣行为那种鄙视、愤慨和憎恨之情跃然纸上。他深为悲愤地感叹道:“呜呼!世俗日益偷,竟为软美,以相媚悦为能,下以是贡,而上益以自矜,若人之于我固当然者。取人不必才,惟其善谀;弃人不必其不肖,惟其不识形势,不能伺贵人意指。从荐绅以迄里巷,父兄所以教戒其子弟,一皆摹揣成习。与人终日言,无一言稍可恃赖。”⑨刘大櫆:《中书舍人程君墓志铭》,《刘大櫆集》,第253、254页。世俗浇漓,正直之人很难容身。

同样,《儒林外史》不仅写出周进、范进和马二先生等被科举残害的惨状,也写出鲁编修、高侍读、王惠、张静斋、匡超人这些科举“高高地中了”之流,一旦攫取高位,全然不顾礼义廉耻,一心追求功名富贵,把坏事做绝,描绘出一幅科举制度下士人地狱变相。这些人“既与近代知识分子的概念不沾边,也与孔孟关于‘士’的定义不搭界,非驴非马正是这等‘士’的结构性特征”①胡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8页。。

刘大櫆哀叹:“天之生才,常生于世不用才之时,或弃掷于穷山之阿、丛薄之野,使其光气抑遏而无以自达;幸有可达之机矣,而在位者又从而掩蔽之,其阨穷以终、沦落以老者,何可胜数!”②刘大櫆:《见吾轩诗序》,《刘大櫆集》,第80页。这既是对朋友的同情,对自身的哀叹,同时更是对整个时代扼杀人才所发出的控诉。

总之,作为古文家,刘大櫆或结合朋友的人生,或结合自身遭际,借写文章作不平之鸣,尽情抒发对科举制度的不满,并予以直接抨击。吴敬梓作为小说家,则借《外史》中人物,艺术性地传达八股科举对一代士人的残害。二人观点有很多相似之处,代表当时知识精英的高瞻远瞩。相比较而言,作为小说家,吴敬梓对科举制度的揭露思想更深刻、内容更丰富、形象更生动;他以讽刺的手法,对这些丑恶的事物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有力的批判。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8页。展现了小说家高超的讽刺手法。此外,吴敬梓对科举的揭露也更为深入系统,呈现了一代文人的整体画卷。刘大櫆则更直接地把自己对八股科举的批判述诸诗文,其大胆、激烈和批判力度与吴敬梓亦堪媲美。

四、余 论

基于以上比较和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两点认识:

一是需要全面客观地认识和评价刘大櫆。不论是通过全人看全文,还是通过全文看全人,对刘大櫆都应该有一个客观公允的评价。我们不能因为刘大櫆一生屡屡参加科举考试,就推断他热衷于功名。在科举作为知识分子唯一上升通道的时代,一个有所抱负的知识分子,只有通过科举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此外别无他途,因而对此不应过于苛责。而刘大櫆并未陷于八股时文不可自拔,他在诗、文特别是在古文方面的创作和研究是卓越的,也影响和教授了诸如姚鼐、程晋芳、吴定等一批优秀的后来者,这应给予充分肯定。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刘大櫆正是通过自身坎坷艰辛的科举经历,逐步认识科举制度的种种弊端,并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以坎坷不平之气发为愤世嫉俗、敢想敢说之文,有些思想与张岱、顾炎武、黄宗羲、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等一批具有远见卓识的知识分子有许多共同之处,这在当时文网罗密的情况下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也在早期思想启蒙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刘大櫆的相关诗文既是研究清代诗文的重要材料,也是研究早期启蒙思想史的材料,理应得到充分的重视。

二是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吴敬梓及《儒林外史》。前文已述及,刘大櫆和吴敬梓身处同一时代,地缘相近,交友群相似,接触的社会现实大体相同,所以他们的人生经历、思想渊源和许多观点有相似之处,实非偶然。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刘大櫆,从而更好地走近吴敬梓,更好地读懂《儒林外史》这部堪称“伟大”的著作。一方面,《儒林外史》中一些人物或多或少有刘大櫆的影子,刘大櫆的真实人生让我们认识到吴敬梓对人物刻画的写实性,也因此达到了“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卧评)的效果。可以说《儒林外史》以生动形象的笔墨,逼真地反映了社会,当之无愧是一部伟大的写实之作,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另一方面,刘大櫆的思想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吴敬梓思想产生的时代背景、现实土壤和历史地位,通过比较刘大櫆与吴敬梓在思想上的诸多共性,并据此拓展之,让我们认识到蒲松龄、袁枚、曹雪芹等一批具有远见卓识的知识分子的共同思想主张及在时代进步中的作用。在这个群体中,吴敬梓正是透过封建末世的虚假繁荣,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和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使其思想在当时处于卓然不群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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