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达、雅”及“不可译性”在翻译实践中的体现和处理

肖向阳

(南方医科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515)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美国《当代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杂志合作出版的中国版《当代世界文学》第一辑上发表了笔者翻译(合译)的《拉丽贝尔·阿莱格里亚，纽斯塔特文学奖和“世界文学共和国”》一文。从这次翻译实践中笔者主要获得了两点感受:第一，对“信、达、雅”标准的又一次深刻认识;第二，对“不可译性”的自我思考。本文将结合实例对此进行详细总结，希望能够有助于笔者本人及感兴趣的相关人士今后的翻译实践。

1.“信、达、雅”的体现和处理

首先，对严复的“信、达、雅”翻译原则笔者完全赞成刘重德先生在《文学翻译十讲》第二讲中所称:“...whenever the question of principles of translation is under discussion，the three characters‘信、达、雅’(faithfulness，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formulated by Yan Fu in his Introductory Remarks to his translation《天演论》are thought of and supported as the one and only maxim all translators must observe.”(刘重德，1991)王以铸先生在其《我翻译了一部诗集》一文中对严复的“信、达、雅”标准作了言简意赅的阐释:“信是不要歪曲原意，达是译文表达得很清楚。孔子说:‘辞，达而已矣。’就是要把话说清楚叫别人能懂。至于雅，论上原文和译文要严格对等……”(王以铸，2005)下面，我分别就这次翻译过程中遇到的类似问题举例说明。

1.1 信

原文的标题中有一词组“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是翻译成“世界文学共和国”呢，还是翻译成“国际共和文学”?其实，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不仅在文章标题中出现，而且在全文中共出现11次，是该文评的关键词之一。单独来看，采用后者似乎更符合文学理论范畴的说法。其实不然，纵观全文，作者以帕斯卡莱·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2006年度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得主——的一本重点关注拉美文学并因此产生极大反响的论著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展开评论。卡萨诺瓦在其书中指出:“世界各地的作家都隶属一个单一的、共享的空间……这个被她称作‘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的空间等级森严，巴黎是其无可置辩的唯一首都。”(德尔登，2008:132－133)(原文:Casanova argues that writers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belong to a single，shared space...She also argues that this space，which she calls 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is organized in a profoundly hierarchical manner，for it has only one，undisputed capital:the city of Paris.)从原文作者的用词，如space(空间)、capital(首都)以及city(城市)等，特别是当我们把两个词Republic和capital联想到一起，就不难明白，作者在这里是把抽象的文学概念具体化、形象化了。所以，本着“信”的原则，我们应该用“世界文学共和国”来对译“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比较合适——虽然读者不易一眼看出其中的意义。

1.2 达

众所周知，英语属于形合型语言(hypotactic language)，具有严格的诸如主谓宾关系、修辞与被修辞关系等语法规则。所以，对长期浸润于意合型的汉语学习者而言，将英语贴切而通顺地用汉语表达出来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当遇到冗长的英语句子时，这种情况就更加突出。试举例说明如下:

例(1)One of the most incisive and thought－provoking recent attempts to describe this relationship—one that pays considerable attention to Latin American literature—is Pascale Casanova’sLa république mondiale des letters.(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2004:140－141)

译文:在近期种种针对“中心—边缘”关系所进行的尝试性描述中，以帕斯卡莱·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的《世界文学共和国》……一书论述得最为透彻和最为深刻。该书重点关注拉美文学……(p.132)

分析: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英语句子，大量出现前置定语、后置定语以及定语从句。如果严格按照原文的词句来排列，第一步比较理想的译文如下:

近期最透彻和最深刻的尝试描述这一关系的作品之一是帕斯卡莱·卡萨诺瓦的重点关注拉美文学的《世界文学共和国》一书。

上述译文当中笔者已经尽量地压缩了汉语中表达定语关系的“的”字，但仍然有四个之多，而且用汉语的习惯读上去显得非常拗口。由于译界对译文的要求中有“要经得起对照”和“经得起朗读”(后者其实就是对“达”的要求)，笔者于是对照原文，反复领会它的前后衔接关系，最后按照汉语的习惯作了较大的词序上的改动，以求在不违背“信”的前提下，让“达”的标准体现出来。

1.3 雅

关于严复“译事三难”中的“雅”一说，笔者虽然懂得它并不等同肤浅的“润色加藻”或“润饰美化”，但还是认为董先生的“将它理解为‘如风格以出’……”(董秋斯，1984:48)似乎已经在语言和句法之上论事。笔者仍然认为，所谓“雅”应该是指一种“美”的标准，尤其是指“文字之美”。林语堂先生提出的翻译三条标准“忠实、通顺、美”是严复的“信、达、雅”之说的提炼和升华。笔者特别欣赏林语堂先生从另一角度将“忠实、通顺、美”说成是译者的三种责任:“第一是译者对原著者的责任，第二是译者对中国读者的责任，第三是译者对艺术的责任。”(陈福康，2000)。所以关于翻译的“美的标准”，林氏同意“翻译即创作”的说法，认为“不可不注意文字之美的问题”，尤其是翻译文学作品(值得一提的是，林氏同意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不可翻译的说法，在接下来的段落里笔者将就这一问题进行一点探讨)。笔者的这次翻译实践因为涉及到具体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因此愿意与读者分享其中相关的体会。

例(2)...the typical Latin American writer usually engages with a much wider range of cultural references than their European peers.(p.140)

定稿前的译文:

……和欧洲同行相比，典型的拉美作家涉及的文化范畴往往更广。

定稿后的译文:

……典型的拉美作家所涉及的文化范畴往往比其欧洲同行更为宽泛。(p.132)

分析:对比定稿前后的译句，笔者分析发现后者无论在结构还是遣词造句方面都胜过前者，后者干净凝练。它具有几大特点:第一，和原句一样，首先突出主语部分“典型的拉美作家”;第二，“比其欧洲同行”和“和欧洲同行相比”两种译法，前一种在对称度上和“than their European peer”更接近更自然;第三，“更广”和“更为宽泛”两种译法，后一种更迎合中国读者的习惯，显得节奏更稳健更文气。

例(3)George Yúdice reads the inability of the female characters inAshesto build bridges linking them to the oppressed Indians of El Salvador as the sign of an impasse that does not get resolved until Alegría’s turn to testimonial literature in the 1980s.(p.146)

定稿前的译文:

乔治·耶迪斯(George Yúdice)认为，火山灰这一小说中，女性群体找不到和萨尔瓦多受压迫的印第安人联合起来的途径，这样一种僵局直到20世纪80年代阿莱格里亚转向“记事文学”时才得以打破。

定稿后的译文:

乔治·耶迪斯(George Yúdice)从《伊萨尔科火山灰》这部小说中读出了女性形象的无能为力，她们找不到和萨尔瓦多受压迫的印第安人联合起来的途径……(p.138)

分析:例(3)修辞层次相对繁杂，对翻译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定稿前的译句由于译者缺乏透彻的理解能力和足够的语言功力，没有贴切而简单地将“read...as”译成“读出……”，而是貌似完美地将其引申意义“认为”翻译出来了。仔细思考一下，由于文章是对一部小说进行探讨，因此定稿后的译句中，一个“读”字更能吻合它的语境，而且搭配词语“无能为力”(inability)令人叫绝不已。相比之下，定稿前的译句就逊色多了。

笔者下面列出一组体现“文字之美”的例句，对这些例句的总结已经令笔者受益匪浅，特供读者参考:

例(4)Ashesis in many ways a highly accomplished example of modernist literature.(p.144)

例(5)Isabel“dreamed of Paris all her life and painstakingly taught me French in hopes I would one day study at the Sorbonne.”(p.144)

译文:我母亲伊莎贝尔一生都在梦想能够过上巴黎式的生活，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考上索邦大学。(p.136)(注:在选定“有朝一日”一词之前用的是“有一天”。)

例(6)...the narrator discovers that life in Santa Ana has changed very little since she was a child.But the reassuring sense of stability and continuity is soon shattered...(p.145)

译文:当卡门重返圣安娜市时，发现儿时的旧貌依稀未改，生活仿佛还是那样的一成不变和按部就班……

例(7)In the days that follow，even as she cherishes cer-tain recollected images of her mother，the narrator realizes that…(p.145)

译文: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每当卡门追忆母亲的音容笑貌时，她就会意识到……(p.137)

例(8)There is really no way of knowing for sure.But the openness of the ending should neither be smoothed over nor deplored...(p.147)

因地制宜采用封育保护、梯田、树盘、水土保持林等水土保持措施，特别着重防治板栗林下的土壤侵蚀，综合防治水土流失与面源污染。

译文:然而，小说的开放性结尾不该假借明晰的政治信息之名来加以淡化或哀叹。

2.“不可译性”(untranslatability)的体现和处理

前文已提到译界认为艺术作品不可翻译的观点，笔者拟尝试进行思考。林语堂先生不仅在理论上把严复老先生的“信、达、雅”三说发扬光大，而且身体力行，在翻译实践上做出了辉煌的成绩，令后辈高山仰止。连他老人家都认为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不可翻译的:“因为作者之思想与作者之文字在最好作品中若有完全天然之融合，故一离其固有文字则不啻失其精神躯壳，此一点至文字精英遂发发不能自存。”(廖七一，2000:140)

本文谈论的“不可译性”不考虑15世纪之前宗教界学者的种种观点，笔者倾向于赞成“真正的翻译是不可能的……”因为“可译性”所谓的“普遍存在的深层结构属于逻辑和心理的的因素，显得过于抽象笼统而无法把握……”更何况，“在两个不同的语义体系之间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对称和映照”(Steiner，1975)。但笔者认为“不可译性”学说并非意味着译者无能为力。例如，斯坦纳认为:“也许不能说任何东西都能翻译，也不是说任何东西现在都可以翻译……”所谓的“不可译性”应该是指受制于种种因素，如历史、社会、文化、语言习惯等在翻译过程的不同阶段或翻译作品的不同部分一时无法或很难逾越的隔阂。译者的任务应该就是“追求最大程度的可译性”，采取各种手法进行翻译。

很巧，此次拉美文学评论一文的翻译实践遇到了一例典型的“不可译性”现象，即“consecration”的译法。采取回避策略未尝不可，但笔者试图融入原作者的思维，尽可能地体现原作品的风格，于是有了这一次难忘的翻译经验。

事情都是由一个词“consecration”引起的。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的《新牛津英汉双解大字典》将动词“consecrate”定为:make or declare(something，typically a church)sacred;dedicate formally to a religious or divine purpose。奉某事物，尤指教堂，为神圣;供奉，奉献。该词在原文章中一共出现五次:

第二段:Insofar as it is the goal of every writer to claim victory in the race for literary consecration，the only consecration that really matters is that which is granted by the literary authorities of Paris.(p.140)

第四段:The example ofAshesillustrates the powerful role Paris plays in the international literary world，but it also shows that consecration in Paris is by no means the only measure of literary success.(p.142)

For all of Casanova’s emphasis on the importance of“consecration”in 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she shows little interest in the specific ways in which the race for literary prestige works.(p.142)

第五段:It means following in the footsteps of writers like Joyce and Faulkner，Casanova’s foremost examples of writers from the periphery who achieved consecration in Paris through the deliberate cultivation of an international，modernist aesthetic.(p.143)

第九段:Daisy Zamora’s Neustadt nomination for Claribel Alegría confirms the primacy of political criteria in the process of Alegría’s literary consecration.(p.146)

通读下来，作者显然在这里采用了一个极具隐喻色彩的词“consecration”来折射拉美文学圈屈从于“世界文学共和国”首都巴黎所制定的文学尺度的“现实”。如果按照“consecration”的字义来生硬翻译，中国读者一定不知所云;如果句句都不厌其烦地解释，则失去了原文的精炼及深广的蕴意;如果对“consecration”只字不提，那又枉费了原作者的良苦用心。笔者多番咨询，几经斟酌，几乎认为“不可译性”已经活生生地摆在自己的面前。然后，突然有一天，笔者想到试着用中国读者熟悉的比喻来解决一下这个难题，提笔写下:“一场献祭仪式般(consecration)的文学评选”，感觉茅塞顿开。考虑到文章的上下承接性，笔者在“consecration”第一次出现的第二段中直接采用了上述字句，而在接下来的各句中则只对事件进行点及。各段的译文如下:

第二段:身居该空间里的每一个作家都期望在一场献祭仪式般(consecration)的文学评选中能够脱颖而出，然而，作家们的命运却被巴黎的文学权威们牢牢地掌控着。(p.132)

第四段:《伊萨尔科火山灰》的例子虽然说明巴黎在国际文学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也表明了，一部文学作品能否获得巴黎认可并非是裁定一部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的唯一尺度。(p.134)

尽管卡萨诺瓦强调“世界文学共和国”在对作家及其作品的评定上显得意义非凡，但她对该权威性评选委员会的运作细节却几近寡味索然。(p.134)

第五段:这也意味着，他们应该追随乔伊斯和福克纳这类作家的足迹。乔伊斯(Joyce)和福克纳(Faulkner)是卡萨诺瓦最常引用的例子，因为这两位作家最初来自边缘文学圈，但通过刻意培养起来的国际化和现代主义审美观而最终在巴黎取得了成功。(p.135)

第九段:我们不能忽略政治视角是阿莱格里亚在文学上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戴西·萨莫拉(Daisy Zamora)在诺斯塔特国际文学奖上对阿莱格里亚的提名就印证了这一点。(p.138)

总体上看，经过这样的技术处理之后，译文就显得准确和通顺许多，终于又一次回到前面遵循的“信达雅”标准上去了。顺便一提的是，这次用于解决貌似“不可译性”的方法，即采用比喻的方法来圆通英语的修辞手段，后来在同一篇文章的翻译过程中又成功地使用了一次，不过第二次的情况相对就要简单一些。

例(9)But the reassuring sense of stability and continuity is soon shattered by Carmen’s discovery of her mother’s secret.(p.145)

译文:但当她发现母亲的秘密之后，这种欣慰感瞬间便梦一般地破碎了。(p.137)

分析:根据《新牛津英汉双解大字典》，例(9)中shattered一词的英文意思指“break or cause to break suddenly and violently into pieces”，其对应的中文意思是“粉碎，砸碎”。因此，在翻译成中文的过程中容易让人联想到“破碎的梦”，所以“梦一般地破碎了”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中，并且很能贴切地反映出小说中女主人公当时的心情。这是一个触类旁通的例子。

3.意译

由于英汉民族的思维差异和语言表达习惯的不同，笔者在翻译过程中遇到了几个十分有趣的翻译特例，它们为读者和译者在理解和实践意译手法方面提供了很好的素材。关于意译，笔者赞成斯坦纳的观点:“……意译就是译者有一定限度的自由，他要时刻看到作者，这样不至于迷失方向，但他主要是紧随作者的意思而不死抠字眼，他可以作者的意思加以引申，可是不能改变……”(Steiner，1975)下面是本次几个较典型的意译例子:

例(10)But even the staunchest advocates of Latin American cosmopolitanism have often propagated a view of literature as an essential component in the effort to build strong nations in Latin America.(p.140)

译文:就连那些竭力为拉美文学国际化摇旗呐喊的支持者也都每每主张，文学应该在拉美国家强大之路上担任重要的角色。(p.132)

例(11)A large part of her book is devoted to analyzing the many strategies used by writers from the margins to secure recognition for their work in Paris—that is，to conquer“literary universality.”(p.141)

译文:这些边缘地带的作家们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得到巴黎的认可，即:给自己的作品戴上“文学普遍性”的光环，采取了多种策略，卡萨诺瓦对此做了详尽的分析。(p.133)

例(12)... in which he speaks of how he and others who started their writing careers in the 1950s needed to overcome the stifling demands of realism，nationalism，and commitment before devoting themselves to the cause of“literary autonomy”.(p.143)

译文:……富恩特斯谈到，与其他那些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写作生涯的作家们一样，他自己必须首先挣脱现实主义、民族主义以及社会责任带来的沉重枷锁，转而投入“文学自主性”的事业当中去。(p.135)

例(13)Frank took with him one of her many faces，one he discovered in this patio，under this very light:one I never knew.(p.145)

译文:随着弗兰克一起离开的，还有我母亲性格中我所不知的一面，也就是在这个院子当中，也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弗兰克对我母亲有了新的认识。(p.137)

例(14)...it provides a glimpse of one Latin American author’s struggle to combine her nationalist and political preoccupations with a cosmopolitan literary perspective.(p.146)

译文:……这样的一部作品也为我们开启了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了拉美作家在将民族性和政治忧患意识融入到国际性道路上所付出的艰辛努力。(p.39)

［1］Steiner，George.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

［2］陈福康.译论史稿［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3］董秋斯.论翻译理论的建设［C］∥ 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536－544.

［4］廖七一.当代西方翻译理论探索［M］.上海:译林出版社，2000.

［5］刘重德.文学翻译十讲［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1.

［6］马尔滕·凡·德尔登.拉丽贝尔·阿莱格里亚，纽斯塔特文学奖和“世界文学共和国”［J］.肖向阳、金敏娜，译.当代世界文学(中国版第一辑)，2008(10):132－148.(文中只标注页码的引文均出自此文)

［7］王以铸.我翻译了一部诗集［C］//郑鲁南.一本书和一个世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