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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场域与译者行为:茅盾30年代的弱小民族文学译介

2014-03-20陆志国

外国语文 2014年4期
关键词:茅盾场域译者

陆志国

(洛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2)

1.引言

20世纪30年代,茅盾翻译的文学作品,除了《文凭》(With Diploma)等几篇源自苏俄文学外,其他几乎都属于弱小民族文学。从表面看,这延续了茅盾自五四以来主要关注和译介弱小民族文学的态势,也被一些学者看作是其兴趣使然。可若考虑到译者所处的时代背景等因素,结论则没有那样简单。30年代被称为“红色的三十年代”(李今,2009:83),抢译(包括从英文转译)苏俄文学,尤其是苏联当代文学,在当时中国掀起一股热潮,就像鲁迅所说:“英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一到上海,恰如一胛羊肉坠入狼群中,立刻撕得一片片”(曹靖华,1936:1)。而身为左联成员并做过左联领导工作的茅盾,为何避开这股潮流耐人寻味。这一时期,茅盾的翻译主要集中于1934年和1935年,且基本都发表在两份刊物《文学》和《译文》上。熟悉中国现代文学史或翻译史的人都知道,1934、1935年分别被称为“杂志年”和“翻译年”,对此种称谓茅盾分别写有两篇评论。在《所谓“杂志年”》一文中,茅盾认为是中国的“特别国情”促成了“杂志年”的诞生;这种特别国情不许将“新鲜的大鱼大肉”供给读者,而是“几家老厨房搬来搬去只是些腐鱼臭肉,几家新厨房偶然摆出点新鲜货来,就会弄得不能做生意”(茅盾,1991:134)。茅盾这里用隐喻的方式暗讽一种社会现实,即外来的进步文艺作品尽管受读者欢迎,但却得到压制。在《对于“翻译年”的希望》这篇文章中,茅盾指出“翻译年”出现的原因有二条:一是通过翻译“向伟大的外国作品里,学得些创作的技巧”;而理由之二,茅盾却含糊其辞,只是写道:“诸位也许都明白的,这里也不必要说了”(茅盾,382-383)。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态亦指向当时的一种制约权力或干预机制。明确来讲,是指国民政府在三十年代推行的文艺审查制度。那么,这种审查制度对茅盾的文学翻译行为造成怎样的冲击和影响?本研究试以法国学者布迪厄(Bourdieu)的文化生产场理论为视角对此做出探讨。

2.审查制度的实施与文学翻译场的自治

按照布迪厄的文化生产场理论,对文学生产的研究要经过三个步骤:一、分析文学场(Literary Field)或艺术场在权力场中的位置(即看文学场等是否具有自主性);二、分析文学场或艺术场的结构(如分析行动者为获取场域的合法地位而展开的竞争以及行动者自身的客观化特征);三、分析生产者的习性(Habitus)起源(如分析产生实践的结构化和被结构化的性情倾向)①按照布迪厄,习性是一种"可持续、可转化的倾向系统"(Bourdieu,1979:vii),它也指"一种存在方式,一种习惯性的状态(尤其是身体状态),特别是一种嗜好、爱好、秉性、倾向"(Bourdieu,1977c:214)。习性具有持久性和社会化的特征,亦随着场域的变化处于不断地建构之中。(Johnson,1993:14)。这三个分析步骤,体现了场域、资本(Capital)和习性等主要概念之间的相互关系,“构成布迪厄社会学的一般研究方法”(Swartz,1997:142)。对译者的文学翻译进行考察,依据布迪厄所说的结构同源(Homology)现象②也有将"Homology"翻译为"同构性"。简单来说,它指的是相对自主的场域之间的关系。布迪厄认为:"一个场域中的竞争会在另外一个场域产生同构的影响",如被统治阶级在某一场域中的位置或品味在另一场域中也表现出相似的情况。详见Swartz:Culture& Power:The Sociology of Pierre Bourdieu,页129-136。大程度上涉及政治因素,体现出他对"政治资本"的追求,但这种追求不一定能使他增加象征资本和经济资本。,也可按照此架构展开。这三个步骤由此可以衍化为:分析文学翻译场的自治或自主;分析译者在文学翻译场中的占位或位移情况(亦即表明译者在文学翻译场中的客观化特征);分析译者的翻译习性。

首先,看下审查制度是否影响到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的自治③本文认为,文学翻译场是文学场的子场,但具有相对的独立性。文学场的变化,如诗学革命,会影响或改变文学翻译场的运行逻辑;文学翻译场也具有反作用:其产品注入到文学场中,会引起文学场中规则和行动者位置等方面的变化。而且,由于译者兼具文学家的身份,有必要同时对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的自治情况进行考察。。

德国学者Dieter Breuer对审查的种类进行过划分:

(1)按审查的时间可分为:出版前的手稿审查;出版和发行后的审查或约束;每次新印前的不断审查。

(2)法律体制下的审查:预防审查;禁止审查。

(3)按审查权力分类:教会审查;国家审查

(4)按执行权力:军事审查;政治审查。

(5)按照形式的措施分为正式的审查和非正式或结构上的审查。前者包括:审查法、官方黑名单、邮寄审查等;后者主要是指社会上强有力的团体执行的、但又不具法律效力的审查(Hockx,2003:223-24)。

依照这个分类,30年代中国文学史和翻译史上的审查,从时间上看,开始是出版和发行后的审查,后改为出版前的手稿审查,且这种审查在当时背景下也从对作者或译者名字的审查转化为对稿件内容的审查;从审查权力和审查形式上看,主要属于国家审查和正式的审查,亦即:这时期的审查是种政府行为;审查由权力机构以法律、法规等形式来强制实施。

具体来说,南京国民政府在1930年11月颁布《出版法》,对杂志、期刊等的出版做了一些规定且附有相应处罚措施,又在1931年10月公布实施细则,对文化出版实行更为苛刻的管制。

《出版法》对书刊的审查伴随着政府的其它强制措施。1933年10月,国民党行政院下达“查禁普罗文学密令”,要求各省市党部以更严密的手段查禁书刊,特别关注普罗文艺书刊,因为“普罗作家,能本无产阶级情绪,运用新写实派之技术,煽动无产阶级斗争,非难现在经济制度,攻击本党主义,含意深刻,笔致轻纤,绝不以露骨之名词,嵌入文句;且注重题材的积极性,不仅描写阶级斗争,尤为渗入无产阶级胜利之暗示”(张静庐,1957:171-72)。与此相应,1934年2月,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密令查禁图书149种,鲁迅、茅盾等左翼人士的重要著作大都囊括在内。尽管一些作品并不违反《出版法》的规定,但由于查禁主要按照令国民政府犯忌的名单执行,所以未能幸免。后经过图书出版机构和相关人士的斗争,迫使当局对这149种图书重新审查。结果是将这些图书分为五档处理:先后查禁有案之书目;应禁止发售之书目;暂缓发售之书目;暂缓执行查禁之书目;应删改之书目。④参见《现代出版界》23期,1934年4月1日出版,这里的引用的都出自本期(页1-7),不再一一标注。

就茅盾而言,他受查禁的创作基本属于后一类,即要求删改后再出版,如《野蔷薇》、《虹》、《子夜》等篇。审查机构对于为何要查禁或删改给出了一些理由。例如,审查者认为《野蔷薇》故意在序文中说:“想在各人的恋爱行动中,露出个人的阶级形态”以表示作者的立场,应删去;《子夜》则被冠以“描写工潮”、“描写工厂”、“讽刺本党”等罪名,归入“应行删改”一类。

受到审查的译作中,主要都是苏联文学或无产阶级文学。楼建南译的《苏联童话集》、冯雪峰译的《新俄的戏剧与跳舞》、鲁迅译的《高尔基文集》、《文艺与批评》等,被列入暂缓发售之书目;应删改之书目中,楼建南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被认为“内有报告文学三篇,描写苏联工厂中之工人生活,多含挑拨阶级斗争意味,应抽去”;郭沫若译的《石炭王》和《屠场》,因为“煽动阶级斗争”,归入禁止发售之书目,等等。而对于一些弱小民族的文学,如田汉的《檀泰琪儿之死》,蓬子译的《处女的心》、《小天使》等,则“暂缓执行查禁”,之前查禁的原因主要在于田汉和蓬子的共产党员或左翼身份。

不难看出,图书受到审查的主要原因在于其传播马列主义、描写阶级斗争、反映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讽刺国民政府等。茅盾之前的译作大都属于弱小民族文学,而《文凭》等又是旧俄时期的作品,没有凸显阶级斗争之类的主题,所以并未受到审查。将这次审查与上次相比,发现措施上已有变化,即从注重对人名的审查过渡到对作品内容的审查。

同时,国民政府在1934年5月成立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对审查方法进行修改,并纳入一些文学人士如穆时英、项德言等,表明“审查不单单是根据黑名单来抽文章了,而有他们一套比较统一的检查标准”(茅盾,1997:641)。这意味着审查逐渐走向规范化,对文学作品的权力干预也始以一种相对隐性的方式呈现。

国民政府的审查作为一种外力,无疑会施作用于当时的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鲁迅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多次抱怨审查对文学和翻译的制约。在给曹靖华的信中,鲁迅写道:“上海靠笔墨很难生活,近日禁书至百九十余种之多……书局已因此不敢印书,一是怕出后被禁,二是虽不禁而无人要看,所以买卖就停顿起来了。杂志编辑也非常小心,轻易不收稿”(鲁迅,2005:341)。给萧军、萧红的信中,鲁迅对审查上的乱删行为更痛斥有加:

这几天真有点闷气。检查官吏们公开地说,他们只看内容,不问作者是谁,即不和个人为难的意思。……其实他们是阴谋,遇见我的文章,就删削一通,使你不成样子,印出去时,读者不知底细,以为我发了昏了。如果不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那是通得过的,不过,这有什么意思呢?(鲁迅,2005:316)

一些文学史著作将这种审查对文学和翻译造成的影响看得特别严重,并认为此举压制了文学尤其是无产阶级文学的发展,如唐弢(1982:15)写道:

作品被国民党审查机关扣留、删改者,更是不计其数。对进步文艺机关的破坏……愈演愈烈,手段也愈来愈毒辣卑鄙……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形式就像鲁迅指出的那样,“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

然而汉学家贺麦晓(Michael Hockx)却不同意这点。他通过对30年代审查情况的描述,特别是通过考察文学场中一些审查人的角色、官方的政治干预与文学自主性之间的冲突如何“折射”入文学场中,并以萧红的《手》为个案进行的分析,得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结论:从整个30年代来看,中国文学场维持了较强的自主性。因为“绝大多数作家,包括那些有政治倾向的作家,都相信文学包含政治中立的因素在内,这使其具有象征价值,且不应为了政治原因而受到严重干预”,再者,“政治权力的代表并没有在文学场域内占据强有力的地位,若是那样,他们可能会告诉文学家写什么和怎样写。因此,既然政治权力不能被自动转化为文化权力或相反,文学生产就不会受限于审查机构或左翼派别”。贺麦晓还对唐弢等人的结论进行反驳:“如果有人坚持说国民政府的法则在所有领域都是压制性的,这就无法解释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为何这般繁荣”(Hockx,2003:250-51)。

贺麦晓的论断有一定说服力。根据布迪厄,一个场域越具有自主性,场域的成员由此也越能遵循场域的的规则或默会语(Doxa)。例如,审查委员会的核心成员项德言为了能让自己的作品在上海良友书店出版,藉此去获得文学声名,而给受审查之累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在出版上大开方便之门,并且同意鲁迅作为丛书的编委(赵家璧,1984:177)。这是审查权力折射入文学场中的一种表现,反映了文学场乃至权力场中的行动者对游戏规则的体认与遵守,呈现出文学场的自主特征。倪伟(2003)对30年代南京国民政府文艺政策的考察印证了贺麦晓的观点。国民政府为在文学场实行新的文学规范,推出三民主义的文艺政策,并用审查手段压制革命文学,但国民政府的这种努力并未取得成功。按照布迪厄,在相对自主的场域中,外部力量或外在决定因素,“只有通过场域的特有形式和力量的特定中介环节,预先经历一次重新形塑的过程”(Bourdieu,1992:105),才能对场域中的行动者乃至场域规则产生影响。国民政府倚重外在力量的干预,并没有倾力完善文艺政策和按照文学规律运作,“其结果与他们的愿望相反”(茅盾,644),外力干预的失败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文学场具有相当的自主程度。

作为子场域,文学翻译场更是如此,因为相对而言,外力对翻译的影响要小得多。只要不翻译苏联的文艺作品,一般都容易通过审查。而即便是苏联文学,许多译者想出种种办法,或改换名字,或以种种伪装来重印遭到禁删的书刊。茅盾说过每年要换一批笔名,来对付国民党当局的检查,表明国民政府的审查并不是很奏效。唐弢在1934年提起过翻译文学的繁荣:“两三年来,翻译的作品渐渐地多起来了,跑到书店里一看,五光十色,差不多都是这类的书籍,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日本的,什么都有一点,真可算是文坛上的好现象”(唐弢,1995:503)。李今在其近著《三四十年代苏俄汉译文学论》中对当时的翻译作品有过统计,从中可以看出翻译文学的增长情况,由此李今也得出相似的论述:“即使1930年下半年‘很遭迫压’,1933年蒋介石重令禁止普罗文学,1934年国民党政府查禁149种文艺书籍,它(苏联文学)也仍然被不断地介绍进来,‘传布开去’,保持了在整个三十年代都处于方兴未艾,四十年代又创新高之势”(李今,2006:30)。这样看来,审查的确没能遮蔽文学翻译的繁荣景象,亦未能撼动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的规范或运行逻辑,因此,30年代文学翻译场仍享有相当程度上的自治。

3.围绕茅盾译文形成的张力关系

若文学翻译场取得相对的自治状态,场域的规则就更易得到译者的体认和遵守。一般来说,为赢得翻译场中的筹码(Stake)和声名,译者会选择那些经典名著或文学性强的作品来翻译①经典名著具有较高的文化资本,最容易为译者赢得声名或象征资本。。茅盾20年代亦主要译介弱小民族文学,这些作品大多蕴含独特的艺术魅力,凭此他能在文学翻译场中占据一定地位,当时的杂志向其催约译稿即能表明这点。反观这一时期,茅盾所选作品的文学价值有所降低,且大都隐含一种政治表述。说明茅盾的翻译并不为了获取文学翻译场中的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他更多考虑的似乎在政治层面。那么,茅盾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当场域相对自治状态下,译者为了政治而翻译时,是否因其执着于某种信仰或受到官方审查等因素的制约?对此的认识还需考察茅盾在文学翻译场中的占位情况和围绕译文形成的张力关系,亦即布迪厄分析模式中的第二个步骤。

茅盾当时的译作主要发表在1934—1935年,又集中亮相于《文学》和《译文》两本杂志①茅盾在《文学》上共发表译作9篇,其中1篇登载于《文学》(2卷3号)翻译专号;6篇属于《文学》(2卷5号)弱小民族专号,其余2篇发表在《文学》4卷1号。稍后,茅盾又在《译文》上发表作品7篇。这些译作除1篇译自美国欧亨利(O.Henry)的《最后的一张叶子》外,其它皆译自弱小民族文学。。通过资料梳理,发现这期间它们的命运确与国民政府的审查相关。

《文学》创刊于1933年,对外宣称是商业性杂志,但实际却偏向左翼文学的译介。据茅盾所言,介绍苏联文学在《文学》的编辑方针之内,如第3号即登了周扬的论文《十五年来的苏联文学》,可这种做法却使《文学》面临被审查乃至停刊的命运。结果,“对苏联文学的介绍,从1934年《文学》第二卷起,不得不暂停下来”(茅盾,611-12)。原因是1933年11月茅盾风闻国民党要查禁《文学》,后通过傅东华等人的斡旋,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提出《文学》继续出版的三个条件:“一是不采用左翼作品,二是为民族文艺努力,三是稿件送审”(茅盾,627)。

在《文学》受审查的问题上,鲁迅主张与其被检查不如停刊,而茅盾认为停刊容易,但再要办起这样大型的杂志则相当困难。其实,《文学》的存在不仅能为一些译者提供经济来源,也能助他们在文学翻译场内抢占有利的位置,以抵制国民党御用文人话语的传播,赢得读者市场。因此茅盾主张继续办《文学》,且采用较为灵活的手段来应对审查。具体措施之一就是推出《文学》翻译专号,并稍后创办《译文》,他的译作主要在此背景下发表出来。

鲁迅曾多次在书信中提及审查对《文学》、《译文》的影响。在1934年12月写给孟十还的信中说:“以后的《译文》,不能常是绍介Gogol;高尔基已有《童话》,第三期得检查老爷批云:意识欠正确。所以从第五期起,拟停登数期”(鲁迅,272);稍后给曹靖华的信中说起《文学》的情况:“兄投给《文学》的稿子,是在的,上司对《文学》似乎特别凶,所以他们踌躇着。这回《译文》上想要用一篇试试看”(鲁迅,320);1935年1月鲁迅又给曹靖华回信抱怨审查机构对《译文》的干涉:“《译文》的审查,拉甫列涅夫之一篇,已排入《译文》第五本中,被检查者抽去,此一本中,共被抽去四篇之多(删去一点者不算),稿遂不够,只得我们赶译补足”(鲁迅,342-43)。

由此,具体针对《文学》和《译文》的审查确实存在,这使相关译者在翻译时不可能忽视其作用。鲁迅在致王冶秋的信中就表达出一种无奈:“几本童话在手头,别人做的,很好,但中国即译出也不能发卖。当初在《译文》投稿时,要有意义,又要能公开,所以单是选材料,就每月要想几天”(鲁迅,597-98)。

可见,审查虽然不能带来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规范的改变,但它还是会施加影响,那些有政治倾向的译者及刊物,比如茅盾和《文学》、《译文》杂志,受到审查、遭受制裁的几率会更大,而要在上述刊物发表译文就应特别讲究策略。

再看下茅盾在文学翻译场中的位置和其社会身份②本研究认为,对于茅盾在文学翻译场中位置的考察,无须像布迪厄分析文学场的做法,对文学翻译场中各个派别、不同阶层的占位情况包括他们的主张、场域中流行的规范等,进行条分细缕式的罗列。同行的评价及一些现存的事实亦可说明问题。。茅盾的翻译生涯始于1916年,至1933年已翻译文学作品逾百篇(首)。茅盾的翻译水准和选材得到过同行认可,如赵景深说:“他那流利的译文是我所喜欢的。如《雪人》,如《他们的儿子》和《一个人的死》,都使我读起来如读创作”(赵景深,1945:21);叶圣陶则赞赏茅盾“选择内容与风格都有特点的那些小说翻出来,后来编成的集子如《雪人》、《桃园》等,大家认为是最好的选集”(叶圣陶,1946:89)。当然,茅盾的翻译也遭过成仿吾等人的笔伐。不论茅盾翻译的功过如何,一个绕不过去的事实是:尽管茅盾译有所成,可茅盾从未被称为翻译名家。他获得的声名主要缘于创作,而不是文学翻译,尤其是1933年《子夜》的出版更让文学家茅盾名闻遐迩。翻译家伍光建30年代这样说道:“茅盾的翻译也读过不少,都很不错,虽未见过他本人,但总觉得小说成家而丢了翻译,未免可惜”(伍光建,1980:6)。这句话既表明他对茅盾译文的欣赏,又透露出茅盾成名于小说创作的现实。茅盾更重于创作的事实在其自述中亦可发现,如1927年翻译《他们的儿子》是因为怕写出的东西会闯祸;《虹》写完后,他才“松一口气”,为缓和一直绷紧的神经,接着译了《一个人的死》(茅盾,1997:392)。

这一时期,茅盾不仅是译者和文学名家,还是左翼人士、共产党员。朱晓进(2003:190)指出:“30年代作家政治意识普遍增强,这些政治意识左右了作家的文学选择”。译者的选择应该也受到政治意识的指引,况且茅盾的“内心趣味”引他“接近社会运动。”(茅盾,1927:1138)因此,当文学翻译不能给茅盾带来更大声名时,他可能会将翻译作为一种途径来表达他的政治诉求,而不一定倾力从文学翻译场域中争夺筹码,再加上国民政府对《文学》和《译文》的审查,促使茅盾在翻译时会选择一些政治上先进却又“不违规”的作品。

4.审查等因素在翻译策略上的体现

实践或行为是场域中行动者的习性调适下的产物。“当习性与被称为场域的斗争领域相遇时,就产生了实践;行为则反映着这个相遇的结构”(Swartz,141)。五四伊始茅盾就一直注重弱小民族文学译介。据本文粗略统计,茅盾在1919-1930年间翻译的文学作品共有108篇(首)左右,其中,弱小民族文学占据83%。长期倾心于此,他会逐渐形成一种翻译习性,使其在选择时最可能倾向于弱小民族文学。茅盾在《雪人·自序》中写道:“三四年来,为介绍世界被压迫民族的文学之热心所驱迫,专找欧洲小民族的近代作家的短篇小说来翻译”,可知这种翻译习性所起的作用。再者,文学翻译场域中的一些变化,如国民政府的御用文人朱应鹏等,打着民族主义口号,在《前锋月刊》上倡导译介并大量刊登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使弱小民族文学译介又具有某种正当性或合法性,这亦解释了前面提到的弱小民族文学能够得以“暂缓查禁”的原因。

布迪厄认为,就象征性生产来看,由市场通过对可能的利润的预期而施加的限制,很自然地呈现出预期审查(Anticipated Censorship)的形式,这也是一种自我审查,它不仅决定了说话的方式,即语言的选择——在双语情况下的“符码转换”——或者语言的“层次”,而且决定了哪些东西可以说,哪些东西不可以说(Bourdieu,1991:77)。本语境下的市场是指官方审查下的文学翻译场等场域,茅盾的翻译行为从此种意义上来说,是自我审查的结果,是场域中的张力关系和习性等因素使茅盾的翻译选择侧重于弱小民族文学。

同时,审查也体现在译文的言说方式上。茅盾翻译时会对一些敏感的字眼做出适当改变,甚至删去,如《娜耶》(Naja)写到农民的反抗时,有这样一段:

With her all my joy died,too.Could a man do worse than I did?And why was I her murderer?For the pleasure of them who are not well disposed toward the peasants.Remember:“The voice of people is the voice of God!”(179)

参考译文:

我的欣喜也随她死灭。有谁比我做的更糟呢?为何我成了杀害她的刽子手?那些只顾自己享乐而不把农民放在心上的人,应记住:“人民的呼声就是上帝的呼声!”

茅盾译时将这段删去,因为后一句有挑动阶级斗争和讥讽国民政府之嫌。然而,茅盾的翻译不是一味迎合审查的标准。文学翻译场的自治和他的左翼身份使他在翻译中表述一种隐性的抵抗。

譬如,茅盾的译文《耶稣和强盗》、《春》(Spring)等以强盗为主线,但这些强盗都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相比他们,文中那些官吏的形象显得十分龌龊,映衬出作品对强盗的赞美和对官员的讥讽。联想到国民政府将共产党的武装称为“匪”、“盗”,就能够体会茅盾在译作中想要传达的意义。

对于政府官员的讽刺更体现在《桃园》(Peach Garden)、《皇帝的衣服》(The King’s Clothes)等译作中。这些作品描写官员腐化堕落,完全不为老百姓着想,当然成为历史唾弃的对象。

茅盾也翻译了几篇描写人民的抵抗或者是隐含着人民不屈斗志的小说,如《门的内哥罗之寡妇》(The Montenegrin Widow)、《娜耶》、《雪球花》(The Snowdrop)等。《门的内哥罗之寡妇》的结尾写一寡妇在土耳其军队镇压下表现出的坚强和信心:

她的心像铅那样重,然而同时有一缕勇气直贯过她的灵魂。她的心眼穿透了未来的黑暗,看见有隐约闪烁的小小的一道光——这是安慰和希望的光……

茅盾还会在译文的前言、后记中隐晦地表达对国民党高压政策的不满。如在《催命太岁》的前言中,茅盾写道:“原题为‘The Knight of Death’——‘死的骑士’。但是我觉得‘死的骑士’一语气太重,甚非今日所宜,因而特地找了一个‘民族主义’的称呼,大书特书曰‘催命太岁’云云”(韦韬,2005:206),借此来讽刺国民政府推行的民族主义政策。

有时,译者对源文中的一些语句不太避讳,但较注意分寸,如《娜耶》中的一段:

I had always considered it my first duty to serve the government.O,greatly regretted folly!Such follies clothe themselves in all sorts of high sounding names.But in the end,like truth,they must stand naked.I was fully under the sway of belief then,and supposed I was reaching the heights of power,when I showed no indulgence to the rebellious people.(174)

茅盾译文:

我常常是把忠心报国看作第一义的。可是,呵,而今想来,这是懊悔也来不及的第一号的笨心思呀!这些笨想头都是穿了各种各样好听名头的外衣。然而结果,就同真理一样,终有给看真面目的一天。那时候,我正被这种笨信仰全部控制着,而且自以为对于暴动的农民不容情便是我的权力一天天高起来。

这里,茅盾较忠实地将作者对政府人员的控诉传达出来。但译文中也有一个小的改变,就是把“serve the government”译为“忠心报国”,而不是“为政府做事”,淡化了所指,亦减弱了讽刺的力度,但可避免直接翻译带来的麻烦。

5.结语

通过对国民政府审查制度实施的考察,不难发现,审查没有给文学翻译场带来颠覆性的变化,但审查确实影响到茅盾的翻译。当然,这种影响不是直接的,而是由于《文学》和《译文》受到审查而各方“协商”的结果。据此,在文学翻译场较为自治的状态下,茅盾没有通过选择经典名著等途径来提高自己的文学、翻译声名,而是受习性的调适和场域张力的作用,继续致力于翻译弱小民族文学,用一种政治隐喻的方式表达他对国民政府压制的反抗。

这也说明,在相对自治的场域中,当译者拥有多重身份时,译者的文学翻译行为不一定符合布迪厄关于“文学场”逻辑的论述①布迪厄认为文学场在自治状态下呈现一种“输者为赢”的逻辑,即行动者所追求的象征资本越多,其获得的经济资本就越少;反之亦然。但他的论述中排除掉了政治资本。,从而也为辩证地看待布迪厄的社会实践理论提供了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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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赵景深.文坛忆旧[M].上海:北新书局,1945.

[23]朱晓进.政治文化与20世纪30年代作家的文学选择[J].江海学刊,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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